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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48年是解放战争夺取全国胜利的一年,随着全国各个战场解放军转入优势,战争捷报频传,这时解放区的“三查”“土改”工作也已完成,我和一批从京津等地来到解放区的学生,聚集在冀东区党委等待分配工作,我们的心情轻松愉悦。狄枫和我同住在一个农家小院。这一天吃完中午的“派饭”,我们向住宿的小院走去。
这个村庄坐落在燕山群岭之中,向村后望去是绵延盘桓的山峰。村内却是一片平川。
狄枫是燕京大学的学生,23岁,身材瘦小,植着浓密的短发,皮肤白晳,明眸皓齿,形象轻盈俏丽,典型的南方女子。性格既沉稳静气,又开朗洒脱。我尤其羡慕她的学识与才华。
秋风吹过,天空更加晴朗。狄枫迈着轻快的步伐,和我并肩前行,在灿烂的阳光下,我看她眯起那双灵秀的眼睛,上面是长长的睫毛。我说:“你真好看,如果你画一张自己的头像留给我,是最好的纪念。”我们那时都忌讳说“漂亮”“美”这一类词汇,似乎这不是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语言。至于用“光彩照人”这一类词句形容她,那时我还没有学会。
听了我的话,她笑了起来,侧脸望着我说:“你才好看呢!穿这一身列宁服是一个女革命者的形集,我為你画一张素描,留做纪念吧!”
我高兴地连声说好。我比她早一年到解放区,有一身列宁服。我说:“分配了工作也会给你发一套的。”她的脸上抹过一丝微笑,又摇摇头说:“我个子矮,穿上列宁服装也不像革命者。”
一路说笑着,走到了我们住的农家小院,在门外,看到房东大娘正在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站在院中说话,我诧异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打量和猜测着她是谁,狄枫却大声叫道:“哦,是炎华同志,你来了,欢迎你!”
走进院中,炎华笑吟吟地向我们打招呼:“听说你们快分配了,赶紧来看看。”
大娘这时接过来说:“是啊,要是走了,我心里也舍不得。不走多好,在哪里不是革命。”我们都笑了起来。在解放区,“革命”一词用得最广泛,成为了大众语言。不是追时髦,而是一种习惯用语。
炎华这时向大娘说“大娘您忙着”,便随我们进到了住宿的小屋。狄枫拉着炎华的手坐在炕沿上。我坐在对面唯一一张凳子上,狄枫向我介绍说:“炎华是李大钊同志的二女儿,她也很了不起。在北京上学时是学联的积极分子,当过党的地下交通员。喜欢唱歌跳舞,演过革命话剧《放下你的鞭子》《铁蹄下的歌女》。在通县女师第一个参加并且号召同学们参加‘一二·九’运动。还参加了牺盟会,在山西培训。回家乡后,当过妇联主任,参加过翼东大暴动,是一个老革命了。”她一口气如数家珍地向我做着介绍。
在此之前,狄枫曾和我谈过,她的伯父和大钊先烈是同学,以及大钊先烈殉难的情况。谈过李炎华曾在北京艺文中学读书,以及她们一起参加过斗争地主的大会等。今天算是向我又做了一次正式介绍。
我用好奇与崇敬的目光看着炎华,见她穿一身蓝阴丹士林布中式服装,黑布鞋。面庞和五官都很端正。只是脸上散着淡淡的天花斑点。目光显得深沉刚毅。尽管是一身农装,却掩盖不住有别于农村妇女的知识女性的庄重和大方,这可能是在家庭与北京女子学校的人文环境潜移默化下形成的气质。是内涵的朴素美。
她见我仔细打量她,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问了我一些情况。然后转过脸对狄枫说:“以后不要介绍我是李大钊的女儿,也不要介绍我的历史。这样不好,我也感到惭愧。”我有些不解,是她谦虚,还是需要保密?后来我回忆,在她那坦诚的目光中反映出的是一种自律的美德。
狄枫答应着又说:“今天你有时间来,还希望你谈一谈大钊先烈的革命事迹,让我们也受到教育呢!”
