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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清楚地记得,一个半月前2栋301的王主任到我门上发传单,说是最近有成群的野猫出入,几天后居委会要统一绞杀,没必要焦虑。白衬衣挂在月季刺上,等她挣脱了上台阶来,钢丝一样的卷灰发扫过齐脸高的骨朵儿,像从墓碑下爬上来的尸骨,被活物割破了最后的肉屑,她将抽了丝的袖口卷了边,干脆地接过粉色的月季。
“多好!”说着将月季的刺逐一拔去,“多好,多可爱!你一个人,太太在外……修养得可还好啊?你家一个月季园,惠及了整个小区……招人喜欢!有些情况还是要及时沟通的,不晓得谁老在小区喂食,招来的野猫越来越多,吃了你的不算,剩下骨头、残渣、屎尿,还往你的地盘躺住不动……”
萎缩了肌肉的四肢在她裤管、袖口中空荡地晃,提拉着她的灰脑袋淹没在月季的花海中,又像扫墓的下了坟山。
2栋301的王主任是个很有用的人。很有用的人一般和具体的时间、地点、职业、职位关系紧密。回头她说了一句,“不过啊,这猫,习惯了人来喂,倒也好杀。”两个深邃的眼眶似点了鬼火,她的身影倒逐渐模糊,被路徑拐角的绿柳剪碎了大半。
之前见她摘下遮阳草帽掀起门帘时我就在想一件事,甚至没留意她竟踩着鞋进到屋中,好在并不碍事,在那之后我做了一次大的清洗。这事跨度上有些大,我就给大家说说。权当是个梦。
我是N大图书馆管理员,一般您见不着我,加之总见不着光我又比较白。我也不像您身边出版社编辑、写书搞活动策划的,倒不是因为这类人多言妄论,而是因为我节省行动,身心比较健康。最反常的可能是我不太喜欢书,这是三年前种下的果,三年前出了件事(之后如果记得我会说清楚)我突然耳鸣,这不是医生的诊断,我对自己的身体熟悉到有清醒的认知,那种低声又不断的嗡鸣一般在午后出现,过了午后消失。所以并不影响生活,但它影响我工作。我工作的地方把书看得比人重,所有书摆在高人半身的高架直通天花板,越在高处的越让学生崇拜,他们高高地拿起,低着身查阅、下着“批文”。安静中书有了声音,火星一般爬到天花板抓耳挠腮一番,喧嚣得要把图书馆烧掉。像极了三年前那个夜晚,我浑身不断冒出的冷汗像要救火一般,反倒弄污了书籍。好在我家中已无书籍。
说起我家,那是老式集资房一楼靠近洒水巷的一间屋。洒水巷,顾名思义,三十年来天天早晨五点经洒水车浇透。屋口拾级而下淹没在大片月季里,月季有黄有粉有白粉相间,邻居或者路人见了也惊叹一番。为了让月季园也成“集资”物,我准备好一把剪刀挂在门把,谁若喜欢,我积极地送上,月季盛开的时节,小区内家家户户几乎都有我的月季。外人眼中这个“月季园”小区老得已经露了馅,如同花径间遗弃的沙发,却被统一的月季隔出距离,觉得疏离。
有一次出了意外。仍然是午后,那天淅沥沥下着雨,我刚好睡醒。瞧着模糊的玻璃窗觉出自己孤单,再细看,并非我看走眼,花间的确有一人影,在模糊雨帘中晃,但不是我想见的熟悉身影。待我走到台阶前,一长发男青年抬着相机将白色台阶、雨靴、似乎还沾着热乎劲的毛线袜和花海的一角照进去,起身时将电脑包往后一甩,扫荡了大丛盛开的月季。过了大概十几分钟的样子,台阶上又只剩我一人,瞧着手在滴血,才发现原来自己光着脚,急忙进了屋把门关上。那血属于逃跑的闯入者。从他手中夺过的相机和包中掉落的电脑看,这是个爱好摄影的诗人,常年混迹于某阅读平台,我甚至曾经受益于他推荐的书单。
我要说的事与这不无关系。那之后,我遇见了女大学生。当一切似乎平息后,午后我仍然耳鸣,但不再有惆怅的情绪。那位女大学生治愈了我,也就是我刚才说的,孤单。
那天女大学生走向我,看似不经意。我一下子记住了她那张平凡的脸,薄皮圆脸单眼皮,左腿瘸。瘸腿拖累了她的视力,双眼呆滞得十分醒目。人总被缺陷标记。我把挣脱缺陷的努力统一称作困惑。
她抱回的书高至鼻尖,压得她左腿拖在地上发出啪啪声,远了看像只直立的蛤蟆抱了块儿巨石,近了看活像驮了只附身的鬼,刷欠款时她掏出的校园卡竟嘀嗒往下落油汤,再看她衣裳,除了大块草渍和脸上绒毛尖上的汗珠,还算干燥,这就更奇怪了。
“您听见吗,我刚才连呼吸都有回音,这图书馆得有多大啊。每天进进出出得多少人?哦,我瞧见了,那有个滚动屏幕来着,3000,3005……”她开口说话原来是这样的,听着她用声音而非文字表达时,我既熟悉又别扭。
使得我接话的语气有些迟疑,“这图书馆内学生座位4566,教师阅览区座位680。”将她归还的15本书放到推车上一看,最上一本是麦卡勒斯的《金色眼睛的映像》,下一本日文书《关于云》……
