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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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从没想过,在年过半百的时候,他们之间会有一场“辩日”——
  “你先下来,地上凉快。”
  “你先送点水上来,我渴了。”
  “我让你下来喝水啊,谁叫你挨着太阳那么近。”
  “和太阳没关系,早上吃的蒜薹炒肉太咸啦。”
  “和蒜薹炒肉没关系,你抬头看看,现在太阳和盘子一样大,要到傍晚,太阳才会像蒜薹炒肉里的炒肉那样,一点点大。”
  “那是你们老板黑心,克扣伙食费。”
  “你赶紧下来,要是被老板看见了,我们连蒜薹都没得吃啦。”
  上午的天空就像是一块被加热到蓝灰色的金属片。吕向红在吴援朝的催促下,先用左脚踩住一级楼梯的左边,再伸出右脚放在同一级楼梯的右边,等双脚同时在一级楼梯上站稳了,才缓慢地伸出左脚踏向下一级。
  杨杨奶奶近来常看见一个同龄人站在对面楼上,三四五六楼不定,一站老半天。杨杨乖巧的时候也跟着奶奶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看。杨杨的眼神引起了杨杨妈妈的注意,杨杨现在看我直愣愣的好像看敌人一样,会不会你妈和杨杨说我的坏话,把我们杨杨带坏带偏啊。杨杨爸爸说,睡觉。
  杨杨奶奶初以为对楼的闲人是东皋区的回迁户。前年,婺城政府将东皋区划为“城市有机更新区块”,正式启动东皋区房屋征收工作。前年圣诞节,东皋区完成全部签约任务;去年元旦节,东皋区完成全部腾空任务,现在东皋区所有的旧房子都拆平了,回迁房就近安置在婺城车站路的东边,杨杨家的正对面。
  车站路往北走到底是一个五岔路口,顺时针方向从第三个出口进入东皋路。东皋路上电脑音响店林立,回收二手台式机、笔记本这样的生意只有东皋区才有人做。低矮昏暗的铺子里头,躺着赤膊的男主人,坐着哈欠连天的女主人,他们被形形色色的电脑辐射着,就像一幅被门框裱起来的警惕电子垃圾的宣传画。杨杨奶奶每天早上买菜途经此地,许多店铺都还没开门,那些开门的店里也没什么生意,各种显示屏并置的展示墙上同时在播不同的电视频道,《早间新闻》的隔壁是古装的薛平贵与王宝钏,顶上是《走进科学》,下边是《名医妙方减肚子汤》《国医谈阿胶》……杨杨奶奶每天都会停下来看上一会儿,然后想一会儿,人这一辈子要是能活成这样五彩缤纷,叫人目不暇接,那才不枉此生。
  杨杨奶奶一家店一家店地看过去,一边回顾半生荣辱。她的人生从二十岁出嫁开始就一眼见底了,生养儿子、侍奉丈夫,在生产大队把自己变成另一个能挣工分的丈夫,比丈夫还丈夫……如果说在这之后还有什么变数,那就是在她三十六岁那年,丈夫肺癌早逝,原本一眼望到头的人生似乎有了另外一些可能,但她用实际行动告诉自己,也告诉其他人,没可能了……杨杨奶奶磨磨蹭蹭地穿过东皋区走到菜市场,半生荣辱刚好过完一遍,准确地说,大半生过去了,多的是“辱”,一星半点的“荣”相比之下可以忽略不计。因此杨杨奶奶在菜市场通常都不会有好心情,尽管卖桃或西红柿的摊位上都放了“轻拿轻放,请勿按捏”的牌子,杨杨奶奶暗中还是又掐又捏,娇嫩的果皮是她用指甲铭刻耻辱的碑。
  活着的,都是死者的遗产。
  杨杨奶奶从三十八岁开始就专注活在杨杨爷爷的阴影之下。之所以是三十八岁而不是三十六岁或三十七岁,是因为三十六岁是悲恸的一年,悲恸及悲恸过后的茫然充满了这一年;三十七岁,她不再悲恸更不茫然,但她不太能接受自己悲恸的持久力竟然不过如此,因此人前她还是素面冷淡的,其实那个时候她的心里已经被金保国塞进了一头小鹿。在我看来,你现在和二十七岁没啥差别。金保国把她的人生像倒带一样一下往回拉了十年,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暗示她还有许多重来的机会……然而儿子已经是无可更改的十五岁,母亲是毋庸置疑的六十五岁,只有丈夫永远五十岁。
  金保国一直住在东皋区,早年和朋友合办过回形针加工厂,也独资开过电脑音响店,听说最近幾年到处借钱债台高筑,以前是金保国吵着要离婚,现在是金保国求着老婆别离婚,但还是离了。金保国的老婆带走孩子,留下房子。杨杨奶奶心想,难怪这几年往来东皋路,一次也没碰到过金保国,八成是出门躲债去了。其实,金保国的回形针加工厂和电脑音响店相继关门歇业一度令杨杨奶奶感到欣慰,幸好当年没有冒天下之大不韪选择金保国,选与不选一样都是过苦日子,倒不如一个人吃苦头,清静体面一点。
  但最近一次上菜场,杨杨奶奶和金保国撞个正着。金保国笑眯眯地打招呼,杨杨奶奶假装没看见。金保国提着半扇猪头肉走过来,杨杨奶奶掩住口鼻,示意金保国离她远点。金保国原本想告诉杨杨奶奶,猪头肉是切回家下酒庆祝用的,金保国在东皋区的那间老破平房按照政府补偿政策能够换回一个全新的小套间,更别提他在东皋区还有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大套间,旧是旧了点,这不马上就要变现或者换新了嘛。金保国毫不犹豫舍赔偿金要新房子,这年头,钞票是死的,房子是活的,以前是钱生钱,现在是房生钱,我又不是土傻帽。金保国已经到车站路东边的在建安置房看过好几回了,这一次政府公开招投标引进国内知名品牌绿城物业服务集团有限公司对回迁安置房项目进行管理,并按照物业管理考核办法严加管控,确保回迁户能享受到国家一级物业服务企业带来的优质服务。更让金保国满意的是,过往的生活让他中了许许多多的下下签,但在这次安置房抽签中,金保国抽到了上上签,绝佳的楼层和户型羡煞不少回迁户。
  杨杨一家住的旧单元楼与金保国的新房子仅一路之隔,这片位于车站路西边的老小区稍微比棚户区强点,和东皋区相比就差远了。实话实说,杨杨家这一带比东皋区更需要“有机更新”,也确实比东皋区曾经更早地纳入拆迁规划中。传闻当时居委会黄阿姨家多算了补偿款,每平方米比别人家多个一千块,不仅如此,黄阿姨还额外收了一笔“动员费”,作为游说住户体谅政府尽早动迁的辛苦钱。消息一披露,旧楼破房里的小市民们不干了,还在心里种下了政府皆无良开发商都黑心的根深蒂固的偏见,这一深一固,让他们也像枯藤昏鸦老树一样,牢牢扎根原地,人家挪活这树挪死了。
