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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在社交媒体上只留下了三张自己的动图。
虽然,路过月球保留地的孤独行者们大都记得她,也曾用各种不同的媒介留下她的影迹。在月球驿站漫天飞舞的电子讯息中,可以看到种种她被放大的表情:喜悦、傲慢、慈悲……但她总是带着浓妆,有时妖艳,有时狂放,难以想象她一旦卸下那层厚重的外壳,会是什么模样。
那么这三张动图就是她认可的真实样貌吧?

屋里很暖和,琳轻盈地滑行而入,一进屋就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安阳有些吃惊,采矿的这些年,在各个人类保留地,他去过很多的声色场所,见过不少欢场女子。但今天听过她的演奏,他完全没有将她视作卖笑女。她应该有几分艺术家的矜持,至少,应该有与她的才情相配的自尊。 安阳记起了那个五年前垂头坐在自己面前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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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琳说完自己的来历后,抬头瞥了安阳一眼,她的眼神倔强,让人很难相信,这样的女孩会轻易向命运低头。随后她又垂下头,攥着拳头,手臂交叠放在膝上,全身紧绷得像一张弓。
他忍不住告诉她,自己在找女儿。之前他很少对那些女孩子说起,怕被她们当成骗子或是傻子来嘲笑。
“我不是你女儿。”女孩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点。
“我知道。”他说,“你为什么干这个?”
“我要多赚点儿钱,有了钱才能去教坊学本事,然后可以去表演,就不用在这里陪酒了。”
“还是在驿站工作?如果去工厂,虽然赚的钱少,但总比在这些声色场所安全吧。”他这管东管西的口气也像是一个父辈在教育晚辈了。
她不语,只垂着头。
“教坊的学费要多少?”他问。
她说出一个数字。
真不少,她恐怕要陪酒好几年才攒得到,又或者,不只是陪酒。
那一刻他忽然想象:如果是自己的女儿被迫用这样的方式来赚钱……想到这儿,他像被人在胸口打了一拳,顿时热血上涌,拍拍她的手,就把那笔钱转到了她手表的账户上。
那只表非常简陋,仅有最基本的功能,应该从没接受过这么大款项。
她惊异地瞪大了眼睛,惶恐胜过兴奋,“我不是你女儿!”
他站起身,摆了摆手,“我希望遇到我女兒的人也能这样对待她。别陪酒了,去你说的那个教坊吧。”他故作潇洒地出门时,心中不是没有懊悔的,那是好大的一笔钱啊。
“你记起来了,”琳正望着他淡淡地微笑,“你记起那笔钱了。”
“可你为什么还在陪酒?”
“我没有。”琳笑得有点骄傲,“我再也不需要为钱接受别人。”在蓝色的地球照耀之下,这一刻,她的脸上光华四射,像个女王。五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如今已化茧成蝶。
安阳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眼前的女子已没有半点会让他联想到自己的女儿。他为她的成功而喜悦,被命运感动得几乎落泪。
“想起五年前,真像是一场梦啊。”琳拿过两杯早已倒好的香槟,“来,庆祝重逢,萡乐香槟酒庄的ABYSS。我终于从命运的深渊里爬起。”
在低压状态下,酒杯里的几个气泡已经变得很大很大,嘴唇轻轻一碰就整个迸裂开来,送出海洋环境在陈化过程中为这款香槟带来的微妙气息。那香味里有烤面包、坚果,甚至黄苹果,许多旧世界里美好的味道。
安阳低头饮一口酒液,“我不用你报恩。看到你现在这样,我已经很高兴了。”
琳温柔地抚摸他的手背,他的表轻轻一抖,收到了一笔新款。
