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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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包
  
  二江每早必唱“哎哟喂”,他这“哎哟喂”跟人家的不一样,人家唱得是雄赳赳气昂昂,他是开始响亮,后面低沉,特别是到后来,成了“哎哟……喂”,“喂”音是从丹田之中发出的颤音,因为发音部位低,弄得嘴唇就跟着抖,让听的人觉得格外地慘得慌。
  大风一听到二江在卫生间里叫唤,心里头就烦。手下的劲儿就更重了,擦地不像是擦地,更像是打桩。“哎哟喂?你还知道‘哎哟喂’呀。活该!叫你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吧?吃的时候不觉得,吃后跟你算总帐。”大风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手上可不慢,通通地把地擦完,拖着“叭哒叭哒”的拖鞋,拎着水桶进到卫生间。
  看到二江还坐在马桶上。她更没好气:“还不起来?不就是个痔疮吗?至于嘛?一个大男人,一天到晚的哎个不停。”她很是不屑地撇了撇嘴。二江抬眼瞅了一眼,没吱声,不是不想吵,是没力气吵,屁股那里跟塞了一个着火的炮仗一样,镦得火辣辣的疼。
  二江拎着提了一半的裤子。撅着屁股。准备去按马桶上的冲水按钮,一回头,他愣住了,提了半截的裤子扑地掉了下来,大风刚想开口骂,眼睛一扫,也吓住了。
  马桶里,红红的一大片,还有几滴凝固的血丝丝,在里面飘呀飘。
  “都这样了,你才来啊。”口罩盖住了医生那张年轻的脸。不过说话倒是毫不客气:“也不嫌整天夹着难受。住院吧,办手续去。”医生低头填写病历。
  别看二江是个男人,胆子却是特别的小,一听打针、上药的,吓得跟什么似的。他磨磨蹭蹭地吭哧了好半天。才冒一句:“保守治疗不行吗?”“还保守呢?”医生目光在墙壁上一转,指着其中一张,斜他一眼,说:“你比那样的还严重。你说治不治?”
  二江一看,照片上的屁股后面,就跟驴屁股下吊的粪袋子一样。
  “你不舒服就早说嘛,弄得这样严重,还得动手术,多伤身哟。”病房里,大凤边帮二江放东西,边埋怨道。“咱不是怕花钱吗?想着擦点药,慢慢就好了,咋想着成这样了呢?”二江拿了张卫生巾,开门去了卫生间。按说这是女人来月信时用的,可是他的屁股现在动不动就流血,什么时候流的,他倒是一点也不知道,只好弄这个来对付一下。
  二江回来的时候,大风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拿了开水瓶准备去打开水。“可了不得。”二江慌慌张张的样子。“怎么?”大凤心里一咯噔,“又咋的了?”“得这个病的怎么那样多呢?你看,病房里全是的,那咱得排到什么时候啊?这一住得花多少钱啊?”大风一听,心里反倒踏实了:“花就花吧。把病治好就行呗。”
  “那可不一定,没准花了钱,还治不好呢。”房间里突然响起另外一个声音,把两口子吓了一跳。来人背着手,穿着病号服,是同病房的一个人,“我都住三天了。来的时候就说明天做明天做。拖了几个明天了?天天搁这里转,烦都烦死了。”二江瞅着他的样子,只得笑笑。也是,不管等什么,凡是等得时间长了,说话都是跟吃了火药一样,冲冲的。
  “大哥也是痔疮啊?”“我?不,肛裂。小病,一缝就好。”来人一打量二江,“你的病不轻啊?”“哦?大哥看得出来?”对方一乐,“来了三天了,这里全是得这病的,看也看会了,你看你走路的样子,腿叉着,一看就不对劲。”两人对视一笑。
  “大哥你刚才说什么花了钱治不好?是怎么回事啊?”“哦,做手术的医生是排班的,运气好呢,排到个手艺好的,运气不好呢,轮到个技术差的。”“这技术好赖有啥说头吗?”“你傻啊,一个进口一个出口,哪个都马虎不得。万一出口搞坏了,还不得憋死啊。”
  二江和大风面面相觑,“那咋办呢?”“找人呗,现在不都是这样啊。”正说着,护士进来了,“你转够了吧?找你半天了,现在到手术室外面排着去,马上到你了。”“不用个车推着啊?”邻床大哥问。“推什么呀?都当电视里啊,能跑能跳的还要什么车啊,有的人做完手术还自己走回来的呢。”