  吕向红的穿衣风格简单粗暴,不是大红就是大紫大绿大黄大粉,看上去土气又老气。吕向红不知道俗艳的自己经常映入对面旧楼一双苍老的眼睛里,她只知道站在毛坯房高层,她像一棵树,像一棵树一样痛饮阳光。吕向红下楼回到地面,恐高的晕眩还没消散,吴援朝就把她拉进了工棚里。工棚有门无窗,即使点灯,从早到晚依然昏暗,即使有窗,也不会打开,工地扬尘凶猛,为保护呼吸系统损失一点视觉上的便利理所应当。   吕向红不知道自己除了经常倒映在杨杨奶奶的眼睛里,偶尔也映入斜对面旧楼另一双苍老的眼睛,虽然这双老眼的主人不过才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的王国仙痛恨阳光,绝无可能像吕向红那样把自己整个地暴露在太阳底下。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而太阳不是她的,她要睡了。白天,王国仙和旧楼里一些三班倒的纺织女工一样,拉上遮光布,把太阳挡在屋外,睡不深。王国仙梦见她和下夜班的纺织女工一起走出棉纺厂车间的大门,左手提着一个网兜,装着大小两只饭盒,右手拎着一只空热水壶,准备到锅炉房洗个热水澡,然后灌满热水壶,踩着晨光干干净净回家去。王国仙在梦里不停地灌热水,可热水壶好像无底洞,也像欲望,总不满。王国仙惊醒过来抱住自己,惊觉自己也是锅炉房的热水龙头,每到夜晚就拧开,去灌一只只热水壶,热水源源不绝,热水壶更是源源不断,永不餍足……
  王国仙自怜比三班倒的纺织女工悲惨,她只在夜间工作。王国仙曾向吴援朝透露,“王国仙”不是她的本名,“我姑姑才叫王国仙,小时候我爸和我妈闹离婚,我住姑姑家,王国仙对我很不好。”吴援朝没想过在婺城这个异乡会有年轻的异性和他分享身世秘密,他自愿被这样的坦诚所感动,尽管这很有可能只是风月场所惯用的伎俩——风尘女子通过坦白一两个所谓的秘密去戳中恩客的情感软肋。总之,吴援朝的心又柔又软了,他已经太久没有被什么戳一下了,生计最无趣又最紧要,他一度自以为无关也无需风月了。
  吳援朝和王国仙的初遇绝对算不上美好,吴援朝当时正为了老家的失地怒发冲冠。吕向红打电话告知,王宅村准备开发打造凤凰山工业园区,吴援朝家的八亩地在征收规划内,征地时长十八年,征地期间每年每亩按照七百元标准进行补偿。吴援朝冲着电话嚷嚷,把气全撒在吕向红头上。吕向红也慌了,你听得见吗?推土机已经开进来啦,老魏家的蔬菜大棚和苗木园子已经被推掉大半啦,马上就轮到我们家的八亩菜地啦。吴援朝问,老魏什么想法。吕向红说,老魏不做菜农也不做花农了,老魏准备到国富的饲料厂做工人啦。吴援朝说,怂逼。吕向红说,没办法,老魏的儿子小魏在婺城供电局上班的。吕向红发挥阿Q精神,搁下失地的伤痛,表达了她对婺城的憧憬,“我不去饲料厂也不做月嫂保姆,我就来婺城看看你”。吕向红的请求合情合理,吴援朝不想答应又无法反驳,闷了一肚子气。吴援朝握着手机专注于生闷气,没注意到低头发短信的王国仙,两个平路上走着的人最终撞到了一起,两个平路上走着的人好像两个犯了路怒的老司机。
  “走路不看路,要死啦。”
  “嘴巴放干净点。”
  “我嘴巴再不干净,也没有你这一身脏。”
  吴援朝就像一条灰头土脸的蛇,被王国仙打中了七寸。他是脏的,不论在老家务农还是在婺城工地上,他都没有逃脱“脏”的厄运宿命,他的晚年无可避免也将以“脏”字谢幕。他不是没有抗争过,抛下良田贤妻,只身闯婺城,虽然没闯出什么名堂,他仍有一些自己的坚持。吃喝嫖赌,工地上的人哪里逃得过,五毒俱全者有之,最不济的也精通其中一二。吴援朝偏就是比“最不济”还要不济的异类,“喝嫖赌”与他无关,若非维持生命正常运转的需要,恐怕吴援朝也会把“吃”一项舍掉。吴援朝忌胡吃海喝,一日三餐规律如山中高人。有工友酒后调侃,老吴你不喝不嫖不赌,就剩下吃了,还吃那么一丁点,你这样活着有啥意思。吴援朝就顺着酒鬼的话想一想,这样活着有啥意思?没意思,体面地活着干体面的活或许有意思,但为了体面地生活而穷讲究白忙活就没意思了,明明扛不起的东西非得扛吗?这样活得不是很压抑嘛……
  也是那个酒鬼在另一次酒后挥舞手机向工友们炫耀他最新的猎艳战果。吴援朝目睹酒鬼和王国仙的自拍合照,心里一松,她也是脏的。
  走到车站路的西边,穿过小卖部和白铁皮加工店之间的小巷,右拐,绕过一座啤酒瓶堆成的小山,钻进二号单元楼的门洞,迈完三十一级楼梯到三楼,在301室的门口站住,吴援朝深吸一口气,没吐出来,又深吸一口,仿佛哮喘病人发病似的伸出哆哆嗦嗦的右臂,怯怯地叩响房门,这又像刚学艺的厨师,刀法不精,在砧板上切得慎之又慎所发出的那种动静。门开了,四目对望,彼此眼中各有一丝慌乱,稍纵即逝。她领他进房间,一个大红大粉的小天地,像洞房。再次四目对望,虽然没有被欲念驱使,吴援朝的脸颊还是不争气地红起来,烧起来。从工友那讨来地址原本打算上门破点财买一顿羞辱从而捡起那天被王国仙所践踏的尊严的吴援朝,士气全无,来之前气汹汹谋划好的打击报复完全施展不开来了。
  王国仙替吴援朝干着急,她没见过这么安分的客人,仿佛洞房花烛夜的新郎。许多客人虽然一开始也拘束,闷声不响不知所措,但只要过一会儿就能很好地进入状态,进入角色。他们假扮新郎,让王国仙做他们几分钟、几十分钟、几小时的新娘,洞房、离婚、再婚、再洞房,一寸光阴一寸金呀,春宵一刻值千金呀。只有吴援朝始终目光闪烁,畏首畏尾,仿佛是个雏,仿佛真新郎。
  “新郎官,你想让我叫你什么呀?”王国仙主动扮起新娘。
  “我……”吴援朝张嘴就后悔了,晚饭吃的蒜薹炒肉在口腔里沤成一股浊臭,在同样浊臭的工棚里不觉得,但在王国仙香喷喷的房间里就突兀了。
  “你想怎么玩呀?”王国仙继续主动。
  吴援朝有一瞬错觉,以为王国仙是老家王宅村的程兰芬。吴援朝庆幸当初娶的不是程兰芬,虽然灰扑扑的吕向红没什么女人味,但显然,一件素朴的农具比一只充满雄激素的母老虎更宜室宜家。吴援朝试探性地挨着王国仙的床沿坐下来,如伴虎如坐针毡。
  “你很冷吗?”王国仙冷冷地说。
  “你的床太软了,像坐船,晕。”吴援朝尽量稳住自己,使他看上去不至于东倒西歪,好像王国仙一口气就能把他吹倒,“床越软脊椎越不好,你天天睡这张床吗?”
