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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栏吓村,位于深圳市盐田区中英街境内,与香港新界相接壤,是一座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古老村落,保留了许多传统民俗,其中,村里独创的鱼灯舞2008年被纳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单中。
鱼灯舞,是三百多年前以捕鱼为生的沙栏吓村吴氏祖先借鉴海鱼在海里游的动作,制作纸质鱼灯道具并加以舞蹈动作而形成的广场男子群舞。沙栏吓村村民以此祭奠神灵祖先,祈求风调雨顺。慢慢地,这种朴素的舞蹈演变成了一种民俗,逢年过节,村里的壮年男人都喜欢在村子广场上挥舞鱼灯,增添节日氛围。
它们从哪里来?正在干什么?
某年正月十五元宵夜,村子的广场中央突然响起了锣鼓的鸣唱声,4岁左右的原著民吴天养随着大人们赶往广场,只见数十条形状各异的闪着微光的大海鱼在暗夜里来回穿梭,让村子瞬间变得既喧嚣又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大人们指着最狭长最凶的大鱼说:“快看,那个就是海上恶霸黄鳢角,鲤鱼们正在驱逐它!”吴天养顺着大人们指的方向,看见凶狠的黄鳢角仿佛要朝自己的方向冲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遇见“大怪物”,既紧张又恐惧。锣鼓声越来越紧凑,红、黄、绿鲤鱼们也游得越来越急,它们围成一个圈,像是要围剿黄鳢角,黄鳢角自知寡不敌众,横冲直撞,四处窜逃。黄鳢角逃走后,大人们一边放着鞭炮,一边用力拍手叫好。
很快,海鱼身上的光暗淡了,村子广场的鞭炮烟雾也渐渐消散,舞鱼人也兴高采烈地走进吴氏宗祠虔诚祭拜,吴天养这才缓过神,原来大海鱼没上岸。
这就是被沙栏吓村村民敬为天地神祗、決定代代相传的鱼灯舞。它神秘、壮观、奇幻,给吴天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在漫长的岁月里,吴天养与鱼灯舞之间,有了千丝万缕、难以割舍的情感。
现代版“大鱼海棠”
到了六七岁,吴天养才明白,逢年过节村子里舞的鱼灯都是大人亲手做的,鱼灯舞也是村里人独创的。鱼灯舞表演一般在晚上进行,舞蹈场地不用添加灯光,舞者保持低马步,巧妙地将身体藏于鱼灯背后,举着鱼灯下的短棍俯身曲背穿梭起舞,同时以锣、鼓、钹、唢呐、螺号等从旁伴奏。鱼灯舞中的鱼灯也各有寓意,黄鳢角象征任意欺压渔民的海盗,众鱼象征不畏强暴、团结抗争以争取幸福生活的广大渔民。
深受传统习俗熏陶的吴天养,也想做鱼灯。可当时大人们长期忙于出海捕鱼,没有时间教他。他只能在大人闲暇时,边看他们制作鱼灯,边总结其中关窍。
如今,吴天养已年过六旬,对鱼灯制作,他有说不完的话。他说:“鱼灯制作过程十分讲究,先用竹篾扎成鱼状,然后在上面糊纸绘彩,涂上桐油,紧接着在鱼灯下面装上短棍,再往短棍里插入蜡烛,好让挥舞的鱼灯在暗夜里发光。制作一只大鱼灯的基本功源自能削出既平滑又有韧劲的竹篾,鱼的骨骼全靠它们来支撑。往往会将鱼的身体解构成鱼头、鱼腹、鱼尾三节,根据身体部位存在的差异,削出粗细不等的竹篾,这不仅考验制作者的耐力,还考验制作者的观察力。”说罢,吴天养走进了他的房间,房间的书柜、房梁顶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大鱼”,有的像是平静地潜伏在海底、有的像是在摇摆着尾巴游动、有的眼珠子瞪得老大……