“说不上报恩,我可没付利息。其实,有你这样的父亲,你女儿很幸运。”她低头轻笑,“我是妈妈一个人的女儿。某个来自精子库的精子就是我生理上的父亲。”琳举起酒杯,晃了晃明黄色的酒液,感受二氧化碳的气泡在月球的失压空气中破裂的气息与噗噗声。或者,她是借这个动作,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记忆中的恩人重新出现,她已不复是五年前那个恐惧、紧张、如临大敌的女孩,可以好好打量这个改变了她命运的男人。
可她忽然发现,这个风尘仆仆、心事重重的男子,却比五年来雪泥鸿爪的情感中任何一个过客,都更加打动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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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就这样开始了,与报恩无关,与寻子无关,只是两个人,两个孤独的灵魂,在一颗荒凉的星球上互相依靠。
安阳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去爱。寻找女儿是他最重要的使命,心愿完成之前,他都无法放下重担去追求幸福。但在梦湖驿站,他疲惫的人生得到了难得的休息,倘使命运将琳带到他身边,或者是将他带给了琳,在这旧世界分崩离析的漫漫宇宙中,他期望将月球当作他短暂栖息、享受一点点快乐的驿站;将这份难得的温暖际遇当作一个美妙的梦。未来会如何,他没有仔细想过,或许是不能想。但在极度寒冷的分馏塔里工作时,听着机器的轰鸣声,他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琳依然按时去梦湖表演,偶尔也去更远的月球驿站巡回演出。她让安阳放心,她已通过驿站人员内部的信息网络,为他寻找女儿。任何一家月球驿站出现了可能是他女儿的姑娘,她都会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这比他原始而笨拙的寻女方法要有效得多。
当琳带着安阳去见那一个个疑似他女儿的女孩时,他原先屡屡遭遇的尴尬,被女孩们见到偶像时的欢喜取代了。是的,琳是这个年纪的女孩们最希望成为的榜样——她为这个死寂的星球带来了无比丰富的声音。
有时他们会乘坐宿舍区与矿厂之间的轨道缆车。缆车离开了沙砾的地面,在离月面25米高的空间运行,感觉更加平滑顺畅。这个高度已超越了大部分月面上的人工建筑。但离开了温暖舒适、光线明亮的小小内部空间,从外部看,月球上的人类世界就是一堆堆毫无生命的混凝土块、冰冷的金属和月岩、用气锁装置封死的洞穴。为防护月球上强烈的宇宙射线辐射,大多数建筑都有外堆的混凝土和月壤来防护,只有装有铅化防辐射玻璃的少数建筑,才能透出一点点人类生活的光亮,就像黑沉沉的保留区里亮起的几只眼睛,透出文明的光。
又有时,安阳会把琳带上采矿车,在原本寂寂无声的旅程中,听她一路歌唱。借助几代人对A.I.深度学习法的借鉴和学习,现在人脑的信息储备量已经大大提升。这个能演奏大多数地球乐器的奇女子,还会很多地球上古老的歌: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赛迪玛利亚
那天我在山上打猎骑着马,
正当你在山下歌唱
歌声婉转入云霞
……
采矿车在月面沙砾上的轻微颠簸,让他可以假想自己真的是骑在马上的猎人,透过车子前窗,可以看到一轮完满的“蓝月”悬在洒满星尘的黑色天空中。那颗星球上的蓝色海洋、棕色陆地、白色纱巾般缠绕其上的乳色云层,都是那样清晰。 那一刻,他忽然想到,“灵波世界”未来计划将地球作为流放地,驱逐不愿遵守灵波道德的新公民。可地球如何是流放地!每一个不能再回去的人类才是流放者。
望着他不再适宜人类居住的母星,耳边响着琳清亮的歌声,安阳不禁潸然泪下。
7
不论各个星球的相对时间有多长,就算一个月球日抵得上地球上的十四点五天,时间也依然如沙漏中的流沙般逝去了。安阳在月球矿场的工期已经结束。“世界”所有外派的工作时间都不长,唯恐公民们一旦脱离“灵波世界”日久,就难以融入其独特体系,丧失在盖亚的正常生活能力。他申请将一年半的任务时间又延长了一倍,但这已经是他可以停留的极限。