  “一天二十四小时,我有二十个小时都在这张床上,工作、休息都在这里,剩下的四个小时差不多也都围着床转。”王国仙躺下来,陷进床里面,“比起软塌塌,我更不喜欢硬邦邦。”   “吃饭也在床上?”
  “不可以吗?”
  “我有黑龙江的工友,他也喜欢坐床上吃饭喝酒,你喝酒吗?”
  “要喝也可以,加钱就行。”
  吴援朝俨然酒醒,王国仙毕竟不是程兰芬,他跟王国仙纯粹是金钱交易关系。吴援朝仔细地打量着她,仿佛她是市集上一只他权衡是否购买的山羊。吴援朝记起了此行目的,来之前他早已在想象中把王国仙扒光抽打了好几遍,强迫王国仙一遍遍重复:我最脏,我最脏,我最脏……
  “先洗澡吧。”王国仙提议。
  “我洗过了,”吴援朝说,“我洗过了来的。”
  “有意思,”王国仙笑了,“你和他们不太一样。”
  “都一样,”吴援朝说,“在老家我们是农民,来到婺城,我们又都是农民工。”
  “我住的这个地方叫翠景花园,听上去好像是很高档的小区,其实一朵花也没有。”
  “你就是花。”吴援朝在王国仙身旁躺下去,睡眠就像冰川在融化。月亮好像一块可燃冰挂在房间外。
  杨杨奶奶直到前几年才搞明白生下杨杨爸爸之后的那段艰难日子其实是产后抑郁,杨杨两岁之前,杨杨妈妈也有类似困扰。杨杨奶奶现在早就绝经了,但类似产后抑郁的那种不痛快又回来了。
  以往杨杨家周边的麻将馆、快餐店、美容美发店动静稍大,影响正常休息了,杨杨奶奶毫不手软绝不姑息,一个电话打到城管部門,立竿见影,堪称投诉维权的斗士,可眼下在工地噪音问题上,杨杨奶奶却接连碰壁,“我们主要负责在商业经营活动中使用高音喇叭或者采用其他发出高噪声方法招揽顾客的及在城市市区街道、广场等公共场所组织娱乐、集会等活动,使用音响器材,音量过大所产生的社会生活噪声,要不你打110试试看。”杨杨奶奶照做,结果110主要负责车辆鸣笛等交通类噪声和鸣炮、狗叫声及群众自发组织的活动所产生的社会生活类噪声,“你可以打环保部门的投诉电话。”杨杨奶奶这才找对门路,主要管理除渣土清运外的建筑工地夜间施工和企业固定设备所产生的工业噪声的环保部门却这样答复,“你们也要体谅政府的难处,车站路东边的安置房是今年市政重点工程,政府投了这么大一笔补偿资金进去,早一天完工就是胜利。”
  杨杨妈妈夜夜酗酒,杨杨爸爸疯狂手淫,还有其他许多人也都借助各种各样的方式抵抗噪音带来的入睡障碍。如果统计一下,车站路西边这带的红酒、药酒以及卫生纸、安全套的消耗量一定创下了历史新高。
  杨杨奶奶痛恨自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不单是噪音问题,杨杨奶奶更痛恨周围大家脸上那种忍辱负重的云淡风轻,一个个都假装事不关己,麻木不仁。怂逼!
  “你妈吃晚饭的时候摔碎了一只调羹,前几天可是刚打破一只碗啊。”杨杨妈妈关起门来和杨杨爸爸明算账,“你要不要带你妈上医院检查一下?”
  “上次也是你说我妈有胃病有什么菌,结果呢?”
  “我是怕你妈老年痴呆。”
  杨杨奶奶白天困得要死,可躺到床上又全无睡意。天灵盖被噪音日夜捶打,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天灵盖的缝隙孔洞里流出来了——
  杨杨奶奶年轻的时候坐卡车从婺城到王宅村,卡车两侧都挂了大红色横幅,车一动,横幅猎猎作响。直到现在,杨杨奶奶还记得王宅村的土豆汤,因为没有油,土豆是用擦菜板擦的,相比刀切,这样煮出来的土豆汤就会稠糊一些,再用土豆丝和面在汤锅边上贴一圈饼子,用班长的话讲,这就是满汉全席啦。这是班长的一厢情愿,尽管当时粮油紧缺,杨杨奶奶还是吃不惯顿顿土豆丝面饼,更看不惯“苦中作乐”的精神胜利法,明明苦哈哈,做啥要强颜欢笑,乐哈哈给谁看呢?