这时根据地的党员和党组织尚未公开,我想她们俩人可能都是共产党员。我当时也想成为一名党员,便立即附和狄枫的意见说:“炎华同志,我也这样想的,难得认识你,希望你今天谈谈,使我受到教育。”
她看着我可能很虚心的样子,便亲切、诚挚地说:“这么多年,我学习荒废了,看不到书,应该向你学习,这不是客气话。”说完脸上露出了无奈与苦涩。这时,大娘送进来一碗白薯,听见我们的谈话,她说:“这是新下的,你们尝尝。我就是喜欢你们这些从城里来的学生,有文化,又能吃苦。”
我们都站了起来,为大娘让座。她说:“我还得忙活计呢,你们接着说话。”
大娘刚刚出去,狄枫便拿起一块白薯说:“我从小就喜欢吃白薯。上学下学的路上,只要看到卖白薯的就要买一块吃。”炎华见她吃得很急,笑着说:“你的祖籍是浙江,在家里当然吃不到,不过现在的白薯不甜,放一放,到了冬天就好吃了。”她从碗中拿了一块递给我说:“你也吃。”
当她伸手递过时,我看到她露出的手臂上有一道道新的、旧的划痕。我一边吃,一边想着:“不知她到农村几年了,她胳膊上的划痕是干什么弄的?农活划伤的吗?”
我正在想着,听到院中有人在喊狄枫。
狄枫离开后,我问炎华:“你读过好多书吧?喜欢哪类的书?”
她谦虚地笑了,想了一阵说:“狄枫不了解我。社会和家庭的动荡,我哪有可能读很多书。”说时脸上露出深深的遗憾,接着又说:“我在艺文中学读书时,学校实行的是美国的‘道尔顿制’,特点是靠学生自学、老师辅导和解答问题。我们经常组织社团读进步报刊、办壁报。七七事变后,师生们经常组织集会讲演,揭露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罪行,这些讲演不断增强了学生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和反动势力斗争的意志,我喜欢参加这些活动。” 解放后,我在北京一个区委教育部工作,曾有意了解过艺文中学的情况,这所中学最早由高仁山、查良钊、胡适、阳翰生等创办。校长高仁山是留日、留美学生。曾担任北大教育系主任。1925年经李大钊、于树德介绍参加国共合作时期的国民党,是国民党“左”派,因此艺文中学经常请一些进步人士、共产党员在“朝会”上讲演,揭露帝国主义侵略和北洋军阀政府的黑暗统治。大钊先烈殉难后,高悲愤至极,到处痛斥帝国主义和反动军阀的罪行,1927年9月也被反动政府杀害。学校也以“赤化窝巢”被查封。
她接着说:“比较起来我更喜欢理论类、文史类的书,这可能是受父亲的影响。”接着又用关切的口吻对我说:“你还这么年轻,年轻时多读一点书好,解放战争胜利后,有可能上学就去上学。你看狄枫只有23岁,已经大学毕业了,多么让人羡慕。”
我点点头,对她的这份真情心里很感激,由衷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现在只想好好工作和学习,早些争取入党。”想到她说的“我有这个体会”,便问道:“听说你有一个女儿了,她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她也在读书吗?”
她说:“女儿叫李爱兰,9岁了,跟着我上学,还有一个男孩……”
这时她是小学教师,1944年丈夫随抗日队伍走了,她便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又要工作,又要学习,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但是,她从不向别人诉说。
我见她似乎在想着心事,便说道:“小女孩的名字叫爱兰,这个名字很好听,你喜欢兰花吧?”
她可能觉得我提的问题很有趣,呵呵地笑了起来,反问道:“兰花清新素雅,你不喜欢吗?”
看着她含笑的目光,我为自己的幼稚觉得可笑,便拉回关于读书的话题说:“狄枫说你父亲知识渊博,文、史、哲、经都读过,写过很多文章,经常演讲,她的姑姑和姑父都听过他的演讲。”
人间沧桑,一言难尽。这时炎华的脸上露出了苦涩与哀伤,似乎回忆着深藏的往事。她沉思了许久,理了理思绪,然后说道:“是的,父亲在北大史学系、经济系讲过‘唯物史观研究’‘史学思想史’‘史学要论’‘社会主义与社会运动’。”她见我听得专注,继续搜寻记忆说:“父亲还曾经到女子高等师范、北京师范大学讲过‘女权运动史’‘社会学’等课程。我那时还小,都是后来听大哥、大姐和父亲的学生说的。”
我惊异地瞪大眼睛,想着我没有听过、学过的理论,而她能够如此地讲述。我还想听下去,她却叹了口气说:“父亲知识渊博,作为他的女儿读书少、知识少,我感到遗憾和惭愧。”
见她自责,我安慰她说:“你也是一个知识分子,狄枫说你在建国学院学习过理论。”
她又叹息道:“学习了几个月,战争环境中没有书,系统的学习知识和理论是很难的。”
我们沉默了一阵,我又问他:“你父亲是个大知识分子,他是怎么走上革命道路的呢?”