离开前,安阳有两个月球日的假期,便邀请琳一起去参加一次“月海尘沙”之旅。琳安排好工作,带上她最心爱的二胡,与他一同上路了。
这个几百年前在科幻大师克拉克笔下构想出来的月球旅行项目,在月球基地的极盛期开始投入实施,但在整个月球基地萎缩的今天,原本一个月球日七班的热门旅行已经降至一个月球日一班,才能勉强凑足旅客。
事实上,由于克拉克的小说写于登月之前,故事里那种细滑的月尘原本只是他的想象。后人在对整个月球表面做了详尽的勘探之后,才找到基本接近小说描述的月尘之海,开展了现在的旅行项目,旅客们乘坐以二百七十度全透明滑翔游艇在月尘上滑行,观赏外部景观。游艇的两侧和顶部都采用了月球防辐射玻璃中透光率最高的品种,可以看到几乎接近裸眼效果的月球星空。
在六个地球时的旅行中,“克拉克號”游轮在平滑的渴海中轻盈地前行,无比辽远的月平线上,天空仍然黑沉沉的,一轮亮度高到无法让人直视的太阳与蓝色的地球并排挂在天空上。没有大气层,没有散射,永远黑暗的月球天空下,环形山之间这一片平坦得像无波水面的月尘之海中,划过一艘承载着生命的舰船。
航行一切顺利,在这些细若齑粉的尘埃之海上,没有发生克拉克笔下那样惊心动魄的险情。当乘客们知道了琳的身份,纷纷邀请她在颇有些平淡的航行途中为大家表演。
她爽快地拉起二胡,弓毛平滑地拉过琴弦,如同舰船滑行在海面,沉郁悠长的琴音中听到她用低沉的嗓音唱出一首古老的诗:
你我相遇在黑暗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汇时互放的光亮。
唱歌时琳定定地望着安阳。于是他明白了,他近来的各种表现——忽然的旅行和其他蛛丝马迹已让她猜到他要走了。
8
回到梦湖那夜,琳第一次带安阳进入自己的闺房,第一次洗净了脸上所有的妆容,素颜以对。
他轻轻赞叹了一声:“我希望你一直这样。”
“浓妆其实是我最后的盔甲。”她自嘲,“我十几岁就遇到了大崩溃时代,离开我妈,一个人挤上逃难船。是我妈帮我画了第一个大浓妆。与其说那是化妆,不如说是扮丑。把肤色涂暗,加上很多斑点和黑痣。她希望这个粗劣的伪装可以代替她来保护我。到月球之后,我开始在驿站工作,后来一直那样装扮。决定要陪酒时,我也上了一个正式的浓妆,不再扮丑,但也希望把自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这样就不会为自己做的事羞耻。后来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如果不糊上这一脸颜色,就像没有穿衣服似的。”
“那你现在……”
“我想让你记住我真实的样子,这张月球上没人见过的脸。”
他伸手去摸这张有几分陌生的面孔,因为常年浓妆的伤害,她比真实的年纪更憔悴,但皮肤依旧光滑,细长的眼睛,黑黑的睫毛,清澈的眼睛。他能对她说什么?他无法带她一起走。回到盖亚,需要通过虫洞网络航行。这些年随着远程星际航行的萎缩,虫洞星航的价格暴涨,即使是一张单程票,都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天价。他工作多年的积蓄,如今只能买一张单程票。倘若不是工作派遣,他完全无法来月球两次。这次离开,还能再来吗?如果要去别处继续找女儿,就不会再来了吧。
对于她,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旅人,因缘际会,有了一段情分。她的人生还长,还会遇见很多别的人。他这样想着,但抚摸她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
“再见。”琳用做梦般的声音说。
听她抢走了自己要说的话,安阳一时有些无措。“再见。”她话音中带着哽咽。
他忽然不想接话,就故意笑着问:“月球语怎么说?”
“哪有什么月球语,不过是地球上各种语言加了点本地化的口音。”
“那英语怎么说?”
“Farewell!”
“法语怎么说?”
“Aurevoir!”
“德语怎么说?”
“Aufwiedersehen!”
“意大利语怎么说?”
“Addio!”
“西班牙语怎么说?”
“adiós!”
“日语怎么说?”
“さようなら!”