  生活终究让这位骄傲的女中学生低了头。那时候的王宅村就和现在的婺城一样,整个就是一片工地。杨杨奶奶一开始和所有同学一样,在王宅村出苦力做苦工,随着时间推移,杨杨奶奶和有的同学一样,因为实在受不了苦,早早地和当地的老社员结了婚。生活有了改变,但还是苦,杨杨奶奶生下杨杨爸爸之后坚决不肯再生,好在是儿子,杨杨爷爷也就顺了杨杨奶奶的意思。月子里,杨杨奶奶夜里换尿片要点煤油灯,有时灯没点上就已经被尿了一手,湿手划不着湿火柴,杨杨奶奶坐在暗里掉眼泪。她经常感到恍惚不可思议,明明自己还是女儿,怎么就做起了姆妈?生活终究让这位不甘心的年轻妈妈迅速成长为养儿育儿方面的熟练工,后来,杨杨奶奶夜里把尿就不用点煤油灯了,再后来,杨杨奶奶学会了养猪、种青菜、腌雪里蕻。在离开王宅村重返婺城的前一年,她甚至毫不娇气地学会了接生猪崽。
  杨杨奶奶几十年没有吃到王宅村的肉麦饼了,并不想。这种当地的特色吃食在物质匮乏的非常时期就简化成了土豆丝面饼,而正常条件下,肉麦饼以王宅村特有的腌菜和霉干菜肉为馅,在锅里烤至饼体膨起、皮黄带软,咬之,满口喷香。
  最后一次吃到正宗王宅村肉麦饼是杨杨爷爷做的。那时杨杨爷爷已经肺癌晚期,天天嚷着嘴巴淡,嚷着要吃老家的肉麦饼。他一边和面拌馅,一边猛抽旱烟,然后剧烈咳嗽,杨杨奶奶就站在他背后拍一拍他的后背,时不时提醒一句,注意烟灰,注意飞沫。杨杨爷爷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一日三餐顿顿只吃肉麦饼。杨杨奶奶知道杨杨爷爷一辈子都没有融入婺城,正如她永远不想再和王宅村有什么联系。当年她相中他,除了搭伴日子好过一点,最主要的是她馋他做的肉麦饼。当时国家的优惠政策已经结束,下放的知识青年和老社员一样都要“自食其力”。杨杨奶奶终于领会班长的那一套“两害取其轻”“苦中作乐”的革命生活智慧,土豆丝面饼就是满汉全席,甚至比满汉全席更好,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铁一般的真理。
  年轻的杨杨爷爷每天偷偷从石场公社食堂沾两大手掌面粉,然后双手插裤袋走回家,同样的办法适用于猪肉、葱花、腌菜,日积月累积少成多,再加上自家配给粮、油、盐,做一两只肉麦饼也不是天方夜谭。要是能吃上一口正宗的王宅村肉麦饼,这辈子也可以啦,杨杨奶奶在连续吃了好几天没油的大锅菜吃得胃酸之后,终于以两个肉麦饼为彩礼,把自己嫁了出去。   屈辱的往事和往事的屈辱,随着杨杨奶奶一个人闲下来静下来就一起缓缓流出,仿佛一场不期待的脑溢血。杨杨奶奶像一个自律的病人,主动回避这些回忆以及有可能引发回忆的物件,包括王宅村肉麦饼,因是刻意回避,于是记得更深更牢。
  吕向红虽然没有“高瞻远瞩”的概念,却也有了“高瞻远瞩”的体验,积累了“高瞻远瞩”的经验。站得高,看得远,也想得远,想未来也想过去,过去未来两头都不在婺城的工地上,吕向红得以暂时逃避施工噪音以及鼾声、梦话等生活噪音。
  王国仙在吴援朝最近一次到翠景花园时告诉吴援朝,我经常看见一个老妇在你们工地大楼上面转悠,你认识吗?吴援朝停顿了一下,说,不认识。王国仙微微一笑,心说,撒谎还脸红就不要撒谎,王国仙分明看见吴援朝冲那个老妇喊过好几次话了,但没拆穿他。
  这就是王国仙的好。
  算起来,吴援朝也称得上是常客了,一周至少来一回,每回坐着聊上一会,再小睡一会。吴援朝睡着的时候,王国仙醒着,坐一边玩手机。对于这样的相处模式,王国仙起初有些不安,免不了怀疑自己的业务能力。她们这一行每天都活在色衰爱弛的惘惘威胁下,不管愿不愿意都练就了看人脸色的本事,尤其是男人的脸色。两人虽年龄悬殊,但吴援朝每次都能在这里安心说上许多话,然后安安心心睡一觉。
  这就是王国仙的好。
  某种程度上,吴援朝达到了初衷:花了钱,然后在不践踏对方尊严的情况下,捡回了自己的尊严。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废话、闲话、心里话。
  “我头发乱不乱?”在吴援朝面前,王国仙不必浓妆艳抹,大可安心洗脸、卸妆,素面朝天。
  “睫毛有点乱。”在王国仙面前,吴援朝有什么就说什么。
  王国仙坐到梳妆镜前,撕下假睫毛,一根一根捋了一遍,“我失眠有一个礼拜了,你们没日没夜施工太吵了。”
  “我们每天凌晨两点收工,早上六点半开工。”
  “我试过凌晨两点睡觉,睡不着,我已经彻底养成夜间不睡觉的习惯改不过来了,我也受不了大白天看见大家干劲十足的样子,”王国仙转过头,用明显比卸妆前小了许多的眼睛冲吴援朝眨了眨,“有时傍晚睡醒起来,我也会出门跳一跳广场舞,相当于早上做广播操。”
  “你的眼睛有点红。”
  “我真想好好睡一觉。”
  “你睡吧,我看着你睡。”
  “你是阳痿吗?”
  吴援朝停顿了一下,摇摇头。
  “你不喜欢我?”王国仙早已洞察吴援朝和吕向红的关系,有那样一个糟糠之妻参照对比,王国仙在吴援朝面前永遠不必担心年老色衰。她自信满满地调情,拿吴援朝寻开心,“你不喜欢我?”
  吴援朝的女儿在北京做销售,一年到头也就春节回王宅村呆几天。吴援朝其实有一肚子话想对女儿说,混迹婺城多年,他也学会了一些城里人的思维方式、表达习惯,包括某些文绉绉书面化的口头语,但一家之主的威仪以及传统的亲情关系使他耻于敞开心扉,亲人之间的情感层面交流总让他有种乱伦的羞耻感,哪怕只是像对王国仙那样对亲生女儿道一声“晚安”,凶悍强硬就成了他的保护色。吴援朝好几次想叫王国仙一声女儿,女儿啊,我心里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个女儿在身边……那些和王国仙的闲聊闲谈是吴援朝一次次对女儿谈心的模拟练习。吴援朝不希望父女之间只关心到最基本的温饱层面,“吃过了没有”“衣服够不够”“冷不冷”……吴援朝有时候也佩服自己,能咽下一肚子的话和心酸,只吐出一个“嗯”,更多的情感都闷在心里,一年年攒下来,于是谈资雄厚,父爱如山。
  至于吕向红,吴援朝当她是搁在老家的一件农具,他自比是一辆城里的挖掘机,至少也是叉车。夫妻两个谁也戳不中谁,夫妻关系犹如农耕与现代,落后与文明,疏离又疏离。
  吕向红最亲近的还是土地。吕向红只有站在高层,视野开阔,才能遥遥想起故乡故土。往年这个时候,苋菜、毛豆都可收获了,再过些日子,花生也将成熟。在王宅村,苋菜叫“火菜”,血红的菜汤浇到雪白的米饭上,火红又红火;煮毛豆先用剪刀剪掉毛豆两头,入味又方便食取,也可以剥出豆子用青椒炒毛豆,青椒和蒜也都是自家地里长的。看天吃饭的吕向红由于常年看天看地,在看人脸色方面就逊于许多人,最终成了吴援朝眼中一件传统、实用,但无趣的农具。但毕竟不同于风车、石磨、木犁、耙、蓑衣、连枷、纺车、碓、水车、油篓、木桶、石臼、舂米杵、畚箕等等等等,吕向红这件农具有血有肉,还有心。
