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伊朗“设拉子”的十年缱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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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伊朗中南部的设拉子

  也许所有来伊朗旅行的人,都会把第一目的地定在伊朗中南部的设拉子。
  与以清真寺闻名、主打伊斯兰文化的伊斯法罕不同,设拉子的波斯气质更加浓厚。市外的波斯波利斯皇宫遗址和鲁斯塔姆浮雕,见证着古代波斯的璀璨文明和俯视西方世界的气概;市内波斯风格的花园里,长眠着萨迪、哈菲兹等享誉全球的诗人。当然,设拉子也不乏精美的清真寺,但整体上散发出一种及时行乐、慵懒文艺的世俗气质。

初见“伊朗的李白”


  2011年年初,我第一次来到伊朗旅行,途经设拉子那天刚好是2月14日情人节,小雨霏霏。我来到哈菲兹的墓园,瞻仰这位“伊朗的李白”。
  墓园中,一个衣着鲜艳的伊朗姑娘,倚在哈菲兹的石棺旁,手捧诗集大声诵读,音韵宛如上古先人的祈天颂祷。诵读完毕后,她又一个人呜呜地独自哭泣。诧异中,我上去用英文问她情况,才知道姑娘几天前失恋了,现在试图在哈菲兹的诗歌里寻找精神慰藉。跟姑娘交谈了一刻钟,我这才明白波斯语原文的哈菲兹诗歌中,激荡着玄妙的爱情哲学,而墓园门口三三两两手持鹦鹉的老者是用哈菲兹诗歌占卜情感的人。
  由于第一次来设拉子,我也不能免俗,给了其中一位老者1美元。他接了钱,给手里的鹦鹉喂了点鸟食,而后鹦鹉从纸匣里叼出一张写有哈菲兹诗歌的字条。他打开解读说,未来4年、14年和40年会发生改变我人生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占卜4年后,除了从德黑兰大学研究生毕业,其他好像也没啥重要的事发生。
  第二天放晴,我去了大名鼎鼎的古都波斯波利斯,阿契美尼德帝国华丽的宫殿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或者更确切地说,骨架。
  宫殿在公元前5世纪建成,公元前3世纪亚历山大东征占领波斯帝国首都后,宫殿的皮囊—木质的顶部及殿内设施在大火中被毁;尔后的两千年里,地震和偷盗让宫殿的肉体—砖墙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石头做的柱子和大殿基座。
  不过,这已经足够展示阿契美尼德帝国的伟大。大殿基座上刻着约2500年前各地使节来朝的景象:牵羊的埃塞俄比亚人、牵骆驼的阿富汗人、捧着酒杯的亚美尼亚人、手持羊毛织物的埃及人等等,见证着帝国当年从地中海到西域的版图。

  西方不仅塑造了伊朗现代民族身份,而且掌控了波斯古代史的第一手史料及其阐释权。

  我在皇城废墟里晃悠了3小时,由于对伊朗高原的紫外线毫无准备,皮肤被晒成了炭黑,而且从此以后,就再也没白净过。不过我的内心却被波斯波利斯及其建造者的伟大征服,遂决定留学伊朗,学习波斯语言、了解波斯文明。

遗迹与民族认同


  2012年2月,学了几个月的波斯语后,我寻摸着到设拉子练练手,看看自己语言水平达到啥程度,还约了个之前认识的在伊斯法罕教英语的大姐塔拉蕾一起。
  我们约在波斯波利斯见面。塔拉蕾提起,伊斯兰革命后曾有个叫哈勒哈里的阿訇计划炸掉波斯波利斯,因为在他眼里,波斯宫殿象征着民族主义和对伊斯兰教的侮辱。好在宫殿附近的民众赶走了他,这座千年古殿才有幸存留至今供你我瞻仰。我回到德黑兰后,还专门在网上、报纸和档案馆查了查,确认这件事发生过。
  波斯波利斯是保住了,但革命后的伊斯兰政权显然没怎么上心保护古迹。2011年还开放的薛西斯寝宫遗址2012年就因为损毁严重关闭了,而我以后几次来波斯波利斯,这里就再也没开放过。
  当时我的波斯语还不是太专业,就问塔拉蕾,波斯语中指波斯波利斯的词汇“Takhte Jamshid”是啥意思?她说,意思是“贾姆希德的王座”。贾姆希德是波斯史诗《王书》里一位统治波斯大地几百年的皇帝。可这地方怎么跟贾姆希德联系起来了呢?
哈菲兹墓园

