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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做了什么
袁女士 43岁
园艺师
【诉说】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既是这样，那能跟陌生人说上话，还是那种倾谈式的，该是多大的缘分啊！
我跟陌生人一共有两次缘。第一次是大三暑假，我和男友结伴去贵州玩。在绿皮火车上，对面坐了个眼镜男，看上去大我几岁，白白净净，斯斯文文，手捧一本忘了名的书，有“表象”这样的词，哲学类的，样子相当投入。见我和男友安顿好，就撩了一下眼皮，突兀地说了句“喜欢哲学吗？”我正冲着窗外发呆，这一问太唐突，让我颇反感。文青男友却目光一亮，指着眼镜男手里的书，甩出一串外国人名。
再看眼镜男，目光从镜片射出来，算得上炯炯有神。他把书往男友手上一塞，相见恨晚的样子。男友也不含糊，马上让我打开背包，里面有大量的零食。见他俩如此投缘，我也不好使性子，便乖乖掏出食品，男友抓起两袋递了过去。
眼镜男很高兴，撕开食品袋，边嚼边侃，内容都是哲学。男友很配合，一边听一边递食品。眼瞅着背包见瘪，我下意识地拉上拉锁，想把它举到行李架上。突然，眼镜男一把抓住我和男友的手，说自己会看手相。他一手一个一通扫描，然后说我俩的姻缘特别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眼镜男在贵阳的前一站下了车，什么站忘了，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顺便说一句，他的相术实在不咋的。一年后，我和男友这“天造的一对”，说分手就分手了，连头都没回一下。
第二次跟陌生人说话，是我初到北京的那个夏天。我租住在大杂院，对过平房里有位女人，乍看有点像演员陈冲，细看会发现有些不对劲，看人直勾勾的，还贴得特别近。每当这时，那个好像是她男人的汉子会一把拽走她，边走边回头指指自己的脑袋，示意女人脑子不好，精神有问题。
一天傍晚，我刚做好饭，女人突然来敲门，还手捧一个礼品盒，说是送我的，一套青瓷茶具。我有些吃惊，也有点恐惧。这女人不仅陌生，还跟你活在不同的世界。她看出我的不安，微微一笑，说放心，我清醒着呢，送你礼物是因为喜欢你，你特像我以前恋人的妹妹。
说完，她眼圈红了。黑溜溜的眼睛在泪花的浸润下，像钻石一样透亮。我没理由怀疑她的思维能力，也无法拒绝那真诚的目光，就接过礼盒，请她坐下，还柔声细气地问：“那个让你难忘的女孩，肯定比我漂亮吧？”她说：“一样漂亮，你俩一样漂亮，要不说像呢！”说完，给我一个陈冲式的微笑，话匣子就此打开了。
年轻时，她是工厂的广播员，跟一个男青工热恋，恋人的妹妹成了见证人和小跟班。一年后准备结婚，装修婚房时，男友踩空一个台阶，重重滚下来，伤了脊椎，治疗又不当，十来天后去世了。临走前，男友将她托付给自己的朋友，这位朋友是她的暗恋者，双重情愫让他义无反顾地应承下来。
她受到重击，精神从抑郁到分裂，两个月内就变成另一个人。多亏有这男人的照料，她才一点点地好起来。两年后，两人结了婚，婚房就在我租住的大杂院。“他是个好人，一诺重千斤。”提到丈夫，她喃喃地说，“这些年经历的事太多了，厂子黄了，我下岗，又常犯病，他一直陪着、守着，既养家养儿子，又照顾病老婆，太难了。”
一个连招呼都没打过的人，一个被指脑子不好的人，就这样端坐在我面前，平静地讲着自己的故事。故事里有生死，有疾病，有担当，有艰难，我大受感动。一日遇到女人的丈夫，打完招呼问候她。丈夫说又入院了，她犯病前有个先兆，就是爱向不认识的人讲往事。因为熟人都知道这些事，说多了会受白眼。跟陌生人讲，比如我，会津津有味地听，让她觉得很受用。听完这些话，我脑门直冒冷汗。想想自己上辈子都做了什么，让我跟这样一个陌生女人如此有缘，太不可思议了。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李大爷 79岁
离休干部
【诉说】我跟陌生人说话，是在1957年。别嫌我老，也别嫌故事太久远，听完你们就知道了，有些事情会永远年轻。
那时我在设计院工作，每天都乘12路车上班。说不清从哪天起，有个漂亮姑娘跟我同路，都在小砖房站上，设计院站下。那个年代漂亮女人不多，这姑娘身材虽然不高，但小巧玲珑，头发浓密黑亮，扎成一束系在脑后。看过蒋雯丽主演的《娘要嫁人》吧？女主角齐之芳的样子，就是这姑娘的样子，我从此注意上她。