  与其说吕向红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不如说是泥足深陷,没得选。吕向红年轻的时候,土地上都是和吕向红一般年纪的男男女女。吕向红甚至给这群同龄男女当过老师,用王宅村方言夹杂蹩脚的普通话讲授选种播种的技术方法,手把手教他们使用风车、石磨、木犁、耙、蓑衣、连枷、纺车、碓、水车、油篓、木桶、石臼、舂米杵、畚箕等等等等,反过来,他们也教会她一些超出生活基准线之上的东西,比方他们会因为没有书和电影可看表现出对当时生活的不满足,并给她看一些他们私藏的,他们看了又看的小说、画报。她只能翻翻画报,看一看小说的封面,有时候她也会反省自己对于缺盐少油的不满是否太低级了。生活终究站在了吕向红这边,和劳累、饥饿相比,苦闷更像一种富贵病,奢侈而轻飘飘。又过了几年,人和土地的紧密关系松动了,一部分同龄男女离开王宅村回家了,又走了一批、一批,当时走不了留下的,晚几年也走了。他们离开前把那些烂熟于心的小说(有印刷本、手抄本)、画报都交给吕向红。那年岁虽说是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实际上哪里说得清谁是谁的启蒙者,谁向谁学习。吕向红学会了一口比较标准的普通话,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还学会了爱情的那种爱。
  那个教会她读写“吕向红”的男同学,不自知地也把爱的能力传授给了吕向红。她爱他身上某些文明的影子,他早晚刷牙,打喷嚏前肯定掏出手帕捂嘴接着,他会写毛笔字抄小说,其实他的硬笔书法写得更好,但因为毛笔抄写费时费力,日子就不那么难捱了。文明的男同学曾试图仿效传闻中的一位女同学,日夜用湿毛巾敷膝盖,以便患上风湿关节炎成功回城。可惜这个成功的先例传播甚广,引起了有关方面的警惕,加上王宅村偏远,当成功先例传到王宅村时,组织上已经把“风湿关节炎”从返城条件上去掉了。几年后,文明的男同学带着一身风湿痛回了城。吕向红反思过他们之间的关系,极有可能她只是他杀时间的另一个手段,吕向红像一张白纸一样被他悉心教导,一点一点进度极缓慢地抄上文明的印记,时间无知无觉流逝,日子就不那么难捱了。   男同学返城的第二年,吕向红嫁人,王宅村人和王宅村人的联姻。她的普通话退化得厉害,王宅村本地人是不说普通话的。吕向红后来看到电视剧《孽债》,庆幸自己当时谦卑,没有逾矩表露心迹,否则她极有可能要承担某种羞辱的风险,类似《孽债》里那种绝望的坚守、理不清的倫理冲突绝对是逃不过去的。她让自己逐渐淡忘他,但是忘不了,她只好任由他在她的心里藏下来,心房上一个清清浅浅的凹痕。
  无城可回的吕向红会怀念和想象那些同龄人讲过的城里的故事、小说里的城里的故事。精神生活的习惯使那些讲故事的城里人眼中都有一丝忧郁,这很像她遭遇自然灾害粮食歉收时的面目。吕向红心系土地专注农事,这是她熟悉的日常,也是她的精神生活,他们对她的启蒙终究有限。假如那群同龄的文明男女一直生活在王宅村,假如他晚几年再走,她的消遣方式一定不会如此单一,她的愉悦与满足几乎都拴在土地上,她种的白菜、甘蓝、萝卜、菜花、莴笋、青椒、西红柿、茄子、土豆、黄瓜、西葫芦、芹菜、芫荽、茼蒿统统比一般的阔叶蔬菜还要阔,玉米、红薯、花生也都比寻常的要大出许多,可惜王宅村没有农博会,否则这些惊人充沛的果蔬将被更多的人领教,兴许就会有那么一两个有心人洞察其中的秘密,郁郁葱葱的背后不过是欲望的转嫁,变了质、发了酸的,苍翠欲滴的欲望。每年春节,一家三口吃团圆饭,饭桌上的素菜无一例外全部产自吕向红的菜地。女儿对王宅村百般挑剔,独独对母亲的菜地赞不绝口,“我在北京根本吃不到这么新鲜的有机蔬菜。”吕向红恍惚觉得丈夫和女儿是在吃她,吃掉她……她的身体被嚼碎撕烂,一股暖流从大脚拇指到达大腿根,直抵她的心,她的耻骨、骨盆、尾骨、脊椎微微发热。
  吕向红原本是有机会在征地之前就告别土地和农事的。她闲置身体,预备为天伦之乐积蓄能量,结果女儿表态要做“丁克”,让她趁早断了抱孙儿做外婆的念想,“我在北京勉勉强强只够养活我自己,结婚和生育的成本都太高了,我怎么敢生?”吕向红反问,能高到哪儿去?想当年有人用两只王宅村肉麦饼就把媳妇娶回家啦,你要是在北京混不下去就趁早回来,回来生。女儿说,好不容易逃出王宅村,我决不能开历史的倒车。吕向红拿女儿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回归土地,和壮硕的果蔬们在一起。吕向红最怕闲下来,“艰苦奋斗、勇于开拓、顾全大局、无私奉献”是她所受的教育,劳动最光荣,劳动最伟大,最主要的是,无所事事容易胡思乱想,吕向红害怕去想晚年晚景,万一哪天干不动农活了,又不能含饴弄孙,那只有等死了。
  吕向红在吴援朝的工地上继续发扬“艰苦奋斗、勇于开拓、顾全大局、无私奉献”的精神,用毛坯房里的沙土调和化肥,接续乡土生活。这一间种白菜,那一间种西红柿,楼下种胡萝卜,楼上种豇豆和黄瓜,交楼前的这段时间刚好够一季蔬菜成熟。
  吴援朝对吕向红的雄心一无所知,他一心想通过和王国仙的接触尽可能地弥合两辈人之间的代沟,得到女儿的垂青,他希望一年回家一次的女儿能够好好看看他,看看他那具和王国仙因为阅人繁多而锈迹斑斑的红眼睛一样,因为过度使用而衰朽的身体。
  “我一个小姐妹有一次招呼一个大老板,受了气,送走老板之后,我那小姐妹就开始点外卖,点了好多外卖,然后给所有的送餐员都打了差评。”
  “我没吃过外卖,不会点,但我能理解你那个小姐妹。”
  王国仙就让吴援朝掏出手机,手把手教他下载外卖应用,填收货地址,下单,在线支付……他们总能在男欢女爱之外找到消磨时间的办法。吴援朝满足于这些微不足道的长进,似乎接近他理想中的体面。
  “我在工地干了十几年了,建过很多楼也拆过很多楼。做这个之前,我是放电影的,想不到吧?我以前很喜欢看电影的。”
  “我前面讲的那个大老板就是搞房地产的,后来资金链断了,楼烂尾了,老板就跑路了,估计现在过得比我那小姐妹还不如,也跟演电影一样。”
  “世事无常。”
  王国仙摸出身份证给吴援朝看,“‘王国仙’是我姑姑的名字,小学的时候我住我姑姑家,碰上有好吃的,她都藏起来留给我表哥吃。有一次,邻居给了我姑姑一只很大的芒果,刚好那阵子表哥不在家,等我表哥回来,芒果已经烂了,我姑姑就把芒果削了又削,取最里面那些看上去还没烂黑的芒果肉给我吃。我就假装吃得津津有味,还感恩戴德。昨天晚上我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姑姑去世了。”
  “赵——思——静——”吴援朝对着身份证念了一遍。
  “你还是叫我王国仙吧,我想我姑姑了,”王国仙看着地下说:“我姑姑看不见我挣钱了。”
  “世事无常。”吴援朝捡起王国仙掉在地板上的一片假睫毛,和身份证一并交还给她。
  王国仙只接了身份证,说,“我另一个小姐妹前些年和她男朋友因为二手房分手了,那套二手房地段挺好的,面积也大,可我那小姐妹死活要买郊区的新楼盘,毛坯房,哪怕面积只有那套二手房的一半,知道为什么吗?”
