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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少人眼中,她并不是很美的女人。如同音符,有人认为那是蝌蚪,大脑袋小身子,乌漆抹黑,不知道能管啥用处,就同她,细细小小,怎么看都像没长大的小孩子。每个时代的审美观念都不同,每个阶级的审美观念也不同,在她生活的那个年代,大众还没获得识文断字的权利,大众还需要用“劳苦”来定义,大众最爱丰收和丰腴的女子,丰腴的女子强悍,在田间是把好手,又总能出产丰润的乳汁,哺育数目巨大的后代,她眼睛晶亮,冰雪聪明的小模样,可是管啥用呢?管吃还是管喝呢?
她的名字叫克拉拉,安静,温柔,和善,很小就失去母亲,教音乐的父亲一手把她养大。父亲对她爱逾性命,曾无数次在她入睡后,对着她小小的童颜说,克拉拉,你是跌进我怀里的一瓣雪花。
克拉拉就这么被娇宠着长大,她家并不富裕,也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她又不美,至少用当时的标准衡量,但她活得很丰润,父亲用音符为她营造了一座最富丽堂皇的宫殿,公主也没她这个福分。她的身材细小,但她的心却无比丰润,她还不会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学会洞察人心,因为她在最高雅精致的乐声中长大,她听得懂音乐自然就听得懂心声。
她从小就懂得扶持父亲,父亲娇宠她,她也娇宠父亲,用她充满童真的方式。她懂得父亲是个孤苦的人,虽然他早就获得了他的荣誉,成为全国最著名的钢琴教授之一,但他对音乐的体悟从来不曾真的得到大众的响应。克拉拉无数次听见父亲在内心深处苦苦地追问,为何他们不要听最精美最真诚的音乐,为何他们更喜欢下等酒馆里那些喧闹粗俗的噪音?
真正的心灵的旋律都是沉痛的清冷的深刻的,过滤了所有的喧嚣和戏剧化,就像泥土的滋味,没有人认为土的滋味是美的,但土壤却滋养了万物万味。
心灵的声音没有那么动听,至少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动听,但一个人若到死都没有听过自己的心的声音,他又如何能算活过?
克拉拉总是听见父亲这样苦苦地问自己,他不断地问,不断地问,但他找不到答案,于是他的心越来越苦,父亲是钢琴教授,除了手指,他的肢体是不需要过多劳作的,但克拉拉总是认为父亲最后是给活活累死的,那是一种灵魂上的累。父亲一生深爱音符却又为音符所苦,克拉拉知道她是父亲唯一的宽慰。父亲说,她是一瓣落进他怀抱的雪花,她是他心间的一抹微凉,因为她知道,只有她知道,父亲为了什么这样上下求索,这样耗尽心血精神。他不是别人口中的狂人,他是个智者,是个药剂师,专门炮制安抚灵魂的药剂,他只用一味药材,那就是音符。
父亲对提携后进总是不遗余力,就如同传说中宝藏的寻觅者,代代相传,前仆后继,为一种虚妄的财富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父亲以及和父亲一样的人,他们寻觅的是理想是信念,理想与信念是否比财富更加虚妄?也许是,也许不是。总之,父亲求才若渴,他在克拉拉十岁那年得到了一块令他欣喜若狂的璞玉,父亲悉心地教导那个青年,那个青年悉心地讨好克拉拉。对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女孩神魂颠倒,听起来着实可笑,尤其在这个女孩并不算美丽的情况下。青年很清楚自己被克拉拉的哪点打动,当然不是她细小的身材,也不是她瘦弱的脸庞,而是她明亮清澈的大眼睛,眼睛的形状也许算不上顶美,但其中流溢的光彩如同一缕被提炼过的灵气,直戳戳地扎进了青年的心里。
青年在那一刹那有点儿恍惚,他想,他似乎看见了音乐本身。
克拉拉站在琴室的门口,她也有点恍惚,她想,这位大哥哥分明就是父亲的化身,虽然他们头发的颜色不同,眼睛的颜色不同身形不同年纪不同,但他们的心底在说同一句话,为何人们不喜欢真正真纯的音乐?