他不断地问,她一声声地答。他问话时别过脸去,声音似乎在笑。她一开始有一点讶异,但渐渐明白过来。
她努力去掰他的脸,他非常固执地不愿转头,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真实的表情。
她恍然大悟,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是想让这告别的时刻不断绵延,永不终结。
9
安阳离开之后,琳为那个时刻写了一首歌,叫《无尽的告别》。歌曲迅速成为月球驿站的流行曲。这个荒凉世界中的人们格外渴求爱、渴求情感的温暖。
让我报出我知道的所有地域、所有国家、所有星球
这世上千千万万种语言的名字
如果你今夜说再见爱人
我要让“再见”绵绵不绝
天长地远
以前安阳问过琳,她为什么在学艺之后,也要留在驿站工作?其实,她一直有个隐秘的愿望,想要赚很多很多钱,去买一张地月双程票。虽然地月旅行并不难,无须经过虫洞网络的普通星航原本也并不贵,但由于传送门事故造成连锁灾难后,地球大部分地区都还有强烈的残留辐射,被划为文明禁区。常规的地月旅行已经取消,因此一张地月旅行双程票堪称天价。 多年前就有人带过消息,琳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和许多那个时代的人一样,尸骸都埋在巨大的万人坑里。那样可怕的地方,整个星球上还有很多很多。即使如此,比起暴尸荒野,或许母亲还算是幸运的。
得到消息后琳失眠过很久,直到她下决心攒钱,生活有了目标,才能恢复正常的睡眠。
地球依然非常危险,就算去那里短途旅行,也可能受到辐射伤害。但在她有生之年,她想去为母亲扫墓,到那个孤寂荒凉的万人坑,为妈妈撒上一杯酒。也去自己长大的地方,再看一看,不管它已经变成什么样子。
但是,现在她想先买一张去“灵波世界”的飞船票。可去盖亚比去地球更难,因为即使赚得到那笔贵得骇人的旅费,拿不到盖亚的签证也没有上船的资格。
琳一切的焦灼和辗转的思绪,因为一条新的信息有了转机。琳在月球网络平台上发现了一个金灿灿的广告:想拥有真正的未来吗?想去“灵波世界”吗?一位父亲正在寻找他从未谋面的女儿,可能就是你。如果你符合以下条件,请将一份头发样本送到以下地址……
那一刻她心动了,按要求采集了样本,用假名发到了广告上的地址。寄出时她留下了月球驿站的地址。
她依然在寻找安阳的女儿小芸。
月球驿站的人员流动很大,不时会出现新人,谁也说不准那个不知在何处的女孩何时就会山穷水尽,走到驿站的酒吧来找工作。无论如何,按时间点来看,小芸在月球的可能性依然是最大的,不,其实还有个更大的可能,但那种可能,安阳不忍想,琳也尽量回避去想。
也许小芸早就死在了那颗夜夜悬在月空中的蓝色星球上。
10
在距离月球三个月航程的盖亚星上,一位烦恼的父亲正一筹莫展。洪祖,这位天才科学家在太空移民时代的高潮选择了一颗过于遥远、因此价格低廉的小行星。在这里,他展开了庞大的灵波材料试验,用这种结合生物科学与材料学的最新发明,逐步覆盖了盖亚星三分之一的可居住区域。笼统地说,灵波是一种神秘的生物材料,灵波A型可以填加、固定在其他物质里,用来汲取能量,灵波B型则能在灵波A的间隙游动,带走它们储存的灵波能。
由于有接近地球大气比例的大气层,盖亚的各项建设比许多近地的月球殖民地都开展得更加迅速。经过九批大规模移民的不断建设,“灵波世界”此时已经进入了创建以来的第二十六个地球年,大气改造基本完成,盖亚星上的人类社会已初步成型。洪祖为这个人人参与星球建设、每个人都作为星球能源供体的特殊社会规划了壮阔的蓝图。
“灵波世界”的政體非常特殊。因为,严格说来,整个盖亚星都是洪祖个人购买的外星殖民地,洪祖允许自己领导的梵天社区成员移居盖亚,加入灵波试验,但这一切都在他的个人决断之下。某种意义上,他是整个灵波世界公民的房东。他自认为有资格让房客们按照他的规定来生活,否则,他便有逐客的权力。但他也无法以一人之力,管理一个星球。原本的网上社区梵天的委员会就成了今日的世界委员会,负责应对层出不穷的新情况,并筹备星球的第一次选举与立法会议,制定在法律颁布前应急从权的各种临时法案与规则。