有了她的车程，拥挤、耗时都不算事了。有时我俩会站在一起，有时隔着许多人，有时目光相遇，彼此会多停几秒。有一次，她还向我笑了一下。我开始揣摩她是做什么的，设计院附近有所大学，以她的打扮和气质，肯定在那工作。
有一天下大雨，车上的人比往常少。我发现两个空座，一屁股坐到外侧那个。这时，她像清风一样飘过来，我忙起身，把她让进里座。老天爷让我俩比肩而坐，我绷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在设计院附近上班吧？”她笑着说“猜猜”，我脱口说出那所大学。她点点头说是的，在团委工作，你肯定在设计院吧？我也笑了，说你怎么知道的。她说猜的，马上又补充说，我看你走进设计院大门。我心花怒放，原来，佳人也在关注我呀。
可短暂的交流后，她竟消失了，一星期都没出现。躲我吗？不至于吧，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呀。在揣测和失望中又过了一星期，好像是个星期三，她再次出现了，人瘦了一圈，眼睛显得更圆了，楚楚动人。
四目相视，她凄然一笑，让我心酸不已。车上的人特别多，又是老天爷的安排，我俩竟挤到一起。我的左肩挨着她的右肩，我能看见她长长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像个小扇子。多年后才知道，我俩挨着不是老天安排，而是她主动挤过来的。
一路无语，下车后，我俩下意识地一起往各自单位走。突然她问，你们那抓右派了吗？我心一惊，说有动静了。她又问你安全吗？我答暂时还可以。走到十字路口，一边是大学，一边是设计院，该分手了，她竟直勾勾地看着我，幽幽地说：“安全就好，哪怕是暂时。”然后，泪水像碎玉一样滚下来。
我忙把她拉到路边，一个劲地说别哭别哭，天大的事都能挺过去的。听我这么说，她的眼泪更多了，索性掏出手绢，边擦边诉起来。原来，她的男友是话剧团的演员，因言语不当被打成右派，后来又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在被捕前的晚上，上吊自尽了。 明白她为啥消失了，想想一个生命就这么没了，想想一个可人在受煎熬，我的心里也满是泪水，情不自禁地说：“你要坚强，一切都会过去，下班我送你回家吧。”她擦着泪，重重地点点头。
一整天我都神不守舍，唯一能做的，就是从抽屉里找到那本普希金诗集，反复读那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这诗曾经安慰过我，我想让她读一读，胜过我的千言万语。八小时是那么的漫长，长得形同8年。终于熬到了17点，我拿着诗集冲出楼门。匆匆赶到大学西门口时，她已经在那等了。我把诗集送给她，还特别强调了《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她如获至宝，从此我们走上了恋爱路，并在1958年10月结了婚。
50多年过去了，那本诗集被我俩翻得很旧很旧，《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里，布满红笔画的扛扛。我俩一起经历了“反右”、“文革”、改革开放，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心越贴越紧。2007年。我俩一起到加拿大，跟小女儿一家生活了一段时间，回来不久她就因病去世了。临走前的那个星期，她紧紧抓着我的手，说这一生不如意的事太多，但有你这个好老伴，是我最大的如意。我现在还想念她，这段时间觉得身体特别差，还总梦到她。我跟儿女们说，我怕是要走了，看你们的妈妈去了。你们一定不要难过，你们的妈妈6年没见我了，她叫我过去吃饭哪。
姥姥的人生哲学
安女士 51岁
教师
【诉说】去年秋天，我去看望癌症晚期的女友，进小区前，在一个路边花店买花。店主是个30多岁的女子，一听是200元的生意，一改懒散举止，问：“买这么贵的，送谁呀？”我的心情极其不好，沉重地答：“看病人。”她麻利地追问：“好了的，还是养病的？”我说有区别吗，都是祝福的。她说那可不一样，你看一个快死的人，就不能选黄、白色的花。
