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赶年造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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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摞装订整齐的表格资料摊在桌上。
  我们在“帮扶人”一栏处签字。匆匆一瞥,帮扶对象收入来源、收入总额、主要支出、保险缴纳情况,甚至养了几头猪几只鸡,历历在目。我有三个扶贫对象,但我只记住了一户人家的名字,叫王赶年。
  陪我走村的是王干事,四十来岁,平头,穿件灰色套头衫。在我签字的时候,他已经将米和油搬到汽车后备厢了,王干事系上安全带,“你的对象最远。”他的嗓音很好听,中气足,音质纯,估计吹拉弹唱也会来几手。
  经过前一阶段大规模的部门单位与村庄结对扶贫,王庄村的容貌确实变了样。道路虽然狭窄,会车困难,但已全部硬化,干净平整,还装上了路灯。池塘、河道经过整治泛着粼粼碧波。村里全是一栋一栋贴满瓷砖的楼房,大理石门头红底金字,刻着“福星高照”“鹏程万里”之类字样,有几户人家门前还蹲着憨态可掬的石狮。殷实富足,宁静祥和,让我一度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说到市里开展的扶贫活动,王干事抱怨说,两个月了没歇过一个“双休”,还倒贴了不少汽油费。单是制作上级检查的各种图表资料,打印机都牺牲了两台。他说这些的时候,总是伴着咯咯的笑声,两颊间拉出一对很深的括号。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忽然间他又唱了起来,才唱两句就止住,拍了下方向盘,唉,不晓得我的小毛驴还能坚持多久。
  原来农村干部也这么辛苦忙碌。虽然我猜不透那对括号里面的内容,但他储量巨大的笑声还是让我心里舒展了许多。如果笑一笑真能十年少,那他肯定能活上一千年。我的生活里没有那么多笑。让我烦心的事情不止工作。“跟你过够了!”那套位于某个老旧小区的60多平方米的破房子,让我老婆成天怨声不断。
  穿过好几条巷子和大片麦苗青青的田野,始终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的贫困,比如开裂的土墙屋,塑料遮挡的破窗户,坑坑洼洼的烂泥路。“时代进步了嘛,贫困的标准自然也该与以往有所不同,对吧?”王干事关于贫困的看法让我愈加对他产生了兴趣。
  “王赶年这名字有意思。”我问,“这户人家大概啥情况?”
  “嗨,王赶年的事,得讲一千零一夜!”王干事眉毛耸了耸,括弧里的意味仿佛要溢出来,“爹妈死得早,兄弟姐妹多。坐过六年牢,参加过1040部队。48岁才成家,眼下正在造屋。”
  “他还是退役军人?”
  像水管迸裂,王干事仰头大笑,伴着胸腔起伏,边笑边瞅着我。那笑声和眼神,透出几分狐疑,几分讥讽。“1040工程,没听过呀?传销团伙,多少做梦想屁吃的家庭给栽进去了。”原来王赶年外出打工十几年,人已熬到三十大几,好不容易从隔壁乡镇谈了个对象。婚房收拾好了,请柬都发出去了,女方忽然反悔。他威胁女方,上门论理,女方父亲却当了真,推推搡搡一刀刺了过来。王赶年徒手夺刀,争夺中刀子刺进对方胸口。送出去的彩礼钱打了水漂,又主动赔偿五万块,最终判了八年,表现良好,提前两年释放。
  真是个倒霉蛋。我想,导致王赶年贫困的原因,除了他个人的不幸遭遇外,同他所处的环境也不无關系。前方出现一道高耸的黛墙,几弯飞檐翘角隐约可见。“喏,那是过去王百船家的大宅子,门前立着一对两米高的石狮,如今还完好无损。要不要过去参观一下?”我不喜欢冰冷坚硬的东西。王干事也不勉强,接着又给我讲王庄村的历史变迁,黄桥事件,渡江战役……让我差点忘记了自己是来扶贫的。
  苏中平原,麦田尽处,刚拓宽的京沪高速隐约可见车流奔涌。汽车拐进麦田中央的小路,停在一处堆满红砖、沙子的小型建筑工地。附近有几棵光秃秃的白果树,树梢间缀着黑乎乎的鸟巢。从大片黑土裸露的地面拉开的框架来看,应该是一栋占地超过三百平方米的楼房,伸缩有致的砖墙已砌到一层半高,扎成方形的钢筋冷冷地刺向天空。东墙上有一段竹子木板搭起的脚手架,一个穿着迷彩服的身影弓腰磕着瓦刀,发出咚咚声响。在他脚下,头上缠着围巾的女人正吃力地往架子上托举一桶沙浆。整个工地上就他们俩,就那么三四米长的架子。哦,旁边还有个帆布搭建的工棚,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尖声喊着什么。
  “赶年,市里的领导来慰问你啦!”