细节,让“大鱼”灵动起来
吴天养是渔民的孩子,从小就泡在海洋里,所以他熟悉海鱼的生活习性。做“鱼灯”时,他在前人“做鱼”的基础上,增加了鱼的感官效果。“鲤鱼行动迅速、黄鳢角虽然凶恶但行动迟缓,如果仔细观察,它们游动的时候,身体各部位也是不一样的。同样是用削好的竹篾对折做胡须,但在对折处用火轻微烧一下,会更有回弹性,做出来的胡须更逼真;‘大鱼’身上的鱼鳞,绘制的时候必须大小不均匀,越是画到鱼尾,鱼鳞越小;在鱼头、鱼腹、鱼尾之间保留适当的间隙,舞鱼的时候,‘大鱼’会更加活灵活现。”吴天养说。
为了让记者真实感受一只“大鱼”灵活的模样,吴天养随手拿起灰鲤鱼,扎低马步,凭借手腕的力量使大鱼晃动,一边晃一边说:“如果在制作过程中,大鱼的身体结构没有被拆分,即使我用力摇摆,鱼的姿态始终僵硬。而被拆分过的大鱼,只要轻轻挥动,就能灵活摇摆了。” 聊到兴奋处,吴天养还模仿了一段“鲤鱼跃龙门”。他右手握紧鱼灯下面安装的短棍,凭借手腕的力量让绿鲤鱼轻轻摇摆,随后,整个人蜷缩在了鱼身背后,扎低马步,慢慢举高鱼灯,左右腿灵活迈着小碎步,配合绿鲤鱼匀速穿梭。渐渐地,像是遇上了海风巨浪,绿鲤鱼高昂起头、鱼嘴微微张开,吴天养的身体也缓缓向前倾,加大手腕左右摆动的力量,鲤鱼的尾巴发出“扑扑”的重低音,吴天养弓起后背、迈出大步伐,节奏越来越快,只见头顶绿鲤鱼的身体朝前翻腾,吴天养一鼓作气,轻微弹跳,“扑通”一声,绿鲤鱼顺利跨过“龙云门”。
在变幻的岁月里,古老的“大鱼”曾多次面临断层
早期制作的鱼灯,大多是用很薄的纸糊在鱼骨上,绘彩的牛皮胶和颜料粉均不耐用,鱼灯保存不易,遇到南方的梅雨季,更是会因为过度潮湿而破损。有什么办法让一只只精致的鱼灯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
吴天养在一次次探索中发现,以布代替纸糊出来的鱼灯更耐用,并且用不掉色的颜料粉与塑胶相粘合后在布面上绘图,图案更清晰美丽,鱼灯的保存期也更长久。
再到后来,随着科技的发展,吴氏族人摒弃了在鱼灯的短棍里插蜡烛的做法,采用在短棍处安装小灯泡,这样可以避免烛火烧着鱼身。
这些改良,确实延续了鱼灯的寿命,但在传承过程中,鱼灯舞和鱼灯多次面临失传的风险。1999年,沙栏吓村村长吴天其发动村民挖掘和整理有关鱼灯舞的资料,动员村中老艺人回忆鱼灯的造型、舞鱼时的动作以及伴舞过程所需的乐器,并组织村中青年组成鱼灯舞队。2003年中秋,鱼灯舞重现舞台。
2008年,鱼灯舞被正式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但传承的危机并没有解除。祖先留下的鱼灯舞不仅陪伴吴氏族人走过青葱岁月,更是他们的精神寄托,吴天养说:“早年出海打渔的前夜,父辈们总喜欢扛着写了‘鱼头大信’的三角旗,舞起鱼灯舞,这是出海前的祭祀舞,也是渔家人的平安舞。”对于吴天养这辈人而言,鱼灯舞是他们的信仰,如果这份信仰戛然而止,会让人不习惯,他们迫切需要让更多人了解鱼灯,壮大鱼灯舞队。
“从繁杂的鱼灯制作,到辛苦的鱼灯舞排练,实在是太耗时,只可惜老一辈族人体力跟不上,新一代青壮年又有自己的主业。”吴天养略带遗憾地说。