一听“快死的人”，我的脸一下拉下来。女子很知趣，调转话锋，说选红玫瑰吧，喜庆吉利。见我点头，她便快速忙活起来。闻着花香，看着花色，想到日子不多的友人，我落下眼泪。女子瞟见了，抬头看我一眼，柔声问：“肯定是你最亲的人吧？”我泪飞如雨，是啊，是啊，好到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难道哭也传染？见我泪流不止，她的眼眶也红了，手上不停地忙活，话更多起来，大意是她也有个最亲的人，是姥姥，叫佩茹。听这名，在旧社会能有这名，一定是大户人家有文化的小姐。但嫁给姥爷后，一点小姐风采也没了。姥爷家有田有院，有长工有牲口，但日子过得一点也不滋润。吃饭时，姥爷在上房吃，姥姥只能在下房等。等夫君吃完了她才能吃，还得到厨房自己吃。
姥爷脾气不好，打骂老婆是常事。解放后，姥爷成分定的是地主，姥姥就是地主婆了。打仗那些年，她躲日本人，躲各类当兵的，踮着小脚逃难。和平了，没生活来源，男人只知道抱怨，她却缝补洗涮当老妈子，挑起养家重担。
我听得云里雾里，却津津有味，忍不住问：“老人家一定长寿吧？”女人说长寿是长寿，90岁走的，但把两个儿子，一个外孙女都耗没了。见我不解，补充说：“就是我大舅二舅，都60出头去世。我姨的女儿，也就是我表姐，得肝癌前年也走了。什么都瞒不住老太太，每听到一次噩耗，她的反应开始是不吱声，然后不停地做针线活，一做就是好几天。她就这么着扛住生活的一次次打击。”
这个看上去极其平常的女子，竟有这么细腻深入的人生思考，倒让我刮目相看了。我坐到门口的旧椅子上，一边看她插花一边讲起女友的病，最后说她就住在附近，一会就能见到她了。
花篮快完成了，女人做最后一道工序，轻声说：“姐，我劝你还是少看为好，死不可怕，可怕的是过程。”我心一惊，刚想说话，由百束玫瑰堆成的花篮，火一样出现在我面前，香气沁人，很有阵势。“姐，你的朋友一定希望你多想多看美好的东西。手工费免了吧，算我这个陌生人的一点心意。人生一世不容易，知道我姥姥为什么能扛过来不？她一生喜欢花，花店就是她提议开的。就是因为她心里总有花，那些不吉利的东西，就都被花给挤走了。”
就这样，我俩竟来了一场心灵鸡汤式的对话。三个月后，女友去世，佩茹姥姥活了90年，女友刚满50年。唉，都是一辈子，都会死，只是早晚而已。活着的应该学佩茹姥姥，多想多看美好的东西。
责编 / 陈洁雅
cya1963@163.com
袁女士 43岁
园艺师
【诉说】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既是这样，那能跟陌生人说上话，还是那种倾谈式的，该是多大的缘分啊！
我跟陌生人一共有两次缘。第一次是大三暑假，我和男友结伴去贵州玩。在绿皮火车上，对面坐了个眼镜男，看上去大我几岁，白白净净，斯斯文文，手捧一本忘了名的书，有“表象”这样的词，哲学类的，样子相当投入。见我和男友安顿好，就撩了一下眼皮，突兀地说了句“喜欢哲学吗？”我正冲着窗外发呆，这一问太唐突，让我颇反感。文青男友却目光一亮，指着眼镜男手里的书，甩出一串外国人名。
再看眼镜男，目光从镜片射出来，算得上炯炯有神。他把书往男友手上一塞，相见恨晚的样子。男友也不含糊，马上让我打开背包，里面有大量的零食。见他俩如此投缘，我也不好使性子，便乖乖掏出食品，男友抓起两袋递了过去。
眼镜男很高兴，撕开食品袋，边嚼边侃，内容都是哲学。男友很配合，一边听一边递食品。眼瞅着背包见瘪，我下意识地拉上拉锁，想把它举到行李架上。突然，眼镜男一把抓住我和男友的手，说自己会看手相。他一手一个一通扫描，然后说我俩的姻缘特别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眼镜男在贵阳的前一站下了车，什么站忘了，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顺便说一句，他的相术实在不咋的。一年后，我和男友这“天造的一对”，说分手就分手了，连头都没回一下。
第二次跟陌生人说话，是我初到北京的那个夏天。我租住在大杂院，对过平房里有位女人，乍看有点像演员陈冲，细看会发现有些不对劲，看人直勾勾的，还贴得特别近。每当这时，那个好像是她男人的汉子会一把拽走她，边走边回头指指自己的脑袋，示意女人脑子不好，精神有问题。
一天傍晚，我刚做好饭，女人突然来敲门，还手捧一个礼品盒，说是送我的，一套青瓷茶具。我有些吃惊，也有点恐惧。这女人不仅陌生，还跟你活在不同的世界。她看出我的不安，微微一笑，说放心，我清醒着呢，送你礼物是因为喜欢你，你特像我以前恋人的妹妹。