  “刚才的身体检查就花了九百多吧?”二江低声地问大风,大凤没有说话,看着手里的单据,点了点头。
  二江眼下有两件事需要做。还是急需要做的。一是找到排班的医生名单,二是送红包,他揣摩着邻床大哥的口气,看来是要出点血。排班的医生名单其实很好找,就在值班室里挂着,二江一看,自己的手术就安排在第二天,手术医生姓张。
  邻床大哥已经做完了手术,正偎在被子里看电视。电视里放的是一部韩国电视剧,这在平时,二江是瞅都不瞅的,除了哭就是闹,正常人都会看得不正常了。
  “大哥,你的伤口还好吧?”“唔。”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电视。“哪个大夫做的手术啊?”二江继续问。“张大夫。”“他做得好不?”“好不?他可是有名的一把刀。”邻床大哥终于把视线从电视中的美女脸上收回来:“找他做手术的排满一条街还得拐几个弯的。咋的?你是他来做?”二江赶紧点点头。“那就好。”邻床大哥又把眼光伸向电视:“奶奶的,伤口咋这样疼呢?只有听他们闹闹才好些。”
  医生没有问题了,接下来就是红包了。大风有点担心:“张医生技术到底咋样啊?”二江有些神秘地说:“昨天,邻床的媳妇来送饭,我听他媳妇说的,他媳妇知道张大夫技术好,特意找人,硬是等了三天的。”“哦,那这红包,人家会不会不收啊?”大风担心地问。“切,有钱能使鬼推磨。”二江一副先知先觉的样子。
  事情合着凑巧,就在二江为找送红包的时间在抓腮挠耳之际。张医生来查房了。
  “明天手术,今天晚上八点以后禁食啊。灌肠了没有?早点休息。”张医生白白净净的,十只细长的手指交叉着垂在小腹处。二江看了一下这双手,明天即将为自己做手术的手,赶紧笑着说:“灌了灌了,就等着明天手术了。”
  二江看了看邻床的。那边已经在打鼾了。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把红包往身上一塞。开了门,溜了出去。走道里静悄悄的,病人们大多已经睡了。二江心想,这医生,真是会选时候,这个时候查房!什么查房嘛,就是提醒我去送红包嘛。
  医生值班室里还亮着灯,虽然门上有一块玻璃窗,可是糊上了报纸,看得隐隐约约的,不真切。二江趴着看了半天,也没瞧清,他敲了敲门。“进来。”二江一推门,里面不大,搁了一张床,床边就是一张桌子,桌子过来就是凳子,张医生坐在凳子上吃着饭,眼前摊着一张报纸。
  看到二江,张医生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不过是上下一打量,然后把饭盒一盖,很认真地问:“哪里不舒服?”
  “吃饭呢?”二江讪讪地笑了一下,“没啥,就是明天手术,我有点紧张。”“紧张什么啊。”张医生觉得好笑,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脸宽肚子大的,还把个双手插在口袋里,弄得跟小学生一样。他把头扭了一下,身子也跟着动了动:“休息好了,就行了。没事,休息去吧。”
  “那啥,”二江很是突然地从兜里掏出个红包,一手去掀桌上的报纸,准备把红包塞到报纸下面。没想到,张医生的反应比他还快,一把就把报纸抽了回去。
  一个红彤彤的红包孤单单地躺在桌子的中央。
  “干什么?”张医生的声音很严厉。“不,那个,医生,挺辛苦的,这个应该收下。”张医生快 速地把报纸往抽屉里一塞。把饭盒盖好:“你拿回去。我的职业是医生,做手术就是我的工作。你不相信我的技术,可以找别的医生。但你不能轻视我的医德。你回吧,我要休息了。”
  二江一个人在走廊里晃荡,每一步下去,心里都没有底。张医生说话也太夸大了吧,是他心里话么?不会是做给谁看吧?不要红包啊,这手术还能做吗?他把手压在口袋里,那个大红包鼓鼓的,手压都压不住。他转回头去看时,医生值班室的灯已经关了。一推病房门,邻床大哥睡得贼香。
  他叹了口气。
  “量体温了。”二江正在迷糊中,护士过来了,“都要做手术了,你还睡啊。”二江“哼”了一声。“自己放好啊,五分钟后我来拿。”护士临出门前又看了二江一眼,嘴里小声嘀咕着:“不会是发烧了吧?”