“我在这儿吹吹冷气。”她把腰抵在服务台上,背对着我,又说:“您说这图书馆到底糟在哪儿呢?我觉着一股浑身不自在的晦气。”
“你该试着挪个位置,你正对着冷气。不介意的话,还真得麻烦挪一下位置,我得把这些书放回书架。”
她没动,说话声像从她浑身的毛孔吹出的一团冷气,“瞧您神色,管理员是个力气活?果然多了规则麻烦得多,当初我拿的时候可没过脑。这么说我倒像那只没头的鸡,嗯,像那只鸡,不知道您晓得不晓得?有只鸡啊,听说斩了头活了一年多……一年多……”
她永远不会知道她这话说得多么正确,“一年多已经太久……有时候说不清,你瞧,这两本书刚好同在气象书籍区,即便当时你没过脑子,”我离她便近了些,“偶然吧,事后看又像计划好的,你说计划吧,有些事,你说巧不巧。”闻到她身上发出一股恶臭,看向她装卡的裤包,完好的裤包除外,整条裤腿裂作碎布条,有的牢牢粘在她十公分长的血口子上。我这才明白她脸上毛孔不断渗出的汗。
这时候,擅于隐藏思想的何女士关切地看了女学生一眼,回到我身边的座位时,随手从精致的小皮包内拿出微小的一粒止痛药,走回女学生面前递了过去,再落座与身旁两位同事耳语了几句,再打开墨绿的皮包,涂了护手霜,擦了手把墨镜戴上,一一打过招呼后,踩着打扣小黑鞋在我面前一旋转,小碎步地走了。 原先何女士的早退并不令人惊叹,关于何女士的一切曾经都是理所当然。上月初她丈夫出了事,当初引进她丈夫的文学院借着一纸正气凛然、文采斐然的声明将性侵学生的这位嫌疑人踢出了“共同体”,随后何女士曾经的纺织厂女工身份也传开了。出事当天以及接下来的日子,下午三点左右的图书馆大厅,依然是那斜倚落地窗的身影——一头卷发、一袭黑白双色绲边的扫地旗袍、一支烟。听说要从如今住的别墅里退出来,听说她丈夫学院闹了作协闹,一来二去与保安相谈甚欢,二人盘腿陋室喝一晌午的“朦胧酒”,也哭也笑,少不了鼾声大作。到时间了何女士能不去领人吗?何女士抽一根烟再早退不依然是理所当然吗?诸位同事只窃笑。
一是因为我夫人在外养病,二是因为女学生遭在场的几位同事窃笑,同病相怜之下她给了女学生那颗止痛药。我对何女士不能维持一贯的不经意感到十分失望。女学生也不见得领情,“过了脚踝的旗袍穿上,一副讨好人的姿态,不过这图书馆确实不是随随便便进的,要不是他建议……人要进这么个丑得可怕的地方还真是挺需要勇气。您一看也是下足了功夫。就您的膚色和身形不像经常运动的……一身装束又过于完备,连着护腕都配上了,白色运动服越看越干净,越干净越可疑,越……”她说她认识一个爱摄影的诗人,毛发旺盛得像条狮子狗,花朵儿在他镜头里像生殖器,这样毫不设防特别让人上瘾。
我从后拍她肩膀,把她整个人按在我推来的座椅上,从服务台下方的收纳盒中取出医护包给她包扎。她往后一靠,顺势睡了。我拿酒精往她十公分长的伤口上洒,似乎越疼她睡得越深。不经意地,她笑了一下。原来她不动声色是有原因的,她少了颗门牙。
我突然就心疼了。倒不是因为那肉眼看上去更可怕的伤口,而是少了那颗牙露出了她口腔的黑洞,我急切地想拿话把它堵住,“我太太也少了一颗牙……每每大雨,这座城市湿到天晴也下雨。我太太就比较麻烦,没下雨吧怕下雨,下了雨又验证了她的担心,下过了半天晒不干,这座城市太湿,湿得她心里压了片海。不好意思啊,我太太风湿,下雨了老犯毛病,夜里更凉,翻译到很晚时,冷疼了她就含一颗糖,突然就睡了……牙都糟坏了。坏了……这图书馆,坏在太好,给人想象的空间太大。有人认为它像翻开的书籍,有人以为像起航的船。它究竟像什么呢?你说像翻云覆雨的手掌?”
“这些书不是要上架吗?”女学生已经把腿肚子上的碎布条打了结站了起来,“我能喝口水吗?”她拿起我的杯子喝水,那水像完全不经过她口腔直接往她喉咙里灌。“不好意思,我有些渴。”我发现喝完了水的她像浇灌完水泥的地基,非常结实,灵活地推起活动书车往前走。活脱一只断了尾的壁虎。
按编码安放书籍让她很颓丧,“您说您太太是位翻译?您说了很多话没说在点子上,希望我这么说您不会生气。”
说着希望对方不要介意、不要生气这种话的人,逃出了责任的门反将责任的门甩在对方脸上。她时不时便伸出手来接住缺牙处流下的血,我很介意。我像对着一具尚且温热的尸体说话,这念头让我想要说下去。
“刚才说到下雨,说到下雨……下雨呢,人们都很慌乱,我太太不一样,她虽然忧郁,但她不会慌乱,她好像知道慌乱的人奔赴诺亚方舟就没有她的位置。忧郁让她变得懒惰,过了不久她就没再上班了,单位上似乎从来没有她这么个人,那个她工作了十年的单位拥挤得流不出关于她的任何消息,没有人在意她的去向,没有人在意她离职的原因。您记得你高中班上一个叫张明的男生吗?”
