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流，不觉人已超越中年，已经有几个同学或同事相继英年早逝。每年都要参加几回追悼会，人们多是崇敬早逝者如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很少人思索着中年知识分子英年夭折的社会根源。于是，中年知识分子早逝的悲剧还在重演，对早逝者的颂歌依然源源不绝。
　　有一年，我的肝区渐渐痛起来。我从“爬格子”如痴如醉的生涯中，蓦然惊悟：噢，我的死期近了!
　　这期间，胸口作痛，作闷。以前每天写作八小时不觉疲累，眼下写两个小时，竟觉得身子像散了架似的，再也没法顶撑下去了。而且，每当晚上九时左右，就像被鬼迷了，醺醺然想睡觉。于是，我悄悄地写下了遗嘱……
　　但是，我很不情愿死去。这辈子初出茅庐就“撞鬼”，遇着大革文化之命那场举国大灾难，苦难一直伸延到七十年代末，除了日子很难，虚度年华，还有无尽的忧郁和渺茫。我这人是内向型的，不像乐天派“天掉下来当被盖”，我把抑郁藏在体内，久而久之，中医说的肝郁是在劫难逃的。真正活得“潇洒”一点是人到中年以后，殊不知刚“潇洒”起来又死期挨近。阎罗王派小鬼来索命了!
　　我不想死，而且有强烈的生的欲望。我之所以来到人世间。是因为我负有创造的使命。既然，人世给我一个难得的机会，我能平庸地度过么?我还没有创造了什么，就死了，岂不是白活了么!我要创造，我不要死。有一天我要死了，如果我的作品还能活着，那么我的生命将在延续，我的创造将没有停止。
　　我除了吃药，蓦然想起运动，我记住一句名言：生命在于运动。但是，我住在闹市，没有荒原郊野，在车水马龙的街上跑，无异于像一架吸尘机，而且有白痴之嫌。友人劝我跳舞，可怜我身上没有一粒舞蹈细胞，跳起舞来岂不活像只北极企鹅走路那样难看!
　　有一回春节临近，朋友拉我去参加联欢会，引诱我学跳舞，把我推进舞池。音乐一响，朋友如痴如醉地起舞，我看见一位朋友在跳“快三”时，连续旋转了几十圈，女伴被旋转得晕眩了，“啪”的一声摔倒在地上，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女伴从地上爬起来，揩干净身上的尘土，又笑着旋转起来了……
　　我想象，这舞蹈也如散文，它的盛宴在刻板格律之外。它的厅堂里，美和丑，是和非互相挤拥着，乐音和杂音渗和着。散文朝天空升腾，驾着歌声，驾着咆吼，驾着轻柔的旋律，驾着惊天动地的风暴。散文时而喷发火焰，时而倾泻瀑布。在散文世界里，有辽阔的平原，也有巍峨的山岭；有幽深的森林，也有苍凉的荒漠。散文以轻重得体的手法。激发内在的旋律，既有亘古的沉静，又有时代的渲腾。
　　我细心看舞蹈，也真如散文。艺术有千差万别。但万变不离其宗，它表现人的某种情绪，陶冶人的某种高尚心灵。
　　我能逐渐驾驭散文，就不信征服不了舞蹈。
　　我羡慕极了，真想跳。无奈我依然像只“企鹅”而且一抬腿就脸红。
　　忽然我想起有一回，某杂志周年志庆，邀我“捧场”。一女编辑对我敬酒，酒过八巡，她还是频频举杯。我忽有所悟：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尤其是酒中女流之辈。我立刻刹住，甘拜下风。这时，我已进入微醺状态。席散，与会者载歌载舞，那位女编辑邀我跳舞。我说不会，她却说带我即会。果然，这时我正在酒后的飘然状态，跟着她跳，如腾云驾雾，飘然若仙，无意中进入了酣舞状态，竟临“危”不乱。只是酒醒以后，全然忘却那些舞步了。