她的脸上又露出凄然与哀伤的神色,沉吟了许久,喃喃地说道:“父亲殉难已经20多年,他殉难时我只有9岁,什么也不懂,对他参加的革命活动知道的很少。只见他每天都很忙,在家里的时间极少。留在记忆中的只是他说话时清晰洪亮的声音和匆忙的脚步,至今这些影像仍历历在目,难以消失……”说到这里她眼中泪光闪闪,声音哽塞。
我那时感情很脆弱,见到她哀伤的样子,心中不禁难过,鼻子发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忙用手背拭去。但是,我们坐得近在咫尺,她看到了,她可能觉得我当时是一个要求进步的青年,出于要帮助我,她抑制住哀痛说:“父亲一生,忧国忧民,不畏强暴,和代表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反动势力进行了最坚决的斗争;他为了实现共产主义理想不怕牺牲的精神对我影最大。
“这是因为父亲从小看到劳动人民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压迫下生活的艰难与困苦,他深切地同情劳苦大众。一生都是为劳苦大众的解放而斗争。父亲接受过传统的儒学思想教育,也比较早地接受了‘新学’的教育。他关心国家的命运,又很好学,读过许多进步的文章和书籍,从青年时期起,他就立下了救国救民的大志,寻找挽救国家和民族的道路。
“母亲说父亲是一个先知先觉的人,指的就是他的好学和较早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成为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苏联十月革命胜利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響。后来他去过苏联,亲眼看到了那里消灭了地主、资本家,他们的土地和房屋都归人民所有,尤其是儿童生活得很幸福。他认为苏联人民解放的道路就是中国人民解放的道路。”
她的这一番叙述,使我很佩服,她对她的父亲和苏联了解得那么多,我心中不断地赞叹:“她讲的多么好,多么深刻啊!”她的谈话,使我感到自己一下子懂了很多很多:为什么要革命,为什么要学习马列主义,为什么要入党。几个月后,我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两年多以后,我到人民大学夜大学习马列主义基础理论,都与这一次谈话有着紧密的联系。
在炎华讲这番话时,狄枫回来了,又转身到大娘屋中为她端来一碗水。这时我暗自责备自己,没有想到她说了这么多话会渴的,便讪讪地说:“我只顾听炎华同志讲了,没想到……”狄枫嘻嘻笑道:“只顾听讲说明了你的好学,不是缺点。”使我更为自己想不到送水而难堪。
狄枫回来,小屋内的气氛活跃起来,炎华眼中的泪光不见了。她喝了几口水,不等我们再提问,又说道:“许多人知道父亲有一幅送给朋友的手书‘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许多人又都说,这就是父亲理想、学问和人品的写照。”
这是从女儿嘴里说出来的,这是说给追随先烈的青年革命者的。从这时起,我心里萌动着学习、宣传大钊先生的初衷。
狄枫见她显得兴奋,怕她累了,便说道:“谈谈在家里你父亲是怎样一个人,还有你的母亲好吗?”
她似乎轻松了一些,思索一阵,回忆像泉水般地涌了出来。“父亲朋友很多,有同仁、同志、朋友、学生。他尤其热爱青年,经常有许多听过他讲课的学生到家里来和他讨论问题。他在家中,来访的人就多了起来。”又说,“父亲很喜欢唐诗,在我家的厅堂里有一张旧的西餐桌,他就在上面给亲友们写条幅,大多是唐诗。父亲很重视对子女的教育,记得有一次,我埋怨家中的饭菜不好,他说,你知道吗?唐山的工人两天只挣两角钱,矿上还不管饭,一头驴一天还要用5角钱的饲料喂它呢!他的话不仅使我了解了中国工人阶级的生活,而且教育我有了吃苦的精神。在艰苦的环境中想想工人、农民的生活,就不会觉得苦了。” 她深深地回忆着黯然地说:“父亲很坚强、乐观。听哥、姐都说过,他从来没有灰心丧气,更没有流过泪,只见过孙中山先生逝世后他在家里痛哭流泪……”接着叹了一口气说:“这可能是因为在革命的关键时刻失去了领导人而难过……”狄枫点头,沉重地说:“因为孙中山先生逝世革命一定会出现危机。”我们都心情沉重地思索着。
“父亲很爱孩子,对子女从来都很和蔼。我打碎了碗,母亲斥责我,父亲却说,她打碎碗,心里已经很难过,不要再责备她了。”“父亲在第三国际工作时,去莫斯科郊区看望苏联的少年儿童时有一张合影,他冒着生命危险,把照片带回国内……”
过了很久,炎华说:“父亲很有学识,可是对母亲很敬重。”她的话题转到了她母亲,脸上又露出哀戚的神色。接着说:“我忘不了我的父亲,也永生永世忘不了我的母亲。父亲殉难,母亲病得已经难以支撑起家庭,可是她硬是在苦难中支撑了六年。是母亲的坚强,抚慰和化解了我们心中的巨大悲痛和困苦……”这时,她端起碗喝水,很明显,此举是在淡化她刻在心头的伤痛。