“说笑了您,靠着我妈卖淫存了笔钱,去了趟国外洗白了来的这儿,没有高中这回事。”
“上课总是迟到的张明,穿衣打扮穷酸得让人同情,催人交作业时满嘴别扭的大人腔调,发育不良的身体被留级的大高个塞进垃圾桶里,被人打破了脑袋硬扯下一块儿血皮痴痴笑的张明……不就在……”
“迟到……暴力、黑板上的诬蔑、撕碎的日记本、贫富、肮脏、交媾……哪个群体没有这样一个普通人?你说的……不,你不是在提问,你这是在假设。”
“如果能够仅仅只是一个假设,这对有的人来说,也许好一点。很多人就这么被忘了,他可以叫张明,可以叫李强,可以叫任何一个普通的或者动听的名字,都没有关系,他可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是被你,就是被其他人,忘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当然,存在不见得光彩,被人记住也不见得幸运。我太太呢,小的时候说话有日语腔、乐山腔,乐山腔和日语腔合在一起像是给了你一巴掌又赏你一颗糖,而她面上总波澜不惊。我太太的爷爷留学日本,回国后写过剧本、诗歌,也搞活动……1957年前后写了篇文章《消灭了碉堡和铁丝网打造了新特权》,算是三百万人之一,那时候街头巷尾的外国招牌一律涂上红漆,像在统一庆祝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知识分子倒大霉,大家一直喜欢红色。十三年后,那时我太太三岁,见了她父亲空荡荡的血裤腿笑了一下,被她教师家庭出身的母亲打了一巴掌,从此看什么都有重影。看不清东西也害怕缤纷的色彩,我太太寡淡的五官越发不讨人喜欢,她形容自己是个哈哈镜,扭曲了自己同样扭曲了别人。我总是被她精准的描述吸引,而不是在意那些扭曲的印象,但我笑她,说她是自己最大的敌人,这话一说出口她就哭了,这一生她恐怕只在我面前哭过,每次哭都像刑满释放的罪人,又是自由又是内疚。一到下雨的时候她很容易说起往事,天都帮她哭起来了她也就安心地可以讲开了,只是这雨还是会继续下,她还是会一次再一次地说起,感受到我感同身受时反而哭得更凶。那时候我就开始恨每一个不像她的人,似乎恨可以是英雄的武器,但上班路遇下雨,你猜我瞧见什么?男男女女奔赴避难所一般逃向我工作的地方,为乌合之众的恐惧与虚伪打工的,不就是我吗?愤怒的我扔开伞,狼狈地空手走进图书馆,你猜我又瞧见什么?没有情绪的抽象符号为人供奉,反而庇佑着泛滥的情绪以及无边的欲望。我为自己感到遗憾,我应该早早看透,像一本书一样抽象、没有情绪、无动于衷。我为我太太感到无比的悲哀,她不应该允许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封面译者的位置,我是说,书不值得拥有她的姓名。我太太的名字太美,含情凝睇谢君王的王,袅晴丝吹来闲庭院的院。逃命的才需要奔赴诺亚方舟,至于我太太,她始终在命中。这座图书馆,刚好就像诺亚方舟。” 没等我说完这番话,图书馆已经闭馆。我同女学生绕馆走了一圈又一圈。知识是无辜的,供养知识的场所也自然无辜且清白,没有人多看我二人一眼。其间她问我要了两次水,我们岔开道走上拱桥去了趟便利店,她很抱歉。
“我邻居,就是爱摄影的诗人,下午是他创作的高峰,写作时他的门总是敞开,他的相机镜头不上盖,写诗的时候他抽很多烟,一手揣进链条式收腿裤的裤兜,叼一根点燃的烟,捧起他遮眼的刘海,烟在他咖色条纹衬衫胸口处烫了一个洞……我这副模样不能让他撞见,虽然他也从来没有见过。我很渴,屋外的太阳晒得我好渴,来这之前刚好又出了意外……意外真的很棒。”
她的喉咙好像联通地心的无底洞,灌不满。这不免让我有些担心。
“走吧,送你到地铁站?”
途经一座无名的花园。花园灯火阑珊,又被层层树荫刮散。想起早年月季园旁造了只巨大的铁笼子,养了两只东非冕鹤,头顶金色绒球状冠羽,长颈挂红色肉垂,身披浅蓝灰色羽毛,两只交替着高飞低落,喜欢与孩子游戏。有一次,我太太打着电筒看了一夜,她说那天的经历让她下了决心翻译,当她终于感到自己是只不能飞的动物。翻译好像笼子里的夜间飞行。
抵达地铁站,女学生询问我手腕的烧伤,我这才想起,早前在图书馆帮她包扎,褪下了三年来几乎从不离身的护腕,出馆时竟忘了重新戴上。
或许很快我也不用掩饰了。
“亲眼见到真好。”我说了句她不懂也无心深究的话。
她在计算时间,“这时候……还有五根烟的时间,他还在写诗,还得再出门五次,抽五根烟。您再陪我站会儿。”
那天的最后,我们谁都没再说话,地铁站来来往往的人有的手提着水果摊上刚买的葡萄,有的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大多数都是背着包的学生,很多都戴着眼镜,他们不会多看我们一眼,我们只是站在地铁口等待的其中两个。周围的店铺还在营业,灯火算得上辉煌。
人就是这样的,有时候还不如别人手中的葡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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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见她,缺牙久了让她上嘴唇塌陷,像只闲置的瓢。腿伤好了反倒让她更加普通。好在审美这回事放在我这种中年人身上更像是出格的事儿。漏风的嘴令她烦扰,她皱眉的样子像我太太。我太太有种神奇的能力,皱眉时上眼皮弯作两个横T。我总在凌晨三四点起夜时路过昏暗的客厅,借着格子窗外闪烁的雨滴以及地面的反光,瞥见正中五米长桃木桌沿一个小小的背影。待我冲了马桶出来,那背影依然如故,我便起了逗乐的心轻手轻脚弯腰到她正前边,睡着的她趴在翻开的原文书上仿佛深夜的稻田,书页翻动的气流煽动她的睫毛,我在她并不浓密的睫毛上看见了整片微颤的稻田。这座城市太湿,入了夜寒,凌晨极寒,被我凝视了一会儿她便皱着眉醒来,两边的上眼皮弯作横T,每每这个时候我就笑了。她顺手抄起书砸我,叹口气又弯腰来捡,顺势同我一起坐在地上。她不问我为什么笑,我不问她为什么愁。
“老师您怎么流泪了?”没了伤口加持,女学生柔弱得非常模糊,竟然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她的外貌,无法确定对方形象的谈话很难进行下去。我在努力地找她人格上的特质,我感觉她同时在努力地迎合我的努力,突然间我醒悟了,不,这就是她作为女性的魅力,远比善恶、真假更为恒定的女性魅力,她仿佛柔弱地等待我进攻,然后使劲咬合我的需求,这不就是性吸引?当时我瞥了眼自己黏湿的手心,并不因此尷尬。“三年了,没见过我太太,突然很……想念。”
“瞧您气色不大好。您太太……您呀,一说起太太仿佛很远,仿佛很近……我猜是离了。”
“离开在外……养病,不远也不近……”
“您怎么知道我看日文书?这本《关于云》我看过。我当然不懂日文,您瞧,这是绘本。比如积雨云,比如卷积云,就是这个,比较壮烈,白色细波状,像那风啊轻轻地吹过水面,漾起涟漪,壮烈地不留一点阴影的云。书上写的字我自然不懂,自然的符号我自然见过,我肯定见过,我总觉得我见过,我一定见过,壮烈地、狠心地不留一点阴影。不好意思,我得喝些水,您能给我找只杯子吗?”