  王赶年放下瓦刀,从吱吱晃叫的架子上溜下,拍打着屁股上的沙土走过来。他个子顶多一米七,身子结实得像根树桩,唇角下巴冒出的胡须杂以星星点点的白。乱糟糟的头发沾着沙土抹向一边。他冲我笑笑打了个招呼,裹着黑胶布的指头夹着香烟给我们递过来。
  “你这房子够大够气派!”虽然还只是半个框架,我还是被它未来的图景挠得心痒痒的。我想起自己那套两室一厅的旧房子,想起老婆阴冷的面孔,心里很不是滋味。既然能盖如此规模的大房子,怎么会是贫困户呢?难道村委会搞错了对象?不可能。我发觉自己已经心生嫉妒。我怎么能嫉妒王赶年呢?没出息。
  我凑近王赶年双手拢起的火苗点烟,竖起大拇指,“完工的话怎么着也得三四十万吧?”
  “别的人家造,掉不下这个数。我盖,二十万就够了!”王赶年豪气铿锵。
  “你哪是造屋?你这是愚公移山,喜鹊搭窝!”王干事甩词儿,总会甩出笑声一片。
  王赶年也跟着笑了几笑,“一个工时少不了两百块,请不起,自己来。”除了打地基和封顶浇灌不得不请人外,其他工作全是他带着婆娘一砖一铲垒起来的,平时外面有活计就出去卖工,晚上下班回来砌半袋水泥。外头没活儿干的话,进度就快多了。说到这,王赶年吭吭咳了几声,指着沙浆堆边拄着铁铲的女人说,“小儿麻痹,脑壳也不咋好使。要不然早就搬进去了。”
  “明明是你脑壳不好使,还赖婆娘!你要听我的,娘儿俩也不至于到现在还跟着你喝白粥遭黑罪。”王干事的目光像瓦刀一样削向王赶年,“占地超标不给盖章你还写举报信,气死我了。你说你,三只雀儿,非要造恁大的窝,发神经。想过好日子,不光能苦,还得会算!”
  差不多是训斥了。没想到笑不离口的王干事发起火来也这么威严,吓得一旁的娘儿俩紧靠在一起不敢作声。王赶年却只是嘿嘿笑,扔掉手中的烟屁股说:“苦只是暂时的,顶多两三年,我会让娘儿俩过上好日子!”   我在晚饭时候宣布了买房的决定。那张冰冻月余的脸并没有一下就春暖花开,只是夹菜的筷子伸进盘子里好一会儿没抽出来:开窍了?
  我给她讲了王赶年其人其事。
  这么长的时间她头一次给我笑脸。你有什么资格去扶贫?人家一屁股坐着你四五套房的面积!再说了,愚公移山,虽然慢,毕竟在移,一天天、一点点地移,人家在行动!王赶年还晓得让婆娘孩子过上好日子。她敲敲我的脑壳,你这里贫。又连声叹息,可惜了,要是早点去扶王赶年,早一个月开窍,至少能省下20万。
  原来这段时日她在搞房市调研。城区东、南方向的几个相对便宜的楼盘她都转了个遍,就这个把月的时间嗖嗖涨了两千多。对房价形势的误判导致的隐形损失搁在眼前,着实让我心痛。事实上连误判都谈不上。我压根儿就没关心过房价。一直以来,我对住房、对生活并无过高要求,有房有車,两人收入除了供孩子上学,银行还有几个小钱存着以备不时之需,时不时也能出去旅游一趟,何苦再折腾把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出了问题。用她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来说就是太Low了。生活方式、消费观念也还是老一套,甚至连穿着打扮流行时尚都不懂,活得像山顶洞人似的。
  明天就去看房,相中了立马把订金付了。听我的没错,换一种活法,别辜负了这个好时代!
  这是什么节奏?房子不卖,哪来首付?