青年守着克拉拉、等着克拉拉、盼着克拉拉、想着克拉拉,他对个头小小眼睛大大的她说,我常常想你,不像想一个朋友,而像朝圣者想念他的圣坛。
克拉拉成年之后,嫁给了青年,他成了她的丈夫。她似乎还保持着儿童时的模样,小小的身材瘦弱的脸庞,神采飞扬的眼睛,总是静静地默默地散发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温柔的力量。
丈夫狂热地爱她。就连她也暗自惊讶,丈夫这种斯文安定的性情竟然也可生发如此暴风骤雨般的爱。他对她的爱太炽烈了,已经不像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而像一个信徒对偶像的爱,带着一种偏执的疯狂。
他们新婚那几年,她成了他的缪斯女神,美妙的音符不断从他的指尖流泻而出,似乎他成了一眼泉眼,全凭大自然的力量激发他不断出产最清洌的甘泉。
但说到底,丈夫不是一眼泉,过度创作的结果是他佳作堆积,最终令他流芳百世,同时他的精神开始失常。艺术创作者都可被定义为磨砺自己神经的人,大千世界充满了无穷无尽的美,但只有最精细的神经才能把它们发掘出来,于是这些勇敢的人拿起锉刀锉砺自己的神经,人的神经哪堪如此折腾,于是他们成为最容易发疯的人。艺术家不是疯子,艺术家是勇敢的殉道者。
在丈夫罹病初期,他相中了一位年轻的天才,如同当年克拉拉的父亲相中他。
还是一样的场景,克拉拉推开琴室的门,一张年轻又聪睿的脸庞从钢琴后面微微仰了起来,好奇地打量她。她的视线撞上他的,他惊骇了,她也惊骇了。
他的那种惊骇可被解读为一见钟情,他匆匆垂下脸,就怕坐在一旁如痴如醉欣赏他弹奏的丈夫发现他的异样神态。
她的惊骇可就新鲜了。是的,她一如既往地在他的心底读到了同样的困惑,为何人们不喜欢精粹的音乐?
她习惯了被最美妙的音乐环绕,身边出入的都是真正的音乐天才,都是被音符侵占了心魂的人。她在陌生的年轻人心中读到他对音乐的挚诚的热爱有何好惊骇的?
克拉拉惊骇的原因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厌恶在别人心底读到这种对于音乐的痴狂的爱。
克拉拉从小就被她父亲视为他的信念的支撑点,这对于一个稚嫩的小女孩而言是沉重过头的负担,但克拉拉默默地承受下来。如果父亲认为她是音乐的化身,那么她就当音乐的化身,所以她从小就不爱多说话,因为她怕自己露出破绽,她的丈夫和她的父亲一模一样,他也认定她是音乐的化身,他想在她身上需索一种博大的爱,她就给他一种博大的爱,她是个用最美妙的音乐浇灌长大的女子,她有最宽厚的心性。
他们都认为她是音乐的化身,虽然这是一个美妙的头衔,但依然不能改变它是被强行扣在克拉拉头上的事实,她是人,有七情六欲的人,她不是缪斯女神,她怎么可能是音乐的化身?