她接过我的水杯,浇灌空洞洞的地基般浇灌着体内饥渴的黑洞,我终于发现她显得虚弱的原因。她雪白坎肩背心露出的脖颈、手臂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全部红肿,严重的部位已经起了水泡。
“都怪屋外草地上的太阳。正午他在屋内写,我在屋外晒。他背着我坐在电脑桌前。脱一层皮就好了……每一口喝到肚里将来都会长成我的新皮。那时他见到的我是一个我也陌生的我,和他私信的我每天都在变,他每推荐我一本书,似乎我基因的排序就变一次,他知道每一本书在馆内的编码、区域,似乎顺着一个个号码他就可以找到他创造的我……我这么说您别介意啊。”
反复听到熟悉的这一句,我想确认:“这一句,似乎是口头禅?你不懂日文,怎么看日文书?上一次你借十五本,七本是日文书。”
“八本是他推荐,我自主地退一步,愿意和他僵持。谁看书是因为懂了?谁还看已经懂了的书?看来您只是个照看病人的专家,并不真的懂。这样跟您说吧,我有一种大家都有的病症,病久了病就是我,我就是病,你不能说我没病,那是在否定我的存在,僵持久了敌对的双方赖以生存,病就是僵持,病就是生存。看不明白是自然的事,怕的是看不明白还说道,我看中译本都是这个样子,要越过读者直接和作者蹩脚地对话,我反对这种特权的方式,或者批评,或者看原文,虽然我批评写得大受欢迎,但我现在忙着晒太阳、陪着他,现在他是我看不懂的最美的一本书。”
“说说那句口头禅吧。”
“我写批评文章常以这句收尾,这和您煞有介事的语气不同,更像语气词起个缓和的作用,二来一反批评的沉重,幽默得反而有回味。当然,说到您太太,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看似您说得坦诚,其实遇到关键点您就在刻意回避,回避什么,这是我要来见您的原因,当然我也必须说,您总是在试探的问话像隔壁的他……我不能让他见到我,至少我可以来见见您……”
我告诉她,我太太现在生活在一个开满斗雪红的地方,一米多高的直立灌木替她社交,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与不打扰。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一朵斗雪红,看见花儿便赞扬她的美。她生活的土地不再潮湿,多腐叶和泥炭,那里排水良好,白天15-26℃,夜里10-15℃,温度控制得很好,虽然早晨五点总被洒水车浇一遍。 她分享了那篇引发热议的批评,因为这篇批评她在阅读平台上与爱摄影的诗人有了深交。我表示熟悉。爱摄影的诗人推荐的书目同样对我产生过影响。
这是我们倒数第二次会面。
“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说您别介意,我觉得您和他很像。”
花和花也很像。我太太未必喜欢月季,她的认知大多来源于原版的日文原著,她的边界在于日文转化为中文时词不达意之处,她认为这个世界无法一一对应。比如她的名字,她总是笑我,说不是那样的,不是我用诗句、唱词形容的那样,她虽然出自一个教师家庭,但她家中无人通古文,反倒因为爷爷与日文亲近些。她出生时,名字由爷爷取。爷爷点燃了一根烟抽到一半扔地上,那时老宅的地上落满了标语,都是夜里惹了湿气从墙上掉下来的,像是给死人烧的纸钱,老人家倒高兴,说是省了烟灰缸,少给闯入者制造武器,烟头落到潮湿的标语上熄灭,不带丁点火星。说到这太太像在说自身的病症,她喝了一杯冰水,浇灭心底的怒火。太太的父亲同现在的我一样讨厌文字,遭人断腿的那天起他强迫自己及家人不断地斩断无声的回忆,却没法重生,带着越来越多的伤口似乎回忆越深。他不断地回想起那个画面,点燃的烟落到潮湿的大字报上瞬间了无星火。想不到有一天太太竟然主动地效仿她的父亲。有人在阅读平台上写了批评以《跪舔的日本奴才连着日文功底都是跪舔的姿态》为题猛烈地抨击太太的译文及家世。又是亲戚做的吧?这么想着,太太想念爷爷。太太四岁,爷爷便去世了,爷爷的去世并未如他所愿为这个家族带来安宁。当时老人家为太太取名“院”,说是机关单位、医疗工作或者学术研究单位都叫某某院,希望这孩子规规矩矩,规规矩矩能成方圆。等太太长大了些,问爸爸的腿怎么就瘸了,太太的母亲并不知道孩子只想了解事故、灾害之类可以理解的事情,她看着敞开的房门,看着旧伤叠新伤的丈夫咬紧了牙,汗湿的衣服随着他打颤的身体轻微地晃,看他夺门而出,家太小容不下他的痛,太太的母亲一反戒备的严肃脸庞,搂过她对她说:“我们可以帮助他,我们可以的,我们一定要帮助他,不然还有谁呢?当年你爷爷为你取名‘院’,谐音‘愿’,因为你是我们两代人,不,是这个时代对未来的愿望……孩子。”
我的太太是无数美好的愿望,因此她千疮百孔。
每每想到这,我仿佛听到了永远不会停的磅礴大雨,在月季园的土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的伤口,砸在我太太的身体上,最近越来越频繁,已经不再局限于午后,任何时候都可能触发我的耳鸣。我猜想或许前些日子醒来的惆怅并非因为我孤独,而是太太的孤独顺着屋外的台阶走到了我的心上。我的耳鸣难道是她的心跳?我便努力地压抑自己的情绪,这时我会借助一把铁锹,将所有的愤怒以及思念都握紧在坚实的木柄上,脱了鞋走进月季园。
这一次,我急不可待地给女学生打了电话。
我告诉她今天有位老师要到家中还书,怕是要请假到不了图书馆。
在我意料之中,她也很着急。她说:“老师您介意我给您买杯咖啡吗?”