  二江的眼睛立刻亮起来,对啊,发烧了,不就可以缓一缓了,等把红包送出去了。再做手术,心里稳,屁股也稳啊。想到这里,二江偷偷地把温度计伸到开水瓶口,看到温度直线上升,他心里暗自得意。
  “你没手术啊。”大风拎着保温桶来了,一看二江好好地坐在床上,有些吃惊。大风还没吱声,邻床大哥笑了:“你老公怕是晕手术吧,一听说做手术,还发烧呢。”“啊。”大风赶紧摸了摸了二江的头。
  二江把她手一拉,小声地把昨天晚上的事一说。大凤说:“这有什么不好呢?人家不要就不呗,刚好留下来给你养一养。”二江把脸一沉:“可不是你自己个的肉,随便割一块。给了多放心啊。”
  他把大风带来的保温桶打开一看,白卡卡的面条直晃眼,他嚷嚷道:“你怎么连点油花都没有放啊。”“医生说了,手术后不能吃油。”
  “这里,有感觉没?”“有,哦,没了。”手术室里,二江躺在手术台上,心里特别的稳当。这回,他可算是把红包送出去了,收红包的医生虽然不是张医生,但是人家既然敢收红包。技术上也不会有问题,要不然,哪里有胆量收呢。二江觉得很快乐,又觉得有点困,几天都没有休息好了,在麻药的作用下,在这快乐中,他睡着了。
  手术不过是几十分钟而已,可是术后的康复却得几十天。开头那几天,二江光顾得疼去了,只得靠看电视打发时间,他这时才觉得,原来那整天哭来闹去的电视剧,是专门为做完手术的人准备的,不光打发时间,还能打发疼痛。
  手术做完了,很快也就出院了,医生说恢复得不错,再过几天,就没有问题了。大风听说多喝汤对伤口恢复好,她专门买了一只老母鸡,炖得酽酽的,用小勺撇去浮油,看上去清汤寡水的样子,给二江下面条吃。二江吃得吸溜吸溜的。也是,做这个手术,又是禁食,又是流质,几天下来,二江的肚子小了好几圈。
  二江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不知道算不算严重,就好比是有很多东西要从一个地方出去,可是出口却是特别的小,只肯开一点点的缝。二江寻思着,自己是不是饿着了、吃少了?他让大风买来香蕉,一天来一根。面条,一天比一天多。
  才几天,二江就不对劲了,肚子鼓胀如盆,胃中胀气,脸色蜡黄,大腿根处跟坠了铅塊一样,一走路,腿生疼,人根本站不住。便意倒是随时要来,坐在马桶上,肚子里疼得要死要活的,却什么也不出来,刚好些,想站起来,另一波疼痛又来了,连惯唱的“哎哟喂”都唱不出来了。大风一看不对,赶紧送到医院去。
  “医生说,你这个手术要重新做啊。”大凤看着二江黄黄的脸,小心翼翼地说。二江没有吱声,他刚刚灌完肠,肚子里才好受些。“还不如让张医生做,你看张医生做的,哪个不是好好的。”二江无力争辩,动了动嘴问:“手术失败的原因说了吗?”“说是你的太严重,环切又没有切好。”
  “你是怎么护理他的?”二江一侧脸,是张医生,他有些不好意思。“就是清汤下面,还有水果。”大风道。
  “清汤?什么汤?”
  “鸡汤。”
  “做这个手术最好不吃油,鸡也是不能吃的,不利于伤口恢复,也会造成排便困难。”
  “不会吧,我还天天让他吃香蕉呢。”
  “香蕉,那更吃不得,它润肠不利便的,跟胶一样,把东西全粘在一起,体积一大,造成了粪嵌顿,就更不容易出来了。他的病情比较严重,切得又多。所以会有这种情况。嗯,等休息好了,再做一次手术吧。”
  “奶奶的,我还给了红包呢。”二江忿忿地说。大风眼一瞪:“滚远,人家张医生多好的人,你非拿狗眼看。”“我要拿回来!”“拿?”大风的鼻子里“哼”了一下,“人家会还给你?无凭无据的,还说你诬告呢。”“咋办?花钱买个教训!”
  “老弟,你咋还在这里呢?”二江一看。原来是邻床大哥来复查了,无形中有了几分亲切。“坐坐,大哥,你恢复得咋样了?”
