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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时间河里的水滴，我们见证了——
一
茶室开张前，罗娅和施本源狠狠地吵了一架。
她想开的是一家大型的酒廊，年轻人可以在里面跳舞尖叫的那种。她甚至想好了名字，叫“破碎”，她喜欢那种颓废堕落的感觉。她经常泡吧，认为自己在实际经营上也不会差。
但施本源坚持只开一间小小茶室。他拍着她的脸，叹气说：“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罗娅便知道多说无益。她跟他的时间太短，他不可能为她花那么多钱。为她开茶室对他来说就像种些花养只鸟一样，花不了多少钱和精力，增加些别样情趣，如果投入太多就觉得不值了。罗娅懂得适可而止，便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于是，1999年秋time story开张了。在以后的两年里人们都习惯叫它光阴故事。光阴故事给人的感觉是破旧，灰暗，环绕音响自始至终播放着同一个人的歌，让人恍然有时光倒回二三十年的感觉。唱歌的人叫罗大佑，是生于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初的人喜欢的歌手。施本源已经五十好几了，仍然喜欢他的歌，这让罗娅不解。她更喜欢日韩歌曲。但是当后来知道开一间这样的茶室是窦琳的愿望时，她觉得明白了所有的缘由。
窦琳的身份跟她一样，甚至长相也有几分相似，她见过相片。她不喜欢她，觉得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鬼气，眉眼是纤细忧郁的，鼻子嘴巴又给人倔强的感觉，不像是一个单纯的人。但施老板就是喜欢她，罗娅甚至觉得，光阴故事不是为她罗娅开的，而是为窦琳开的，他期待有一天窦琳会出现在光阴故事。这让她有点嫉妒，但并不难过。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拴在老头身上一辈子，他也不值得她为他吃醋。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不管怎么说，她的最大梦想是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店，能够不太辛苦地自食其力，在施本源的帮助下，她做到了。而且光阴故事的生意一直不错，所以她非常感谢施老板。
她和窦琳不同，她是无依无靠的，知道怎样抓住能够抓住的东西。窦琳却有一个在施本源公司当副总的老子，似乎比她有本钱要求更多的东西。不过恰恰因为窦琳是窦建国副总经理的女儿，窦琳和施本源的传说就带上了些诡谲荒诞的色彩。
二
要从翠华园一期工程竣工说起。
那是1995年。竣工仪式上施本源神采飞扬。看上去年轻了不少。翠华园的另一个老板孟大强却沮丧万分。他的公司在另一个区，盘子做得很小，觉得施展不开，才找到施本源，两人合伙开发翠华园。一期工程施工过程中，孟大强实际已经被施本源排挤出去。他只希望施本源能够按照合同把他应得的房子交给他。
施本源没有食言，但分给他的却是位置采光都很差的房子。孟大强气得骂娘，双方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扯皮。
正是这一年，窦建国把刚刚高考落榜的女儿窦琳送到公司上班，施本源安排她做了秘书。
窦建国原是国营企业销售科长，在厂里不死不活地拖了几年，终于下决心走出来，到施本源的公司做了副总经理。施本源胆大，敢做，关系众多，对手下好，就是文化低，管理水平差。窦建国恰好看重这一点，觉得在这样的老板手下做事能发挥自己的才干，又不会短了好处。但干了一年，窦建国添了心病。公司一共五个副总，其中两个是施本源的女儿和女婿，还有两个是为公司立下汗马功劳的某官员的亲属，公司上上下下都是施本源的亲朋故旧。窦建国做了很多努力都走不进那个圈子。求施本源安置女儿一方面确是为女儿安排一条出路，一方面也想拉近与施老板之间的关系。求人也会拉近人的关系，这一招很幼稚，窦建国使了出来。
