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2018年6月底,像3年前一样,余秀华带着简单的行囊,独自一人从湖北钟祥市横店村坐着火车来到北京。她换了一身素雅的旗袍,出现在北京单向街书店,这一次她是带着首部散文集《无端欢喜》而来。
3年前,一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让余秀华红遍中国,也掀起了一股年轻人读诗的热潮。余秀华说,诗歌是光,散文是湖,越深越好,她不想出书太快。“著作等身的人是可耻的。我特别反感一年出几本书的作者,我觉得他们不仅在消耗自己,也在消耗社会资源,更重要的是在浪费国家的纸张。”
成名之后:是标签早晚会掉
因为诗歌,前半生几乎从未踏出湖北省钟祥市横店村的余秀华,成名后不但走遍了全中国,还受邀去了香港中文大学、斯坦福大学。近年来,她包揽了诗歌界最重要的奖项,相继出版的三本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摇摇晃晃的人间》《我们爱过又忘记》,总销量达40余万册,为20年来国内诗歌销售之冠,让一度“冷门”的诗歌,重新进入大众视野。以她为主人公的纪录电影《摇摇晃晃的人间》,也在2017年上映。
余秀华的成名几乎是一场“突发事件”,蜂拥而至的媒体争相报道,让她获得了突如其来的名声,但同时也被贴上了“脑瘫诗人”“农民诗人”“草根诗人”等标签,承受着各种质疑和压力。
对于一个近40年未踏出乡村的、身体残疾、说话略显吃力的女人来说,这突如其来的生活的巨大变化以及舆论的压力,应该会让人无所适从。但是作者本人对此却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
“我不知道上天为何厚待于我,我如何有被如此礼遇的资本?我没有。我只是耐心地活着,不健康,不快乐,唯一的好处,不虚伪。有时候非常累,但是说不出累从何来。有时候很倦怠,又提醒自己再坚持一下……”她在文章中写到。
余秀华对成名后的一切保持着强烈的清醒。对她来说,每次外出,就是从农村到城市,从一个人的日子到许多人共同组织的虚幻。虽然这种“虚幻”常常让她疑惑。
对于她的成名,有人惊叹,有人感慨,有人眼红。媒体们蜂拥而至—农妇、脑瘫、诗人,带有这三个标签的新闻人物难得一遇。余秀华是那种让记者又爱又怕的采访对象,妙语连珠却也犀利直接口无遮拦。
人们称余秀华为中国的艾米莉·狄金森,她不以为然,“狄金森是独一无二的,我余秀华也是独一无二的。”
“我不知道上天为何厚待于我,我如何有被如此礼遇的资本?我没有。我只是耐心地活着,不健康,不快乐。唯一的好处,不虚伪。有时候非常累,但是说不出累从何来。有时候很倦怠,又提醒自己再坚持一下……一直有人问:你现在成名了,生活有什么改变?天,让我怎么回答?生活是什么,是一个接一个的细节,我参加的那些活动、节目怎么能叫生活?我虽然不会对这美意警惕,但是的确无理由欣喜若狂。我心孤独,一如从前。”她在文章中写到。
对着眼前的记者,余秀华说,“所谓的出名,名利,包括这些采访,都是虚像,经不起推敲。”但她却并不反抗,言语坦荡,“我不能不在生活允许我嬉戏的时候浪费这样的机会,生活没有教会我顺从,但是我知道要顺其自然。”
但也正是在这3年里,她视为“天”的母亲身罹癌症离世。眼看着曾经熟悉的小院,只剩下父亲和自己。伴随着村庄的建设,横店村曾经熟悉的一切—起伏的麦浪、门前的水塘、屋后的树林,都不复存在。2015年,挣扎了20年,她下了决心,拿出15万元赔偿金和丈夫离了婚。
余秀华觉得,世界能不能接纳一个人是次要的,首先自己能不能接纳自己才是根本。
“我是个个性散漫的人,活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诗人、女人、思想家、神经病……贴什么标签都行。你想,标签就是一张纸,它迟早会掉的啊。”
有故乡的人才有春天
记者问,走过那么多地方,最喜欢待在哪里?