传统文化不该退出历史舞台
为了让更多人看到鱼灯舞的魅力,沙栏吓村的村民们做过许多尝试。他们举办沙头角文化节,吸引深港两地的客家人前来助阵、观舞;带着鱼灯走出村落,在深圳、香港、江门、甚至惠州等地上演鱼灯舞。每场演出,大到服装造型,小至动作舞曲,都要经过无数次编排演练,为此,吴天养常常需要设计不同样式的鱼灯,以满足不同的舞台需求。
当然,他们更想通过无数次演出,寻找愿意学习鱼灯舞的人。
一只鱼灯通常三五斤重,拿着它练习基本动作比较耗费体力,一场排练下来,三五个小时就过去了,很多初学者的虎口被磨破,还有人会体力不支中途罢演。这种对体力有特殊要求的传统舞蹈,在传承过程中必然会自动忽视女性学员,然而能真正坚持下来的男性学员亦是寥寥无几。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虽然我们在努力寻找培养学员,但遇到大型活动,还得靠村子里舞得动的这群人。”吴天养边说边整理起自己抽屉里制作鱼灯的工具,面对这样的现状他早已见怪不怪。
即便如此,传统文化的归宿也不该是退出历史舞台。2016年,在沙栏吓村村委办公楼二楼,一个占地250平米的沙头角鱼灯舞民俗博物馆成立了。馆内不仅展示了沙栏吓村人的生活习俗,还有很多鱼灯舞的文化轨迹。吴天养也没有放弃寻找愿意学习鱼灯舞的后辈,在他眼里,鱼灯舞要像赛跑接力棒一样传给下一代。
“我都想好怎么教后辈学员了,第一堂课,必须练习削竹篾,最好连续好几个月都练习削竹篾,这样才能扎出牢固美观的鱼骨;第二堂课是……”
重拾新机遇,河海山川会变,鱼灯舞的精神不改
为鱼灯舞的传承与发展付出努力的不只有吴天养,最近这些年,盐田区沙头角文化站站长夏宏亮一直在撰写《沙头角鱼灯舞笔记》,他希望以书为载体,把舞台版鱼灯舞的精髓记录下来。值得欣喜的是,这些人的不懈努力,让鱼灯舞有了焕然一新的高光时刻……
近年来,随着新样态教育的推进,盐田区外国语小学东和分校决定将鱼灯舞引进校园,以项目学习的模式,正式进入学生的课堂。
令吴天养想不到的是, 鱼灯舞进校园后,竟培养了孩子们的综合素养。他说:“起初,校方只是让我给孩子们做一套鱼灯,然后再找一些老艺人给孩子们上课。但在后来的交流过程中,我们发现传统的大型鱼灯太重,小学生根本拿不动,更别说挥舞了。在无数次制作实验中,孩子们提议缩小传统鱼灯的比例,做出适合他们挥舞的小鱼灯。受此启发,在保证美感、追求海鱼形神不变的前提下,我们踏上了鱼灯改良之旅。”
在改良过程中,孩子们利用数学知识精确压缩竹篾长度、用特质砂纸固定鱼骨,甚至将海鱼的模样以各种方式呈现出来。为鱼灯舞倾注大半生心血的吴天养,第一次发现,古老的鱼灯在孩子手上变得如此时髦,它被孩子们运用AI智能技术输进编程里,还出现在英文绘本故事里……
各种现代化的表现方式让人看到了鱼灯舞的另一种生机,吴天养坚信,只要精髓不变,鱼灯舞的魅力只会日益加持,只要坚守的初心还在,就会吸引更多志同道合的人。
2019年年初,鱼灯舞再次绽放异彩。在东和分校的小礼堂,孩子们拿着小鱼灯,听着伴奏曲,上演了一出沙鸡(鮭鯆鱼)、鲤鱼智斗黄鳢角的海上故事。那场面、那鼓鸣声、那故事,与三百年前的故事如出一辙。这更让吴天养相信,几十年后,无论河海山川怎样改變,沙鸡(鮭鯆鱼)、鲤鱼智斗黄鳢角的故事都会一直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