窦林最初对老头很反感。有一天她气呼呼地回家，说再也不去上班了，那个老头太恶心。一想到那双肮脏的手，她就想吐。
父亲却训斥她：“领导关心你，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窦琳一下叫起来：“什么关心，他占我便宜！”
窦建国心里一惊，但很快就耐心开导她：“不要瞎说。施总确实很喜欢你，想关心你，没有其他意思。你该乖巧些，才能受到领导重视，才有好前途。”
窦琳盯着父亲看了半天，什么也没说。看得窦建国浑身冒汗。
但窦建国再没听到过类似的话。倒是女儿明白跟他说，老头要跟她“好”。窦建国沉默了半天，说：“女孩家，自己该有个分寸。”
窦琳面无表情地说：“我妈不管我，你也不管我，无所谓。”
窦建国心里一痛：“不要提她。”他妻子跟他离婚多年，他又结过一次婚，结果又离了，除了眼前这个女儿，所谓爱情婚姻对他而言全是假的。
不久窦琳搬了出去，和施本源住进一套200多平米的房子，再也不用上班。窦建国去看她，她爱理不理的，说：“有什么好看的，不是都不管我吗？”把他要说的话全梗在喉咙里。
三
和窦琳在一起，施本源很注意形象，精心装扮后显得年轻了些。他不止一次推心置腹地对窦建国说：“小琳真是个好女孩啊，要不是我老了，我真要离了娶她。你放心，我会负责的，会为她找个好人家，你后半辈子也不用愁了。”窦建国就说：“是我们女儿福薄，不怨你。”
窦琳比以前胖了些，人更漂亮了，但还是不多言不多语，让人琢磨不透。当着父亲，她挖苦讽刺，说得父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几次连施本源都看不过去，说：“他好歹是你老子，怎么像对仇人？”一向温和的窦琳就大发脾气：“我没有这样的爸爸。”施本源哄她：“好好好，既然你不认他，我把他赶走好不好？”她又尖叫：“你敢！”
窦琳也说不清自己对父亲和施本源怀着怎样一种敌对和依赖的复杂感情。从内心来说，父亲肯定希望她过得好，不愿她跟施本源，可他自己经历过感情创伤，对感情已经不再信任，也不在乎，物质财富在他眼里更重要一些。即使公司上下都知道窦琳的特殊身份后，他依然能够泰然自若。而她自己，尽管没谈过恋爱，却也似乎对此没有太大的需求。施本源对她好，为她花钱，买她想要的东西，她觉得这就是爱。虽然他们不会结婚，他年纪大了一点，相貌丑了一点，不过很多人不都是这样在过吗？以后的事，谁管得了呢？
这样过了一年，窦琳提出要上大学。至于上了大学做什么，她没想，只觉得这样的日子空虚无聊，想要有所改变。施本源一开始不同意，他和窦琳正热乎，不愿意分开，同时也怕她翅膀硬了飞走。
窦琳讥笑他：“你是大老板啊，还怕套不住我？”说着说着伤感起来：“你总要老的，我总得为自己打算打算吧。再说，有个大学生小秘你脸上也光彩呀。”施本源心一软同意了。
这年9月，施本源亲自送窦琳到了北京。别的同学都以为是父亲送女儿上学，对这样一个有钱又细心的父亲羡慕不已。
从那以后，施本源的心就时时被地图上那个遥远的北方城市牵扯着，经常借故出差，而出差的地点总是一个——北京。
成了大学生的窦琳还是简简单单的样子，但眼里似乎多了些东西，在她面前，他第一次没有了毫无顾忌的自在，而有点手足无措。这不但没有让他不舒服，反而有一种新鲜的感动。
窦琳喜欢带他去学校附近的“雕刻时光”咖啡厅，那里经常放一些经典的老电影。播放老电影的时候，施本源常常睡着，醒来总看见窦琳脸上挂着泪，又像很开心的样子。