我在想,大钊先烈的牺牲和她家中的种种磨难,使她的母亲多么的孤苦无依,她还要用她心底的阳光安抚着几个孩子。心里一阵震颤,眼泪不由自主涌了出来。
她缓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母亲虽然是富家出身,但她深受父亲的影响。父亲的薪水不少,但经常帮助有困难的同志、朋友和学生,拿回家的钱却不多。一大家人要生活,母亲自己的陪嫁也都用上了,但对父亲从来没有怨言,甘愿过平民生活。父亲殉难后,我们有一段生活真的是到了山穷水尽、忍饥挨饿的地步。父亲的同志和亲友帮助了我们,母亲总是念念不忘,让我们记住并且长大还给亲友。葆华哥去日本留学是父亲北大的同仁帮助的。星华姐姐一人在北京读书时吴景洲先生(吴祖光的父亲)收留了她,让她住在家里……”“我们被遣返回老家后,每到冬天,外面刮着凛冽的寒风,我们坐在炕上还喊冷,母亲支着病弱的身体进进出出推磨、抱柴、烧炕、做饭,从不叫苦,也从不呵斥我们。我们从母亲身上看到的是坚强和吃苦耐劳,我们学到的也是这些。”
这时,我和狄枫都唏嘘起来。炎华虽然眼中浸满了泪水,看到我们俩的样子,有意转了话题说:“母亲也识字读书,她的思想一点也不守旧,她不只是一位贤妻良母,她也懂得什么叫革命、为什么革命……”
“母亲的性情精致秀雅、温和清淡,但是对子女要求严格。子女不好好读书,决不姑息。她用西汉文学家刘向说的‘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教育我们说,小的时候好好学习特别重要。”这时她眉宇间出现了一闪即逝的微笑,我的心也开始轻松了一些。“母亲经常用父亲的思想品徳教育我们说,你爹爹为的是劳苦大众,你们也要为劳苦大众。读书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有了学问要像你爹爹一样,为民众去服务。你们爹爹是教授,还总是看书,你们没有学问,还不好好念书,将来有什么用啊?”“我们在老家,勉强能够吃饱饭,但是母亲不仅仅让我们上学,还通过北大同仁帮助,让大姐星华回北京上大学。”又说:“我在北大短时期工作过,七七事变以后,我生了女儿不到一个月,经常挨饿,也是父亲同仁帮助我领到一些钱回到家乡的。”她说到这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说:“我说得很乱,这些都是一些平凡小事,但是母亲一生追随父亲,为父亲做出了牺牲,这一点我觉得很难得,也可以说是对革命的贡献。”
这时,狄枫接过她的话:“你母亲并不平凡,她为革命贡献很大,很了不起。”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狄枫说:“你没有带孩子来,该回去给他们做晚饭了。”炎华突然醒悟,她说;“是喽,我该回去了。”她站了起来,有些恋恋不舍地说:“以后再来看你们,你们分配到哪里也告诉我一声。我不怕走路,可以去看你们。”送炎华出了小院,一路走着,狄枫谈到她在北京时从北大红楼去景山公园爬山,站在山的最高处,看到故宫辉煌壮丽的美景。谈到蒋家王朝覆灭后,再去天安门、故宫、景山……这时炎华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眼中也闪动着幸福的光彩。
到了村口,炎华不让再送,催我们回去。她转身踏着湿润的、带着泥土芳香的小路走了。
送走了炎华,在我的脑海中经常浮现出她的音容笑貌:历经苦难艰辛,坚强、诚实、质朴。這是她留给我的印象,使我久久难忘。
二
当时革命形势发展之快是难以意料的。炎华走后的第三天,我被分配到刚刚组建的冀东新民主主义青年团青妇部工作。狄枫分配到哪里,她当时只说没有定,我也多方打听不到她的去向。若干年后,有人告诉我,她可能被派遣回京做秘密工作,我一直为找不到她而感到深深的遗憾。
报到的前一天,是一个阴雨的天气。午后,雨刚刚停下,狄枫约我去看炎华和她的两个孩子。我们向房东大爷借了两顶草帽便动身了。
走在凄风苦雨后泥泞的黄土路上,看着路旁刚刚收完的庄稼,狄枫告诉我,遵化离北京不过300里,这里之所以叫遵化,是遵守朝廷教化的意思。这个县有山、丘陵、平川。我问她,你来过这里,她说没有,是听炎华说的。我们的话题由天气、即将离别,又转到那一天炎华谈话的内容。狄枫望着远处莽莽的山峦说:“大钊先烈牺牲后,我的伯父曾经写过一首《七律》悼念他。”
我很喜欢古诗词,便催促她背诵。她说:“时间太久了,许多句子我都忘记了。等到我想得差不多了,写给你看。”
我急不可待地说:“凭你的聪明,会记不住吗?”她嘻嘻地笑道:“这和聪明没有关系,又不是我做诗。”
我只好恳求她说:“狄枫同志,我就要去报到了。我走了以后,到哪里去找你啊!你现在就好好想想吧!”