  说你笨,你还不承认。她又敲了敲我的脑壳说,时不我待,得灵活变通。买卖的事情还真不好说,碰上了两三天的事,碰不上摆两三年也正常。我们等不起,那就两条腿走路,卖房与贷款同时进行,以房借贷,贷款首付,卖房还贷,再凭购房合同申请公转商贷款,顺便提取你那笔为别人服务了十多年的住房公积金……
  我的头被她绕得有些晕。为了证明我并非像她说的那样笨,我嗯嗯不住点头,顺便问她装修的钱在哪儿。
  在银行里。她往脸上补水,一边轻轻按摩。轻描淡写,开诚布公。
  你存了多少?我有些诧异。
  她眼睛睁得老大,同时嘴巴大张,而后笑得花枝乱颤,补了水的肌肤光洁红润。房子是如此让她神气活现风韵迷人。“你要是台电脑就好了,几分钟我就可以为你重装系统。”她把我的手甩开,说,“走一步算一步,先把房子拿下再说。”
  第二天,我们跑了四个楼盘,最终敲定了温哥华府的一栋小高层,临山面水,146平方米,178万。巧的是,整栋楼只剩这么一户了,仿佛在等待着我们似的。她说,就这么定了。你的任务就是和我达成共识,其他的一切一切全由我来打点,你老老实实上班就行。就在她准备扫码支付订金的时候,我把她拉到窗口边说再等等。这辈子肯定是最后一次买房了,不如买套更大更好的,一步到位,免得以后又折腾。白金翰宫的那套复式户型……
  她轻轻扯了扯我的衣领,掸去我肩膀上的一抹泥灰,低声说,不过才268万?你恁大的口臭从哪来的啊?目前的这个选择,已经到了我们能够承受和掌控的极限。再朝前走一步,我们会过得比你那个对象还糟……
  按照扶贫计划,中秋节前夕,我们还得去一趟王庄村。王赶年的房子二层估计已封顶上瓦,想必他正领着一瘸一拐的老婆,起早贪黑粉刷外墙。他们的儿子,或许也拿着塑料瓢子,像只小喜鹊,叫喳喳往沙浆池里浇水。
  这一次,单位从办公经费里支出一部分,个人捐助一部分,凑成一笔慰问金,每户一千元。有人提出,送慰问金就不必送米油月饼之类了,但马上遭到反对,原因是他们收到慰问金仍然会问怎么没米和油。最后决定把食用油换成洗衣粉和洗发水,外加一盒月饼。
  我们租用的别克商务车沿京沪高速疾驰。路两侧水杉树的背后,大片炫目的金黄翻波涌浪,开着空调的车内仿佛也有了稻香。楼房密集的村庄,点缀在良田美池桑竹之间,很好看。然而如果我们没有走进这肆意铺展的画卷,还真不知里面藏着多少个王赶年这样的故事。
  一对老夫妻带着两个儿子,老大的二层楼房在院子东侧,屋门有光滑台阶,欧式立柱,二楼有落地窗封起的阳台。老二和父母住西侧,是老式的五架梁瓦房。那天,王干事笑容可掬一声招呼,老两口从屋里木然冒出,回头唤了声,出来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衣衫纽扣斜吊着,嘴角挂着白沫,眼珠不住翻转。他们基本依靠残疾补助、老人补助度日。另一户人家也是有模有样的楼房,外墙贴了红色瓷砖,内墙还是毛坯,老小三人,家徒四壁。儿子犯了抢劫杀人重罪,亡命天涯多年。媳妇丢下孩子远走他乡。一开始,村委会坚决不同意将这户人家纳入扶贫对象,说不能助纣为虐。“太残忍了,难道要逼迫那个已经抬不起头的孩子再往犯罪道路上走?”王干事一再坚持,总算保住了。
  “人家的房子比我家阔多了,咋没人来给我扶贫呢?”一个同事发出感慨,立即得到了一车的附和。
  “还真不能光看房子。时代进步了,贫困的标准自然也该与以往不同。”我把王干事那个让我刮目相看的观点亮出来,比如那些大都市里的房奴,身家不下千万,但为了应付还贷,吃方便面挤公交车,节衣缩食,压力山大,你说他们是富有还是贫穷?大伙便不作声了,转而谈论致贫的原因。有因病、因残致贫的,有因懒致贫的,有犯罪致贫的,有被传销、直销搞垮的,有为子女结婚买房买车而拖贫的。除了因病因残致贫,其他情况怎么救?