说完，她眼圈红了。黑溜溜的眼睛在泪花的浸润下，像钻石一样透亮。我没理由怀疑她的思维能力，也无法拒绝那真诚的目光，就接过礼盒，请她坐下，还柔声细气地问：“那个让你难忘的女孩，肯定比我漂亮吧？”她说：“一样漂亮，你俩一样漂亮，要不说像呢！”说完，给我一个陈冲式的微笑，话匣子就此打开了。
年轻时，她是工厂的广播员，跟一个男青工热恋，恋人的妹妹成了见证人和小跟班。一年后准备结婚，装修婚房时，男友踩空一个台阶，重重滚下来，伤了脊椎，治疗又不当，十来天后去世了。临走前，男友将她托付给自己的朋友，这位朋友是她的暗恋者，双重情愫让他义无反顾地应承下来。
她受到重击，精神从抑郁到分裂，两个月内就变成另一个人。多亏有这男人的照料，她才一点点地好起来。两年后，两人结了婚，婚房就在我租住的大杂院。“他是个好人，一诺重千斤。”提到丈夫，她喃喃地说，“这些年经历的事太多了，厂子黄了，我下岗，又常犯病，他一直陪着、守着，既养家养儿子，又照顾病老婆，太难了。”
一个连招呼都没打过的人，一个被指脑子不好的人，就这样端坐在我面前，平静地讲着自己的故事。故事里有生死，有疾病，有担当，有艰难，我大受感动。一日遇到女人的丈夫，打完招呼问候她。丈夫说又入院了，她犯病前有个先兆，就是爱向不认识的人讲往事。因为熟人都知道这些事，说多了会受白眼。跟陌生人讲，比如我，会津津有味地听，让她觉得很受用。听完这些话，我脑门直冒冷汗。想想自己上辈子都做了什么，让我跟这样一个陌生女人如此有缘，太不可思议了。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李大爷 79岁
离休干部
【诉说】我跟陌生人说话，是在1957年。别嫌我老，也别嫌故事太久远，听完你们就知道了，有些事情会永远年轻。
那时我在设计院工作，每天都乘12路车上班。说不清从哪天起，有个漂亮姑娘跟我同路，都在小砖房站上，设计院站下。那个年代漂亮女人不多，这姑娘身材虽然不高，但小巧玲珑，头发浓密黑亮，扎成一束系在脑后。看过蒋雯丽主演的《娘要嫁人》吧？女主角齐之芳的样子，就是这姑娘的样子，我从此注意上她。
有了她的车程，拥挤、耗时都不算事了。有时我俩会站在一起，有时隔着许多人，有时目光相遇，彼此会多停几秒。有一次，她还向我笑了一下。我开始揣摩她是做什么的，设计院附近有所大学，以她的打扮和气质，肯定在那工作。
有一天下大雨，车上的人比往常少。我发现两个空座，一屁股坐到外侧那个。这时，她像清风一样飘过来，我忙起身，把她让进里座。老天爷让我俩比肩而坐，我绷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在设计院附近上班吧？”她笑着说“猜猜”，我脱口说出那所大学。她点点头说是的，在团委工作，你肯定在设计院吧？我也笑了，说你怎么知道的。她说猜的，马上又补充说，我看你走进设计院大门。我心花怒放，原来，佳人也在关注我呀。
可短暂的交流后，她竟消失了，一星期都没出现。躲我吗？不至于吧，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呀。在揣测和失望中又过了一星期，好像是个星期三，她再次出现了，人瘦了一圈，眼睛显得更圆了，楚楚动人。
四目相视，她凄然一笑，让我心酸不已。车上的人特别多，又是老天爷的安排，我俩竟挤到一起。我的左肩挨着她的右肩，我能看见她长长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像个小扇子。多年后才知道，我俩挨着不是老天安排，而是她主动挤过来的。
一路无语，下车后，我俩下意识地一起往各自单位走。突然她问，你们那抓右派了吗？我心一惊，说有动静了。她又问你安全吗？我答暂时还可以。走到十字路口，一边是大学，一边是设计院，该分手了，她竟直勾勾地看着我，幽幽地说：“安全就好，哪怕是暂时。”然后，泪水像碎玉一样滚下来。
我忙把她拉到路边，一个劲地说别哭别哭，天大的事都能挺过去的。听我这么说，她的眼泪更多了，索性掏出手绢，边擦边诉起来。原来，她的男友是话剧团的演员，因言语不当被打成右派，后来又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在被捕前的晚上，上吊自尽了。 明白她为啥消失了，想想一个生命就这么没了，想想一个可人在受煎熬，我的心里也满是泪水，情不自禁地说：“你要坚强，一切都会过去，下班我送你回家吧。”她擦着泪，重重地点点头。