她默认我的沉默表示同意,不放心又加了一句:“您知道有时好意也是一种负担……我想问清楚。”却没问清楚我要的口味。“当然我也给自己也买一杯。”
我并不会轻易责怪一个人,甚至大为赞赏遗漏这样的品质,能被她这样一个人遗漏应该算是幸事,只是可怜了某些人,很不幸。等到家中的访客走后,她终于安心坐下享受咖啡时,我赞美了咖啡丰富的奶泡。她并不在意咖啡的口味、温度,她不是那种需要调剂的讲究人。
等我坐到她对面的桃木桌前,她说起麦卡勒斯《金色眼睛的映像》:“您想想,谁会为器官写一本书呢?”列举了书中几个美丽的片段,一是士兵进到长官屋里偷窥长官夫人的情景,一是另一户军官家中夫人同男奴深夜瞧水中糖果的情景,一是长官创造偶遇偷看士兵的情景,“不作为是一种好品质。眼睛就是最好的不作為的欲望……比如那位何女士,她的眼睛……不作为,不分化,自然就是这么干的,您说夜是几点几分来?谁能确切地告诉我几点几分呢?我们只能说太阳几点几分升起,几点几分落下,行动是确切的,存在是自然的,不作为、不分化、模糊的,我得改一下措辞……怎么说,对了,应该是示弱,示弱是一种最好的品质。您说得对,咖啡的奶泡真好。”她说的话让她开心。但这都是最后一次会面中段的事。
关于第二次会面,有些事我并没交代清楚。为了尽量缓和您即将受到的冲击,我必须说,那天在她走近图书馆服务台前,她早已站在日文区观察我很久,我确定她在意多于恶意。她的开始总是这样。
她想传达一个信号:你一举一动都在我眼里。不知道她有没有如此用心地看完诗人推荐的所有书目,其实诗人自己也从未完成,或许是因为诗人的天分,每每刚看了几行字他便捕捉到灵感,或者按诗人自己的话说“灵感突然附体”,他便写诗不辍。我想爱上诗人后她很忙,忙着紧贴诗人的落地窗,躺在草地上他看不到的地方,将书盖在脸上晒太阳,陪伴着诗人的每一个写作之日。她从窗户爬进他的房间,需要把他的狗引开,或者像我们初见那天,趁他与中年女人睡觉,从敞开的门走进去。
这就是我要交代的部分,她是个闯入者。她是个窥视者。
但我要安慰您一句,整件事并没常识想象得那么惊悚。毕竟这世上除了法律,很少有事让人觉得困惑。
在此之前我要介绍一下即将出场的访客。
长久以来世人看我,以为我阴阳怪气、假笑、不适当的沉默拖累了我的家庭生活,但在这方面已婚妇女似乎比未婚女人更能理解我,无论是学校组织的教职员工运动会上我显出吃力时,还是与男同事交谈我难以抑制不屑时,上了年纪的已婚女人总能暂时抛开对我的偏见,甚至表现得有些亲昵。这是一条绝对的真理,在这点上我与女学生实在默契,这世上如果只有一条真理,便是积极地示弱。谁都无法解释缘由但它亘古不变:一旦女人开始倾吐心事便自觉亏欠了对方,越发无私地奉献。我是有那么几位忠诚的女性友人,她们私下里见我,话到浓时不由自主地作出一些亲密的肢体动作,比如脱了鞋光着脚蹭我,这位访客最爱。我个人是比较排斥的,但主动地招惹尽可能多的麻烦,反而不见得麻烦,都成了儿戏,即便我诸位女性朋友的丈夫们也不会产生疑议,因为我毕竟是个常年照顾病患的娘炮丈夫,背后她们少不了对我的揶揄,最后她们还会调皮地加上一句:“你晓得的,这人讨人喜欢。”听得各位丈夫哈哈大笑,男人总能敏感地从自己女人口中听出一种优越感,他们错误地理解了占有这回事,占有是要示弱地迎接然后死死地咬合。她们当中最聪敏的便是这位访客,这当然是她自己的看法,她也善于将自己的看法想象为全世界的看法,因而也能和庸人友好相处,但她并不因此快乐。她生不了孩子,这是最糟糕的。她很难与人亲近,一旦与人亲近便轻易将对方看作自己的孩子,嘴上没一句好话,着实令人鄙视。我有时故意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发现她反而更加依赖我,如此一来我便舍不得断了这样的关系。所以为了与女学生在家中会面,我适时地向这个女友人提出了邀请,善用她的柔情与妒意。此时恰逢她上了健身房对教练春心萌动的敏感时期。为了区别这二人,暂且称女友人A。至于女学生就没必要费心为她取个名了,像她这样的人就应该从此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之前已经交代过,我提前给女学生打了电话向她表示歉意,因为家中有访客没法到图书馆与她聊天。急不可待的女学生当然没有任何的迟疑,只是出乎我意外,听她的呼吸她似乎有些愤怒。等到一切都浮出水面我当然理解了她的愤怒,但也不会改变什么。只是现在如果我进一步解释反而徒增疑云,所以我们先略过不谈。关键是到了电话中提议的时间,她抱着一箱水果敲响了我的房门。我得有多兴奋,终于准时让她们二人撞见了。事实上我甚至没有细想她是怎么抵达我家的,在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地址就已经被她挂断电话的情况下。但那次会面她至始至终表现得相当得体。
当时A把我挤到一旁站在女学生面前时完全不像一位大学老师,倒像一个终于逮到出逃小朋友的幼儿园老师,急匆匆地走向她却停在一个稍远的位置,看一眼天气,叹一口气问她:“天这么冷,你不冷吗?”已婚女人对陌生人的敌意表现在语言上多为问候,谁也不会会错意。她手里提着的细高跟鞋晃啊晃的,女学生灵活地避开她的肩膀,从她耳朵旁轻易地取下挂在厨房墙上的毛巾,擦了一把脸。
“我刚才爬树摘这几颗柠檬可把我累惨了,树倒没多高,只怪它太繁茂,金灿灿的果子挂满了一树,刚好是我等您的时间。我就爬在树上看着您进来。时间到了我就来了。”这最后两句是盯着A的双眼说的。A本就凹陷的眼眶活像阴沟里爬的蚯蚓。
“老师,麻烦您把柠檬放到厨房里去,我实在抬不动了,歇会儿。”她的细胳膊整个地被柠檬箱子压迫得变了形,右手还在拿毛巾擦她身上晒伤后掉的皮,背上一块儿黑一块儿白。年轻女孩就是有这种本事,毫不做作地化解矛盾,当然并非与同性和解,但她能让男性站在她这边。因为她不在乎,所以那么轻盈。像雨后月季花瓣上停留的蜻蜓,一滴雨在它身上也显得无比沉重。
