鳖儿

来源 :少年文艺(上海)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godbless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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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人最最听不得人家哭。偏生哭的又是我的邻居兼同学陆一素。
  那天是星期天,一个早上了,她妈她爸怎么劝也劝不住。她就坐在她家河埠踏步上,起初不过怨恨自己,嘤嘤啜泣:后来越想越伤心,索性放声大哭起来。我攀着墙壁,探过头去问她是怎么了,她不答理我,抽抽噎噎,哽哽咽咽,就是不说话;后来被我问得没法子,才断断续续地说出来,她经手的7400元(包括班主任的5000元)班上捐助的救灾款,丢了,昨天,就在她的家里。她已翻了个屋底朝天,只差没有挖地三尺了,谁让她是班上的生活委员呢……说着,她又涕泪交下,呜咽得一字也说不出。她已哭了整整一个上午,哭得眼肿如桃,目光发呆,满脸浮肿。听得我如刀剜肝胆、剑锉身心似的。
  噢,我得告诉你。我家住在江南小镇的一条错落有致、粉墙黛瓦的专供旅游的古街上,有一个很好听的街名,唤作“枕河人家”。当街全是古色古香的石板路:屋后是一条宽约20米的小河。说我们“枕河”,原也没错。
  街上有些小店,不外乎酒肆、茶楼、酱坊、豆腐铺、竹作场、箍桶店什么的,即清朝民国年间开过的那种,不作兴开现代店。店倌虽不再穿古装,却也是些上了年岁的人。可是我家不开店,纯粹是住户,因为这些屋外表虽然古老,屋里却是抽水马桶、自来水、煤气、空调一应俱全,为着年年都由政府出资修葺,街上又不准汽车来往,我爹贪图它的安静舒适及古拙淡雅,也懒得搬出去。
  我也挺爱这片老屋的,倒没有爹娘的实际,只是为着屋后那一湾小河。
  那河就静静地流淌在前后街的房屋之间,河道已被整治得既深又齐,镇口又一天24小时将江水汩汩打进来,加上没有人浣衣洗菜淘米——我们早养成了这习惯,故而水流清澈,平顺得犹如一面镜子。我们这些人家户户后门都有一方青石板河埠,附带三级河踏步,这可是孩子们亲近自然的好地方。人们只在那里纳凉戏水看闲景,除却间或缓缓划过几条小船,一无闲人打扰。我的背书做作业,大多在这里完成。
  说出来不怕难为情,陆一素的成绩好过我,又住在我家贴隔壁,也是河埠做的作业,故而凡是我做不出的,全问的是她。有时候我背靠着这面的墙,她则靠着那面的墙,互相背书,你替我背,我替你背。——你问她长得好看不好看?这个这个,我也说不上……总之,她,她,她挺那个的,你不是成心臊人吗?我不与你说了。
  陆一素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断断续续,间而抽噎,细若游丝,然而却越来越紧地缠绕住我的心。我的心在不断地向我怂恿,鳖儿,鳖儿,鳖儿……
  鳖儿是谁呀?它是一只硕大无朋的甲鱼,我的好友。