窦琳还喜欢带施本源去北京幽静的茶楼喝茶，让老板一遍遍地放一些他听着不舒服的老歌。每当这时候，窦琳就不再理他，一个人呆呆地，眼里蓄满泪水。有一次窦琳挽住他的手说：“罗大佑的歌常常让我觉得过了几辈子，心也被分成几块，前几辈子一块，现在一块，下辈子还有一块……你不懂的。”然后她告诉他，有一天她要开一家茶楼，用歌名《光阴的故事》命名，全部放罗大佑的歌。因为时间是最奇妙的东西，可以造就很多，也可以改变很多。施本源听了很开怀地笑：“呵，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变成知识分子了，这钱可花得值。”
有人又给他介绍了别的女人，他的生活并不寂寞。但这些女人跟窦琳一比，顿时让他兴趣索然。其实窦琳也不是特别漂亮，长眉细眼，一个很平淡的女子，却让他觉得温暖安心。在她那里，他不用担心什么，提防什么，什么都不用顾忌。她从来不提要求，除了强烈要求上大学外。她的所有用度都是他心甘情愿给的。女儿曾经借数落丈夫提醒过他，男人可以花心，绝不可以专心，尤其是这个年龄。我专心吗？施本源自问。随即自嘲地笑了。自己不过是土包子一个，哪里有那么细腻奢侈的感情。对窦琳也许不过是一种老年对青春的倾慕，或是对想像中完美女人的一种期待，说不清。反正窦琳走后经常想到她，就算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窦琳的音容笑貌也会闯进脑海。
这种牛郎织女的新鲜生活持续了两年。
四
孟大强的那些房子最终难以出手，被施本源低价拿了过来。这样，整个翠华园都是他施本源的了。翠华园呈半月形，施本源一直想把花园缩小，再起一幢楼。这下如愿了。
刚一动土，已经入住的小区居民就炸开了，缩小绿地面积，建一幢离他们很近的房子，谁也不依。他们自发买了一些花草树木，抢先种在花园里。
施本源很着急，派人和居民谈判，结果不欢而散。
这天夜里施本源心烦意乱。下雨了，窗外的一切都在摇晃。他突然福至心灵，拨通了兄弟施本厚的手机。
凌晨两点多种，施本厚从他住的房子里走出来。他要拔掉所有的植物，明天一早就开始动工。
二楼的一个老头上完厕所，发现花园有人拔树，立即高声呼叫：“有人偷树啦！”并且跑下楼来，抓住施本厚。
楼里的住户闻声涌出。双方一阵抓扯打斗，有人流了血。出来解决的施本源一摸脑袋，自己也挂彩了。
第二天，双方再一次坐在一起，并且多了些官员和记者。协商仍然没有结果，但施本源原计划的动工日期却被无限期地推后了。
施本源觉得是窦琳没在身边的缘故。其实窦琳从来不懂他的生意，不会给他一点建议。但有她在身边他就觉得踏实，做事似乎也特别顺手。
他想等窦琳回到他身边就好了。一切都会好。
然而这年7月，窦琳毕业却没回来。手机打不通，到学校去已经找不到人，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的父亲也没有她的消息。
这给了施本源沉重一击。他没有想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小鸟羽翼一丰就飞得无影无踪。然而，这样的结局似乎又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的心里，更多的是受伤，而不是愤怒。
他不认为窦琳是跟他开玩笑。这个女孩子他已经相当了解。她是属于那种很有心计并且放得手的女孩，一旦认定了，就绝不回头。
那段时间施本源情绪低落，在公司里呼来喝去，谁也不敢招惹他。尤其是窦建国，小心翼翼的不敢多说话，害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他丢了饭碗。施本源在办公室大骂，一个小姑娘，竟然放我的鸽子！让人相信他对窦琳憎恨不已。实际上，他是借这种虚张声势来掩饰内心的
虚弱与愁闷。
五
1999年8月，上海举行罗大佑个人演唱会。一时间媒体炒得沸沸扬扬，喜欢罗大佑的一代人正在利用他们的地位和优势制造影响。全国各地都有人预先订票。施本源突然心动，很想去见见那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吸引了那么多的人，连窦琳这样的小丫头也那么着迷。