洪祖提出建议未来社会的灵波道德,甚至以个人贡献的灵波值作为每个人对社会应尽的最大义务。也有委员提出不同意见:灵波材料的基本原理是汲取太阳能(为纪念地球的人类文明,盖亚定期公转的恒星也被称作“太阳”),并收集人类生产、生活中原本会被损耗浪费的功,转化成灵波的能量,进一步储备起来。但每个社会个体能创造的多余能其实并无可观。如真以灵波税取代金钱税款,对政府而言恐难持久。
洪祖解释说,采用灵波税推动建立灵波道德是为了发挥梵天社区渊源已久的历史精神,灵波使整个星球的人们都联结在一起,共同推动社会前进,不论这种合力的真实比例现在有多大;以灵波技术的发展,这个比例还会提升,而且每一个公民都会因为投身于一种巨大的存在而获得意义。
“至于政府的财政收入来源,还有各种企业的经营税,对需要保留一些生活特权的富人额外征求的奢侈税。未来,在‘灵波世界’,可以不需要金钱,用灵波替代一切,结算一切,作为一切星球内部结算的基础。仅仅在进行星际间的结算时,才需要一些人类世界的通行世界币。其实在绝大多数星球,金钱早已失去了实体,成为一个网络上流动的数字,保留钱这个电子符号,只是顺从大家的心理习惯罢了。”
“之前,关于特殊人群如何完成灵波税,委员们争议很大。现在我们一致同意,老弱病残免征灵波税,把它作为灵波世界的常规福利。但因此也引出一个问题:特殊人群是社会的负担,从道义上我们应当加以关照,但从理智上,符合自然规律产生的生老病死和意外伤残固然是无法避免的命运,可对于未曾出生的未来公民,我们应当承担起为社会删选的责任。基因选择法必须实施!”
委员们表情各异。梵天社区在成立之初,强调的是关爱自然,热爱生命。基因选择法与许多委员的理念不合。一些委员目光灼灼地瞪着洪祖,流露出愤怒与不平。
会议室中的空气突然凝滞。洪祖挥动双臂,大力拍手。那啪啪的声响和大幅度的动作,像是要把沉重的空气拍散。
“各位同仁,我知道有人对我不满。因为我自己的儿子就是残疾人,由我推动基因选择的法规似乎很讽刺。但正因为我是一位残障孩子的父母,我才尤其希望能推动这项立法,避免造成更多家庭与社会的悲剧。”
一位女性委员冷冷地说:“不能因为你认为自己的孩子是个悲剧,就剥夺所有不完美的孩子出生的机会。”一旦“基因选择法”立法,不仅有重大先天性疾病基因的孩子无法出生,一些基因的轻微弱点都会被强制修改。她语气沉重地说:“命运是一场不可控的表演,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多少出色的天才都是带着基因缺陷出生的,而且无法确定这些缺陷和他们的成就的真实联系。迷信基因选择,就不会有当年的贝多芬,也不会有霍金……”
“作为父亲,我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是霍金。”洪祖决然说,“基因选择权是父母选择孩子健康的权力。也是为世界减负。我坚持!”他身材高大魁伟,浓眉深目,广额方颌,年近花甲也依然有慑人的气度。但一想起只能依靠轮椅或机械外骨骼来行动的儿子,他的神情顿时黯淡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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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不欢而散后,洪祖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了很久。助理竹之内丰两次进屋都没敢叫他。洪祖的眼神空洞,完全不能聚焦,嘴唇轻轻蠕动,像在自言自语。
竹之内丰凑近去听,只听见“不行,不行……”忽然洪祖哎呀了一声,陡然站了起来,满脸放光。
“老師,您有什么吩咐?”竹之内丰连忙问。
“阿丰,你要对我说实话。我视为终身理想的这个‘灵波世界’,一旦运行成熟,每个人都接受灵波道德,愿集合微弱的力量来推动世界的运行,那么这个人人将运动视同呼吸一样重要的世界,能接受一个轮椅上的残疾人来领导它吗?即使从法理上他有完全的资格?”