  事情是这样的:约在半年以前,这天我背书背腻了,正照例掰些早饭吃剩的烧饼喂河里的鱼虾,猛地看见河埠边的爬山虎叶子下面,一段黑黝黝的东西打水里浮了上来,起始我只道谁将一只嘉兴横抱粽丢在水里了,转而一想,不对呀,粽子哪会浮的?定睛细看,怪了,上面长着尖尖的嘴巴,一对溜圆的小眼睛,正滴溜溜地盯着我瞧呢。我好奇心大起,身子一动,它便倏的一下潜入水底去了。我耐着性子等待,好半天,它又浮了上来。清冽的水下,是一只面盆大小的巨鳖!我吃了一惊,按住自己怦怦乱跳的心,静观其变。这一天就是这样,它看着我,我看着它,像在互相打量似的。我一动没敢动,它则浮在水面上,不往下沉。好多一会,它才隐身水底,不知去了哪里。
  天啊,据说鳖儿龟儿长得挺缓慢的,能有这般大小,少说也得百十年吧?我跟谁也没说,就去厨房里偷来几只熟虾,搁在离水半尺的河踏步上。听说它们最爱的是这一口。果然,第二天虾儿不见了。往后,我就天天搁些食物在那里,或肉粒,或鱼块,或敲碎了的螺蛳,有时甚至是一截带鱼。回回它都吃得一干二净。虽然我从来就没见过一次它来,但我深信是它吞下的。有一回我问醉仙居酒店里的阿伯,甲鱼最爱吃的是什么,他笑眯眯地说,那还用说,是猪肝呗。闻到动物肝花的味儿,它们连走也走不开呢。于是我就央着妈妈去为我买来2两,剁成4条,搁在石头上,一条比一条搁得离我近。我呢,则躲在铁栅门后,静悄悄地等待鳖儿上来。果不其然,也就等了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那只巨鳖已然打水里浮了上来。它先用眼扫了我一眼,然后尽可能地伸长它的脖子,一口叼走了离它最近的那块猪肝,倏的一下回到水中,沉下水享受去了。也就分把钟的光景,它又探出头来瞧我。见我还是喜滋滋地远远望着它,不像要伤害它的样子,于是它又浮到河埠头等着,等了足有一刻钟,到底拗不过自己的贪欲,猛地蹿上踏步,电光石火般地叼起第二条猪肝,一个转身扑通一声又回水中去了。
  叼第三条与第四条花了它足足一个时辰,它是在与猪肝的香味儿思想交战?在鉴别我是否对它有恶意?在判断周围环境能否于它危急时能顺利逃回水中?总之最后它认定我是它的朋友了,于是便大大方方地爬了上来,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下了最后两片猪肝。自此以后,它再不畏惧我,天天来我手头吃东西。终于,它就在我家安顿了下来,成了我的知心朋友。
  不过话又要说回来,它虽在我家安顿,却也只呆在我家河埠边的水下,不像家养的小狗似的赖在主人身边赶不开。慢幔儿它已能容我抚摸它的硬硬的脊背及它的柔柔的“超短裙”——鳖裙,只是不让摸它的尖脑袋。每逢摸着它了,它便倏地缩了回去。即便如此,我还是惊讶地发现,它的脖子上竟然挂着一枚长长的鱼钩,锋利的钩尖牢牢地扎进它的颈肉里去了。想来是哪个缺德的渔夫想骗它上钩,被它甩断了线,逃了出来。我心痛得不得了,情不自禁地大叫了一声。这声可好,到底惊动了屋里的老爸老妈,这才暴露了我与鳖儿之间的友谊。这以前,我与鳖儿是偷偷儿好上的。他们见我与这么大一只甲鱼要好,吃惊得嘴也合不上来。当然,在爸爸的帮助下,鱼钩最终是取下来了。
  我说的,就是它,我的鳖儿。
  “别哭了,陆一素……我……我帮你成不成?”我笨拙地安慰她。我发现我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陆一素没回答我。她只当我在空言慰藉,聊表心意而已,凭着我这么一个无智无勇的六年级小学生,家里不说一贫如洗,也只是饭米不愁罢了,7400元,那可是个大数目呀!
  她不知道,我自有一大笔财富在手,只是我……我……我哪能出卖自己的朋友?