  王赶年致贫的原因是什么呢?有人脱口给出了答案:不会过日子。的确,因为不会过日子把日子过得一团糟的人还少吗?“不光能苦,还得会算。”现在,我理解了王干事的心情。何止是王赶年,差不多整个王庄村都有这个毛病,家家户户似乎都把劲较在房子外观的高大体面上,至于内部的寒酸与毛糙,没有人会在意。
  我既不能苦,也不会算,长期以来过着自以为不错的日子,而在我老婆眼里,却是“过够了”的日子。由此可见,不仅是贫困的标准,好日子的标准也是要与以往不同的。显然,她精于算计。不过三个月的时间,所有手续办妥,我们梦寐以求的大房子顺顺利利拿到了钥匙。其间我啥心也没操,只按照她电话通知,东奔西跑,在不同文书上漂漂亮亮签了几回字。就这样,温哥华府85栋1802室的那套四室两厅的大房子,基本上属于我们的了。   但我心里还是不怎么踏实。
  寅吃卯粮,担惊受怕,难道这就是你要的好日子?有天晚上,我们为此发生了争执。你以为寅吃卯粮很危险甚至很可耻?我倒觉得那是一件很光彩很聪明的事情。卯粮为啥就不能寅吃呢?你看,你那十几万的住房公积金不是被我们吃回来了吗?新房子不是吃到手了吗?这叫以时间换空间,是资源整合,是生活智慧……我可不想像你那样,画地为牢,刻舟求剑,白白辜负了这个好时代。
  我说不过移动公司业务经理的那张不停翻飞的巧嘴。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到了王赶年。王赶年有卯粮吗?他有什么资源可以整合?那可真是不折不扣的喜鹊搭窝,就靠一双手,用汗水、毅力、耐心,一点点地浇筑巢穴。而我们,像耍魔术似的,略费吹灰之力,房子就到手了。
  我不无担心地讲述了自己买房的经历。一个同事忽然一本正经问我是云南哪里的人,我说元谋人。话音刚落,一阵爆笑。比我老婆损多了,她把我的心智从山顶洞人一下就向前推了一百多万年。
  在村委会例行完手续,我又上了王干事的车。半年不见,他似乎瘦了一圈,袖口以下是醒目的黑,像两根毫无卖相的残藕。在村委会门口附近的水果摊上,我挑了一个沉音回响的西瓜。王干事蔫蔫地瞟了眼说,放心,没打催红素,等我们返回再买不迟嘛。
  心不在焉,沉默寡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我打开虾米音乐收藏夹,想逗他一乐。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啦啦,我摔了一身泥。王干事果然扑哧笑了,那样子很苦。而后沉沉地叹了口气,脸色冷峻如喀斯特地貌。最近闹心得很,丫头才考了个“三本”;媳妇弯来拐去抱怨挣钱少,一个大男人年纪轻轻就蹲在村委会养老。他自己也觉得没啥意思,坚持到年底就不干了。收入少不说,还老是倒贴。我说也是,村委会起码应该给你们发点燃油补贴,这车他妈的烧的哪是水。他使劲拍了一下喇叭,嘟嘟的鸣声突兀而刺耳,惹得路边一个老人瞪眼嘀咕。
  嗨,光这些也就罢了。他做了个深呼吸,我就觉得这差事真他妈没劲。有些贫困户,扶着扶着,还给扶出脾气来了,真让人丧气。就说这王赶年吧,上面要求村里为贫困户购买医疗、养老保险,个人出一半,村里出一半。他总是那副扮相,没钱。任务指标完不成,责任人扣除年终奖。没办法,我只好自掏腰包为他补上了。
  我亮出装了慰问金的红包说,这回你可以在第一时间要回垫出的钱。
  王干事的头摇得嘎吱响,我王某人做不出这种事来。真要做了,那个王某人非把我吃了不可。我不是心疼那点钱,就觉得没意思,我连王赶年的脑壳都改变不了。
  说笑间我们过了王百船老宅门口的石狮,王赶年的楼房渐渐清晰,逼入眼帘。我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看了一遍,没错,是三层,巍峨雄壮,像一座城堡。红色水泥瓦已铺完。东面山墙仿大理石瓷砖已贴了大半。王赶年歪戴着顶遮阳帽,半截腰带没套进搭扣,耷拉在胯裆间,正弯腰屈膝半蹲在脚手架上忙碌,一道笔直的棉线隐隐在风中抖颤。
  “难道这家伙一直在装穷?”