“我想……接受不了。”
洪祖叹了口气,“我也这么想。所以洪儿这一辈子,注定无法走上前台了。我也很遗憾,但我刚刚想起一件事,或许能找到其他替代的方法。你帮我去查一查。”
要查的这件事颇为棘手。洪祖二十七年前离开地球时,曾忽发奇想,向一家精子库捐出了自己的精子。他让竹之内调查:在地球大崩溃前,是否有人使用过这批精子?是否有女性借助这些精子产下过健康的孩子?倘使有,孩子是否还活着?现在又在哪里生活?
“如果你能为我找到一位健康的继承人,灵波世界的未来就能更好地延续下去。我需要一个能站在前台的孩子。为此,我可以不计代价。”说到这里,洪祖的目光大盛。
“老师放心,我尽力而为。”
竹之内丰是一位工作扎实、特别可靠的助理。他立刻乘飞船秘密抵达地球,全副武装地穿上所有防辐射装备,找到了当年洪祖曾经捐精的精子库。他克服重重困难,钻进了荒废的精子大楼,虽然坠落的瓦砾和建筑物破坏了他的防辐射服,他也依然坚持搜索,直到在废墟中找出信息存储设备。然后他修复启动设备,黑入资料库,终于发现了洪祖的精子使用记录。
记录共有三次。之后就是更加困难的对人的追查。三位母亲产下的两个孩子,一位有先天残疾,而两个健康孩子有一位很可能已经死于大崩溃时代的第四次连锁爆炸。虽然已经无法找到尸体,但生还可能微乎其微。最后,还有一位女孩,二十六个地球年前出生时很健康,后来被母亲送上了去月球的飞船。但崩溃时代后,原先人类文明的身份认证库严重损毁,此后流散到各个星球的地球难民不再有明确的身份认证。许多人隐姓埋名。也有人伪装了各种新身份。而且亦无法确定女孩事后是否离开了月球。
迫于无奈,竹之内只能在月球通用网络中发布了寻人通告,鉴于这一事件中的母亲或者会就生父身份撒谎,通过中未提及“捐精”,只说寻找一位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父亲、现年二十六岁的女孩。所有回应的女孩都需要提供一份毛发样本。
竹之内在各个仍有地球移民的星球设下站点,收取样本、安排测试机构,要求他们得出基因报告后统一发到盖亚,然后他赶回“灵波世界”,一边抓紧治疗辐射病,一边等待消息。
苍天不负有心人,在海量的报告中,竹之内丰发现了那份与洪祖基因的亲权概率大于99.97%的珍贵报告。但奇怪的是,发信人只留下了一个电子地址和一个无法追索到的假名。稍一打听,那个电子地址位于月球人流量最大的梦湖驿站,由于那里有许多公用上网设备,并不能由这个地址确定她的真实身份。
成功已然在望,竹之内不在意多些小周折,但他忍不住激动,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洪祖。听到老师发出洪亮的笑声,他也忍不住欣慰地笑了。
12
梦湖驿站的“玛利亚”收到了她的邮件。
琳趁着四周无人注意时使用了这台设备,登入那个她临时注册的邮箱,看到了竹之内丰的来信。他说“灵波世界”的关系人想尽快邀请寄件人去盖亚星见面,因为“玛利亚”很可能就是他的女儿。
琳一阵心跳。她的生父终于出现了。好奇吗?她也曾好奇过。当妈妈告诉琳,她其实只是妈妈的孩子时,她对那个随意抛洒自己生命种子的男人有过好奇,或者说,那是她对自己生命源头的好奇。
十二年前,在甘肃酒泉——那个因为航天事业和地外旅行的蓬勃在荒漠上盛放的城市,与休斯敦并称为“地球肚脐”的地方,发射场外方圆两公里都挤满了五颜六色的难民帐篷。母亲和她像两个泅水的人,努力在人海中游弋,终于靠近了发射场的入口。正是日出时分,这是琳最后一次看到霞光,玫红色的云彩在母亲背后的天空舒卷出种种迷人的姿态。
母亲的嘴角在笑,面色却如此沉毅,“对不起,我把你生下来,却不能对你负责到底。”
那时母亲一定就预见到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独自在星际求生会有多艰难。她无从担心自己的命运,满心都是沉甸甸的对女儿的愧疚。
那一刻琳对自己说,这是我的母亲,我要记住这一刻的她,她想记住母亲黑黑的眉眼、挺直的鼻子、爱笑的嘴角,母亲脸上每一道细小的纹路与斑点。但她越是努力,那张脸却越是融入了背景中霞光流溢的天空,成了那云,成了那天空。