在上海。所有的人都像狂热的疯子。施本源的座位很远，800多块钱从别人那里买来的。看不清台上那个唱歌的人，但看得出是个不怎么英俊的中年男人。
音响不太好，听得不太清楚，偶尔有一两句能够听明白。这已经让施本源有点恍然大悟了。这些人有一种不一样的情怀，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也不理解，或者说不具有。他们的内心世界他永远走不进去，尽管他置身于他们当中，尽管他花了很多心思向他们靠近。就像他在窦琳身上花了不少心思一样，最终还是她内心世界的局外人，她什么时候想把他赶走就关上大门，连招呼都不用打。
演唱会散场。施本源被人流裹挟着，踉踉跄跄。每到一辆出租车，就有一大群人涌上去。有人自己开车来，趾高气扬地绝尘而去。施本源突然空落落的，孤独像老鼠一样啃啮着他的神经。在茫然无措中，他突然看到一张淡淡的脸一晃而过。等他越过几个人追过去，那个背影已经上了一辆黑色汽车，一转眼就不见了。
施本源确信自己没有眼花。那个身影肯定是窦琳。而且他确信，那张脸甚至向他这边张望了一下，黑暗中不敢肯定窦琳是否看见了他。
从上海回来，施本源沉寂了很长时间，闲下来就坐在桌前发愣。
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施本源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也不会安于寂寞。在一家酒楼吃饭时，一个叫罗娅的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女孩二十不到的样子，沿桌推销一种果啤，就是水果味的啤酒。施本源喝过这种啤酒，觉得没有劲，但他把罗娅叫了过来。
“你一个月能赚多少钱？”他开口问。
罗娅在心里算了算，说：“应该能有一两千吧，得看业绩。”施本源就说：“我给你三千，到我公司干吧。”罗娅的眼睛瞪圆了，盯住他看了半天，慢慢地笑了。这位看上去不太有钱的老板可不像在说笑。
抱着试试看的心理，罗娅到了施本源的公司，做了办公室秘书。就是从前窦琳的岗位。和窦琳一样，不久罗娅也成了施本源的情人。她是个聪明的女孩，从第一天开始就天天缠着施本源给她开一家店。施本源拗不过，说：“要开就开一间茶室。”
于是，1999年秋天，茶室静悄悄地开张了，施本源执意要取名为“光阴故事”。这份已经旧了的心愿蜷缩在他心中的某个角落，就像“光阴故事”最终将毫不张扬地蜷缩在这个城市的角落。罗娅想茶室开不了多久，那样陈旧，那样不起眼，有多少人喜欢呢？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世纪末的人们被一种集体怀旧情绪笼罩，光阴故事很快成为怀旧经典，居然生意兴隆。罗娅不禁对施本源刮目相看。
一年，两年，光阴故事最初的红火转为小溪般的平稳，每月利润不高，但也不算太差。罗娅就在小小的茶室里优雅地喝茶聊天，从21岁长到23岁，成功地把营业执照上的名字换成“罗娅”。她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走进施本源的家庭，而且自己也不太甘心嫁给一个糟老头，有了自己的小小事业，她觉得生活踏实多了。那些关于窦琳的传说，她会在兴起时讲给光阴故事的常客听，换来一阵唏嘘声。但对窦琳的感觉，却是说不明白的，就好像对自己也说不清楚一样。
2001年8月底，施本源突然心脏病突发死亡，死前没有一点征兆。这时光阴故事刚刚转到罗娅名下不久。前一天施本源还对她说：“虽然店现在是你的了，但名称和经营方式绝对不能改，等你年纪大了就会明白。”罗娅年纪还小，也就不明白。平时爱顶嘴，那天却顺从地答应了。现在想来，其实人对命运是能感知的，只是当时不知道而已。
施本源的丧事是在老家办的，只是在殡仪馆告别时罗娅见到他最后一面。他那个农村老婆敌视地透过眼泪望着每一个年轻不年轻的女性。罗娅有点想哭，忍住了。
出了殡仪馆，她摘掉臂上的白花，招手叫住一辆的士，她要去光阴故事。那是她的过去，更是她的将来。
