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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西看来,父亲幽默风趣,是“最可爱的人”,但他不只是个幽默大师,更是个善于推理的哲学家。他很会讲笑话,喜欢好玩的事,喜欢大笑,但他不只会搞笑,他其实是个哲学家,喜欢推理。他既幽默又严肃,脑子中思考的严肃事情远比幽默要多得多。他更喜欢严肃书籍,对严肃话题更感兴趣,在家人面前所谈论的题目,九成都是严肃话题,只是偶尔幽默一下。苏西对父亲的多面描写,有力地否定了当时外界疯传的马克·吐温单面幽默大师的形象,使其形象更饱满、更可信。在苏西眼中,父亲是个大作家,还是个不错的演员,而母亲与苏西三姐妹都是父亲的忠实读者、编辑、批评家与演员。每次母亲编辑父亲的手稿时,三姐妹都紧张地看着母亲手中的笔,生怕母亲把她们喜欢的段落删掉。一家人朗诵父亲作品的场景,温馨感人。在母亲的设计下,苏西与孩子们一起,排演父亲的作品《王子与乞丐》的情景更是频繁出现。第二次演出时,马克·吐温特意为自己加了个角色,父女俩一起排练、演出,给苏西留下深刻印象。后来他们又在家将这出戏演了几次,每次演出都有多达84个观众,那是马克·吐温家所能容纳的上限,大家都很开心。苏西与母亲一样,认为父亲最好的谋生手段是写作,因此当苏西听父亲说想放弃写作时,她与母亲非常担心,幸好马克·吐温只是说说而已。
《王子与乞丐》之所以被频频提起,是因为在苏西看来,它是父亲最出色的一部作品。它不仅体现了父亲丰富的情感与博大的同情心,而且观点非常可爱、引人入胜,文字也简直完美。她认为书中充满动人的情节,而最动人的一幕是骑着高头大马的乞丐突遇母亲的场景,其精彩感人,描写非常到位。乞丐将王位还给王子的情节妙趣横生,幽默感十足,而幽默是父亲的一贯风格。这些评论虽然稚嫩,却也中肯到位,一个13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见地,的确不凡。
在苏西看来,父亲是个美男子。他有着漂亮的灰色头发,好看的高鼻梁,善良的蓝眼睛,留着一小撮胡须。他的头型和侧脸都非常漂亮,身材也很好,肤色白皙。总之除牙齿不够突出以外,父亲长得完美无缺。马克·吐温借苏西对他外貌的真实描写,抨击那些人云亦云的评论家对他形象的歪曲,可谓有理有据。
父亲也有很多弱点与缺点。他有作家复杂的大脑,却理解不了一些最简单的日常事务,活脱脱一个不谙世事的书呆子。为马克·吐温家带去许多困扰的防盗警报器终于修好,但实验后父亲却觉得正相反,因此万分沮丧,无论母亲怎么解释,父亲就是觉得不可思议,并且越来越不耐烦。缺乏耐心,脾气暴躁,缺乏实际生活经验的父亲形象跃然纸上。父亲不只脾气不好,而且说话难听,甚至讲粗话,有时非常心不在焉。他思考时喜欢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这习惯甚至被客人误解,以为他不喜欢访客。他烟瘾很重,几乎抽个不停。他不喜欢去教堂,原因是不喜欢听人唠叨,而他自己自言自语几个小时都不嫌烦。父亲一点儿都不谦虚,从不掩饰对自己作品的欣赏与迷恋,有点自吹自擂的嫌疑,让孩子们有时候都替他难为情(其实他有时根本没意识到读的是自己的作品),等等,不一而足。对自己的这些弱点与缺点,马克·吐温毫不否认,甚至在女儿作品的提示下举了更多形象具体的例子,突出传主的个性特质。
作家、哲学家、演讲家、好父亲,甚至还是个好演员,幽默风趣,才华出众,小毛病也不少,这就是苏西在传记中勾勒的父亲形象,比马克·吐温在公众心目中单一的幽默大师形象更全面、更真实、更不偏不倚。除了父亲,苏西也画龙点睛般地勾勒出很多与父亲密切相关的人物形象,包括母亲、两个妹妹和许多亲朋好友,诸多趣闻轶事。它们为马克·吐温的口述自传提供了无尽的线索与灵感。
但《马克·吐温自传》将苏西定格在了17岁前,再就是她24岁去世前后马克·吐温夫妇的悲痛之情,对她中间的7年生活讳莫如深。不过有资料显示,长大后的苏西对父亲的看法悄悄发生了变化,少女情怀中的偶像父亲形象似乎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父亲的名声给她带来的诸多烦恼与难堪。她觉得父亲应该以一个严肃作家的身份示人,而不仅仅是个搞笑的幽默家,而她13岁就知道父亲不仅仅是个幽默大师。1890年,苏西开始在布尔茅尔学院学习,却不知何故,一学期后就离开了这所著名大学。其间她极力反对父亲去布尔茅尔学院讲《金色手臂》,因为在她看来,这个故事对她世故的同学们来说过于幼稚,马克·吐温答应了,但还是讲了这个著名的鬼故事,难堪之极的苏西哭着跑出报告大厅。她的辍学也许与父亲的演讲不无关联。后来苏西随家人到欧洲学习,类似的烦恼常常使她无所适从。枯燥的夜晚,喜怒无常的父亲,在父亲阴影下生活的“影响的焦虑”,对意大利有妇之夫的迷恋,都使她烦恼不已,甚至悲观厌世,以致对同学说她找不到生活下去的理由。身心健康每况愈下的苏西不得不寻求治疗,尝试精神疗法、水疗等多种治疗法。1895—1896年,深陷债务危机的马克·吐温到欧洲巡回演讲,苏西决定不与家人同行,没想到这竟成了永别,让马克·吐温夫妇痛心不已。
马克·吐温对苏西成年后的精神困境到底了解多少,我们不得而知。但伟大如马克·吐温,大概也不能免俗,尤其是饱经风霜的晚年的马克·吐温,也许只愿回忆那些令人高兴的事,不愿触及对爱女不利的伤心事。
引用是最重要的互文性手法,而在《马克·吐温自传》的前两卷中,马克·吐温共在27天的口述自传中57次引用《苏西的传记》(比较集中地出现在1906年2月7—26日和10—12月间),最短的只有一句话,最长的达一千多词,总共长达14704词,几乎是苏西作品的全部内容。自传与传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交织,难分难解。父女俩还互为对方作品的传主,文本与文本、主体与主体之间对话、交流与互补的意味强烈。《苏西的传记》就像引子,源源不断地引出马克·吐温对早逝女儿的痛苦回忆,对过去美好时光的留恋,对家庭趣闻轶事的回顾,对自身经历的补充与说明,等等。《马克·吐温自传》的意义在与《苏西的传记》的“对话与交流中不断地删减、增加、变形、改写自身,从而生成新的意义、新的文本”,新文本对老文本“起着复读、强调、浓缩、转移和深化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