　　微醺中，我能起步；我就不信清醒之时竟会乱了方寸。
　　我买了几盒国际标准舞教材录像带在家里学起来……
　　我喜欢拉丁舞，但更喜欢摩登舞。倒不是因摩登舞有一种魔力，可以感化人心趋向美，也可以诱惑人们走向堕落；也不纯粹因它有浓郁的绅士风度，给人在形体观感上美的享受。我独喜欢它的旋转。有人说，华尔兹的特色就是旋转，逆时针的旋转。它不像拉丁舞，像一群小马，逞着它们奔放的血气，乱跳狂奔，高声吼叫。假如偶尔听见这种狂放，就像在美国西部的原野上中了邪，疯癫不止。那种狂野无异于西班牙的斗牛士，也酷似于狂奔中的野牛。因为中了音乐的“邪”，舞者颇像临战前擂鼓，然后在狂奔中杀出悲壮，杀出一首英雄史诗。音乐中，有出众的盾牌，有出奇的纹章，有漂亮的战袍，有闪光的军刀。然后，唤醒沉睡的灵魂，捧起鲜红的滴着血的太阳……
　　我觉得，华尔兹没有这种狂放，它是一首抒情曲。像在广阔的大草原上，人，面对着旷野，面对着湖泊，面对着蓝天，随着音乐的起伏，悠扬而起，它把人间的忧郁、烦恼、惊恐、痛苦、愤怒和伤感全然忘却，它包容了人对自然。人对人的所有感受：欢乐，微醺的欢乐，好比太阳照着大地上一切生灵所创造的欢乐。这是创造的欢乐，唯有创造生灵的欢乐才是真正的欢乐。其余只是与生灵无关的飘泊在天地间的影子。它正像古代《易经》中的太极图，使阴阳两极在太空的圆舞曲中旋转，旋转……太极图象征着宇宙的和谐，两极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由此而衍生万物。阴阳两极，正如月亮与太阳在太空圆舞曲中旋转，这是一个最美丽的“太极图”。它使生命的潜能在阴阳相生中得到很好的调节，使生命得到再创造。
　　我学着华尔兹舞步，颇为怯弱，不止踩不准节奏，最为伤脑筋的是眼睛和表情特别难处理，如果眼睛注视着舞伴，会被视为“眼巴巴”的，引起异性的警惕：“这人是否好色之徒?”如果目不斜视之。又似乎对舞伴的轻蔑；倘若脸露笑容，容易被视为“轻佻”，倘若板起面孔一副庄严，又会视为“木鸡”。这张脸实在难摆!一上舞场就有点紧张；一紧张，动作就如机器人那么刻板和生硬，不但没有美感，而且有点丑陋。后来，我渐悟：什么也不想，进入一种无我状态，只知我是太阳，舞伴是月亮，阴阳两极在太空的圆舞曲中自由地旋转，旋转，两个生命在旋转中创造美感，创造和谐，创造勃勃生机，创造新的精神境界。这样。心境平和多了，舞姿渐渐自然起来了。我又渐悟，跳舞也如写散文，艺术进入看不出雕琢痕迹(进入自然状态)的时候，就创造了美与和谐。
　　由于有了少许的自然，竟然也有女性“愿意”(不是作“应酬”状)和我跳舞了。我极不愿意因和我跳舞而使对方产生一丝精神负担，因为一方的不和谐相，就破坏了这个自然的太极图，破坏了阴阳相生，破坏了“大道”的核心：天时、地利、人和。人，只有在和谐中才会有美，有美的境界呵!
　　我在“太极”中运行，在阴阳相生中旋转……每一次旋转，都创造了一幅幅瞬间的太极图，使天地人“三才”渐入“三问”(空间、时间和投入的其间)，“三间”渐渐产生意变、气变和体变；“三变”促三合……才一年工夫，我的身体有明显好转，以前的症状不知不觉消失了。我始悟太极的神功，它不止是“气功”，而是“生活”。太极，渗透在生活中，渗透在华尔兹舞蹈中，渗透在散文中，渗透在生命的美丽中……
　　华尔兹。一幅美丽的太极图。这时，我对于舞蹈，对于华尔兹，真有点“相见恨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