  “装穷装蒜装孙子,都是小儿科。这家伙牛逼着呢,猪鼻子插大葱,装他曾祖父。”
  我不解。王干事朝西边那片飞檐翘角的青灰建筑指了指。
  我的目光落在云端下那冷峻勾起的一角,好一会儿,思绪才从王百船的宅子滑到了王赶年的高楼,听到王干事一声嘀咕:“为了能节省砖头多盖一层,连承重墙都敢竖着砌。疯了。”
  脚手架吱吱晃动,泥块滑落。王赶年向我们走过来。我摆手拒绝了香烟,托着西瓜,朝小男孩招招手。男孩停住手中耍弄着的水枪,望了望他妈一眼,唰唰唰踩着一地碎石,溜到我身边接过去了。王赶年双手伸进水桶搅出一片水花,在裤子上抹了几抹。王干事恹恹地掏出手机摆出了拍照的姿势。红包被王赶年的手紧紧抓去大半,我只得象征性地捏住了边角。
  起风了,稻浪前赴后继,所谓金风送爽。天气预报说8号台风丹妮娅即将在福建沿海登陆。不知王赶年的高楼能否扛得住丹妮娅的亲吻。我说赶年你真了不起。他抬起手背擦擦额头上的汗珠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就一家三口。我要是你,造一层就够了,围个院子,种点蔬菜瓜果,多惬意。匀出力气钞票,把日子过得像样一点,比如,这大热的天,可以装台空调,多舒服呀。儿子也快上学了,得早做准备。俗话说的好,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我终于忍不住了。
  王赶年低着头,嘴唇像吸尘器似的发出嗖嗖声,三五口就甩掉了两瓣瓜,抹去唇上的汁水,点着了一支烟。他抽抽鼻子,蓝色烟圈氤氲着汗津津的脸,幸福像花儿一样开放。“领导有所不知,当年我就是因为没间像样的房子,快要到手的媳妇飞了,还害我蹲了几年大牢。如今……”接下来的话被他咧嘴哈哈的笑声覆盖了,却盖不住水银一般流淌在皱纹沟壑里的傲娇。“也没觉得有多苦嘛。现在政策好,活计多,只要不懒,舍得吃苦,不愁没好日子。二胎也放開了,我想再生一个,说不准又是个儿子。”他摊开骨节茁壮的十指,手背手心翻来覆去,“两小子将来又生孩子,不就一大家子人嘛!你说我到底会不会算呢?”
  还真像愚公。
  瓦工水电工木工漆工轮番进房,支付宝余额宝借呗花呗微信转账。十月底,我们的新房已经出落得像个大家闺秀,还安装了暖气片。再晾它两三个月,欢欢喜喜过大年。她拿着条毛巾,跪着趴着擦拭每一个角落缝隙,不放过任何一处泥斑漆点印痕,恨不得用上放大镜。
  从买房到装修,基本上就是她一个人在操劳。不得不承认,是我辜负了这个好时代。这个时代的千好万好,我看不见,抓不住,委实悲哀。可是,置身于钢筋水泥建构的实实在在宽敞明亮的居室里,我始终有脚踩云端的感觉。和王赶年的楼宇相比,我们的1802更像城市森林里的鹊窝。
  我们忙着购置家居用品。有一天晚上,王干事很突兀地在微信里给我发了一张图片。放大一看,是两尊张牙舞爪的石狮,一尊脚下踩着绣球,另一尊爪下倚着只幼狮,背景是空旷的田野。我问他什么意思,他给了我一串憨笑的表情,说这是他最近创作的一幅摄影作品,想了一个题目,请我给指点指点。村干事搞摄影倒也不稀奇,只是这照片拍得实在一般。我半信半疑,不吝夸赞,问他啥题目,他回道:复活的王百船。   我忽然感到一阵胸闷,窒息,整个儿仿佛被这两尊冰冷威武的狮子踩在脚下似的。王干事不等我回应,继续轰炸我的心房:雌雄各一,高一米六八,耗资16000元。
  我快要崩溃了,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又发什么神经?我老婆满脸狐疑。
  我嘘了口气,讲了王赶年耗巨资买狮子的事情。她淡淡说有啥大惊小怪的,当初你不也想耗巨资买复式户型吗?我说性质不一样。她说有啥不一样,都是脑壳发热不切实际瞎显摆。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就在我们掐定搬家日子,准备邀约宾朋共庆乔迁之喜的时候,我在单位接到王庄村委会打过来的电话,那个声音我很熟悉。不同的是,他开口即是单位、姓氏、职务确认,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他告诉我,我的扶贫对象王赶年家里出事了。他没说房子出事,我心稍安。王干事接着简单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拆下来的脚手架堆在墙脚,王赶年儿子爬上去玩耍,毛竹木板滚动滑落,人给压在地上,头部、背部、腿部多处软组织挫伤,有两颗铁钉扎入颈部和臀部,伤势不轻,目前孩子正在医院救治。事发之后,村委会联系车辆及时将孩子送到县医院,并帮助解决了一部分医疗费用。按照扶贫计划,春节前的扶贫工作已经开始,村委会希望我们单位将王赶年的事作为重点,给予尽可能的资助……
  单位专门召开了一个会议讨论此事。我详细介绍了王赶年的情况。领导听了,一声感慨:真是个怪人。之后让大家发表意见。我们单位就十来个人,办公经费所剩无几;发动捐款,顶多也就三四千块钱。人人都要过日子,实在献不出更多的爱心。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领导忽然问,王赶年的狮子在哪儿买的?