  于是,我们跑到波斯波利斯古迹博物馆请教里面的研究员,才明白几千年来这片古迹淹没在时光里,波斯人也忘记了自己的历史,竟将此地宏大的遗址跟神话中的贾姆希德王国混淆起来。
  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德国、美国考古队先后来到这里,通过解读出土的楔形文字石板,才确定这里就是大流士和薛西斯兴建的宫殿。
  伊朗人到这才明白,原来波斯在伊斯兰教入侵前,真的存在过让整个中东、中亚和小亚细亚都俯首称臣的帝国文明,结果伊朗民族主义高度膨胀。而强调伊斯兰来临前波斯文明的伟大,又与巴列维王朝的民族国家意识形态一拍即合。上世纪70年代,巴列维二世还专门邀请各国政要在波斯波利斯举办了波斯帝国成立2500周年庆典。
  這么看来,多亏了西方考古队的帮忙,伊朗人才认识到自己民族的高贵,而不必委身甘当伊斯兰共同体屋檐下一个普通的部族。当然,身份也不是白拿的,西方考古队也顺走了大量文物,精美的画像砖现在躺在卢浮宫里,而作为波斯帝国珍贵文献的上百块楔形文字石板,则落到芝加哥大学考古所手中—西方不仅塑造了伊朗现代民族身份,而且掌控了波斯古代史的第一手史料及其阐释权。
哈菲兹陵门口外的占卜人

  北面的伊斯法罕则是倔性子,13世纪抵抗蒙古人入侵,结果惨遭屠城。
  所以,尽管伊朗常年遭受西方制裁,其学界、民间甚至部分政界人士如今仍然膜拜西方,也就不难理解了。

君权神授、政教合一


  到了2014年年底,我在德黑兰大学历史系修完硕士学分,就接了份在设拉子翻译的活儿,赚点外快改善个人经济状况,也可以再看看这座美丽的城市。
  干完活儿后,我独自一人从市里打车来到波斯波利斯。几年的学习极大地丰富了我的历史知识,几千年前各国使节走过的万国门,军营外“双层中空”反窃听墙的墙基,迷宫般金库的地基,国王每年春节宣布新年的典礼台,被我一一认了出来。只是,皇宫后山上薛西斯二世墓穴上方右侧,象征君权神授的太阳浮雕,又被风化得模糊了些。而阿契美尼德王朝诸如大流士一世、薛西斯一世等名君,被埋葬在波斯波利斯宫以西10公里的鲁斯塔姆浮雕群巨岩上方凿出的墓穴里,这里也被誉为伊朗的“帝王谷”。
  阿契美尼德王朝灭亡不到600年,萨珊王朝就已经忘记了前朝历史,在当朝前往设拉子的必经之路旁、帝王墓穴下的岩石上,雕刻了歌颂历代萨珊国王丰功伟绩的浮雕。这应该是历史上第一个面向大众的政治宣传画。
  跟波斯波利斯情况一样,伊朗人自己也不记得这些浮雕是哪朝哪代的、有啥意义,便猜想内容可能是反映古代神话英雄鲁斯塔姆的生平事迹,于是起名叫“鲁斯塔姆浮雕”。后来进入20世纪,多亏西方考古学者帮忙,伊朗人才明白浮雕描绘的是伊斯兰时代前最后一个波斯帝国萨珊王朝的伟大事迹,自己的祖先还曾经打败过西方人。
  除了那块著名的萨珊国王沙普尔击败罗马帝国皇帝瓦里安、迫使后者下跪受降的浮雕外,其他大多數浮雕里,君王都与拜火教神明共握信仰之环并立,表达的主题只有一个:君权神授、政教合一—而这一直是伊朗政治的主流。
在大名鼎鼎的古都波斯波利斯,阿契美尼德帝国华丽的宫殿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

  很多伊朗人士受到20世纪民族主义身份政治影响,试图将伊斯兰之前的拜火教文明想象成宗教宽容、男女平等的理想社会,来表达对当下伊斯兰政权的不满。然而,这些想象共同体的缔造者如果阅读萨珊王朝末期的史料,便会发现拜火教的麻葛们就像是今日的宗教阶层,打着宗教幌子干预国家的内政外交,利用经济司法特权中饱私囊,甚至还主导舆论。
  几千年来,伊朗经历多次宗教、文化乃至种族的变化与融合,但改变的都只是皮囊,政治的深层结构始终如一。