(《商界》2001年第11期 朱石林荐)
一
茶室开张前，罗娅和施本源狠狠地吵了一架。
她想开的是一家大型的酒廊，年轻人可以在里面跳舞尖叫的那种。她甚至想好了名字，叫“破碎”，她喜欢那种颓废堕落的感觉。她经常泡吧，认为自己在实际经营上也不会差。
但施本源坚持只开一间小小茶室。他拍着她的脸，叹气说：“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罗娅便知道多说无益。她跟他的时间太短，他不可能为她花那么多钱。为她开茶室对他来说就像种些花养只鸟一样，花不了多少钱和精力，增加些别样情趣，如果投入太多就觉得不值了。罗娅懂得适可而止，便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于是，1999年秋time story开张了。在以后的两年里人们都习惯叫它光阴故事。光阴故事给人的感觉是破旧，灰暗，环绕音响自始至终播放着同一个人的歌，让人恍然有时光倒回二三十年的感觉。唱歌的人叫罗大佑，是生于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初的人喜欢的歌手。施本源已经五十好几了，仍然喜欢他的歌，这让罗娅不解。她更喜欢日韩歌曲。但是当后来知道开一间这样的茶室是窦琳的愿望时，她觉得明白了所有的缘由。
窦琳的身份跟她一样，甚至长相也有几分相似，她见过相片。她不喜欢她，觉得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鬼气，眉眼是纤细忧郁的，鼻子嘴巴又给人倔强的感觉，不像是一个单纯的人。但施老板就是喜欢她，罗娅甚至觉得，光阴故事不是为她罗娅开的，而是为窦琳开的，他期待有一天窦琳会出现在光阴故事。这让她有点嫉妒，但并不难过。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拴在老头身上一辈子，他也不值得她为他吃醋。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不管怎么说，她的最大梦想是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店，能够不太辛苦地自食其力，在施本源的帮助下，她做到了。而且光阴故事的生意一直不错，所以她非常感谢施老板。
她和窦琳不同，她是无依无靠的，知道怎样抓住能够抓住的东西。窦琳却有一个在施本源公司当副总的老子，似乎比她有本钱要求更多的东西。不过恰恰因为窦琳是窦建国副总经理的女儿，窦琳和施本源的传说就带上了些诡谲荒诞的色彩。
二
要从翠华园一期工程竣工说起。
那是1995年。竣工仪式上施本源神采飞扬。看上去年轻了不少。翠华园的另一个老板孟大强却沮丧万分。他的公司在另一个区，盘子做得很小，觉得施展不开，才找到施本源，两人合伙开发翠华园。一期工程施工过程中，孟大强实际已经被施本源排挤出去。他只希望施本源能够按照合同把他应得的房子交给他。
施本源没有食言，但分给他的却是位置采光都很差的房子。孟大强气得骂娘，双方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扯皮。
正是这一年，窦建国把刚刚高考落榜的女儿窦琳送到公司上班，施本源安排她做了秘书。
窦建国原是国营企业销售科长，在厂里不死不活地拖了几年，终于下决心走出来，到施本源的公司做了副总经理。施本源胆大，敢做，关系众多，对手下好，就是文化低，管理水平差。窦建国恰好看重这一点，觉得在这样的老板手下做事能发挥自己的才干，又不会短了好处。但干了一年，窦建国添了心病。公司一共五个副总，其中两个是施本源的女儿和女婿，还有两个是为公司立下汗马功劳的某官员的亲属，公司上上下下都是施本源的亲朋故旧。窦建国做了很多努力都走不进那个圈子。求施本源安置女儿一方面确是为女儿安排一条出路，一方面也想拉近与施老板之间的关系。求人也会拉近人的关系，这一招很幼稚，窦建国使了出来。