那一刻,她确定自己不再需要父亲,直到寻找女儿的安阳出现。
安阳的执着与善良打动了琳,但也许潜意识中,一位寻找女儿的父亲,也让她有一处封闭的自我被打开,被一种她从未获得过的爱照亮。
那样的爱是存在的。那样的父亲也是存在的。
这次寻找女儿的活动一经发布,就令她惊觉。直觉告诉她,他们要寻找的很可能就是自己,而且原因与那颗匿名的精子有关。若是以前,她不会回应。过往的经历让她学会了自我保护,整个事件福祸未知,寻找她的人既可能是她的生理父亲,亦可能是因为某种原因,必须将他的生理后代斩草除根之人。她选择了谨慎。
但因为安阳,她发觉自己对那个一直空缺的人,也有了期待。
琳在电邮中向竹之内提供了她的毛发样本袋的随机编号。初步确认了她的身份后,竹之内告诉了她更多的情况,比如寻找她的是她的生理父亲,他在世界地位崇高,希望找到自己的女儿。
琳并不轻信,她需要知道理由,为什么“父亲”在二十六年后,突然对自己多年不闻不问的偶然捐赠产生了这么大的好奇。 琳垂头苦笑,那笑容比她的真实年龄苍老多了。她低下头时,后颈处露出半截青色的指印。
琳跳了起来。她张大口,喘着气呼吸,她没有追问,她想起这些年的所有经历,想起早年在黑暗中挣扎生存的过往。她庆幸自己遇到过许多光亮,但对生命中那些最不堪的真实,她又何曾没有见识。
姑娘看到琳的表情,讶异她如此为自己动容,便也感动了,“哎,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他只是很生气我没有立刻为他赚钱。他恨不得我第一天就开始陪酒,还说我想学音乐都是浪费时间。”
“那你怎么想?”琳的目光沉了下来,她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
“我想跟你学。”姑娘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决。
琳握住她的手,滴答,一笔款子已经汇进了姑娘的腕表,“你先用这个应付他一段,不能让他再打你了。”
姑娘望着琳,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的表情似乎想问:“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但这样的问题问出口会显得很蠢,很不领情。她嚅嗫着说:“盖亚。”
“什么?”
“我那个可能是想象出来的真爸,他去的星球叫盖亚。记得他一直叫我小芸。”姑娘的眼睛里好像定定地燃着一点小火星,似乎她把生命中所有的秘密都交托给了琳,她完全信任她了。
琳那一刻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將女孩搂进怀里,那一刻她仿佛成了安阳,似乎要用这个拥抱弥补这些年来,女儿失去的所有爱。
她又是她自己,拥抱着多年前那个同样内心坚定、命运多舛的驿站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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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已经决定,她必须尽快把姑娘,也就是小芸,送到安阳身边去。
如果琳这次离开月球,即使她能为小芸争取到下一班去盖亚的航程,但在两次旅行之间,有这样一个自称是父亲的可怕男人虎视眈眈、急着要卖女求财,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倘使有什么三长两短,安阳多年来的寻找都失去了意义。
虽然可以与安阳取得联系,但琳并没有告诉他整件事的内幕。她没有问,你是希望我去盖亚,还是你的女儿过去。她没有问。她不能问。她只是在定下行程后,告诉安阳,自己预计会在何时抵达他的星球。
安阳非常惊讶,也有掩饰不住的惊喜。但是盖亚签证难入登天,她是如何办到的呢?