A被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气得不轻,没能满足与健身教练云雨的欲望,她本来就不畅快,扭头即走。当然如我所料她再一次推门回屋,她所站的位置还有她细高跟敲打的印记。三个小时的聊天中她总是抑制不住地敲打手中提拎的红色高跟鞋,她原本并不这样,为了好好和教练睡一觉她想到了所有细节,包括醒来后四目相对的口气,近来她戒了烟,很多习惯都变了。喜欢脱了鞋斜躺在沙发上,也并不放过脱了的鞋。这次她折返并未脱鞋,将怀中堆高的书籍一本一本耐心地陈列在地毯上,将我和女学生包围。等她将所有书全部介绍完,活像一部憂郁的灾难史。原本想要借知识碾压一个年轻姑娘的自尊,到了最后似乎是她自己大梦初醒,怎么每一位伟大的作家生来孤独,将孤独书写,渴望与庸人的交流,得来多少误解、偏见与隔阂。作品没法缓解一个作家的孤独,只会徒增更多无以缓解的孤独。这位大学教师,也就是我的这位亲密女友A,她的不快乐源于失落,总被自己辛勤论证的结论打败,逐渐地开始倦怠。
她的身影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落寞,她的眼眶里的血管仿佛蚯蚓,就要爬出青紫的阴沟。我请她拿起门把上的剪刀,随意选择一朵月季,带回家。但有一点,请她将栅栏合上,不知谁打开了栅栏。
“我看这位可爱的小伙伴似乎被雨水打湿的泥土弄脏了裤腿。”说这话时我看着女学生,女学生并不介意她不动脑子犯下的事,她早就从那树上下来打开我园子的栅栏,躲在月季中近距离地窥视着我和A。
被这话刺激的A一个跨越扑倒在女学生身上,先是啪啪给了她左右两个脸颊各两巴掌,然后抱着自己的高跟鞋突然崩溃了,或许她在遗憾旺盛的精力冲动之间用错了地方,再瞧瞧她腿下跨坐的并非性感的男教练,而是一个……普通的年轻敌人,她冷静下来,站起来斯文地弯腰抽出两张纸巾,一张擦掉自己的眼泪,一张递给被她打得流口水的女学生,然后友好地扶起对方,不容分说地挽起她的手将她架了出去,“我不愿意在自己心烦意乱的时候做出更加不堪的事,你和我,今天一齐走了留个干净。”她剪下了一支月季。
如果有一天需要,A会放下手中的书,自豪地告诉寻求答案的人,“那位多愁善感的女学生吗?我看着她走的。”
两小时后女学生裹着洁白的浴巾坐在五米长的桃木桌角时,我从卧室中抬出一整盒奇奇怪怪的蜡烛。
“你得坐到这边来,我给你点上蜡烛,你会暖和些。”
出于好奇她倒是被我支开桃木桌,坐到我跟前,“我有时候觉得你们这些中年人真挺有意思,老把幼稚的儿童玩意当情趣,好像情趣又是个见不得人的东西,不好展示给外人,平日里扭扭捏捏得不成样子。这蜡烛有意思啊,没一个相似的,我看看,您这起码囤了两三年吧,瞧这模样多久没用了,惹了灰了,您拿把剪刀过来,我剪剪烛芯,否则点燃了冒黑烟……”
“我太太夜里译书到很晚,这座城市太湿,入了深夜更寒,等花影烛光相动荡时,她已经病得不轻。我总是先睡下,到了凌晨她不知什么时候倒下,没灭的蜡烛……实在危险得很。有一次,我起夜好好地端详她,她太过疲惫,文档上来来回回只有一句不通的译文,二十遍删改改得面目全非,她累了,倒在桃木桌,也就是你刚才坐的地方,趴在桌边,没有动静,烛光晃动间她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她整个的灵魂系于丁点的烛火尖,她的身体仿佛烛火虚无缥缈的投影……她的指尖在她口齿摩擦间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我珍惜她的脆弱,她想吞掉自己……”
“我想知道那两只东非冕鹤的命运……”
她并不因为我粗暴地喝止而恼怒。
我带她到窗前,直指黑夜,“子夜东非冕鹤发出‘哦啊,哦啊’的呼鸣,像在抵抗黎明,拆了笼子,鸟就不需要了。这座城市太湿,我太太有风湿,到了雨天或者夜里容易犯毛病,我并不喜欢,甚至说厌恶屋中潮湿,比如你刚才的泥水脚印,比如……”我及时收回了自己看向她湿漉漉卷发的眼神,“但这都不重要了,该收拾的已经收拾干净,大的清洗也正在继续……”
“我不是有意打断您,不,您不用起身给我接水,我还在他看不见的落地窗外晒了一下午的太阳,奇怪今天不再喝水,或许我的瘾又犯了,我来是想问问您,我再走进他的房,是不是应该留下我的痕迹……把我们私信聊过的俏皮话写在书边……或者镜子上……躺在他的床上,用他用过的沐浴露……肉桂苹果味……我看,您给我找几颗药吧,随便什么,我从小被药喂大的,我妈妈在家营业时习惯喂我几颗药,似乎我是需要扼杀的病毒,吃了二十年药,我成了一种慢性病,我的人格就是抗药性……您去拿了吗,老师……老师……” 她吞下我给的一颗药丸,她解释说自己大概感冒了,被A拉出去假装回家,实则躲在月季园中观察我的反应,淋了好久的雨,直到我愤怒地一把将她拖进屋里,脱了她脏湿的鞋袜。她说第一次看人那么紧张自己。
3
“他在阅读圈内算个网红,查他的地址不是件太难的事,难的是我有义务了解他,比如他衣服的质地、他吃过的外卖、他发丝的粗细,了解他的需要、他的不需要,我得让自己刚好处于这两者间,让他需要又不需要我,这样的关系才能很好地维系。那天是最好的时机,他被一个中年有夫之妇纠缠了很久,似乎在我搬到他隔壁前就已经闹得天翻地覆,那段时间他不断地与一个编辑打扮的人见面,后来我见他到了夜里也开始写诗,我猜想他应该终于可以出版自己的诗集,这个关键的时候他不能激怒对方,怕打扰自己的心绪,更不能由着她肢体的纠缠,到了午休的时候他便躲到5栋抽闷烟,就这么抽了一个月。但那天,就是您第一次见我的那天,当然这么说也不准确,或许你我早就见过,在明在暗的关系。那天,我躲在一旁的储物间,见他拿烟的手抖得厉害,像是刚受了伤,说来也奇怪,只要远离了家门他必然背上相机、电脑,怕灵感找到家他却不在。那天他全都没带,看起来异常虚弱,我想从背后抱住他,告诉他‘不怕’,他突然转身时吓得我呆住,他凹陷的面孔因为某种羞辱的情绪贲张着毛细血管,愤怒得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自己房门抱住年长的追求者,留下一道门缝,搂着女人睡了一个小时。我进屋看着他,仿佛炙热黏稠的岩浆融化了她,冷却了又凝固了她,比起亲身与他肉体的纠缠,我更喜欢饱受摧残的他,床边褪下一圈医用纱布。他和我一样是一种需要扼杀的病毒,等待着喂食,可以是病毒可以是药物。他醒来,打开冰箱喝下一罐鲜奶,想起喂狗,开了罐头,找不见狗。
“狗被我支开……肉汤总是弄脏我的衣服……我……头晕得厉害,您在和我说话吗?”