  “好得很咧,能吃能睡的。”“没啥堵的地方?”
  “没啊。”
  “没啥不顺溜的地方?”
  “没。你没动手术还是?”
  “那啥大哥,我问你啊,”二江压低了声音,“你那会儿送没?”
  “送?”邻床大哥一愣。马上回过神来:“送了。”
  “真的。”二江追着问。“多少?”
  “一瓶香油啊。”二江两口子又一愣。
  “护士长说香油长肉快,我就买了一瓶,真是这样,医生说了。再不用来复查了。”
  “那你做手术那会儿,为啥等了三天?”大风插嘴道。
  “等张医生啊,他技术好,我老婆非要我等。嘿,走了,老婆在喊我,回见啊。”
  大风狠狠地瞪了二江一眼,二江把脑袋一缩。闷着不吱声。
  “量体温。”护士拿着体温表进来了,“一会儿手术啊。”她刚要转身,一打量二江:“可别又晕手术啊。”二江的脸有点红,他想起什么似的,问护士:“你们那个洪医生呢?他怎么不见啊?”“他?跳槽了。技术不咋的,跳槽是第一。你也是,张医生做这个是一流的,可你偏偏赶上发烧,还非得找洪医生做。”护士撇撇嘴:“亏你也敢。”说完,扭身走了。
  二江呆呆地坐着,没有说一句话。
  
  走过红叶林
  
  “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天虽然下着纷纷小雨,却不是清明,而现在,我却要去做一件清明节的时候才做的事情。
  脚下的这条柏油马路不宽。两台轿车并向行驶有点困难,却是非常的幽静,它顺着山势缓缓上升,笔直地伸向前方。路边的法国梧桐一个接着一个,粗壮结实,像忠实的列队的士兵,数不清的树枝胡乱地交错在一起,在路的上空拥挤着,形成一个天然的遮雨棚。风轻轻一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茸茸毛就挡在了眼前,伸手去拂之际,落叶在脚下已然沙沙作响。
  有两片叶子打着旋儿从树上掉下来,我俯身拾起来。说是两片落叶的,其实叶柄处相连,叶片上依旧泛着绿。但是没有了油汪汪的感觉,黄而细长的叶柄在不经意间宣告了它的苍老。我注意到叶柄,是非常有韧性的那种,如果放在小时候,一定是玩拔叶柄游戏的好材料。我把它们这对连体叶子放在我的怀中,怀里,还有八枝百合花,无忧无虑地吐露着芳香。
  路的尽头就是台阶了,隔几级台阶。左右两边就各有一排排的小屋。整整齐齐地延展过去。这些小屋的外形基本一样,白墙黑门飞檐,不仔 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哪个是哪个的。其实,我不知道我要找的在哪里,但是,我有种预感,我能找到。
  “需要我帮你吗?”一个清洁工拖着大扫帚走过来。“谢谢。”我拾级而上,一抬眼,我已经看到了,她的小屋在最顶端,门前,几枝百合花含苞欲放。
  “你说过。你最喜欢百合,我带它来看看你。”我轻轻地说。她还是那样,一点儿也没有变,雪白的脸,细细的高鼻梁,一笑起来,尖尖的小鼻頭悬在嘴唇的上方,一副盈盈欲滴的样子。许是长时间没有人来的缘故,她的门前已经落了一层灰。我拿出纸,怕把她弄疼了一样,轻轻地擦着,把百合花摆在她的眼前。她不说话对着我还是甜甜地笑着,在照片上。
  叶子。十几年来。我第一次把这个名字噙在嘴边。突然,一股胃酸冲了上来,直抵喉咙。酸液涌到之处,如炙如灼。唉,胃病怎么这个时候发作了?我喘息着,扶着墓碑坐了下来。这时,太阳晃了点影子,明晃晃地照着刻在碑上的百合花。照出曾经的生机勃勃。
  
  一
  我上班是很早的。十八岁。脸上的茸毛还没有褪掉,就迈入了车间的大门。高大空旷的厂房,一眼望不到头的生产线,把我缩成了一只小蚂蚁。