“文明十字路口”的战争与革命


  天黑后,我跑到当地伊朗同学卡姆哈尔的家里过夜。伊朗人非常好客,而设拉子人的好客又是伊朗人中最大方且发自内心的,与伊朗其他城市民众出于面子好客、实则抠抠搜搜的两面作风,形成鲜明对比。
  其实,好客文化本质上是一种生活上不计较得失、不为明日担心的随意态度,这背后需要厚实的物质生活积淀作支撑。这样看的话,设拉子确实是波斯大地上的一个奇葩。
  波斯位于文明的十字路口,历史上战乱不断,每发展两三百年就要经历一次物质归零,屠城这事自然屡见不鲜。不过设拉子倒是个例外,无论是7世纪的阿拉伯人还是13世纪的蒙古铁骑,都让设拉子民众立刻打开城门乖乖投降,城市和人口得以幸免毁灭;而北面的伊斯法罕则是倔性子,13世纪抵抗蒙古人入侵,结果惨遭屠城,被砍下的人头摞成了一个个金字塔。
  到了18世纪后期,什叶派的萨菲王朝崩盘,各地再度陷入战乱时,首都位于设拉子的赞德王朝统治者卡里姆汉,却轻徭薄赋,避免穷兵黩武,积极改善民生,为民众修建巴扎、公共浴室和清真寺,成为波斯史上一段佳话。清真寺和公共浴室设计精美,在如今的设拉子市中心依然挺立,并与卡里姆汉简朴的城堡共同构成了赞德王朝历史文化区。
  由此可见,设拉子自古以来就少见战乱,民众家底厚实,对未来也比较乐观,大方好客的文化便传播开来。
  我在卡姆哈尔家喝着茶,看着BBC波斯语节目(伊朗人安装卫星天线,收看境外电视节目),节目里介绍的是一位诨名为Hatef的流行歌手。他上世纪60年代出生在德黑兰贫民区,伊斯兰革命期间靠演唱反国王歌曲《真主真主你是我们的庇护者》痛斥社会不公而红遍全国;两伊战争爆发后,他还上过战场,不过后来改走流行音乐路线,眼见国内文化日趋保守没啥发展前途,便前往美国定居继续发展文艺事业;其演唱会在流亡美国的伊朗人中颇受欢迎,他时不时还创作些反对伊斯兰共和国政权的歌曲。
  在节目里,主持人播放了一段视频,显示2014年伊朗民众发动反政府示威期间集体颂唱他的《真主真主你是我们的庇护者》,而后主持人问Hatef有何感想。Hatef愣了几秒钟,然后眼睛湿润了,结结巴巴地说:“是的,是的,当时革命时的理想到今天还没有实现,我们今天还要继续革命,把革命完成。”
“粉红清真寺”因彩虹玻璃窗而成为网红景点

  一个情感细腻、鼓吹享乐的诗人,被主办方搞成了个禁欲的苦行僧。

  其实,还是我白天观察到的问题,伊朗不管政权、宗教怎么变,其实本质的政治结构不会变,社会面临的问题和民众渴望解决问题的诉求,也会永远存在。所以,41年前伊斯兰革命时抨击社会现实的歌曲,会在今天依然被传唱并唤起共鸣。

对波斯文化的威胁


  2016年10月,我已经从德黑兰大学毕业在伊朗上班,设拉子举办哈菲兹诗歌节,我欣然请假前往。
  学了几年波斯语后,我终于可以毫无障碍地阅读并享受哈菲兹的原文诗歌。其诗歌的字里行间,弥漫着世事无常、举杯饮酒、撂杯泡妞的味道,时刻告诫读者“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一股佛系仙气扑面而来,难怪被称作诗仙。最精彩的是,诗歌里不乏对男男之爱的唯美描写,比如把即将性成熟的男童比作“满月”,让人大开眼界。
  到底是设拉子慵懒的文化产生了哈菲兹这样的诗人,还是哈菲兹的作品塑造了设拉子人的享乐文化?这是一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
  可惜,诗歌节上的哈菲兹却被政治和宗教劫持了。诗中的美女和美少男被“专家们”解释为真主,美酒成为通过苦行忘我参悟真主的隐喻,世事无常下的及时行乐则是要人放弃此世期盼来世。一个情感细腻、鼓吹享乐的诗人,被主办方搞成了个禁欲的苦行僧。
  波斯文化受到了政治的侵蚀令人痛心,但对文化最大的威胁,还是后现代文明下年轻一代对历史和深层意义的回避。
  如今的设拉子,最受伊朗国内外游客追捧的景点,不再是波斯波利斯或是鲁斯塔姆浮雕这些见证伟大的历史遗迹,而是一座百年前建造的清真寺。它因彩虹玻璃窗而成为网红景点,名曰“粉红清真寺”。年轻人愿在清真寺里花两个小时反复寻找阳光射过玻璃窗的粉色彩影,而不愿在烈日下研究古代波斯浮雕的含义。
  可是,这种“在中国花三天就能复制出来”的彩虹玻璃窗景点,又有什么文明的特殊性和内涵呢?
  我也只好祝愿设拉子的文明古迹能够在百年后依然耸立,用永恒战胜消费时代的快餐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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