但克拉拉是孝顺的女儿也是温柔的妻子,于是她毫无怨言地成全了父亲和丈夫的幻想,即使这意味着她不得不掩饰本性,失去自我。她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散发她温柔的气质,她从不自我表现,因为她怕露出破绽,她怕父亲或者丈夫终有一天发现她的真面目:她不是音乐的化身,她只是普通的女子。
丈夫的病情迅速恶化,丈夫在医院弥留之际,那个因丈夫大力举荐而跻身一流音乐家之列的年轻人也匆匆赶来,他很害羞,他压低声音偷偷地对守护在病床边的克拉拉说,夫人,如果你需要我,我总是在这里。
克拉拉只是一个普通女人,她的内心对于爱情也有普通女人的敏感,在父亲和丈夫看来她是个只需音符就能过活的女人,实际上自从她不得不担起理财管家的重任之后,她爱柴米油盐更甚于流丽华美的音乐。当然这是个秘密,一个永远不能被她的父亲或者她的丈夫知道的秘密。年轻人期期艾艾的羞涩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克拉拉,他爱她。克拉拉有世俗的女子的智慧,她一直都有。
那一刻,克拉拉只需要点点头,甚至,她只需要眨眨眼睛,就能把年轻人永久地留在自己身边。
但是克拉拉没有这么做,她很想这么做,她是一个寂寞的女人,她渴望一个温热的拥抱,她渴望一个知疼知热的爱人,一个会问她你觉得今晚的干酪是否有点发臭的男人。
克拉拉冷淡地拒绝了年轻人,因为她那么清楚地听到他的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为何人们不爱真正的音乐?
克拉拉明白,年轻人喜欢的也不是她本人,而是她身上折射的气质,一种音乐的气质。年轻人和她的父亲、她的丈夫一样都是被音乐捕获了灵魂的人。
年轻人至死深爱克拉拉,他为她终身不娶。
克拉拉对自己的决定从不后悔,年轻人是她遇见的唯一的一个可以搅动她的心湖,令她想对每一个人大声承认,我其实也是个很庸俗的女子的男人。她不能和年轻人在一起,因为她真心地爱他,不像她爱她的父亲、她的丈夫,她对他们的爱都是充满母性的,她爱他们的前提是她可怜他们。但年轻人不同,克拉拉对他的爱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她希望她被他可怜,可怜她这么些年的辛苦伪装、埋没自我。
可惜,可爱的年轻人也是个为音乐着魔的人,此生他唯一的最爱只有音乐。如果克拉拉和他在一起,她必须继续伪装,伪装成音乐的化身,但克拉拉真的爱他,在他面前她无法继续伪装,默默坐在一旁散发温柔的气质,像个剪影,像个符号!不,她不能,她对他的爱是有血有肉的,但假若被他发现她给予他的爱并不像音乐那样轻灵美好,而仅是像绝大多数女人的爱那样充满肉欲,他会唾弃她。
这是一个死局。
年轻人总是把新写乐章寄给克拉拉,他告诉她,你激发了我的每一个音符。克拉拉苦笑,她想远离他的决定是正确的,不管如何,她保全了他的天才,令他得以在她营造的幻象中完成一篇又一篇杰出的乐曲。
所以,一直到克拉拉自己弥留之际,她才遣人给年轻人送信,说想见他最后一面,诉诉衷情。克拉拉想,也许是时候揭开这个谜底,告诉他她爱他,告诉她从来不是音乐的化身……
已经是耄耋老者的年轻人欣喜若狂,抓起刚刚为克拉拉写下的乐章夺门而去,他去了火车站,登上起行的火车……
艺术家都是心里明白、行为糊涂的人,年轻人也不例外,他上错了火车,火车越行越远,他和克拉拉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这并不一个悲剧,对故事中的人也许是,但对看故事的人而言,不是,不是。
人总会烦躁,总会不安,总会沮丧,总会痛苦,也许在你埋头疾行心中愤然想着整个世界都背叛了自己的时候,一段乐曲滑入耳中,就如一瓣雪花落在了心尖,化出一股凉意一直渗入你的灵魂深处,你恍然,原来自己还是被爱着的,不是被某个人,而是被一种无法言说的大爱,那串音符用当下流行的标准来衡量也许并不算美,但它们一个一个敲在了你的心尖上,这个时候,你真的应该感激,曾经有些人为了这些音符付出了自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