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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山非名山。 山势不高,海拔只有200余米;山体不大,方圆不过几平方公里;甚至位置也不险要,历史上没有任何一次重大战役发生于此。 与举世闻名的名岳大山相比,不说进入前十名,就是放宽到前一百名,也不一定有它的位置。查阅文献典籍,除了在地方志书和邑人的诗文中有记载和描述外,外界对它知之甚少。 它的名字叫苏山,位于河南省光山县城西南22公里。苏山有大小之分,北面为大苏山,南面为小苏山,望之俨然身手牵连的两兄弟。 “天下名山僧占多”。 南北朝时期的两个僧人,使它名扬天下。 史载:北齐天保五年(公元554年),禅僧慧思为了逃避北方战乱,避开佛教外部毁佛灭佛和佛教内部僧团观点不一的斗争,率徒南行到此,见老者,问其姓,老者回答曰“苏”,又问山名,老者告知曰“大苏山”“小苏山”。慧思叹曰:“吾师告我,遇三苏则住”,遂留结庵,造像礼佛,广度信众。天嘉元年(公元560年),23岁的智顗来大苏山拜慧思为师,学禅法,修行法华三昧而寂然大悟。太建七年(公元575年),智顗率弟子20余人入浙江省东部的天台山研习经典,进一步发展形成了以“一念三千”和“三谛圆融”为中心的独立学派,从而创立中国佛教第一大宗天台宗。 天台宗的创立,标志着中国佛教开始脱离印度佛教的依傍,走上了佛教中国化的道路,并在东南亚产生广泛的影响。 大苏山在中国佛教文化史上的地位,无与伦比。二 寺是古寺。 唐中宗神龙二年(公元706年),律宗大师道岸从长安荣回故乡光山,为报生身之德,酬答恩地,在大苏山之阳依长安各大寺格局,肇建一座宏大的佛刹,名为“净居寺”,并尊慧思为大苏山开山始祖。这是中国第十五座佛刹名寺,鼎盛时期,僧超一千、房过千间,其规模之大、影响之广可见一斑。想象一下那种众僧云集诵佛经、研佛理、辩教义的场面,何其震憾!其中一位17岁的弟子,聪颖过人,道岸为他取名“鉴真”。道岸不仅向鉴真传授佛法,还教给他绘画和建筑等艺术,并带领他应唐中宗李显征召到长安监造福寺塔(小雁塔),把鉴真培养成为唐代佛学界屈指可数的大学问家。鉴真后受使6次东渡日本,历经万险,终于到达日本的奈良,传佛弘法授戒,被尊为日本律宗太祖,这是后话。 遗憾的是,唐僖宗广明二年(公元880年),净居寺毁于战火。 但对真理的追求和灵魂皈依的企盼,是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的。 北宋真宗乾兴元年(公元1022年),净居寺修复,皇帝赵恒仰慕净居寺盛名,御笔亲题“敕赐梵天寺”。充满佛意的是,皇帝御笔的“梵”字下部“凡”少一点,谓“出家人皈依三宝,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七情尽,六欲绝,无凡心存”也,契合了“梵”字“清静”、“离欲”之真谛,禅意跃然匾额。 到元代,净居寺又毁,明初修复。明末崇祯时再毁,清顺治年间(约1650年)再修复。 千年古寺就这样毁了又建,建了又毁,可谓历尽沧桑。 建国初期,净居寺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古建筑,1986年,又被河南省人民政府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一座寺庙的存毁,不仅见证了封建王朝的更替,也见证了国运的兴衰。三 人是名人。 他22岁到京城应试,便以光彩夺目的才华,被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所激赏。 他是“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散文与欧阳修并称“欧苏”;诗歌与黄庭坚并称“苏黄”,开有宋一代诗歌的新面貌;词与辛弃疾并称“苏辛”,是豪放派的创始人;他的书法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四大家”;绘画是以文同为首的“文湖州竹派”的重要人物。在中国文学艺术史上,涉猎领域如此之广,取得的成就如此突出,可谓千古一人。 他就是被女词人李清照誉为“学际天人”的苏轼,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座高峰。 北宋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苏轼因“乌台诗案”从湖州太守变成囚徒,经历130天的牢狱生活后,因朝野各方的努力营救,被从轻发落,贬至黄州,正式官职是“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郞、充黄州团练副史、本州安置”,水部员外郞本是水部(工部的第四司)的副长官,检校是代理或者寄衔的意思,并非正任之官;团练副史名义上是地方军事助理官,实际上是挂名的闲职;本州安置,表示不得参与政事,近于流放。 元丰三年正月十四,苏轼与弟苏辙在陈州(今河南淮阳)逗留三日而别,正月十八从蔡州(今河南省汝南县)往黄州道上遇雪。在赶赴黄州途中,路过光山大苏山时,看到该处层峦嵯峨、松竹翠绕,就在这里停留休息。读书、品茗之余,苏轼与净居寺居仁和尚倾心交谈,切磋佛教义理,建立了深厚情谊。他盛赞净居寺风光,为净居寺写下千古流传的对联:“四壁青山,满目清秀如画;一树擎天,圈圈点点文章”。