窦林最初对老头很反感。有一天她气呼呼地回家，说再也不去上班了，那个老头太恶心。一想到那双肮脏的手，她就想吐。
父亲却训斥她：“领导关心你，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窦琳一下叫起来：“什么关心，他占我便宜！”
窦建国心里一惊，但很快就耐心开导她：“不要瞎说。施总确实很喜欢你，想关心你，没有其他意思。你该乖巧些，才能受到领导重视，才有好前途。”
窦琳盯着父亲看了半天，什么也没说。看得窦建国浑身冒汗。
但窦建国再没听到过类似的话。倒是女儿明白跟他说，老头要跟她“好”。窦建国沉默了半天，说：“女孩家，自己该有个分寸。”
窦琳面无表情地说：“我妈不管我，你也不管我，无所谓。”
窦建国心里一痛：“不要提她。”他妻子跟他离婚多年，他又结过一次婚，结果又离了，除了眼前这个女儿，所谓爱情婚姻对他而言全是假的。
不久窦琳搬了出去，和施本源住进一套200多平米的房子，再也不用上班。窦建国去看她，她爱理不理的，说：“有什么好看的，不是都不管我吗？”把他要说的话全梗在喉咙里。
三
和窦琳在一起，施本源很注意形象，精心装扮后显得年轻了些。他不止一次推心置腹地对窦建国说：“小琳真是个好女孩啊，要不是我老了，我真要离了娶她。你放心，我会负责的，会为她找个好人家，你后半辈子也不用愁了。”窦建国就说：“是我们女儿福薄，不怨你。”
窦琳比以前胖了些，人更漂亮了，但还是不多言不多语，让人琢磨不透。当着父亲，她挖苦讽刺，说得父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几次连施本源都看不过去，说：“他好歹是你老子，怎么像对仇人？”一向温和的窦琳就大发脾气：“我没有这样的爸爸。”施本源哄她：“好好好，既然你不认他，我把他赶走好不好？”她又尖叫：“你敢！”
窦琳也说不清自己对父亲和施本源怀着怎样一种敌对和依赖的复杂感情。从内心来说，父亲肯定希望她过得好，不愿她跟施本源，可他自己经历过感情创伤，对感情已经不再信任，也不在乎，物质财富在他眼里更重要一些。即使公司上下都知道窦琳的特殊身份后，他依然能够泰然自若。而她自己，尽管没谈过恋爱，却也似乎对此没有太大的需求。施本源对她好，为她花钱，买她想要的东西，她觉得这就是爱。虽然他们不会结婚，他年纪大了一点，相貌丑了一点，不过很多人不都是这样在过吗？以后的事，谁管得了呢？
这样过了一年，窦琳提出要上大学。至于上了大学做什么，她没想，只觉得这样的日子空虚无聊，想要有所改变。施本源一开始不同意，他和窦琳正热乎，不愿意分开，同时也怕她翅膀硬了飞走。
窦琳讥笑他：“你是大老板啊，还怕套不住我？”说着说着伤感起来：“你总要老的，我总得为自己打算打算吧。再说，有个大学生小秘你脸上也光彩呀。”施本源心一软同意了。
这年9月，施本源亲自送窦琳到了北京。别的同学都以为是父亲送女儿上学，对这样一个有钱又细心的父亲羡慕不已。
从那以后，施本源的心就时时被地图上那个遥远的北方城市牵扯着，经常借故出差，而出差的地点总是一个——北京。
成了大学生的窦琳还是简简单单的样子，但眼里似乎多了些东西，在她面前，他第一次没有了毫无顾忌的自在，而有点手足无措。这不但没有让他不舒服，反而有一种新鲜的感动。
窦琳喜欢带他去学校附近的“雕刻时光”咖啡厅，那里经常放一些经典的老电影。播放老电影的时候，施本源常常睡着，醒来总看见窦琳脸上挂着泪，又像很开心的样子。
窦琳还喜欢带施本源去北京幽静的茶楼喝茶，让老板一遍遍地放一些他听着不舒服的老歌。每当这时候，窦琳就不再理他，一个人呆呆地，眼里蓄满泪水。有一次窦琳挽住他的手说：“罗大佑的歌常常让我觉得过了几辈子，心也被分成几块，前几辈子一块，现在一块，下辈子还有一块……你不懂的。”然后她告诉他，有一天她要开一家茶楼，用歌名《光阴的故事》命名，全部放罗大佑的歌。因为时间是最奇妙的东西，可以造就很多，也可以改变很多。施本源听了很开怀地笑：“呵，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变成知识分子了，这钱可花得值。”
