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刺痛父亲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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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来真令人羞愧,二十年间我从未见过父亲。
  昨天深夜,他的声音显得既悲凉又陌生。
  “儿子,回去和我谈谈吧,这些年我很孤独。”
  父亲站在我住所外的一小广场上,侧着身捎话给我。
  那时候,整个白天聚积在小广场上的燥热还没散尽。小区里的居民,刚刚心情烦闷地进入梦乡。整座城市的人,如同从大海中捞上来的海货,一阵焦虑的挣扎之后总算安静下来。我住的地方邻近城市边缘,凌晨时分这儿的景象显得死一般寂静。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只有月光在广场的空地上雪一般落着。
  当时,我已经冲了个冷水澡,把身上的汗液和闷躁劲儿冲洗得干干净净。我正躺在床上,月光从打开的窗户泻到空荡荡的床铺上。我神思恍惚,感觉身体很轻,轻得如同浮在一片羽毛上。恍惚的神思让我涌上来一种即将脱离尘世的感觉。
  父亲遥远而清晰的声音,就在这时穿窗而入。
  我赶紧站起身。透过窗户,我看见窗外空荡荡的小广场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侧着身子朝我说话。不管从说话的声音,还是从动作上判断,广场上站着的男人无疑就是我的父亲。父亲的话早已传入我耳朵。可是透过明亮的月光,从他翕动的被月光染白的唇髭上看,我此前已经听到的声音缓慢得刚刚从他嘴边溜出。
  时隔这么多年,我的年纪已经超过了父亲。站在窗边的我,竟然不知如何是好。那处境,就像家贫如洗的主人,突然有一位遥远的贵客来访。一时间,我不知该不该请他进屋坐坐。从父亲的神态上看,他侧着的身体已经迈开了步子,他仅仅是想给我捎个话,然后扭头走人。父亲的脾气我太熟悉不过了。当他做出这样的举动时,最好谁也别挽留他,要不然他会发脾气。
  突然造访的父亲弄得我手足无措。幸好当时是深夜,他在明处我在暗地。要是他看见我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又会像二十年前那样劈头盖脸骂我一顿。他就是那样子,做儿子的一处不顺眼,身上全都让他不顺眼。他永远是高大而不可一世的。如果他是头大象,我充其量是只蚂蚁。在他面前,我永远也没有说话的份儿。
  父亲就在我的注视下,慢慢走了。
  我躲在窗帘背后,看见他走到广场边的慢坡地。
  他又回过头来,使劲朝着我的窗户眯缝着双眼瞧了瞧。
  他那样子,仿佛在说:“儿子,记住爸爸的话,天一亮你就给我回来。”
  当时的月光像是积聚了几个世纪的能量,把广场照得亮如白昼。我看见他扭过头来时,嘴巴一张一合,月光打在他原本俊秀的眉毛和唇髭上,如同刚刚染过肥皂泡沫。“爸爸,你老了。”我心里呼喊了一声。不知他听没听见。反正没等他的声音再次抵达时,我就飞快地把窗户关掉了。
  父亲的声音被我关在了窗外。只听见他悲凉而孤独的声音,如同一群扑火的飞蛾,撞得玻璃叮当作响。很快,他就绝望地转过身子,在月亮地里渐渐变小,变小又变小,最后化为了缕晚风,随着广场边缘互相追逐的纸屑和沙尘消失了。
  到了后半夜,父亲眯眼瞧我的神情,一直在我脑海中翻滚。只要闭着眼睛,我就会看见父亲走去的样子。他的身影明显比二十年前小了许多。他犹如被旷野的风年年侵蚀的老城墙,最后只剩下几根挺立的骨头了。