“很久了,我们早已经说了很久……”
“你能再给我一颗药吗?”
“你说了一个故事,是不是你想说的我不清楚,话也不见得都是真的,故事听上去不错,药呢,足够了。”
“他住的房子,也是我住的房子,位于高档工业园区,正在发展壮大的事物都会有一个漏洞。这个漏洞恰好就在他房间落地窗的正对面,那儿原来有幢危楼,如今墙体喷上“某某建工”的字样,围了一圈蓝色的隔板,与草坪相接处缺了一块儿。那栋楼的住户大多并非早出晚归的白领,而是宅在家中通过网络经营各自事业的自由职业者,互相并不相熟……那天,我记得是星期三中午。我掏出肉骨头朝窗口右侧的地下停车场抛去。原本那只昆明犬并不喜欢趴在窄小得只容得下它半颗脑袋的窗口,它自在地躺在茶几下方的羊毛毯子上,交叠着两只前爪摆出不太在意的样子,等主人的喂食,他转身忙于写作它就欢畅地啃起骨头,过程中不时发出哼唧哼唧的声响,躺下时露出乳头,似乎在作态,‘这骨头不怎样,真的不怎样。’很长一段时间,为了躲开定时骚扰的年长女追求者,男主人躲进某个拐角抽烟,忘了给Spleen喂食。Spleen一如它的名字,把怨气发泄在掉了漆的木头窗框上。Spleen眼睁睁地瞧着我把一根肉骨抛向地下停车场,气得跳离一米高的窗口,像在咆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不晓得掉在地上会脏吗?你这个蠢女人’,然后好好地享用大餐。这时候我走进他的房,看着他和那个略胖的中年女人云雨。说真的,做爱的对象还真得是一个丰满的女人,燃烧得持久,熄了火也有足够的余温。”
她恐怕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最美,就在这个时候,在没有他的空间里出于想象她说起他的时候,仿佛做着最无害的梦便把他睡了,想象的肉体关系完全没有疲惫的踪迹。女人最具性吸引的并非性器官,而是离那儿最远的眼睛,当她闭上双眼却仿佛睁大着双眼将你的一举一动完全地看进眼里。那是一个更神秘更紧致的黑洞。
“他见过你吗?”
她当然不会错过他主动发现她的机会,在他惊动了保安到他房里寻狗时,早已退至蓝色隔离墙缺口处的她像在等一顿迟来的午餐。年长的女追求者挎上包伸手抚摸他的肩膀,屋内的保安对着对讲机问巡逻的保安,突然听到一声剧烈地撞击随后便见到蓝色隔板整个地砸落下来。在她的描述里,她使劲地想要往落地窗奔去,褲腿挂在蓝色的隔板上连带着她整个身体朝隔板狠狠砸去,大腿被地上的石头凿出十公分的口子,突然间她很失落,仿佛自己是那为了看日落的海浪,空空地来,空空地去,竟然有些符合她的预期。她心疼他失去了看她一眼的时机。那之后一切如常,陪着他写诗,和他私聊。他从来没有见过她,不知道飞弹的铁皮敲碎了她一颗牙,她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每天换着书搭在脸上,等着他有一天揭开。
她坐也坐不稳了,双手双脚支撑在地上,沿着荧荧烛光爬了一圈,将A留下的书籍大致翻看了一遍,“我这么说您别介意,我写书评写惯了,写得太顺手,并不是什么好事,等到我感到害怕的那一天,因为狂热的追捧说话越来越随意,写作越来越轻易的那天,等到了那天我开始害怕自己肤浅,要是有那么一天,我肯定是相信的,总会那么一天……到了那天再说吧,我知道它会来,但我现在还不至于……”她说这话时干呕了几次,她只剩爱他的阳光,那阳光已经把她伤得不轻,浑身没有一处好的肌肤,除了故意隐藏的部位,比如她的脸,还有……胸,等着他主动地走来,揭开她脸上遮挡的书籍,以及不必要的衣物。
“你就要换上新的面貌了,到了那个时候,你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会成为隐藏的部分。”连着她现在呕吐的妖媚,合着她淋了雨的牛仔裤紧绷的线条,以及她带给我的耻辱,都将成为隐藏的部分。
“见过是这世上最好的事。”看她努力地装出健康的样子,那副过于谨小慎微的无辜模样,真让我想快速地结束一切。但就像她说的,看着生出欲望,看着越来越寂寞。我让她别睡,睡了如果忘了吹灭蜡烛,会发生非常不好的事。
“我这辈子有幸见过我的太太。那是一个早晨,刚下过不大的雨,我太太的家族似乎被雨诅咒了,她的爷爷死于一个不怎么见光的雨后傍晚,她的父亲在一个雨天断了条腿,她的母亲坚称这不是命。有的事情看上去偶然,连起来看偶然得太像连贯的虚构故事,不知什么角落还是在够不着的高处有只手不断地书写一个又一个家庭的命运。现在想来我也是那罪恶的雨,为她带来了不幸,在她的记忆里,她总说关于我的记忆从不在深处,和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现在,仿佛空气。在她的记忆里,遇见我的那天她刚好犯了病,腿疼得她站在斑马线中间没法动弹,我只是一个匆匆赶路的陌生人,瘦弱又苍白,因为匆匆撞到了她,让她摔到了安全的地方。她说‘你不要总说因为你的关系我走上了翻译这条路,是,因为你的工作我接触了大量的日文书籍,你知道的,阳光不仅带来温暖也带来时光的灰尘,我们得不停地搅动,搅动,用翻译这件并不轻松的事不断地搅动它,让书活下去。