  吴援朝捏着王国仙的假睫毛,摇摇头。
  王国仙说,“这片睫毛脏了,你帮我丢了吧。”
  假睫毛比一片真羽毛更飘荡,更微不足道。吴援朝站在王国仙的阳台上,抬头看见吕向红孤零零杵在斜对面三号楼的第六层毛坯房里,手里好像还拿着铲,紧接着听见一阵警笛声远远而来。吴援朝幸灾乐祸地四下寻找浓烟、起火点,没找到。
  杨杨奶奶后知后觉自己那么喜欢盯着对楼的吕向红看,看她孤零零地这一站就是老半天,要是哪天没看到,还会有期待以及期待有可能落空的轻微焦虑,是因为杨杨奶奶潜意识中把吕向红看作是一个轻生的女人,手里拿着铲或是别的什么凶器,强忍高空晕眩,一次次逼近还没做护栏的水泥露台的边沿,那正是一种标准的轻生姿态,接近死亡的诱惑。
  这诱惑也诱惑着杨杨奶奶,上菜场买菜变得战战兢兢的,生怕再见到金保国,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梦见金保国得意洋洋地提醒她一步错,步步错,这些年的苦头白吃不说,往后更是一大段辛苦路,这辈子算是白活了,不如死了好……
  杨杨爸爸怎么也想不明白,杨杨才三岁,杨杨妈妈就像更年期的泼妇一样,一天比一天暴躁。酒精已经对她不起作用,杨杨爸爸在午夜的噪音中爬到杨杨妈妈身上,没有前戏,杨杨爸爸五分钟就完事,酣然入睡。杨杨妈妈被杨杨爸爸骑在头上,没有高潮,起床去卫生间清洗,越洗越窝火,欲火和怒火一起煎熬她,最终在几天后的结婚纪念日上大爆发。   “这是玫瑰花吗?”
  “这怎么不是玫瑰花了?”
  “我要的是黄玫瑰,不是俗气的红玫瑰。”
  “红玫瑰黄玫瑰还不都是玫瑰。”
  “那住这里和住你妈家还不都是住!”
  结婚纪念日的前一晚,杨楊妈妈提议夫妇俩重新搬回杨杨奶奶家暂住,逃离这没完没了的噪音,不喝酒、不做爱,睡几天安稳觉。至于杨杨奶奶,杨杨妈妈的意思是让婆婆留守车站路,反正老人家耳背,噪音不噪音的关系不大,杨杨白天还是你妈带,晚上我们下班再接过去。杨杨爸爸坚决不同意,噪音都是一样的,要走一起走。杨杨妈妈说,说得轻巧,你妈那个房子又不是没住过,四口人在里面像火柴挨着火柴装在火柴盒里,去年我不过是和杨杨随口说了一句,不要拿瓶塞玩,脏,就被你妈听去了,然后有事没事就做文章,杨杨啊,奶奶家的苹果脏,不好吃的;杨杨啊,奶奶家的凳子脏,不好坐的,有意思没意思……杨杨爸爸说,在这里你可以尽情诋毁我妈而不用担心被她听去了。杨杨妈妈以一个“不可理喻”的白眼终结了这场争论。杨杨妈妈本来还想冷战,可是施工噪音迅速填补了他们之间的沉默,吵得头皮紧、耳朵疼、嘴巴干、心跳快,哪还冷战得下去?
  “你们想到我那住啊?可以啊。”杨杨奶奶急急忙忙做和事佬,“我们收拾收拾随时出发。”
  “是我们,”杨杨妈妈比划了一下她和杨杨爸爸,说,“你和杨杨最好留在这里,这里离公园也近,你那个房子比较脏,你和杨杨去住,不好。”
  杨杨爸爸抽手给了杨杨妈妈一个耳光,杨杨爸爸事后反省将此归咎于连日睡眠不佳导致他变得冲动暴躁。杨杨妈妈挨了一耳光就真的变成了一个泼妇,如果不是杨杨奶奶死命抱住,天知道杨杨妈妈会不会真的从窗户上跳下去。杨杨奶奶好不容易稳定了家庭局面,一边看向窗外对面高楼,直到目光锁定吕向红,心里才松下来,不如死了好。
  吕向红正儿八经准备要跳楼的日子正好是吴援朝出狱的第七天。
  吴援朝涉嫌嫖娼被抓后,脑子里断断续续一直回放着事发当天的记忆:那阵不祥的警笛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原计划隔岸观火的他扑空不说,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竟成了触发警报的当事人之一。他和王国仙穿戴完整地被警察带出单元楼,其余一对对男男女女的衣着都比他们凌乱、暴露,倒显得他们另类而格外引人注意。男人和女人自动分成两列,分别上了两辆警车。吴援朝在上车前,惊恐地搜寻王国仙看最后一眼,王国仙的眼睛和他的一样老了。与此同时,杨杨奶奶密切关注着杨杨爸爸的一举一动。
  就在小夫妻搞砸结婚纪念日后的第四天,杨杨奶奶无意中在杨杨爸爸的裤兜里发现了一张小卡片,杨杨爸爸曾不止一次向老母亲吐苦水,她才刚过三十二岁啊,却比五十多岁的老泼妇还难对付。杨杨奶奶说,我今年五十六岁。杨杨爸爸说,和你没关系,就算她要做泼妇至少也过几年再说对吧。杨杨奶奶说,杨杨还小,你要大局为重。杨杨爸爸说,要不是为了杨杨,我早就……说实话,生杨杨之前,她不是这个样子的。杨杨奶奶当时以“哦”打住了儿子的牢骚,现在这张小卡片提醒她问题的严重性,卡片上年轻暴露的女性身体让她不忍多看,女性的私处刚好被一串手机号覆盖,号码下方是一行地址:婺城车站路6号翠景花园二单元301室。杨杨奶奶断定杨杨爸爸一定是饥不择食吃了窝边草,错把风月场当温柔乡了,杨杨爸爸犯下严重的历史错误啦。
  杨杨奶奶自觉有义务在杨杨妈妈发现之前帮杨杨爸爸销毁罪证,对于挽救儿子儿媳的婚姻,她义不容辞勇挑重担,旁敲侧击的思想工作一做再做,“你再不开心,也要想一想杨杨,别只顾自己开心。”杨杨爸爸同样以“哦”打住了母亲的说教,事实上他压根不知道母亲的话外音。那张小卡片一开始插在他的自行车车篮里,杨杨爸爸吃完早饭去上班,感觉有肉丝卡在牙缝,手边没有牙签就随手拿起了那张挺括的小卡片。杨杨爸爸如愿以偿用锋利的卡片边缘剔出了肉丝,满足地把小卡片随手塞进了裤兜……杨杨奶奶见儿子态度含糊,决定釜底抽薪。杨杨奶奶不仅恢复投诉维权的战斗本色,且大大提高了战斗力,不仅电话举报翠景花园里正在进行色情交易,还添油加醋地谎称,交易对象里有未成年人。这一来,问题就严重了,性质就恶劣了,警察就第一时间火速出警了。其实杨杨奶奶说得也没错,杨杨爸爸在她眼里就是未成年,永远都是她的孩子,尽管杨杨爸爸饱受失眠之苦三天两头抱怨,老啦,一天比一天老啦。就这样,杨杨奶奶像年轻时候写匿名信向大队揭发检举班长企图人造风湿病蒙混回城一样,用一个匿名电话端掉了这个老小区里的红灯区。就这样,吴援朝和吕向红的家庭如同此刻的吕向红一样摇摇欲坠了。