  他就是凭借这仅存的几根骨头支撑着他,趁着夜色,赶大老远的路回去的。
  炎热如同火苗一点点腾起来的时候,我总算小睡了一下。
  “儿子,回来一趟吧。”父亲的声音,不知又从哪儿冒出来。
  “爸爸呀……”我呼喊着,猛然惊醒过来。
  这些年,虽然我已经落魄得无脸见他,可我还是决定回去一趟。
  后来,当我行走在尘土飞扬路上,一想到自己的年纪已经超过了父亲,身上的热汗就像下雨一样流淌。是啊,让一个年纪已经超过了父亲的儿子,去和自己的生父交谈,可以想象场面该有多么荒诞。
  只有我知道,我们是一对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父子。
  二十年前,我在母亲的安排下盯梢父亲。只要他前脚出门,我后脚就跟了上去。在阳光猛烈万物显形的季节里,我和父亲就像一大一小的两个蚂蚱,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引着飘荡。因为自尊,他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他。他走,我就走。他停,我也停。他停下摸烟,我就扭头佯装踢路边草。一路上,我们俩谁也不说话。他瞪我,我也飞快瞪他一下,而后赶紧缩头收掉悻悻不已的目光。我踩着他的影子追赶,他也用影子拽着我前行。
  多少年间,我和父亲就像太阳底下两块沉默而灼热的石头。在那些阳光猛烈的日子,村庄里的人们总是喜欢在暗地里嘲笑我们父子。他们骂我们父子是两个铁打的哑巴。就因为村庄里人们的咒骂,我痛苦过很久,也恨过父亲很久。
  令我没想到的是,时隔这么多年,命运却偏偏安排我再次去和父亲见面。
  想想这样的行程,真令人不寒而栗。难怪我刚一上路,身上的汗珠子就滚滚而下,仿佛身体里装了一条涨满水的河,晃荡得人特别难受。
  正午时分,我走进了村庄。此时的太阳下了火,烤得人和牲畜都别想睁开眼。我特意戴了副大号的墨镜。路过躲雨镇时,我还顺便买了顶草帽。很久没戴过草帽了。这种麦秸编制的草帽已不多见。它身上散发着麦子淡淡的苦味,还有手工艺人的汗水味。我喜欢这样的帽子,我喜欢闻略带苦味的淡淡麦香。当然,戴上草帽和墨镜的目的,是我想掩藏惶惑不已的内心。
  走进村庄,我才发现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担心可笑又多余。
  村庄烤得奄奄一息,如同一个雾中的湖泊,比坟墓还要寂静。四通八达的小路硬得发白,眯眼一瞧,还会看见地火苗儿呼呼跳跃。村庄里空无一人。就连狗叫声也几乎听不见。我猛然想起,这座我居住过多年的村庄,几年前已人去楼空了。有的搬到了镇上,有的搬到了城里。留下的这些空荡荡的顶着瓦片的矮房,如同远古遗留下来的废墟:孤独,寂寞,阴森。
  走在烤得发烫的小路上,低矮的房屋从我身边慢慢溜走。天地间一下子静得出奇。阳光从天上不停地落下来,然后又在地上嗞嗞生长。要是我脚步弄大点声,说不定这些朽败的房屋,就会倾倒一片。我尽量屏住气,不弄出任何异响。   我甚至可以听到阳光生长的声音。
  村庄斑驳的墙壁上,挂着快要散架的农具。蜘蛛倒是获得了天堂。它们在一些干燥得快要冒烟的竹筛上织了网。令人吃惊的是,这些无忧无虑的蜘蛛,个头奇大。它们就屋檐下的农具上,飞快地织网,然后无声地荡着秋千。有微风从村东头吹过来,顺着这些硬得发白的小道吹过来,遇到墙上的竹筛,风瞬间被滤成了粉末,它们呜呜叫着,如同沉睡的一群狗在发出小声呓语。