我是爱翻译的,你不是有意,闯进我的生活,看似将我撞伤,却救了我,只是我有旧疾。不知道是不是一到雨天母亲的泪流得太多,流进了我骨头里。我是骨头的病。’我的太太是所有美好的愿望,所以她千疮百孔。引发往后对我太太持久的恶意攻击的那篇文章,发表在阅读平台上,甚至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出于对平台上另一ID的爱意。为了讨好那个爱好摄影的诗人,你说你,我们曾经以为那篇恶意满满的文章恐怕出于某个亲戚之手,毕竟上一辈都经历过,最坏的总在最近的地方。人的心脏有两个心房,右心房接收来自几乎全身各个部位回流的血,用于爱,却有个左心房接收来自肺部的血,用于恨,很多人都死于心脏的疾病,问题就出在爱与恨很近。谁料到呢,文字的触角可以那么长,那篇恶意的差评竟然是一个陌生人所写,我查过那ID后发现此人与我们并不认识,但好巧不巧,这个人和我们同在一个城市,甚至同在一所学校,这就是你不对了,你说你一个根本不懂日文的文盲,怎么敢那么轻易地诋毁我太太的心血,甚至为了夺人眼球攻击她的身世,尤其她逝去的亲人。我也知道,绝大多数书评人都是你这等害虫模样,从未与书真正地肌肤相亲而是与利益你侬我侬,我当然清楚这责任不全在你。那天夜里,我看着她手腕的伤口不断地流血,忙着扑救烛火点燃的书稿,火灭了,她又像平常一样。我要逗她,从背后绕到她跟前,那一刻她仿佛只是入睡,依然一动不动,再没有烛火投射她最后的身影……你算什么呢?我太太说过,那是骨子里的病,从她生下来那一刻起承担了太多不可能实现的美好愿望,连着她的名字都成了负担,压得她总是站不起。那些日子里,凌晨她终于入睡,早晨很快醒来,醒来后她不怎么吃东西,一上午坐在木格子窗前,这张桃木桌前,吃完药,发呆。她说,‘你知不知道一种花,爷爷临走前要求一家人齐齐整整地给奶奶上炷香,回来时阳光很灿烂,照耀得那一丛丛不知名的花儿仿佛蝴蝶一般,花瓣上落了光斑又纷飞起花粉,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那是我们一家唯一一次齐齐整整地笑。你知道那花吗?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我给你比画一下……’我告诉她是月季。她又不说话了。到了后来她翻译得越来越顺利,像个中了六合彩的穷人,一时间只知道高兴,来不及怀疑。她甚至一反常态地早起吃很多很丰富的食物,连轴转地不停翻译,我甚至有些认不出她的模样,直到最后把她抱在怀里,她再也不需要努力了,她再也不会困惑了。嘿,你说好巧不巧,主动送上我家门被我揍了一顿的诗人,也就是我用他ID和你聊了那么久的诗人,不幸的是我见过他但他永远也不可能见到你了,你呢,永远都没有在他视野之内,何况这么拙劣的诗人能有多大的眼界。有些事,我一早就告诉你,好巧不巧,都像是写定的。你知道不知道啊,啊?你别往外爬啊,怎么可能爬出去呢?你知道不知道啊,我太太的爷爷临终前告诉她,‘王院啊,等你将来学好了字,我们中国字那可太多了,你要自己一个一个好好地认啊,把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一笔一画牢牢地写进骨子里。那都是世上最好的事物,有太阳啊,月亮啊,草地,你喊不出名字的花儿,早晚有一天,这一天不会太久了,每一个中国字对应的都是最美好的事物,这是我们祖先留给我们最宝贵的记忆。我们王院啊,就是那座桥,把中国字和美好连结了起来’。”
每天这个时候我都要到园中,或者为花土浇上淘米水,或者松土,土壤多腐叶和泥炭,排水良好,不让月季闷热。方便我太太的忧郁从泥土里走上台阶,走到我的心上。冬天要搭棚,补光,控制好温度,白天15-26℃,夜里10-15℃。像今天这种情形,恐怕做做表面工作捡起花叶就好。时间久了身上被花刺划破的伤痕越积越多,似乎翻起的结痂和伤痕形成了我新的肌肤,像动物的皮毛一季一换。
三年前那场小火发生在凌晨,人人熟睡极寒的时分,火很快就扑灭了,并没造成大的损失,更没打扰到任何人。我住的那间房毗邻洒水巷,早晨5点洒水车一过,园中泥土总如翻新过一般,人人都相信我太太到国外治病必然是件利人利己的好事。只是过了很久,我才翻看未被大火吞噬的书稿,那一天天一夜夜我的太太她奋笔疾书的并非译稿,而是一朵又一朵铅笔勾勒的蔷薇。原来她口中不知名儿的花不是月季,而是小小的蔷薇。也好,我种下的一切都是表象。
隔壁2栋301的王主任上我家来,她说:
“都在抱怨院子里到处是死猫的味道,原想着居委会统一绞杀做了好事,反倒落了别人口舌,说是搞得整个小区乱葬岗一样臭气熏天,你也多担待,不怎么费劲的话还得请你多美言几句。多好,多好看的花儿,昨夜下了雨,这花瓣尖还记着呢,水汪汪的……”
是啊,大清洗之后天也放晴了。
这世上再没人见过那女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