一整天我都神不守舍，唯一能做的，就是从抽屉里找到那本普希金诗集，反复读那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这诗曾经安慰过我，我想让她读一读，胜过我的千言万语。八小时是那么的漫长，长得形同8年。终于熬到了17点，我拿着诗集冲出楼门。匆匆赶到大学西门口时，她已经在那等了。我把诗集送给她，还特别强调了《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她如获至宝，从此我们走上了恋爱路，并在1958年10月结了婚。
50多年过去了，那本诗集被我俩翻得很旧很旧，《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里，布满红笔画的扛扛。我俩一起经历了“反右”、“文革”、改革开放，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心越贴越紧。2007年。我俩一起到加拿大，跟小女儿一家生活了一段时间，回来不久她就因病去世了。临走前的那个星期，她紧紧抓着我的手，说这一生不如意的事太多，但有你这个好老伴，是我最大的如意。我现在还想念她，这段时间觉得身体特别差，还总梦到她。我跟儿女们说，我怕是要走了，看你们的妈妈去了。你们一定不要难过，你们的妈妈6年没见我了，她叫我过去吃饭哪。
姥姥的人生哲学
安女士 51岁
教师
【诉说】去年秋天，我去看望癌症晚期的女友，进小区前，在一个路边花店买花。店主是个30多岁的女子，一听是200元的生意，一改懒散举止，问：“买这么贵的，送谁呀？”我的心情极其不好，沉重地答：“看病人。”她麻利地追问：“好了的，还是养病的？”我说有区别吗，都是祝福的。她说那可不一样，你看一个快死的人，就不能选黄、白色的花。
一听“快死的人”，我的脸一下拉下来。女子很知趣，调转话锋，说选红玫瑰吧，喜庆吉利。见我点头，她便快速忙活起来。闻着花香，看着花色，想到日子不多的友人，我落下眼泪。女子瞟见了，抬头看我一眼，柔声问：“肯定是你最亲的人吧？”我泪飞如雨，是啊，是啊，好到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难道哭也传染？见我泪流不止，她的眼眶也红了，手上不停地忙活，话更多起来，大意是她也有个最亲的人，是姥姥，叫佩茹。听这名，在旧社会能有这名，一定是大户人家有文化的小姐。但嫁给姥爷后，一点小姐风采也没了。姥爷家有田有院，有长工有牲口，但日子过得一点也不滋润。吃饭时，姥爷在上房吃，姥姥只能在下房等。等夫君吃完了她才能吃，还得到厨房自己吃。
姥爷脾气不好，打骂老婆是常事。解放后，姥爷成分定的是地主，姥姥就是地主婆了。打仗那些年，她躲日本人，躲各类当兵的，踮着小脚逃难。和平了，没生活来源，男人只知道抱怨，她却缝补洗涮当老妈子，挑起养家重担。
我听得云里雾里，却津津有味，忍不住问：“老人家一定长寿吧？”女人说长寿是长寿，90岁走的，但把两个儿子，一个外孙女都耗没了。见我不解，补充说：“就是我大舅二舅，都60出头去世。我姨的女儿，也就是我表姐，得肝癌前年也走了。什么都瞒不住老太太，每听到一次噩耗，她的反应开始是不吱声，然后不停地做针线活，一做就是好几天。她就这么着扛住生活的一次次打击。”
这个看上去极其平常的女子，竟有这么细腻深入的人生思考，倒让我刮目相看了。我坐到门口的旧椅子上，一边看她插花一边讲起女友的病，最后说她就住在附近，一会就能见到她了。
花篮快完成了，女人做最后一道工序，轻声说：“姐，我劝你还是少看为好，死不可怕，可怕的是过程。”我心一惊，刚想说话，由百束玫瑰堆成的花篮，火一样出现在我面前，香气沁人，很有阵势。“姐，你的朋友一定希望你多想多看美好的东西。手工费免了吧，算我这个陌生人的一点心意。人生一世不容易，知道我姥姥为什么能扛过来不？她一生喜欢花，花店就是她提议开的。就是因为她心里总有花，那些不吉利的东西，就都被花给挤走了。”
就这样，我俩竟来了一场心灵鸡汤式的对话。三个月后，女友去世，佩茹姥姥活了90年，女友刚满50年。唉，都是一辈子，都会死，只是早晚而已。活着的应该学佩茹姥姥，多想多看美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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