  生产线上的流水作业是很机械的,也是非常的枯燥的。早上八点,生产线准时开动,每一个人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一个零件顺着流水线游过来,在你的工位上最多只停一分钟,你得充分地抓住这点时间,装配件,上螺钉,紧固,刚送走,下一个准时出现在你的面前。天天如此,月月这样,年年重复。
  最初,我手忙脚乱,头上冒汗,后来,应付自如,游刃有余,我成了一只辛勤工作的小蚂蚁,在流水线边上认真地打捞着每一个零件。可是什么时候是头呢?小蚂蚁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它们弄完呢?小蚂蚁的心中,一片茫茫然。
  可是再不知所措,再前途无助,年轻的身体一旦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很快就觉得精力无处可发。
  那块玻璃为什么只剩了半块?掉下来伤着人是多不安全啊,我朝它扔过石头,窗户框上顿时一片荒芜;车间的房顶上为什么会有一块石头,我只是奇怪它怎么会果在楼顶上。捡起来就直接扔到楼下去了;躲在暗处吓人一定很刺激,我最乐意在上夜班的时候突然的把灯关上,然后“嘿”一声,看看别人的反应。
  结果,所有的乐子找完之后。车间里、同事中,将我定位于“刺头”,如果通道只有一米宽,他们绝对让我先走,保持两米远,生怕我在他们前后设障碍,在背后做破坏。
  我开始讨厌上班,尤其是夜班,一到夜色降临,我就好像被黑暗吞没。从晚上五点半,一直到第二天八点,整整十五个小时,我在工作台前,在明亮如白昼的灯光里,重复着一样的劳动。灯光下,每个人脸色白,白得毫无血色。像一幅剪纸画。可是,下了班之后,我却烦躁不安,无法入睡。
  生物钟听从白天黑夜的指挥,讨厌用灯光来掩饰夜的黑。我的体重下降了。锁骨突出来了,一个苍白、憔悴的我出现在镜中,谁能相信,这张脸不到二十岁。我,越来越不爱照镜子了。
  我易怒、不安,整天瞪着两只眼睛,犹如一只笼中的困兽,随时都会伤人。终于有一天,我不请假,不去上班,躺在沙发上,说,不停地说,从小说到大,从前说到后。从人说到野兽。从现实说到未来,累了,眼皮耷拉了,我也睡了。
  其实,最可怜的是母亲,她知道我心里有结,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说话、行事,在我的脸色稍稍放晴时,时不时地带着我去看医生,不声不响地每天熬那些味苦难喝的汤药,她希望能帮助我打开心结,尽管这些努力没有任何起色,可是她还是坚持天天沉浸在药汁里。什么也不敢说。
  过了好久,母亲告诉我,当时我的眉毛根根直立,母亲把佛祖大仙求了个遍,然后找了三根筷子,在碗里装上水,念叨家里去世的人的名字,当念到哪个人三根筷子紧紧地贴在一起且立于水中的话,就说明他的魂来了,是魂扰了我的身。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只是一心想让我快快地好起来,怎么管用怎么来。
  我睡醒后,的确看到三根筷子在水中立着,紧紧地贴在一起。我用手一碰,它们也没有倒,我围着看了一圈,还是没有倒。我伸出手。在筷子尖上一捻,“哗”,筷子们哄然四散倒开,我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也随之倒开,一阵轻松之感。
  就在我说个不停的时候,叶子出事了。她从楼上跳了下来,让冰冷的水泥地去承载年轻的身体。
  母亲叹道,这些孩子们都是怎么啦?