  我当即联系王干事。几分钟后,王干事回话说金马雕塑。这家公司的老总马上飞,正是我们下属雕刻艺术协会会长。领导扫了我们几个中层干部一眼说,遇到困难别老说没办法,脑筋要善于变通,学会拐弯!
  年末的这次活动很有声势,除了慰问金外,还采购了年货,组织了一批书法家、摄影家为乡亲们写春联送万福拍寿星照。中巴车绕行20公里经过金马雕塑公司,一个秘书模样的女人递给我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马总吩咐手下安排车辆机械到王庄村将狮子运回来,末了又握着领导手说:“既然是做好事,干脆成双得了。王赶年这么喜欢狮子,那就送他一对小的吧。”
  王庄村活泛了,到处晃动着光鲜时尚的面孔。家家户户大门上挂起灯笼,流淌着金属汁液的车辆往来不歇。在村委会大院里,五六张课桌一字铺开,大红春联福字墨迹未干,很快就被闻讯而来的乡亲们领光了。我嘱咐一位书法家为王赶年写了一副。
  除了王赶年,我们每个人的对象都被村委会提前召集到现场。王干事点名,安排贫困户领取年货和慰问金。他看上去精神特别好,面部刮得干干净净,黑色羽绒服敞着领子,套了条暗红格子的毛呢围巾,仿佛一下年轻了十岁。之后,他跟着村支书上了中巴车,和我们一起去慰问王赶年。没多久就看到了那幢贴满瓷砖的楼房,在冬日的阳光中熠熠闪烁。二楼三楼的窗户还没安装,露出一溜长方形的黑洞,依稀能看到内里的毛坯。浇了平顶的门头高高耸起,足够开得进一辆东风大卡。院墙外,倒塌的毛竹木板散落一地,还没来得及收拾。
  我们下了车,看到了马总赠送的那对大约一米高的石狮。几步开外停着辆货车,车厢里探出威风凛凛的狮子头。“开慢点,别磕坏了。”王赶年背对着我们,挥动胳膊,声音沙哑粗重。
  听到村支书的招呼声,王赶年缓缓转过身来。他的脸整整瘦了一圈,头发胡须凌乱狰狞,眼睛浮肿得厉害,眼角间残留着大堆眼屎。显然,焦虑疲惫,几夜不曾合眼。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大楼房没把他打垮,一桩意想不到的事故快要将他放倒。
  孩子伤势,治疗情况。一番关切问候,王赶年诺诺对答,几度哽咽。领导从信封里抽出马总的退款和我们的捐款,总计两万块,递给王赶年,没想到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千恩万谢,嗷嗷大哭,边哭边骂自己糊涂。相机快门闪光灯咔嚓不断,领导和村支书躬身扶起王赶年,王干事递给他几张纸巾。领导拍着他的肩膀转达了马总的心意后说:“我家门前的狮子跟你这一对差不多大,挺合适的。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我想起提包里放着的那副对联。和王赶年宽阔轩敞的门头相比,这对联显得小家子气,贴上去就是一个笑话,尽管它出自本市一个有名的书法家之手。返回村委会大院等待书法家们收摊上车,我和王干事站在宣传栏下抽烟闲聊。“这份工作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它。合适的才是最好的。领导说得真好。”他光洁的面肌拉开久违的括弧,浑厚的嗓音里流动着积蓄已久的从容自信。他承租了20亩地。过完年就正式辞职,准备搞循环养殖。虽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但王庄村的自然条件适合搞这个。末了,他现出一副严肃的神情:“不知我能不能成为秦主任的扶贫对象?”