有人又给他介绍了别的女人，他的生活并不寂寞。但这些女人跟窦琳一比，顿时让他兴趣索然。其实窦琳也不是特别漂亮，长眉细眼，一个很平淡的女子，却让他觉得温暖安心。在她那里，他不用担心什么，提防什么，什么都不用顾忌。她从来不提要求，除了强烈要求上大学外。她的所有用度都是他心甘情愿给的。女儿曾经借数落丈夫提醒过他，男人可以花心，绝不可以专心，尤其是这个年龄。我专心吗？施本源自问。随即自嘲地笑了。自己不过是土包子一个，哪里有那么细腻奢侈的感情。对窦琳也许不过是一种老年对青春的倾慕，或是对想像中完美女人的一种期待，说不清。反正窦琳走后经常想到她，就算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窦琳的音容笑貌也会闯进脑海。
这种牛郎织女的新鲜生活持续了两年。
四
孟大强的那些房子最终难以出手，被施本源低价拿了过来。这样，整个翠华园都是他施本源的了。翠华园呈半月形，施本源一直想把花园缩小，再起一幢楼。这下如愿了。
刚一动土，已经入住的小区居民就炸开了，缩小绿地面积，建一幢离他们很近的房子，谁也不依。他们自发买了一些花草树木，抢先种在花园里。
施本源很着急，派人和居民谈判，结果不欢而散。
这天夜里施本源心烦意乱。下雨了，窗外的一切都在摇晃。他突然福至心灵，拨通了兄弟施本厚的手机。
凌晨两点多种，施本厚从他住的房子里走出来。他要拔掉所有的植物，明天一早就开始动工。
二楼的一个老头上完厕所，发现花园有人拔树，立即高声呼叫：“有人偷树啦！”并且跑下楼来，抓住施本厚。
楼里的住户闻声涌出。双方一阵抓扯打斗，有人流了血。出来解决的施本源一摸脑袋，自己也挂彩了。
第二天，双方再一次坐在一起，并且多了些官员和记者。协商仍然没有结果，但施本源原计划的动工日期却被无限期地推后了。
施本源觉得是窦琳没在身边的缘故。其实窦琳从来不懂他的生意，不会给他一点建议。但有她在身边他就觉得踏实，做事似乎也特别顺手。
他想等窦琳回到他身边就好了。一切都会好。
然而这年7月，窦琳毕业却没回来。手机打不通，到学校去已经找不到人，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的父亲也没有她的消息。
这给了施本源沉重一击。他没有想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小鸟羽翼一丰就飞得无影无踪。然而，这样的结局似乎又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的心里，更多的是受伤，而不是愤怒。
他不认为窦琳是跟他开玩笑。这个女孩子他已经相当了解。她是属于那种很有心计并且放得手的女孩，一旦认定了，就绝不回头。
那段时间施本源情绪低落，在公司里呼来喝去，谁也不敢招惹他。尤其是窦建国，小心翼翼的不敢多说话，害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他丢了饭碗。施本源在办公室大骂，一个小姑娘，竟然放我的鸽子！让人相信他对窦琳憎恨不已。实际上，他是借这种虚张声势来掩饰内心的
虚弱与愁闷。
五
1999年8月，上海举行罗大佑个人演唱会。一时间媒体炒得沸沸扬扬，喜欢罗大佑的一代人正在利用他们的地位和优势制造影响。全国各地都有人预先订票。施本源突然心动，很想去见见那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吸引了那么多的人，连窦琳这样的小丫头也那么着迷。
在上海。所有的人都像狂热的疯子。施本源的座位很远，800多块钱从别人那里买来的。看不清台上那个唱歌的人，但看得出是个不怎么英俊的中年男人。