  吕向红心里十分明白,跳楼实属下下策,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希望借此让吴援朝正视自己的错误,包括如实供出他的嫖娼对象,姓名、年龄、家庭住址等等,然而吴援朝咬紧牙关不松口。
  他们从没想过,在年过半百的时候,他们之间会有一场“辩日”。
  “我大老远跑来婺城,吴援朝,你却在我眼皮底下跑去日他妈的野鸡!”
  “我没日,我对天发誓。”
  “你日的野鸡把什么都跟警察说了,刚好警察又告诉了我,古话讲,婊子无情!”
  “我没日就是没日,她栽赃诬陷我。”
  “你一个月多少工资,为什么每个月总有几笔糊涂账,不清不楚。”
  “我承认,我是花钱找了她,但我没日她。”
  “狗日的!”
  吕向红为撬开吴援朝的嘴,在她决定以死相逼前,还尝试过激将法。吕向红守在车站路路口,双手抖开一条横幅,那原本是附近美容院开业时的祝贺条幅,吕向红买菜的时候捡了一条回来,抠掉上面“热烈祝贺莱美美容院隆重开业”的白字,请人用毛笔写上一竖大字:“被吴援朝日过的女人,脏!下贱!”这等于把她自己也一起骂了,吕向红对吴援朝的绝望与死心可见一斑。有意思的是,原来的白字还留着印子,横幅实际呈现的抗议内容有点跑偏:热烈祝贺被吴援朝日过的美美女人隆重脏!开业下贱!
  吕向红不惜自辱的激将示威持续了一星期,一无所获,被吴援朝日过的女人始终只有她自己。横幅上的毛笔字被太阳照淡了,只剩下那两个黑乎乎的大感叹号依旧醒目。杨杨奶奶触景生情,不禁想起年轻时候见过的另一批横幅上的大感叹号:“宁要穷的社会主义!不要富的资本主义!”“宁长社会主义草!不长资本主义苗!”“宁要社会主义的晚点!也不要资本主义的正点!”“宁要社会主义的低速度!也不要资本主义的高速度!”……最近一段时间,班长取代了金保国频频出现在杨杨奶奶的梦里,班长满头大汗,强忍住风湿痛训斥杨杨奶奶:你应该举报你自己,你贪图享受!你自私自利!你是社会主义的蛀虫!往事如烟又不如烟,记不准确又忘不干净,黑白分明的年轻时代到了混沌的老年,一本糊涂账。   吕向红感叹楼真高,这是她第一次登顶,吕向红感叹人真渺小,围观仿佛成了一项人海战术,楼底下的围观者黑压压如地衣,不知道吴援朝是否在里面。吕向红低头看晕了,就把头向后仰,颈椎得到放松,太阳穴以下开始发热,让她明白以上无疑是天灵盖,而且随时会像危房一样坍塌。有一半记忆从大脑消失了,吕向红忘了丈夫长什么样子,尽管她是为了他才痛苦地爬上最高楼假意轻生,但小脑完好,一些忘了很久的旧事全在眼前——
  天像拖过的水泥地一般干净草坡被底下膨胀的石灰岩撑裂雨水和生活污水把裂痕不断冲刷形成纵横交错的沟沟坎坎一堆屎壳郎在牛粪堆里钻着粪渐渐膨胀松动一切移动的东西白云牛群羊群野狗飘动的红旗背着孩子走路的女人和被稻穗扎伤的男人以及像抱孩子一样把收割下来的稻子抱怀里头的另一个男人他的身体强壮又虚弱靠在那里像一把用旧的镰刀磨不快但还能用他们对她笑了笑她好像也笑了不过是把脸对着远处的草垛顶成群的蚊蝇尖叫着扑来撕咬蚊蝇的外面落了一片乌鸦空气中有牛粪的骚臭也有牛粪燃烧的芬芳昏暗中她只能看见他的牙齿他们的下巴都松弛下来她不再在他面前吐痰擤鼻涕讲脏话她在他面前讲心里话脱衣服撒尿也在他眼皮底下而不再跑出十几米远她看见那只锅还在那里盖是用一块锌铁皮做的……
  由于吕向红跳楼的顶楼超过了以往高度,杨杨奶奶不得不挨着窗户坐,把她苍老的头颅向后仰再向后仰,跳吧,赶紧跳吧,新房子会因为还没开盘就死过人而变凶宅,相应地房价就会受到影响,杨杨爸爸和杨杨妈妈说不定就能买上一套小户型,有阳台有阳光,住在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人也会和气开心一点。杨杨一家的大半积蓄都搭进车站路西边的这个老房子里了,老破小归老破小,这是他们能买得起的最大的学区房了,附近的熟溪小学、壶山中学是婺城最好的小学和初中。前年,老小区作为婺城试点准备加装电梯,一楼的娇娇奶奶坚决反对,一楼潮气重,采光也不好,再说了,一楼本来就比较吵,装了电梯更吵,如果不是为了家里老人方便出入,谁愿意买一楼啊,这些问题我们这么多年来一直忍受着,装了电梯就等于白受了,当初何必来一楼吃苦呢?住在三楼的杨杨妈妈也和娇娇一家统一战线,原本高一点的楼层,最好的就是三楼了,“金三银四”里的黄金楼层,卖价肯定是所有楼层里最高的,可电梯一装,房价就不好说了,四楼五楼六楼的价格估计都会比三楼高……娇娇一家和杨杨一家联手作战最终使加装电梯方案没有通过,老小区一如既往地老、破、小。
  娇娇一家自车站路东边二期工程施工以来就租到外面去住了,娇娇奶奶偶尔回来一趟,发现尘土噪音如故,心里就平衡了:要是这里清清静静了,那我们租出去一年不是亏大发啦。杨杨奶奶在心里咒骂娇娇奶奶老不死,正如此刻她在心里祈盼吕向红纵身一跃跳下去,但同时她又满心希望自己是慈悲的,心怀怜悯的——