  站在小径交叉的路口,我有些茫然失措。许多景物似乎刚从深海里打捞上来,暴晒在令人炫目的阳光中。我在小路上走走停停,耳畔不时传来父亲的声音。
  “二十年来,你一直生活在比墓地还要孤独的地方呀,爸爸。”
  可能是太阳毒辣的缘故,心里的悲伤竟然把我的眼泪呛了出来。
  我就这样悄悄呼喊着他,沿着阳光下隐隐绰绰的路,赶到了父亲跟前。
  坐在父亲家门口的桂花树下,桂花树的树冠浓厚得像一株巨大的蘑菇。
  这棵桂花树,似乎就是为我和父亲阔别二十年后的一场交谈而生的。
  “儿子,把你的墨镜摘下来,让爸爸看看。”
  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从桂花树下的一处阴森地里窜出来。一点也没有错,是父亲的声音。他的声音仿佛蒙了层厚厚的灰尘,与他的年纪特别不相称。听见他的声音,我就开始琢磨起自己来。我的年纪在今年春天已经超过了父亲,我的声音听起来却完全没有蒙着灰尘的味道。
  我有些紧张,清了清嗓子,顺从地摘下了墨镜。
  “还有你的草帽。”父亲的声音依旧那么苍老,但柔和了许多。
  我又摘下了草帽,拿在手里扇风。无论我怎么费劲地摇着草帽,脸上的汗珠子还是止不住滚滚而下。我对父亲的畏惧,依旧停留在二十年前的无数个清晨和黄昏。面对比自己小的父亲,我羞愧得无地自容,连开口都特别艰难。
  父亲住着的地方,在村庄的边缘。自从二十年前,他迁居到此之后,我那心肠狠毒的母亲立即改嫁了。她嫁到了河流对面一个遥远的村庄。她离开父亲那天,发誓余生再也不会趟过河来。人们常说,刀子嘴豆腐心。可是我的母亲啊,她不仅仅长着刀子嘴,心肠也硬得像父亲门口的生石头。母亲刚改嫁,哥哥和姐姐就在极度仇恨与绝望中,跟随迁徙队伍永远离开了村庄。父亲永远被留了下来,留在了这个仿佛晒了二十年太阳却从没下过一滴雨的干涸得要命的地方。
  这儿的天空似乎矮人一截,太阳喷着热乎乎的火苗当头罩,把整个人翻来覆去烤得快要熟透了。我把手中的草帽当扇子,不停地扇。一会儿眯着眼看看天,脸上的汗珠立即淌进了我的眼里,刺激得我双眼疼痛。
  我流下泪来。父亲生来就不喜欢男人淌眼泪。二十年前他老是这样骂:
  “老子生的又不是个姑娘!别他妈副娘们儿德性!”
  为了不让父亲看见流泪,我摇着草帽说:“你居住的地儿,可真热呀,爸爸。”
  “儿子,二十年来,你变瘦了,也没以前快活了。”
  “不是的爸爸,二十年来,我仅仅是渐渐变得不想说话。”
  父亲咳了一声。他的咳嗽我再熟悉不过。他喜欢把一口新鲜的痰吐得老远。二十年前,他吐出一口新鲜的痰的时候,家里的几只小母鸡,就会飞也似的奔过去,享受父亲施舍的盛宴。就为吐口痰,我那个子矮小,又黑又瘦,嘴巴尖溜,说话刻薄的母亲,也捏着嗓子咒骂他。
  “真是恶心死了,你能不能背过身去吐?背过身去吐就要你的命?”
  父亲告诉我说,生来是个男人,哪怕吐口痰,也要吐得他妈的威风。父亲就是这么做的。哪怕他后来生病了,他吐痰的架势,也显得不可一世。
  父亲吐了痰,我变得自在了许多,心里不停地涌上来一阵阵要和阔别二十年的父亲好好交谈的欲望。对我来说,父亲是一个谜,天大的一个谜。这谜语如同在若干个世纪以前就被咒语缠身。现在我面对他的时候,止不住想解开它。
  “在我的记忆里,你以前可是个爱说话的儿子。”
  父亲用眼角余光洞悉了我内心的不安。他又说:“你记得在太阳底下做泥瓦的那些日子吗?”父亲突然问我。他的声音略略扬了扬,蜘蛛网忍不住颤了颤。
  “爸爸,你说的是你做泥瓦,我帮你打杂的那些日子?”
  “是呀儿子,那些日子里,阳光猛烈……”
  父亲的声音变得有些激动起来。他似乎欠了欠身,身下响起了木床的吱呀声。
  “是呀,爸爸,我怎么会不记得?”