她见我真的着急,便说:“好,好!别打扰我,我慢慢想想。”
她默默地回忆着,偶尔背诵出一两个句子。摇摇头,想想又背诵出一两个句子。我不再说话,望着远处的山峦想着:“燕山的苍茫很像烈士的骨气:坚实、巍峨、神圣……”
这时,我们俩人的鞋上踩满了泥泞,却又都浑然不觉。又走了一段路,蜿蜒的长城出现在眼前。狄枫似乎已经成竹在胸。她说:“我想得已经差不多了,现在念给你听。”她断断续续地背诵了一遍,又向我解释说:“这首诗的题目把大钊先烈称为‘吾师’,同学、同仁都可以这样称呼,以表示尊崇。”接着她又背诵起来。这一遍显得流畅,语音抑扬顿挫,充满了敬仰悼念之情: 悼吾师守常先生
此生最幸得识君,
唤起万众为取义。
东瀛聆教醒醐醇,
慷慨半生竟成仁。
补天一片七彩玉,
血荐轩辕旌猎猎。
兴邦两只妙手春,
神州恸地哭沉沉。
她背完解释道:“旌猎猎指冯玉祥将军传令全军下半旗志哀。猎猎:悲壮。”
我一边听着,在心里背诵着,一边望着巍然屹立的古长城被雨淋过黑沉沉的砖石,心情陡然变得哀伤沉重,再看看满山的枯木在秋风中摇曳着的枝条和满地的落叶,心头又像枝条和落叶一样的凄凉。
狄枫见我凄楚的样子,了解我在为烈士的殉难而感伤,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指着时而被云雾遮住,时而露出峥嵘的古长城感慨地说:“革命就要付出代价,大钊先烈不在了,但是他的英名、他的思想却像长城一样千古永存!”接着,她又指了指地上或红或橙或黄的落叶说道:“我和你好比这些落叶,随着风雨就落地了,消失了。”
她显然是针对我的感伤情绪说这番话的,我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我说:“你是红叶,我是落叶,我不如你。”
她又嘻嘻地笑了,说:“一样么,叶片总是要落下来的。落叶也好,春天时化做泥土,潜入大地,为新的生命去催生……”
她又指了指由灰蒙蒙转向晴朗的天空中,向南飞的排列整齐的人字形雁群说:“我如果早一点看到这些大雁,就把名字改成凌空、凌云或凌志,飞到天上去。”
听着她半真半假的话,我忍不住哈哈笑了。我说:“你真是一位才女,能说会道,我佩服你。”
她听后,指着脚下泥泞的路说:“逗你高兴,这样难走的路,走起来也不觉得累了。”说笑着,她又指着东北方向远处的山陵和茂密的树丛说:“那里是马兰峪,清东陵。如果我们不离开遵化,有时间去看看,许多男同志去过了。”又说:“建国学院就在那里。炎华在那里学习时,带着两个孩子,每天出操、跑步。她那一段学习也很不容易。”
这时,我想起看到的炎华手臂上一道道的划痕,问她是干什么活儿划的,她沉吟了一下说:“可能是上山打柴划的,但是她自己从来不说……”
三
进了南小庄村,狄枫是熟路,她带我直接朝炎华的住处走去,还告诉我,以前炎华一家住在小学校内,校外是野地。她们的住室和教室相连,通着窗户。一天夜里,狼进了教室,母子三人吓坏了,正好赶上村干部散会路过小学校,他们大声喊叫爷爷、伯伯、叔叔,干部们开枪把狼给赶跑了。后来他们才搬出小学校。我听着感到有点毛骨悚然,缩着脖子说:“真可怕呀!炎华同志真够苦的。”
她又嘻嘻笑道:“看你这胆小的样子,碰到狼会把你吓死,然后狼把你吃掉。”我想想她说的可能是事实,但很不服气地说:“我不信你不怕狼,碰上狼也会把你吃掉。”她不置可否地说:“以后我们都会遇到狼,向老乡问问遇到狼怎么对付是真的。”