  这家伙又开啥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循环养殖可不是想弄就弄的,得有科技支撑。这叫科技扶贫。希望秦主任帮我联络农业局、水产站的专家,时不时来给我扶贫。”我向他竖起大拇指说没问题,义不容辞。祝王老板事业兴旺财源滚滚。他拱手祝我乔迁新居步步高升。
  我们如愿以偿喜迁新居欢度春节,对“新”的体味细致而持久。用我老婆的话说,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尽管每个月都要盘点收入与支出的情况,规划下月的开支,缩减不必要的消费,新居带给我们的总体上还是舒适与快乐。其间也接到过一个朋友的电话,说资金周转有些困难……我没有任何犹豫,承诺一周之内全额还款。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底气,弄得朋友反而过意不去了,一再解释说没有逼我的意思,实在困难的话,先还六万也行。
  每人负责筹借三万块,有困难吗?她轻轻摇晃着高脚杯里的半杯红酒,说这是去除酒内抗氧化剂的过程,也是鑒别酒有无问题的小窍门。你看它,清澄,光亮,分明是好酒,就像你的朋友一样……有时我站在18层高阳台上俯瞰城市夜景,灯火璀璨,繁荣昌盛。单位的领导说脑筋要善于变通。家里的领导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那么,我们的日子算是连拱带刨了。也罢,挺好的。   元宵节过后,王干事朋友圈里不断晒出养殖项目开工的文字图片,主要经营水产、奶牛、家禽养殖和有机蔬菜种植等。在一张七八个工人开挖渠池的图片上,我看到那个敦实的身影,帽沿歪挂脑后,一锹黑土在早春的阳光中抛向空中,脱了泥土的锹面银光闪闪。我想起前几天市里颁发的两张奖状,一张是扶贫工作先进单位,装框上墙;一张是颁给我的,自觉受之有愧,把它放在抽屉底层。王干事,不,现在叫王老板,他才是真正的扶贫先进。
  责任编辑 张 琳
  创作谈
  触点、枝丫及其他
   这篇小说的题目原本是《平原上的狮子》,一个与狮子——石狮有关的故事。
   两年前的春天,我随单位走访慰问定点扶贫的一个村庄。这是苏中平原上一个相对偏僻贫困的村庄,但一栋栋外观好看的小楼与我头脑中固有的“贫困”印象相距甚远,有同事甚至发出了艳羡的感慨。然而深入走访,我才发现好看的外表里面,藏着无数难言的心酸,积攒着厚重的沉疴。说实话,我们真不了解农村,不了解农民。这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无疑是一件悲哀的事情。所以说得体面一点,这篇小说也算是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产物。
   其中,我的一个扶贫对象正在造屋,就是小说中的“王赶年”,一个和高晓声先生笔下的李顺大一样的人物,他以愚公移山的干劲,坚韧不拔,孤军奋战,省吃俭用,不惜苦力圆住房梦,是一位有着不幸人生经历和鲜明时代烙印的中年汉子。是时主体建筑已基本完工,共三層,占地面积达三百多平方米,高大的门头刚砌好,还没贴瓷砖,但门前已耸立起两尊高达1.6米的石狮。那个陪我走村的干事骂骂咧咧却又无可奈何地说花掉了16000元。而我们的慰问金每户仅为1000元。
   很长一段时间,那两尊石狮和“王赶年”自豪的笑容一直盘踞在我的心头。什么叫贫困?导致他们贫困的原因是什么?它不断引发我对当下农村、农民和城市、市民生存状态多个层面的思考。这就是这篇小说最初的触点。然而我过于贪心,想得太多,却又不够深刻,总想往小说里注入自以为是方方面面的思考,还试图在叙述手法上做出必要的努力,结果适得其反,导致作品臃肿肤浅。那么,接下来就开始修剪,确定主干,把那些旁逸斜出扰乱主题的枝丫剪除,题目也紧贴现实回归地气,最终呈现出现在的模样。
  我是一个笨拙的人,在小说创作方面尤其如此。我很好奇,同样的题材素材,在别的作家手里会呈现什么样貌。我能说的是,我尽力了,惟愿没有糟蹋这个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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