  几乎在刹那之间,我就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些阳光猛烈的日子。
  那些日子,老天爷不知为什么要晒那么野的太阳。
  我仰头朝天上看去,只见天上的太阳都烧黑了,成了一团黑炭悬挂在我的脑门上。只消瞧它一会儿,整个世界都被烧黑了,全都成了黑炭。
  父亲在猛烈的阳光下光着膀子做泥瓦。又黑又瘦的母亲站在阴凉地里,她手上在忙,脚上在忙,嘴上也不肯歇着。她骂我的父亲,骂得特别难听。骂他是躲雨镇有史以来最懒的穷鬼。骂他一口气生了一大堆儿女,却连个遮羞的地方也没有。母亲骂的时候,还不忘“呸呸呸”朝地上吐口水。几只原本晒得奄奄一息的小母鸡,猛然惊醒过来,飞快地扑上去。可是母亲吐的口水让它们太失望了。它们只好歪着头,愣着眼看着我的父亲。它们希望阳光下的父亲能吐出一口新鲜的痰。可父亲吐不出来。他干起活的时候,就专注得痰也不想吐一口。母亲就是掐准了父亲这习惯,她骂得特别放肆。
  做泥瓦之前,父亲先带着我筛沙。干燥的太阳底下,过滤下来的黄沙,又细又粉。筛好沙,父亲又带着我去挑水。我挑不动水,父亲就让我一声不吭地站在井边,看着他把水桶摁到深井里,然后如同一位功夫高手,呼一声拎上一桶,再呼一声又拎上一桶。别人挑水,肩头上要搭块垫肩。父亲不,父亲光着膀子挑。他一声不吭。紧紧咬着牙。他眼里全是火。想对我喷。也想对水桶里的水喷。他想对着村庄里所有人喷。没人敢惹我的父亲。哪怕他走在挑水的路上。哪怕他把所有的气力都集中到了腰上,让腰支撑着巨大的两只水桶在羊肠般的小道上飞奔。这时如果有仇家要暗算他,只消在他的腰上顶上一指头,他就会顺着尘土飞扬的小道滚下山坡。可惜没有哪个仇家敢下黑手。父亲眼里的火气,让他们从父亲身边溜过时温顺如羔羊。我就跟在父亲身后。他飞奔,我就放脚小跑。他的汗珠子就顺着他粗壮的后背滚滚而下,如同夏天的暴雨。那时候,我就想啊,父亲的身体里,一定装着条巨大的河流。这些汗珠子,就是那条巨大的河流随着他飞奔的过程中,左右晃荡出来的河水。   和好了黄沙,父亲又叫我去牵牛踩泥。我才长到父亲的腰间,瘦得像是他腰间斜插出来的一块骨头。父亲头顶着太阳,站在沙泥池子中间。牛跟着他团团转,我也跟在牛身后团团转。转着转着,脚下和了水的黄沙泥就踩烂了,踩粘了,踩得跟面团似的筋道。父亲说,跟在牛屁股后面,你就是头小泥牛,渐渐地,再弱小的小泥牛,也会变得充满气力。父亲叉着腰,对着牛和我指后画脚,大声叫骂。我想哭,父亲又说,伤心个球,裤裆里夹棍儿的,就得贱长,你给我住声,住声,把哭腔给我逼回肚子里去,逼回去呀。于是,我的委屈全给逼回了肚子里。里面充满了气,我不得不放个屁。父亲就咬着牙笑了。他只笑了一瞬间。我紧绷绷的身子,一下子却舒坦了许多。
  就这样,我爱让了跟他做泥瓦。
  踩好的泥巴,得用弓车成四四方方的熟泥墩子,飞快地抱着跑到太阳底下垒成一座熟透了的泥巴山。紧接着,最累最有趣的活儿就开始了。父亲用细钢丝把泥巴山切成长条,再用特制的泥瓦弓推成一块块面皮,然后颤巍巍把泥皮捧到一只罩着纱布模具上。一通呼呼的旋转,飞快打水,上下刮抹之后,泥瓦就做成了。我穿着汗衫帮父亲晒瓦,收瓦。天上的太阳恶毒得让我分不清哪是太阳地,哪是阴凉地。也分不清我和父亲是在白天里干活,还是在晚上干活了。反正全世界都黑糊糊的一片。这时的父亲一声不吭。我相信,哪怕有仇人背后捅刀子,他都会一声不吭。他活像一架上了发条的机器,疯狂地生产着泥瓦。
  那一刻,父亲定是想尽快给一大堆儿女弄个遮羞的地方。他任凭太阳晒裂了他的光膀子,他发着狠,始终一言不发。倒是我那可恶的又黑又瘦的母亲,站在阴凉地儿,还在不停地讥讽着我的父亲。我心里害怕,害怕父亲丢了家什,跳到屋檐下把尖嘴毒舌的母亲一脚踢飞。可是父亲没有,他叼着烟,在太阳地里眯着眼,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天,脸上始终是不屑的神色。
  我也纳闷,父亲一大堆儿子,可他偏偏挑中了我,让我成天跟在他的屁股底下。那天,我觉得无论如何也该为他做点什么。于是,我在父亲的眼皮底下,狠狠瞪了母亲几眼。然后,我伸出糊满泥巴的小手,踮着脚凑到弯着腰做瓦的父亲耳边,低声对父亲说:
  “嘘!爸爸,别理屋檐下那个臭婆娘。”
  我脚尖还没来得及落到地上,父亲就如同一支意外走火的火枪,喷出一阵巨大的笑声来。父亲第一次停下手里的活儿,歪着头,带着奇怪的眼神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尔后,他很快转过身去,甩给我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头顶黑亮如炭的阳光刺中了我的父亲。
  他眼里有些闪亮的东西旋转着,偏不肯掉下来。
  灼热的阳光下,父亲眼里亮闪闪的东西,直看得我心里发颤。
  阴凉角落里,有人轻声咳嗽,说明父亲在认真听我讲述。
  “黄昏时分,你的两个叔叔也来了,儿子。”
  “不,爸爸,您记错了,做泥瓦的那阵,叔叔们很少来帮忙。”
  “我真是老了,可能是记忆背叛了我。”
  “是呀,爸爸,奶奶刚给他们分了家,没有什么给他们,就只给了他们两条腿,两只手,还有两只饥饿的眼睛。”
  “叔叔们来帮忙的时候,是什么季节?”