  怎么啦?没有怎么。我心里清楚,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就是命吧。
  
  二
  叶子和我一块长大,一起进幼儿园,一起上小学,一起升初中,然后,她上了高中,我上了中专。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这样长,但是。我们没有能成为朋友。
  我不喜欢叶子,叶子也不喜欢我。我们明里暗里一直在争。从长相到身材,从学习到游戏,就连得近视眼都是一个时间,我们宁可整天让眼睛迷离地看东西也较着劲儿地不去配眼镜。
  我提前退出了这个竞争游戏,因为我中考没考好,灰溜溜地上了技校。她一路闪光。成为一所中专的红人。
  她长得白净,细细的高鼻梁,一笑起来。尖尖的小鼻头悬在嘴唇的上方,一副盈盈欲滴的样子,未语人先笑,声音又和软,在十六七岁的男孩子中极具吸引力。她成了班花,随着年纪的飞逝,晋升为校花,繁多的校内活动,让她成了一只花蝴蝶,校内校外,大会小会,舞姿翩跹,风头尽出。
  我龟缩在小小的操作间里。学车工、学钳工、学电工,往日拿笔的手,去操纵沉重的机械,昔日的才情、旧日的风光,全都化为手下的零件。让锉刀一下一下地磨去多余的棱角。把自己修理成一个合格的零件。悄悄地安放在机床的角落上。
  她跑来找我了,一脸的踌躇满志。她做了化妆品的代理商,浑身异香扑鼻。她不计前嫌,热情洋溢。热情地推荐着手里的瓶瓶罐罐。我花了九十多元买下一只洗面奶,这是其中最便宜的,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九十元买断了我们仅存的情份。那段时间,我的脚特别香也特别白。我就是用这只洗面奶洗的。
  我在车间里没天没夜的生产零件,她坐进了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我们成了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交汇。
  
  三
  事事难料。她居然会从楼上跳下来,据说是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已婚的男人。其实。不管什么事都不是毫无缘由的。她半年前就有些不对劲。她曾经把自己脱光了往外跑。虽然还没出楼道就被她妹妹拉了回来。她母亲是个动作麻利的人,在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在第二天就把她送到精神病院了。
  在医院里,她天天啃快餐面,她说,真有味。
  这些话是另一个同学告诉我的。他的女朋友就在那个医院上班,他去看的时候,叶子缩在宽大的病号服里,什么也不要吃,只是嘱他下次再来时,带着快餐面,她说,可脆了,嚼着真利索。
  我也没想到,我还能看到她。很突然的,我就在医院看到了她的母亲。是一家专门的骨科医院。平时口角利索的她,如同祥林嫂一样,见谁都说:“你想啊,从那样高的楼上跳下来。腰椎 粉碎性骨折啊。没想到,又是多幸运啊。医生说再往腰下来一毫米,就没有机会站起来了,真是幸运啊。”
  看病人空着手是一件多么不禮貌的事情啊,可是我现在就空着手,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她躺在床上,不吱声,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脸色雪白雪白的。她曾经疯了吗?她从楼上跳也是疯了吗?不,我根本不相信。她的眼神清沏、明光,如果有希望,肯定能点燃。
  她眨了一下眼睛,眼珠转向了我。我不知道该不该笑,但是,我看到她的眼角有亮光,是泪啊,我伸出手为她拭去,她脸上的温度好低。“你这样聪明,为什么悟不透这个理儿呢?有些人,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动的,也不是我们动得了的。”她还在流泪,可是眼睛里已有了笑意。尖尖的小鼻头悬在了嘴唇的上方。
  经历过,人才能长大。我已经安静了不少,学着用手中的笔去感悟生命。可是叶子就没有我这样幸运了。由于我选择了说。她选择了做,做的后果远比说可怕得多。
  她去上班。那个曾经的温暖怀抱早已不知所踪;她走在路上,背后目光如针,扎得她遍体鳞伤;她回到家里,绳索、铁链随时备在门后。心力交瘁、郁闷难耐,终于她选择了离开,没有惊天的一跳,没有骇人的狂跑。她喝下了安眠药,静静地沉睡在一个冬日的午后。
  “红叶林!红叶林!”一个女孩趴在课桌上哭泣,只看到背上的两个肩胛骨如同一个大大的八字随着身体的抽动起起伏伏。一群小男孩围着、蹦着、跳着、叫着。“干什么啊,你们?欺负人呢。”我一把扯住了一个男孩,“母老虎来了,快跑。”调皮的男孩子如受惊的兔子一样。四散而逃。
  我看清楚了,这是新转来的一个女孩子,名字很好听。洪燕灵。看着如叶片般单薄的她。我脱口而出,我叫你叶子好不好?她一笑,鼻尖就和嘴唇挨得很近了。“我们玩拔叶柄的游戏好不?”我拾起落叶,利索地揪下几根叶柄,“看,就是把你的叶柄和我的叶柄交叉后使劲地拽,看谁的叶柄拨不断。谁就是赢家。”
  才几个回合,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怎么回事?我精心挑选的几根粗粗的叶柄怎么会这样不经拔呢?而她的几个看起来抽巴巴、皱蔫蔫的叶柄却是完好无损的。她高高地举起一根看叶柄,笑眯眯地说:“你看,这种细细的看着不好,可结实呢。”细长的叶柄水分少,韧性更足些。我玩了这样久都没注意到,她这样快就发现了这个秘密。
  我看着她,她的周身笼罩在阳光之下。浮现一片灵气。
  直到现在。这样的梦境还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却又那样地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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