啊,是个演出的邀请,短期签证罢了。她这样说,也不管他信不信。
哪儿也别去,你等着我。琳说。
我等着你。他承诺。
于是,在之后的几天里,琳一点点向小芸透露了安阳的故事,有这么一位父亲,多年来在群星间的人类保留区寻找女儿。一开始,他要找的女儿才十二岁,找着找着,他的女儿应当已经二十四岁了,可是他还没找到。他去过很多地方打听,工场、医院、学校,哪里都找不到,后来他又开始到声色场所去寻找,歌厅、酒吧,甚至或明或暗的妓院。人们都嘲笑他,他甚至因此得了些坏名声。但他还是没有放弃,一直在寻找。
你想要这样一个父亲,还是外面等着你的那一个?
小芸一边听着,身子渐渐开始颤抖。然后她忽然瞪大眼睛,想起了什么,“你说的,就是你屏保上的那个人吗?”
琳微笑,两个姑娘相拥而泣。
在确定航程之前,竹之内丰坚持要知道琳的真实身份。确实,这样重大的一件事容不得儿戏。竹之内丰在之前的地球调查中受了辐射伤害,现在仍在盖亚接受后期治疗,无法直接到月球上去接她。但他必须保证这件事万无一失。琳于是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她知道不能用小芸的身份替代,纰漏太大,他们马上就能发现。不过好处是,因为几乎没人见过她卸妆后的脸,用小芸去顶替也没有问题。
只要小芸上了船,到了盖亚。让安阳接到她,以父女身份申请长期居留,她就可以安全地留在那里了。届时,即使知道小芸不是自己的女儿,另一个父亲应该也无法狠心把她驱逐出去。说到底,安阳与小芸多年的父女分离,也是安阳为建设盖亚星付出的牺牲。
至于琳自己,如果那个父亲真的想见这个女儿,自然可以为她再安排一次旅行。虽然她还不知道洪祖的真实身份,但至少是那个星球上非常尊贵之人。倘使他不愿意为自己的亲生女儿多付一张船票,那么他们就真的不过是一颗精子的关系,再也莫谈什么父女情谊。
于是,一切就这样安排好了。
16
那天小芸到酒吧之后,琳为她画上了自己常用的一种妆容,随后琳自己卸了妆。她带着小芸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坐上自己两年前购置的座驾,驶入气密舱外的荒凉世界。
车轮在沙砾上轻轻颠簸,黑暗笼罩的月夜中,悬着亲爱的蓝星。
琳指向远处一个光点,那是建在月海边缘一个环形山阴影中的分馏塔,塔顶亮着光,远远看去像一颗星星。“以前,他就经常在那里工作。”
那里大约是整个月球最冷的地方,常年需要用零下二百七十摄氏度的低温来分馏从月壤中提取的太阳风,然后获得氦-3,一种核聚变反应的关键物质。然后靠着它,她,她们,可以抵达那个遥远的星球,盖亚。
“琳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小芸的眼眶又湿润了。
“那就别说。”琳兴奋地拍了拍方向盘,“发射场到了。”
就在那里,环形山后一片平坦的月海,就是梦湖发射场,那里静静地停着一只飞船,陆续有乘客的月球车驶入船坞。
琳停下车,默不作声地取下自己的腕表,和小芸交换。在月球,这便是最重要的身份识别器了。早几天,她已经为小芸的手表做好认证,可以进入自己的房间、驾驶自己的月球车,共享自己的一切财产权利,即使在小芸离开之后,她也可以用小芸的表正常生活。
在登船口顺利办完登记手续,核对了身份,小芸就可以上船了。看着小芸那一脸标志性的烟熏妆,登记的小姐忍不住问:“原来是琳小姐啊。我们都很好奇,你永远都不卸妆的吗?”
小芸摸着脸微笑。
琳向她挥手,笑着替她回答:“到了那边,到了那边她就会卸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