  说给你听吧。自打鳖儿进了我家门,一向门可罗雀的我家,一时间门庭若市,沸反盈天,如果有条门槛,还不让人踏断了?这么只罕见的大鳖传扬了出去,瞧热闹的人纷至沓来,他们哪有半点让人安静?啧啧称奇的有,大惊小怪的有,更有专好求神拜佛的老太太大阿婶,竟然拿它当做灵物要礼拜它,直唬得我立马将它按进一只装有浅水的大脚盆里,一把塞进床底下,直求老爸老妈再别出声宣扬。然而不久,便有人上门来了,他们直言不讳,就说想买下我的鳖儿,出价是2000元。
  我老爸笑笑说:“这是我家子能的东西,我做不了主,你问他自己去吧。”
  价格在不断地提升:
  3000,5000,7000,10000……
  最后提1万的是个名叫高其升令人恶心的家伙,一个膏粱纨 绔、俗气冲人、刻薄而轻狂的胖子。
  我被吓着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赶紧将鳖儿抱出来,当着他的面,扑通一声丢进水里,一言不发,躲进自己的小房间里去了。
  这一下,又搅得那些个鳖迷心窍的贪婪家伙闹了足有三五天,钓钩、兜网、鱼叉、枪头、鱼镖、刺网、围网、拖网、张网、大拉网、敷网、抄网、掩网、陷阱、炮锯、长柄钩……最后不知哪个出的馊主意,竟然租来了8只鸬鹚,说要让它们集体作战,人泥三尺地要搜出我的鳖儿来。
  我战战兢兢地站在自家的河埠上旁观,边千遍万遍地祈求上苍,莫让他们抓住我的鳖儿,边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贪望落空。
  直到惊动了镇长,出来不许他们再在河里折腾,才让他们死了这颗心。
  然而九天之后的一个夜间,就在我将睡未睡的当儿,我的鳖儿重又回到了我的家里。那次它是偷偷儿来的,从水里爬上河埠,再从河埠钻过铁栅门的底部空当,直接爬到我的床脚下。我听见脚下什么东西在窣窣响,低头一看,这不是我的鳖儿吗?这一喜非同小可,你可以想象我重见它时的欢乐劲儿。我一把牢牢地抱住它,这一夜我几乎是抱着它睡觉的。
  然而我也不是没起过歹念头。事情是这样的。
  这天妈妈晨练回来脸上的神情十分怪异,问她她就是不肯说。后经爸爸用细磨功夫套问出来,说是患上白血病了。晨练去的是公园,不是医院,她这病是怎么知的情?据妈说。这错不了,因为竟然有多达三个人的证实,说是从她的脸色苍白上看出来的。一个是她的晨练朋友,这位大姐三天两头跑医院,久病成医,足足抵得上半个医生,一般初初医大毕业的毛脚医生还远及不上她呢。第二个是位兄弟刚刚因白血病去世的大男人,今天也正好在晨练。据他说,可怜他死去的兄弟发病起直至过世,正是他一手操持服侍的。白血病人的脸色如何,他是一清二楚。第三个则更不得了,是第七医院里的癌症病房里的主任医生。第七医院原不在城里,好巧不巧这几天他放年假在家,也来公园里走走,听到他们在谈论白血病,于是认认真真地瞧了我妈的脸色。然后,还问了她几个问题,诸如是否自觉虚弱乏力、多汗啊,不论在活动或是在休息时,都觉得气促、心跳加快啊;有没有时不时发热,无名无痛肿大啊等等,又看了看妈的颌下、颈部、锁骨什么的。最后便一口咬定,我妈患了白血病初期,幸亏发现得早,他自有药给她治。我爸老大不信,说会不会是骗医卖假药的?我妈说这不可能,他们没药卖给她,她要药得去第七医院,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事,哪里假得了?加上她认识其中的两个,决计上不了当。
  我家的一点积蓄早已借给了出国的舅舅,哪里还有钱治病?自然而然,我们就把主意打到我的鳖儿身上去了。
  “鳖儿也是个一般动物,迟死早死还不是死?与其让它自’然死,不如救救我的老妈吧……毕竟1万元钱呢。”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切切地向我游说。
  “鳖儿因为信得过你才投靠你的,它是你的朋友。朋友意味着信任,怎么可以打它的主意?”另一个声音在向我咬牙切齿。
  幸好老爸拉了我妈去了一次医院,里三外三地细细查了个遍,哪有什么白血病啊?这不是活见鬼吗?