  “那是冬天了,爸爸,泥瓦经过一个秋天的阴干后,变成了好看的颜色。”
  “看来我真是老了,也许真的记错了。”
  “您才三十三岁,怎么就说自己老了?”
  “儿子在哄我开心吧,我都五十三啦。”
  “不,爸爸,三十三岁之后,时间在您的身上就没有走动过。”
  “你今年三十四了?儿子。”
  “是呀,爸爸,我的年纪都超过你了。”
  “看你说什么话,哪有儿子的年纪会超过父亲的!”
  “可是爸爸,你的样子在我记忆深处,一直就停留在三十三岁上。”
  “也许,是因为你和我真是很久没见了。”
  父亲说完,就开始不停地叹气。他原本没有这习惯的。
  “爸爸,您可别这么说,我的年纪都三十四了,已经超过你一岁了,儿子可没法与你当年比。”
  “说什么笑话!儿子再怎么长,也永远是儿子。”
  阴暗地里,似乎有双眼睛久久地凝视了我半天。然后,他又说:
  “虽然时间在我的世界里停顿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间,你们在生长,就好比万物在生长,而我就好比落叶在腐烂,逐渐化成了泥土,这就是苍老,苍老之后,有天腐烂的东西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儿子,这就是命运。你好端端的,那么年轻,就在爸爸面前谈论苍老,真不应该。”
  父亲的责备让我无地自容。渐渐地,我想到了泥瓦阴干,砖窑点火后准备烧瓦的头天夜里的场景……
  “爸爸,我想起来了,二叔三叔来到我们家,正是烧瓦的头天夜里。您能记起来吗?那天夜里的月亮真明呀,开心的妹妹也漂亮得不行。”
  “别提你那妹妹了,儿子!”父亲突然有些生气,打断了我。
  父亲似乎陷入了伤痛之中。我听见阴暗的角落里,有雨水洒落到石板上的声音。不一会儿,我就听出来了,那是父亲无声的眼泪滴到了石板上。
  他的眼泪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重重地砸到了青石板上。侧耳倾听,甚至可以听见青石板微微震颤后发出的回响。我也陷入了沉思之中。父亲可以阻止我说话,却阻止不了我脑海里如同开水般翻腾的记忆。
  西行的太阳在坠落瞬间,把余晖慷慨洒向了低矮的黄泥巴房。
  我坐在屋檐下,沉醉在迷人的阳光中。那一刻我忽然心生怜意,喜欢上了这座让我恨透了的黄泥巴房子。可是好景不长。西行的太阳仅仅是戏弄了我一下,轰然一声就坠入了无边黑暗中。紧接着,我又黑又瘦的母亲掌上了灯。
  二叔,三叔紧接着来了。同时来的,还有一位四川的烧瓦师傅。
  父亲做瓦的手艺,就是四川师傅教的。说起来,其实他也没教。他初次来到村庄时,父亲只是给他递了根烟,然后自己叼一根,歪着脑袋站在别人家的屋檐下,看着四川来的烧瓦师傅忙活了一会儿,我的父亲就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没过几天,父亲就开始带着我做泥瓦了。