进到炎华的住处,狄枫大声喊着她的名字。这时从屋内传出一个女孩的声音:“妈妈不在,去马兰峪了。”我随狄枫进入她們住宿的屋内,只见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赤着脚站在炕上,用陌生的大眼晴看着我们,狄枫摘下草帽,她似乎认出来,羞怯地叫着阿姨。大概看到我比她大不了几岁,不知叫什么好,只是用友善和好奇的目光打量我。狄枫向她介绍了我,又向我说:“她就是爱兰,别看她这么小,参加了儿童团,还去站岗放哨,会打霸王鞭,唱二小放牛郎,是一个小革命。”爱兰听着又羞怯地笑了。狄枫又问:“弟弟呢?”这时爱兰委屈地说:“妈妈带弟弟去了,不带我去,怕我踩湿了鞋。”说着眼中竟布满了泪花。狄枫拍了拍她的头说:“好孩子,妈妈是怕你弄湿了鞋,别委屈了。”爱兰懂事地擦去了眼泪。
我打量着屋内,南面一张土炕上铺着一床破旧的炕席,炕上放了一张退了漆、看不出颜色的小炕桌。桌上有一些零星的写了字的纸片,还有吃剩下的菜籽酱。看来,这张桌子就是她们学习和吃饭用的了。地上堆了一些草筐、麻袋之类的物品,除此之外,一无什物。再看炕上的被褥还显干净。我一边看着,一边想,这就是赫赫有名的烈士、教授后代的生活。她没有鞋穿、没有菜吃、没有书本……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不禁一阵心酸。
房东大嫂抱着孩子过来了。她见过狄枫,便快人快语地说开了。她先说爱兰懂事。有一次弟弟病了,她一个人去买药,天黑了,回来的路上,为了防止被狼吃掉,点了一根草绳。狼怕火,但是狗不怕火,快进村时,全村的狗看见火都叫了起来,她妈听见后赶忙去接女儿,见到爱兰惊吓的样子,娘俩抱在一起哭,接着又说:“冬天快到了,她们的柴火不多,爱兰没有棉鞋。去年她妈妈用染了的线绳给她勾鞋穿,这样的鞋怎么会暖和……”
我们听着,狄枫的脸上露出了不安,我心里也着急,不知该怎样帮助他们,因为我们那时也一无所有。
听完大嫂的叙述,狄枫嘱咐了爱兰几句话。我们随大嫂走出来,在院中捡了两个玉米棒擦着鞋上的泥土。热情善良的大嫂又说起炎华上山砍柴的不易……
狄枫擦完鞋上的泥土,直起身子,恳切地对她说:“大嫂,你们住在一起,尽可能地多给她们一些照顾,党和政府不会忘记你们的。”大嫂频频点头说:“是嘞,是嘞,放心嘞。”
狄枫又想了一阵,觉得自己的话未免空泛。战争时期,群众的生活也很难,家中的男劳力或者参军,或者担负支援战争抬担架、运输等劳务。便又对大嫂说:“过几天,我想办法送一点钱来,大嫂替她们买一点柴,给爱兰买双鞋,好吗?”热情善良的大嫂又频频地说:“好人嘞!不用送钱了,我会做鞋嘞!”
在回来的路上,我还在想着“卖火柴的小女孩”,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心中黯然。
第二天,我去冀东团区委报到,狄枫送给我一张我的头像的铅笔素描。我含泪收下,向她告别,心中祝福她一生平安幸福。没有想到我们三人刚刚相识,转瞬又分别,并且成为永别!人生何其多舛短暂。到了晚年,我才深切体会到,友谊同生命一样重要。要十分珍惜它,爱护它!至今,仍然感激炎华和狄枫对我的关心和帮助,并且为我留下的有关大钊先烈这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作者李佩衡,笔名叶秋,北京联合大学离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