  事情虽然没有兑现,但是毕竟起过出卖鳖儿的恶念。这让我见到它时心里总有一种愧疚。
  然而眼下……我得跟老爸说说去……
  陆一素饮食不思,眼也哭肿了,喉也哭哑了。她的家境我知道,刚刚为她的哥哥买进了一幢结婚新房,她哥刚工作不久,她的老爸为儿子贴了40万元,为此,还欠着近10万元的债呢。她的7400元,别说由她家拿出来,就连去借也没个借处了。
  也就在这时,好巧不巧,对面的顾阿婆来我家借竹匾晒虾干,匾在我房间床背后,老妈一挪床,就露出那藏在我床下的鳖儿来了。我们这儿的人家,邻居比亲戚还近三分,哪有个回避什么的?立马让跟进的阿婆照了眼去。不出两个小时,那个高其升又进门来了。据说他一进门,就将150张百元大钞齐刷刷地排了一桌子,强将我的鳖儿半夺半买地抢走了。正好我去了趟同学家,待我回家,鳖儿已然不见,老爸也已取出其中的7400元钱,立马以我的名义给了陆一素,让她去缴掉。
  这回,轮到我成了陆一素,我跑着进了自己的小房间,一下跪倒在那只空荡荡的脚盆前。两眼眶中泪水早忍不住似断线珍珠一般挂了下,来……
  我边哭边将自己凿骨捣髓地臭骂了一场,叛徒、汉奸、小人、龌龊、肮脏……凡是我想得出来的,一一全都骂上了,谁叫我去跟老爸商量,这一商量就是我起了出卖朋友的心。陆一素虽然重要,可这不是我出卖朋友的理由啊!同时我也千遍万遍地咒骂那个杀千刀的高某,没有他,我的鳖儿会遭此厄运吗?
  正不知道该如何赎我的罪,陆一素大呼小叫着闯了进来,她的钱找到了17400元钱,一分不少。据她说,这是她的表哥错拿了去。他来向她借本书看看,就将这本夹着钱的书贸贸然取走了,那天陆一素正好去了同学家……至于说这么厚的一沓钱他怎么要到今天才发现?她表哥说得支支吾吾,说他当时一到家就让人拉走了,后来也就忘了这事,直到今天拿起书……
  我妈将钱递给我,说是我的,让我自己安排。我怎会要这犹大的钱?便手也不沾地请陆一素拿走,15000元全捐给了灾区。
  我知道这辈子里我是不会原谅自己了的,也许事情也只好就此打住吧。
  不料接着消息传来,高其升原说要用我的鳖儿,让南风大酒店里最最高明的大厨师做一桌“千年老鳖”大餐,来请他道上的拜把兄弟。而其中一位黑道兄弟正好去了外地,得等上他三五天。岂料此后高其升连同鳖儿竟然杳如黄鹤了。当时人们只道他是在外眠花宿柳,这在他,是家常便饭。三天后他的尸身在河里浮了起来,手里还牢牢缠着那根牵鳖的细塑料绳。人说许是他去河里遛鳖,不料鳖儿的个头实在太大,一遇上水更其力无穷,只一拖便将他拖进了水。然而高其升有极好的水性,怎么竟然会起不来呢?老婆婆们暗地里都在说,这叫报应!
  说出来也不怕罪过,听到这消息,我竟自心里欣喜若狂。
  一晃眼十一年过去了,我和陆一素都已工作,她也自然而然地成了我的女友。我们还是相邻而居。这天傍晚时光她兴冲冲地跑来说,刚才见到我的那只鳖儿了,她死命地叫我怎么我会听不见?据她说,她是在我家墙壁那丛爬山虎下看见它的,黑黝黝的嘉兴横抱粽似的一截,远远地,见有人注视它,便一晃身沉下水走了。
  我一下子激动得连眼泪都涌了上来,11年过去了,它还记着我呢。只是,它是对的,远远地,不肯再进我的屋,谁叫我这般对待它……
  事后想来,陆一素那早已辍学而不学好的表哥的拿钱还钱,我老妈的三人成虎的子虚乌有的白血病,里面存在多少的处心积虑啊!死者为大,我也不该耿耿于怀了。
  鳖儿原不该再信任我;在我,确是罪无可恕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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