  又过了几天,四川师傅路过我的家时候,打趣父亲说:“有些人生到地上偏偏就不需要爹娘,你这瓦匠简直他妈天上掉下来的!”虽然我很小,但我听出四川来的烧瓦师傅是在赞叹父亲。父亲却不为所动,仅仅是嘴角扯动了一下,然后腾出只手来,给四川师傅丢了根烟,意思是让他闭嘴。
  别人家砌窑子,烧头窑瓦,一定要有四川师傅在场。当然,得开出像样的工价。父亲开窑烧瓦的那天,四川师傅却免费上门指导来了。一向尖酸刻薄的母亲,眼看烧瓦在即,似乎眼前青砖瓦房正在朝天上生长了。她突然变得和气而温顺了许多。不过,在我看来,那是因为有烧瓦师傅在。师傅远道而来免费指导,她心里再怎么邪恶,也不便发作。
  黄泥巴房子外面,西北风呜呜怪叫着,破败的泥巴房瓦顶快要吹翻了。一缕缕夹着雪花的风从泥巴墙的缝隙里吹过来,把屋子里的一个火塘吹得烟气乱窜。刚掌上的油灯,被搁置在一个葫芦状的玻璃罩子里。它像位朴素的大家闺秀,无声地端坐在黑中,温和而宁静,把浑身的微微光亮挥洒而出。
  父亲给大家递两头烧的烟。那种烟我至今还念念不忘。我偷偷捡过两头烧的烟屁股。我舔食过快要燃尽的烟头,我尝到了炭和烟的奇怪的味道。男人们叼着烟,我那脸蛋粉嘟嘟的妹妹就在大人的腿间转来转去。她把男人的腿当成了森林。我特别妒忌妹妹。无论父亲有多么愁苦,只要从外面回来,他就喜欢用脸上的胡茬去亲妹妹粉嘟嘟的脸蛋。妹妹那时刚会牙牙学语,走路如同一只笨拙的不倒翁。无论母亲怎么咒骂,父亲在那一刻脸上的笑容特别迷人。
  二叔突然来了兴致,他带头做起了抛孩子游戏。
  二叔把腿间转圈的妹妹高高抛了起。妹妹的头都差点儿蹭到楼板了,她尖叫着落下来。二叔把妹妹抛给了三叔。三叔同样把妹妹高高抛起来。妹妹刚一落入手中,他又飞快地把妹妹抛给了父亲。父亲亲了妹妹粉嘟嘟的脸蛋一口,然后又抛给了二叔。三兄弟就这样轮流抛着妹妹玩。妹妹吓得大声呼叫,引得又黑又小的母亲忍不住跳出来咒骂着父亲三兄弟。三兄弟简直快玩疯了。妹妹再一次回到爸爸的手上后,他居然正眼不瞧,一下就抛给了四川来的师傅。也许烧瓦师傅从未做过这样的游戏,连烟都吓掉了。好在他身手十分敏捷,在妹妹快要砸到地上的当儿一下就捧住了她。这有惊无险的一幕,刺激得几个男人浑身发抖。
  亮光里的一群男人,把我的妹妹当个布娃娃似的在空中抛来抛去。
  我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吓出了浑身冷汗。
  母亲也高声尖叫着:“这样要死人的!要死人的!”
  男人们玩得兴起,对母亲的呼喊充耳不闻。
  于是,母亲开始咒骂起来:“她是你女儿呢,你这是要亲手杀了她呀!这还不够,你还找来几个帮凶,这帮挨刀杀的!”
  母亲奔了过去,想接住从高空中尖叫而下的妹妹。
  父亲却一把搡开了她:“臭婆娘,滚一边去!别影响了弟兄们的雅兴!”
