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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葬礼将于8月7日举行,可以去悼念。”7月30日,来惠利的女婿给《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发来短信,在短信里,他问记者,哪里可以做逝者遗体的模型,他想给母亲做一个。25天前,他的岳母来惠利在杭州三堡北苑的家中被丈夫许国利杀害并碎尸,部分身体组织从马桶冲入化粪池。所以,在葬礼上,没有遗体可供家人瞻仰送别。
整个家族中没人会想见,事情会有一个如此惨烈而扭曲的结局。来惠利失踪之初,面对媒体镜头,许国利还在扮演一个无助的丈夫。即便两人是二婚,但实际上,他们却是初恋,
30多年前,杭州人来惠利陪工友去距离杭州80多公里的诸暨市球山村游玩,在那里,她结识了彼时正在当兵的许国利。二人很快相恋,后又因父母阻挠而分手,各自结婚、生子。多年之后,二人重逢,各自克服极大的阻力后分别离婚,重新走到一起。看起来,这是一段奋不顾身的爱情故事,但这故事又走过了12年之后,却迎来了一个血腥得难以解释的尾声。
如今,那不顾一切世俗羁绊奔向彼此的两人,一位已经死去,尸骨无存,另一位已被批捕等待审判,留下一个尚不知由谁抚养的12岁的女儿、众多悲伤无措的家属,以及无数尚待解释的谜题。
杀妻后的18天
7月23日夜,案发小区三堡北苑门口,五位视频博主站在路边,拿着自拍杆、手机,正在议论这起18天前发生的命案。这天,杭州警方发布通报,证实来惠利已被杀害。之前,由于案情怪异,这一事件曾被冠以“杭州女子睡觉时离奇失踪”之名引爆舆论场,引来大批媒体关注的同时,也有众多网红前来小区直播。
一位普通的中年女性,深夜突然失踪,小区内所有摄像头均未发现女人踪迹,这犹如悬疑电影般的开场,迅速点燃了“全民侦探”的热情。有网友言之凿凿地认为来惠利与人偷情私奔,藏在情人汽车中深夜出走,也有人从一开始就将矛头指向许国利,因为“凶手总是丈夫”。但即便那些最有预见性的“民间侦探”也没能预料到许国利如何处理妻子的尸体,警方通报中泄露出的细节令所有人惊骇不已。
从妻子“失踪”到自己被拘,许国利度过了18天。这近三周的时间里,这个男人一如往常地平静生活,带着女儿依然居住在那套事发时的房子里,偶尔去妻子娘家探访,与邻居聊天,看着警方在小区的化粪池内作业时,面无表情。没有人知道他内心到底是否曾出现过波澜,又是如何预想过自己的未来。
事发最初,许国利对一档杭州民生新闻节目这样描述妻子的消失:两人居住的房屋55平方米,自己和妻子使用一间卧室,另一间卧室居住二人12岁的女儿。7月5日凌晨0时30分,他起床上厕所,这时,妻子来惠利在床上睡觉。凌晨5时30分,自己起床时,发现妻子已经不见,并未在意。7月6日,家属接到来惠利工作单位来电,告知其未到岗,才发现事情蹊跷,傍晚,家人到附近的四季青派出所报警。此外,许国利对媒体称,妻子来惠利的家中衣物,只少了一件咖啡色吊带睡衣。
无论是面对媒体镜头,还是与亲友相处,许国利都表现出一种难以想象的冷静和淡定。7月18日,许国利的弟弟一家三口,从老家球山村赶到杭州许国利家中,询问嫂子失踪的事。许国利的弟媳回忆,那天许国利提到,公安曾找他问话,他说 “公安还让我主动交代,弄清楚人去哪里了,还能宽大处理,以后还能见到老婆小孩。我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没做过的事情,我不会承认的”。
外界愈发严重的怀疑终于在家庭内部塑型。在家人找遍监控依然不见来惠利的踪迹之后,来惠利的表姐夫童成根也开始怀疑许国利。他最后一次见到许国利是在7月19日。那天晚上7:10左右,许国利致电来惠利姐姐的女婿,称要来给自己的小女儿取一本书。许国利到达来惠利姐姐家时,表姐夫童成根也在。他记得许国利对亲戚们说,“找不着(来惠利)就不用找了,出去玩几天,可能就回来了。”那天,许国利还抱怨,“警察最近老是来找我。”童成根对许国利说,“那栋楼的人都有嫌疑,你也有。”童城根記得,听到这话的那一刻,许国利依旧表情平静。
这次会面,许国利唯一一次流露出的一丝异常,是在离开前。当晚8:00左右,许国利和亲戚聊天中途接到一个电话,许国利对亲戚们说,自己需要下楼挪车。之后,许国利带着小女儿离开来惠利姐姐家,再未回来。“许国利之前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告别时会说很多客气话,这次直接就走了。”童成根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18天里,警方其实一直在不停调查。起初,警方搜索了小区地下室、楼顶等区域,查看每个窨井、电梯井、蓄水箱,甚至勘察了整幢楼住户的冰箱、保险柜,派警犬对附近的池塘、公园地毯式搜索,均无收获。但从搜索住户冰箱和保险柜的细节来看,警方显然已经怀疑来惠利有被分尸的可能。