音响不太好，听得不太清楚，偶尔有一两句能够听明白。这已经让施本源有点恍然大悟了。这些人有一种不一样的情怀，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也不理解，或者说不具有。他们的内心世界他永远走不进去，尽管他置身于他们当中，尽管他花了很多心思向他们靠近。就像他在窦琳身上花了不少心思一样，最终还是她内心世界的局外人，她什么时候想把他赶走就关上大门，连招呼都不用打。
演唱会散场。施本源被人流裹挟着，踉踉跄跄。每到一辆出租车，就有一大群人涌上去。有人自己开车来，趾高气扬地绝尘而去。施本源突然空落落的，孤独像老鼠一样啃啮着他的神经。在茫然无措中，他突然看到一张淡淡的脸一晃而过。等他越过几个人追过去，那个背影已经上了一辆黑色汽车，一转眼就不见了。
施本源确信自己没有眼花。那个身影肯定是窦琳。而且他确信，那张脸甚至向他这边张望了一下，黑暗中不敢肯定窦琳是否看见了他。
从上海回来，施本源沉寂了很长时间，闲下来就坐在桌前发愣。
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施本源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也不会安于寂寞。在一家酒楼吃饭时，一个叫罗娅的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女孩二十不到的样子，沿桌推销一种果啤，就是水果味的啤酒。施本源喝过这种啤酒，觉得没有劲，但他把罗娅叫了过来。
“你一个月能赚多少钱？”他开口问。
罗娅在心里算了算，说：“应该能有一两千吧，得看业绩。”施本源就说：“我给你三千，到我公司干吧。”罗娅的眼睛瞪圆了，盯住他看了半天，慢慢地笑了。这位看上去不太有钱的老板可不像在说笑。
抱着试试看的心理，罗娅到了施本源的公司，做了办公室秘书。就是从前窦琳的岗位。和窦琳一样，不久罗娅也成了施本源的情人。她是个聪明的女孩，从第一天开始就天天缠着施本源给她开一家店。施本源拗不过，说：“要开就开一间茶室。”
于是，1999年秋天，茶室静悄悄地开张了，施本源执意要取名为“光阴故事”。这份已经旧了的心愿蜷缩在他心中的某个角落，就像“光阴故事”最终将毫不张扬地蜷缩在这个城市的角落。罗娅想茶室开不了多久，那样陈旧，那样不起眼，有多少人喜欢呢？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世纪末的人们被一种集体怀旧情绪笼罩，光阴故事很快成为怀旧经典，居然生意兴隆。罗娅不禁对施本源刮目相看。
一年，两年，光阴故事最初的红火转为小溪般的平稳，每月利润不高，但也不算太差。罗娅就在小小的茶室里优雅地喝茶聊天，从21岁长到23岁，成功地把营业执照上的名字换成“罗娅”。她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走进施本源的家庭，而且自己也不太甘心嫁给一个糟老头，有了自己的小小事业，她觉得生活踏实多了。那些关于窦琳的传说，她会在兴起时讲给光阴故事的常客听，换来一阵唏嘘声。但对窦琳的感觉，却是说不明白的，就好像对自己也说不清楚一样。
2001年8月底，施本源突然心脏病突发死亡，死前没有一点征兆。这时光阴故事刚刚转到罗娅名下不久。前一天施本源还对她说：“虽然店现在是你的了，但名称和经营方式绝对不能改，等你年纪大了就会明白。”罗娅年纪还小，也就不明白。平时爱顶嘴，那天却顺从地答应了。现在想来，其实人对命运是能感知的，只是当时不知道而已。
施本源的丧事是在老家办的，只是在殡仪馆告别时罗娅见到他最后一面。他那个农村老婆敌视地透过眼泪望着每一个年轻不年轻的女性。罗娅有点想哭，忍住了。
出了殡仪馆，她摘掉臂上的白花，招手叫住一辆的士，她要去光阴故事。那是她的过去，更是她的将来。
(《商界》2001年第11期 朱石林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