  四个男人简直像群跳舞的疯子。妹妹就在他们的手中抛来抛去,却从不失手。
  他们一直玩到满头大汗,总算把在空中飞得满脸通红的妹妹放到了地上。
  妹妹刚落地的刹那,她身子轻得像根羽毛。我透过微微亮光,看见浮在空气中被灯光照得透亮的灰尘,也没被凌空而下的妹妹惊扰。她如同一位仙女,眼里全是茫然无措的新奇与陌生。
  后来我在一些民间的典籍中,看见人们把这种游戏描述为一种宗教仪式。这种惊险而神圣的仪式,除了有祭祀的意味,同时也考验了兄弟般的男人间究竟信不信任究竟忠不忠诚。要是游戏中有谁心神不宁,或是对谁有不信任和不忠诚,妹妹就会在某人失神的刹那,从高高的空中掉下来砸得粉身碎骨。
  自始至终父亲的三兄弟没有失手。四川来的烧瓦师傅,也没有失手。
  害怕得一点点朝墙角退缩的我,心里再也不妒忌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妹妹了。
  上半夜做完抛女儿游戏,下半夜瓦窑就点上了。
  新窑点火十分顺利。不过,令我惊讶的是,就从那场游戏之后,我的妹妹一连几天都不言不语了。她老成得有些吓人,目光和眉间的神色,如同黄昏里的老人沉浸在某种难以自拔的回忆里。她似乎就是靠回忆活下去了。
  冬夜的月光泛着微微寒意,扑打在灯光昏暗的屋子里。那晚的月光诡异得如同一位幽灵。它从天上跌下来之后,很快消失在了屋子的角落中。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后脊梁阵阵发冷。我清晰记得,就在一群男人抛女儿游戏的过程中,一位若隐若现的幽灵静静注视眼前发生的一切,然后笑得瑟瑟发抖。
  点火后的第三天夜里,全家人都来到了瓦窑上。
  寒冷的冬季里,在烧得透热的瓦窑上过夜,简直是一场上天赐予的享受。
  瓦窑里铺一层煤,然后码上一层瓦。瓦窑全封闭的大肚子里足足码了二三十层瓦,算起来有两三万张瓦片。没用几天,三根从窑底直通窑顶的烟囱就烧得透亮了。四川来的烧瓦师傅带着父亲三兄弟,站在滚烫的窑顶上指指点点,安排一通之后,他就连夜转到了村庄里的其它窑场。
  借着几根烟囱里喷出来的熊熊火光,我看见几个男人红光满面。眼看烧好瓦就可以盖新房了,母亲也憋得像只生头窝蛋的鸡,在窑顶上兴奋地转来转去。
  三根烟囱在脚下火箭般喷着绿焰。临走前,烧瓦师傅担心有人不小心掉下去,特意吩咐父亲在每根烟烟囱口放上两块大青砖。不一会儿,就连大青砖也烧得如同熟透的铁。二叔和三叔又开始嚷叫起来,要哥嫂招待他们吃炖猪脚。冬天的腊猪脚已经很稀罕了。腊猪脚煨烂之后,满窑子都是肉香。男人们吃了煨烂的腊猪脚,就会接二连三地放屁。我和妹妹,就得听他们一整晚的屁声。
  我躺在滚热的窑边睡着了。凌晨时分,腊猪脚已经煨得烂熟。三叔捅醒了我,同时也捅醒了妹妹。我几乎闭着眼,在迷迷糊糊中啃完了腊猪脚,然后又就着热乎乎的窑畔儿呼呼大睡起来。二叔和三叔也吃完腊猪脚,心满意足回家睡觉去了。
  直到天亮时分,我才被一阵绝望的抽泣惊醒。   我醒过来后,抽抽鼻子,嗅到了空气中,有一股野火烧熟蚂蚱的味道。
  母亲坐在窑口,瘦小的身子趴在地上,双手使劲地锤打着地面。她的样子,似乎和窑口几辈子的仇。只见她瘦小的身子抽蓄得像个破风箱,哭声半天也从肚子里逼不出来。我扭头一看,只见父亲蹲在窑坎儿上,一只大手蒙住了瘦削的脸,胡渣一夜间冒得老长。他一动不动,像块石头。我猜想,在我醒来之前,他们一定以这种姿势静坐了很久。
  “是不是妹妹走丢了?”我张口就问。
  母亲又嚎叫起来,双手在烟囱上乱抓,似乎想钻进窑里去看看瓦烧熟了几成。
  又好一会儿,父亲总算忍不住了,扭过身低低地吼她:“别嚎了,臭婆娘!”