  一片云从太阳前面飘过又飘走。土扬在半空,半天落不下来;人浮在怅然之上,悲哀之下。怜悯混合着爱,把大量的血液运往心脏,导致大量的水汽从眼睛流出,并且悲伤的冷淡延缓了这些水汽的运行,于是它们就转化成了泪水……
  杨杨奶奶边看边想,看得出神想得出神,直到饥饿感把她拉回来。杨杨奶奶给自己煮了一锅素饺子,带着安全抵岸的神色小口咬着荠菜饺子,钝重的喉结缓慢地从生锈的喉管里下移,浑浊的眼睛里有了清澈的泪花。杨杨奶奶用坚持了几十年的长斋天天提醒自己因为嘴馋而走偏的一生,但真的只是嘴馋吗……
  楼上的吕向红在和楼下的围观者、谈判者、施救者僵持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平安下楼。回到地面的吕向红双眼平视,像是望着极远极远的远处,又像是盯着极近极近的近处,瘦瘦的肩膀挑着宽大的衣服,她整个像是站在衣服里。人群中有掌声,更多的是嘘声,怪吕向红瞎鸡巴胡闹,白白耽误了许多围观者的工夫,欺骗了他们的感情,“电视剧有重播,跳楼不能重播,我从早上九点看到现在,结果呢……”王国仙和吴援朝也在人群中,他问她为何要承认子虚乌有的事。她说,那种情况下,你坚持说自己没卖淫没嫖娼就跟在精神病院里坚称自己没有精神病一样吃力不讨好,永远不要和一个医生谈论你的健康,因为他可能会控制你,随大流最舒服最安全。
  吴援朝沉默地从人民警察手中接回失魂落魄的发妻,在心里对王国仙的背影说了一声,晚安,王国仙,不,永别了,赵思静。
  工地方面辞退了吴援朝,亡羊补牢地采取了一系列安全措施,闲杂人员再无可能随意进出毛坯房了。居委会的黄阿姨也配合有关部门在车站路两边挂了一批崭新的警示牌:事故不留情,警钟要长鸣!就在大家都以为吴援朝和吕向红的夫妻关系到头完蛋了,谁知王宅村的非法征地有了下文,经过部分勤劳勇敢的王宅村村民的努力上访,不平等的补偿方案彻底作废,吴援朝就和吕向红手拉手坐公共汽车回王宅村去领重新发放的补偿款,去认新安置的就业岗位啦。
  动迁的风终于又刮到了车站路西边,政府计划在保留学区的基础上对杨杨家这片老小区进行拆迁安置。依照政策,大部分人家都将享受史无前例的一套赔三套的超级补偿。娇娇一家也顾不上噪音扰民,连夜搬回车站路盘点家当,计算面积和相应的补偿款。杨杨发现不论是奶奶还是爸爸妈妈,每个大人脸上都笑眯眯的,杨杨就糊涂了,天气还这么热,他都还没戴上手套和帽子,怎么就过新年啦。
  杨杨妈妈计划着三套补偿房,一套自住,一套出租,一套出售变现。杨杨爸爸不禁感叹,美好生活就在眼前啦。杨杨奶奶因为晚辈们開心也跟着开心,家和万事兴。杨杨爸爸和杨杨妈妈破天荒地睡了一个沉实的好觉,原来只要开心,非常非常的开心,噪音尘土什么的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夫妻俩一觉睡到中午,双双决定请假一天在家睡大觉,原来只要开心,非常非常的开心,工作上那些糟心事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某些面目可憎的同事也都是可以原谅的。
  “话说我们分三套房,黄阿姨家会不会分四套五套?”杨杨妈妈头脑清醒地提出假设。
  “又不是没这个先例。”杨杨爸爸头脑清醒地分析。
  有过教训的老小区里的人家也都想到了这一层,想当年第一次要拆迁的时候,黄阿姨家就多算了好多补偿款,还收了一笔做拆迁思想工作的好处费……黄阿姨从此成了老小区的“罪人”,钉在了老小区的耻辱柱上。如今,大家的猜疑和旧事重提又把黄阿姨往耻辱柱的深里钉进了好几寸。
  黄阿姨不负众望地再次成为车站路西边拆迁工作的绊脚石。谁都没想到一向很“红”的黄阿姨会对政府政策说“不”,谁都没想到最不可能做钉子户的黄阿姨偏偏就做起了钉子户。眼看近在眼前的美好生活要被黄阿姨搅黄,老小区的左邻右舍纷纷出动,上黄阿姨家做思想工作。娇娇的爸爸和娇娇的妈妈差点就给黄阿姨双双跪下了。同在居委会工作的李阿姨警告这位不知好歹给政府添乱的同事,你要是一意孤行,自绝于人民,那你也不配再做人民的好公仆。黄阿姨当即表态,我早就不想干啦,爱谁谁。黄阿姨在婺城熟溪街道做公务员的表弟也巴巴地找上门来,表姐,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呢,政府开出这么好的条件,我做梦都想拆就是轮不到,你还犹豫什么呢,你犹豫一天,我就没法回去上班一天,表姐,你理解我一下好吧。黄阿姨斩钉截铁表态说,我就不同意我就不同意,我要让大家看看我到底分了四套房五套房还是五十套房!
  日子越拖越长,拖到车站路东边四五六号楼相继完工落成,噪音终于没有了。夜空无风无云,显得严酷死板,像是开发商的冷漠面孔,夜晚安静得让人难以承受。杨杨妈妈和杨杨爸爸被一种巨大的失落笼罩着,睡不着,又无话可说。杨杨奶奶眼看对面一二三号楼的毛坯房变新房,灯火一点一点密集起来,莫名地很想念吕向红。一二三号楼在交付期间颇不宁静,有业主收房时发现自家客厅长出了小豆苗!也有人惊呼新房卧室居然长着一排小菜秧!还有长胡萝卜、小黄瓜、小豇豆的……杨杨奶奶把这些感叹号放进心里,装在心房上一个轻轻浅浅的凹痕里,然后温和地走入那良夜,安然地走进这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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