特别是了解了大苏山及净居寺的前世今生后,欣然将大苏山视为“吾家山”,并留下了著名的诗作《游净居寺》,诗的前四句开宗明义:“十载游名山,自制山中衣。愿言毕婚嫁,携手老翠微”,点明我是一个酷爱山水、喜欢名山大川的人,为了游历方便,自己缝制了旅行时穿的衣服,妻子在世时与她商定,待儿婚女嫁后,两人携手并肩去享受游历大好河山的乐趣。接着叙述自己遭遇的困境:“不悟俗缘在,失身蹈危机。邢名非夙学,陷阱损积威。遂恐生死隔,永与云山违。今日复何日,芒鞋自轻飞”,我这样一个不懂为官之道的书生,一不留神步入了险象丛生的仕途,官场那些潜规则,不是我所能够领会得了的,因而遭受陷害损伤名誉。展望前程,迷路茫茫,也许从此永别故乡流落异地。如今在寒冬雪地里穿着草鞋日复一日地赶路,是为了早日到达所贬之地。如今,有幸来到大苏山,面对空山古寺,烟月荒台,正好可以反思自己的人生历程:“稽首两足尊,举头双泪挥。灵山会未散,八部犹光辉。愿从二圣往,一洗千劫非。”跪在净居寺的佛祖像前,回想仕途坎坷和最近几个月险遭杀身之祸的凶险,种种委屈涌上心头,不由得潸然泪下。想必佛祖在灵鹫山宣讲《法华经》之会尚未结束,天龙八部正在听经而沐浴着佛祖的光辉。我甘愿脱红尘离世俗随天台二圣慧思和智顗飘然而去,洗尽往昔的罪孽、忘却过去的是非而循入佛门净地。诗的最后,苏轼表达对这里的依依不舍:“徘徊竹溪月,空翠摇烟霏。钟声自送客,出谷犹依依。回首吾家山,岁晚将焉归。”在即将离开大苏山奔赴黄州之际,我徘徊在美丽的竹溪月前,再一次尽情地享受着这如烟如霏的空翠碧天。听着寺内传来的送客钟声,我虽然走出了苏山谷口,内心却非常留恋。回头晀望我苏家的大苏山啊,等到时机成熟,我一定会回来的。 这首诗,在苏轼的2000多首诗、300多首词和卷帙浩繁的散文作品中,很容易被读者忽略。 但如果我们结合作者当时的处境,体味一下他的心境,似乎能够循出苏轼由入世到出世的思想轨迹。 想当初,22岁进士及第誉满京城、应试“制科”(皇帝特别下诏举行的考试)考入第三等(整个北宋166年间只有4人),文采风流,何等荣耀。从初入仕途向皇帝进献策论的政治抱负,到任职地方时杭州浚西湖、密州抒豪情、徐州筑河堤、湖州恤民情等施展经世济民的行为,无一不在践行他的人生理想。可人到中年遭遇突如其来的“乌台诗案”,从天而降的牢狱之灾差点断送了性命,现在只能脚蹬草鞋,惶惶奔赴贬谪之地上任,前后的反差何其强烈! 直面严酷的现实,是坚持兼济天下的理想,还是回归独善其身的内心?苏轼在这里沉思。四 我来悟道。 长期生活在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里,往来奔波于职场中,人的身心很容易疲惫,思想很容易懈怠。一到节假日,便迫切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处所,调节一下自己的身心。 乙未清明,当洛阳草阁学社诸位文友,希望我作向导,前往我的故乡光山领略当地的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时,我毫不犹豫地将首站选定在净居寺风景区。 走近大苏山,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 淅淅沥沥的春雨,为我们洗去连续6个小时长途奔波带来的疲惫。穿行在大苏山茂密的树林里,人的五脏六腑就像被淘洗了一般,有种远离尘世的清空。这里的山不高,但每棵树的树干几乎都是笔直的,直插云霄。顺着树干向上仰望,山仿佛变高了,头顶的天空似乎触手可及。文友们放开喉咙纵情长啸,那嘹亮的声音似乎被潮湿的空气吸去,半天才传过来低沉的回音。1400年前,慧思和智顗二圣之所以选择这里传经布道,一定是这里纯洁透明的空气,洗涤了他们思想上的尘埃,让他们的灵魂在宇宙间自由地思考,由此迸发出圣洁的灵感,从而产生穿越时空、启迪后人的智慧。于是,人沾了山的灵气而孕育智慧,山容纳了名人而声名远播。 “乌台诗案”后,苏轼九死一生,内心惊魂未已,是大苏山肃穆的森林和安详的明月,让他的心灵安顿下来,通过与僧居仁的交谈,禅悟了实现政治抱负的艰难。当报国济民的赤子情怀找不到宣泄的渠道时,乐观旷达的苏轼,除了感慨“平生文字为吾累”、继续倔强地吟咏人生或斥责时弊外,便以天真豁达的态度对待世事,思想由积极入世转向超然世外。苏轼到贬谪地黄州后创作的《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使他攀上了北宋文学的高峰。应该说,被视为“吾家山”的大苏山,让苏轼那颗疲惫的心找到了归宿;净居寺里与居仁和尚的禅叙,使苏轼的灵魂超越世俗,进入另一种宏大的境界。仕途上没有得到的东西,文学上给予弥补,并且铸就了一尊丰碑,让后人仰视千年。 站在净居寺前仰望大苏山,只见大苏山三峰斜折,如母亲张开的手臂亲挽着怀里的净居寺。伫立大苏山山顶俯瞰,净居寺正前方的白莲池四面皆山,一池居中,无论阴晴雨雪,它始终在吸纳天气间的灵气,默默地孕育着独具特色的文化基因。 这莲花池,多像一道命门! 这个异乎寻常的联想让我激动不已:从中国佛教天台宗诞生的历程看,大苏山是孕育其佛教思想的母体;从苏东坡文学创作飞跃的轨迹看,大苏山为其漂泊动荡的心灵找到了栖息地。 可千百年过去了,还有多少人知道孕育宗教母体、安抚一代文豪灵魂的大苏山? 返回洛阳的途中,我突然感悟出:大苏山就是一株幽兰,尽管有着馥郁的花香,但置身于偏远的山涧,从来不向世人炫耀,只是在春天里,默默地吐露自己的芬芳。 一如我勤劳善良的父老乡亲,木讷少言却含蕴无穷。责任编辑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