  父亲重复了好几声,母亲的哭声才小了许多。
  这时的天空阴森森可怕。刚才天上泛起的微微星光,一下子都被什么东西给掳走了,只留下黑沉沉的一片压在我们的头顶。
  经不住我再三追问,母亲才哭丧着把我带到喷着火焰的烟囱口。
  父亲却出其不意地扑向母亲,他咬着牙像头野兽在低吼:
  “臭婆娘,他还是个孩子,千万别告诉他……”
  我意识到了什么,一脚把一块烤得发白的硬土踢向烟囱。硬土凭着惯性,在烟囱口稍停留了片刻之后,随即跌进了烧得雪亮的幽深的烟囱里。我突然明白,这个张着血嘴一样的烟囱口,大小正适合吞噬夜里梦游小孩子。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夜,我对死亡还没有概念。我以为妹妹就像平常做迷藏一样,也许她夜里溜下烟囱,天亮时分又会从村头某个树洞里爬出来。
  一个阳光刺目的清晨,父亲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狠心地把刚刚烧了一窑好瓦的空瓦窑封掉了。村庄里也有人问过我妹妹的去向。母亲刚想开口,父亲一下把话接了过去:“臭婆娘,不说话你要死?”他仇人一样瞪着母亲,然后挥着大手极度绝望地说:“女儿送人了,送给有钱人家了!”
  围观的人群被父亲一通怒吼哄回了家去。
  “啧啧啧,丫头真是好福气呢,送给有钱人家,好哩,真是好哩!”
  人们一走,父亲却一屁股蹲在地上,靠着一面墙眯着眼注视着头顶的阳光。
  过了很久,妹妹也没从村头的树洞里钻出来。我心想,她一定是掉入烟囱后,顺着地下通道被有钱的人家偷运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无论村庄里的人们怎么掏我肚子里的话,我就是咬紧牙关一字不吐。
  天空中风停了,桂花树也停止了摇晃,父亲猛烈咳嗽起来。
  “爸爸,从那以后,你就病了,脸浮肿得像馒头,双腿也浮肿得像馒头。”
  “医生没诊断出那是什么病,后来我就懒得去看医生,算是报应吧。”
  “你坐在门槛上,做贼般心虚,偷偷地一遍遍摁自己浮肿的双腿。”
  “有这回事么?儿子。”
  “是呀,你摁出一排排的肉窝儿,然后又很快把他们抚平。”
  父亲静静听我说着。这时一缕微微的风把蜘蛛网吹了起来。趴在网中的蜘蛛徒劳地紧抓着自己织的网。没过多久,它还是被燥热的风给抬了起来。它驾着万般轻盈的蜘蛛网,很快就飞到了天上。也许蜘蛛在大声尖叫。可是,哪怕它喉咙啼血,又有什么用呢?
  我渐渐哭了起来,泪水被汗珠裹挟着,开始从嘴角掉到面前的石板上。
  “儿子,那年的爸爸,就好比一个凶手……我就是个刽子手呀,儿子。”
  “不是的,爸爸,你不应该恨自己。”
  “那我该恨谁?”父亲有些激动,逼问我说。
  我扭头看了看天上的阳光,低下头对角落里的父亲说:
  “爸爸,你要恨就恨阳光吧,一切都是因为阳光刺痛了你的双眼。”
  角落里传来一阵身体翻动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父亲的声音才缓缓传来。这声音仿佛在刹那之间又苍老了不少。只听见父亲说:
  “儿子……看来,你真是长大了,知道为爸爸找借口了。”
  “我的年纪已经超过了你,我比你大,更应该看清事情的真相。”
  “如果你看到的不是事情的真相呢?儿子。”
  “爸爸,要是我现在还看不清真相,那我和凶手没有两样!”
  身旁的桂花树摇晃了几下。父亲似乎抬头凝视了我一会儿。
  那瞬间,他的目光从未如此慈爱与宽容。
  “爸爸,你想啊,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阳光才是永恒的。它永远存在于宇宙之间。如果你心里的恨永不抹去,只有恨阳光才变得有些许意义。”
  父亲一下子坐了起来。二十年来,我头一次如此激动地对父亲说:
  “爸爸,和我进城去吧,永远离开这个阳光刺目的地方。”
  “要是你早几年回来就好了,那时候说不定我真会答应你。”
  “现在也不晚,爸爸呀……”
  “不行了,我已经死得太久了……二十年时间,人都可以再死去几百回了。”
  “对不起爸爸,我都不知道你死了这么多年……”
  我惊悚地瞥了他一眼,就像我那久别重逢的父亲瞥一眼自己的小儿子那样。然后,我把草帽和墨镜留在父亲头顶的桂花树上,飞快地退出来钻进了刺目的阳光中。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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