“还是横店村最适合我。”余秀华说,“我想聊天,就从家里走出来;不想聊天,就待在家里。村民们都非常纯朴,对我非常友善。他们以前叫我秀华,现在会调侃我,诗人啊,这是善意的调侃。”
余秀华早上6点起床,做家务到8点,开始写作,写到11点,下午和晚上啥事都不干,要么看书,要么玩手机。如果没有写作计划,可能一天都在床上躺着,早饭都不吃。
横店村不大,这个丘陵地带上的村落只有零零散散的300多户人家。余秀华的父母守着二十几亩地,从来没有想过离开这里。他们抬头看飞机,但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能搭乘飞机。
事实上,余秀华散文中最令人惊艳的,恰恰是乡村风物和天地间自然意象,特别是那些卑微而倔强的生灵。她笔下的细碎是广阔的,卑微似乎等同于伟大。
“没有一个人的高傲比得过一棵玉米的高傲,没有一个人的从容能有一棵庄稼的从容。”她写道。
在余秀华看来,残疾的身体带来了许多麻烦,失去了许多的可能性。但有一件事情是公平的:这个身体里的灵魂对外界的感受不会比别人少,这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我怨恨过生活的不公,但幸运的是,真正的喜悦都是来自靈魂深处,而不是外界。”余秀华说。
“阳光亮堂堂地照在院子里,照在旧了的瓦片上,照在屋脊和垂下来的瓦檐上;总是有一些小麻雀跳来跳去,在屋顶上,或者在院子里,这时候的阳光也是动态的,麻雀儿的翅膀一扇,阳光就一圈圈地扩散开了,和另外扩散开的阳光交织在一起,纠缠在一起,院子里就有了细微而密集的声响。晾在院子里的毛巾已经旧了,颜色已经毁得看不见当初,但是看着它,感觉安心,仿佛日子正晾在藤子上,把霉斑和漏洞都袒露给阳光。”她在书中写道。 余秀华由衷热爱这样的时刻,“当我第一次感觉到它的美好的时候,这热爱便从来没有间断。它一定无数次抚慰了我的悲伤和迷茫,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它一定许多次给了我不动声色的希望。”
在余秀华看来,一棵树比一个人活得骄傲得多,它甚至是飞扬跋扈的。生命的对比里,不是走的路多才看得更透,它最终取决于与大地的交融和互相的理解。
“比如我家屋后的那些鸟儿,它们的到来就从来没有想过是不是被接纳,它们只是为了完成对生命的礼赞。基督教里有一首歌唱的非常不错,它对田野的野百合是这样说的:也不种,也不收,天父尚且养活它。”余秀华说。在她心里,横店村一年里最好的日子就是秋天,是庄稼收割的时候和收割以后长久的寂寞和安宁。尤其是田野里黄昏的夕光,成片的零碎的都那么美好。“当它抚摸过我的头发时,我就有了一天里的幸福。这幸福彷佛是我从我身体里出来,又投影在我的身上了。”
故乡还意味着亲人。余秀华想念去世的奶奶,“这个人走了,这间房子空了,这个人在一个人心头的位置也空了,而且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可以填充。你想哭,却觉得矫情。如果今天我告诉她:奶奶,我上电视了,上了好多好多电视。奶奶一定会斜着眼睛看我:就你,还上电视?你话说得清楚吗?”
活是整个宇宙最宽泛的东西
有一年,余秀华一个人从北京西站回家,进候车厅就要上一个很长的台阶。她背着重重的包在台阶上摔倒却站不起来,挣扎了几下,还是没有力气爬起来,索性坐在地上歇一会儿。
“这个时候我的羞耻心消失了,它的存在几乎就是羞耻本身。我需要做的事情是走到候车厅,坐上火车,然后回家。如果连这个也不能完成,我的存在就会成为一个拉不直的问号。当然这个问号偶尔能够被拉直,但是那么快,它又会弯曲起来,在人世里跳跃着行走。我在人来人往的台阶上坐着,也在陌生的好奇的冷漠的目光里坐着。如果这个时候感觉不到孤独那肯定是骗人。”
余秀华的敏感和清醒像一把刀子,这个场景让她事后很久都记忆犹新。“一个人在疼的时候才知道疼还在自己的身体里,没有被酒精麻痹,没有被飘到半空里的名誉的、侮辱的东西麻痹。尽管世间种种,我们都不过在寻找麻痹自己的东西:小情小爱的小麻痹,功名利禄的大麻痹。我们没有处处摔倒在台阶上的疼,我们只有无时无刻从半空里垂直打下的虚空。回想起来:这虚空从降临在身体里的那一刻开始,就伴随连绵不断的层层加深的虚空而极尽了一生。”
余秀华说自己是一个悲观的人,“能够转化的事物就是可以解决的事物,但是没有许多能够被转化的事物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首先生死是不能转化的,或者说我们现在对生死的恐惧是不能转化的。最为直观的是我身体的残疾和虚弱是无法转化的”。她讨厌大词,例如苦难、坚强。这些赞誉透露着经不起推敲的荒谬。对她来说,写诗就是因为喜欢,即便是在曾经短暂的打工生活里,没有电脑,没有桌子,她也要趴在床上写半个本子。“这与所谓的坚强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只是喜欢,骨子里的喜欢。感谢上天赐予我写作的心愿,这心愿的存在就是喜悦的存在。”
余秀华称诗歌为“拐杖”—“你走路永远摇晃,你其实永远需要一个拐杖,它是你融到地下的一根拐杖,也是你到天上去的一根拐杖。”
“身体的局限就导致了生活方式的改变,或者不知不觉导致了思维方式的改变,这是我不能知道无法辨别的,而且来路已短,我也无法从另外的路上试图重组和塑造,这就是人生的局限,是人生本质上的悲哀。一个人上路,生命里可以陪自己的人越来越少,亲人纷纷离世,让人在这样的悲伤里一直回不过神。只能身披悲伤,继续在人世里横冲直撞,完成我们没有完成的人生。”
余秀华说,年轻的时候她也想过要么死,要么一定要活得有意义,不断给自己新的东西。
“后来我觉得这个想法完全错误:意义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价值也不是我们自以为是的那样。活是整个宇宙最宽泛的东西,我们的所谓意义和价值充其量就是一条直线,把另外的风景都弃置一边了,这是很可惜的一件事情。”余秀华说。
新书刚一上市,余秀华立刻获得了出版界和文艺界的认可和好评。作家、出版人止庵说,余秀华的散文,令我对她刮目相看,我觉得比她的诗歌还好;ELLE主编晓雪一边读一边用记号笔画下自己喜欢的句子,她说:“几乎每隔一页都让人喜欢得四处标黄。让人心动、心疼的句子满纸皆是。”主持人陈鲁豫、歌手小河、作家水木丁讀过书后都用声音记录下令自己感动的段落。
北大中文系教授、著名诗人臧棣认为,关于余秀华,真正的问题不是我们怎么看她,而是我们怎么反思我们自己。
当有人问余秀华,新书的名字为何还叫《无端欢喜》?她说:“欢喜,我觉得是一个人生命的底色。我是一种很悲观的性格,但之所以承认悲观,还是对生命热爱,快乐就叫欢喜,但是欢喜是高于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