7月22日下午,专案组在三堡北苑小区抽取化粪池,对抽取的38车粪水进行冲洗、筛查,发现有疑似人体组织,现场提取、检测,经DNA比对,证实是来惠利的人体组织。次日凌晨1点,专案组以涉嫌故意杀人罪对许国利刑事传唤。上午10时,许国利终于松口,交代杀妻事实。
警方将许国利带走的当天,也一同将许国利和来惠利12岁的小女儿带走,安顿在一间酒店里,随后通知亲属接走女孩。从那之后,许国利的女儿先是住进了来惠利的姐姐家中。亲戚们只告诉孩子,母亲来惠利已经过世,并没有去讲其他细节。他们认为,这样,这个女孩就不会知道是自己的父亲杀害了自己的母亲,更不会知道那之后发生的更扭曲的一切。但网上关于此事的新闻早已铺天盖地,这个每天都能接触电脑的女孩或许早已知晓一切。
重逢与再婚
一夜之间,许国利从一个最不起眼的中年男人变成了一个变态杀手。所有人都想探究这个男人的底细。他的故乡在距离杭州市80公里的诸暨市球山村。7月30日夜里,记者来到这里,见到村里到处是未栓绳的大型犬,见到陌生人就不断吼叫、有时会追赶。村小学的院子里,十余位中年女人正在跳广场舞。天气燥热,村里的桥上、凉亭里、村民家门口,坐着很多村民。向村民打听许国利,他们大多避而不谈。也有个别村民,独自一人见到记者,会悄悄聊起许国利,也有人偷偷给记者指路,“那家人跟许国利熟,你去问他们”。
1964年,许国利出生于此地。他在家中排行老二,有一位弟弟,以及一位抱养来的哥哥。19岁时,许国利离开球山村去部队当工兵。三年之后退役,退役后的头几年,许国利在安华镇一家玻璃厂上班,也一度自学期货。
80年代中期,许国利第一次遇见来惠利。蔡威是球山村的村民,他的父亲曾与许国利一同在上海经商多年。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许国利和来惠利相识时,许国利还在当兵。许国利有次返乡,遇到来工友家串门的杭州人来惠利,与其相识、恋爱。后来,由于来惠利的父母不同意这桩婚事,二人分手。来惠利在媒人介绍下,结识了一位杭州本地的钣金工余先生,与之组成家庭。
市场经济活跃起来之后,脑子活泛的许国利去往上海,从事鸭子养殖和饲料生意。彼时,球山村有很多村民都去上海做类似的生意。据一位当初去做生意的村民称,绍兴鸭子产蛋率高,早在改革开放前,便有村民去上海郊区的生产队帮忙养鸭子,改革开放后,很多人觉得这门生意可以赚钱,就成群结队地过去。
徐征是许国利的同乡好友,那时与许国利一同在上海做鸭子养殖生意。他记得,那时的许国利很招女人喜欢,“很有派,哪怕没钱,他穿上个皮夹克走出去,给人感觉也像大款,像领导。”徐征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一次,许国利进货途中,碰见来上海出差的官女士,两人相识,后恋爱结婚。
那段时间,许国利与来惠利各自的婚姻生活都很平静。在徐征印象中,许国利的前妻是很传统的女主内类型的女人,两人感情很好。在来惠利前夫对《中国新闻周刊》的回忆中,他和来惠利相处时也没什么矛盾。
这期间,唯一一件如今想起令人生疑的事情,是许国利和前妻共同的朋友刘女士的女儿在2002年于家中遇害,案件至今未破。如今,许国利因杀妻身陷囹圄之后,刘女士开始怀疑,其女儿的案子是否可能也与许国利有关。
许国利与来惠利各自的婚姻发生变化,始于两人的重逢。这次重逢,《中国新闻周刊》听到两种说法。来惠利的前夫余先生在婚变后曾托人打听,得知是许国利通过一位女性朋友,找到了来惠利,之后两人逐渐走到一起。而一位与许国利相识30余年的好友刘小祥则称,他与许国利共同的朋友圈里流传的说法是:一次许国利去杭州出差,在杭州武林门广场意外碰见了来惠利。
2007年,许国利的同乡好友徐征,在许国利弟弟的婚礼上第一次见到来惠利。他疑惑许国利为何没有带着妻子前来,而是与另一位女人相伴。婚礼结束之后,他私下问许国利原因。他记得许国利对他提到,那时在上海做鸭厂赔了不少钱,经济状况亦不好,与妻子(宫女士)在一起,“都得饿死”。
两人与各自家庭的离婚过程,均堪称激烈。来惠利的前夫余先生称,离婚前半年,来惠利已经不归家,在与许国利同居,两人一起在上海开鸭子养殖场。后来,来惠利提出离婚,来惠利的前夫和家人均不同意。为了离婚,来惠利与前夫打了两次官司。来惠利亦曾威胁前夫,如果不离婚,她会将二人的积蓄全部花光,并在外借贷,让前夫将承担其一半债务。“这样威胁我(离婚)。她用这样的方式,你能怎么办?最后我觉得算了,离就离吧。”余先生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许国利与其前妻官女士的共同好友刘女士称,她记得许国利与官女士离婚前,官曾向她倾诉过,许国利有家暴行为。“一开始(许国利前妻)可能是不同意离婚的,因为有共同的儿子。后来,许国利家暴,掐她脖子。她妈妈就叫他们离婚算了。”刘女士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此次许国利杀妻事件爆出之后,此前的家暴传闻愈演愈烈,许国利的前妻宫女士特意给刘女士打来电话,又否认了许国利在婚内对自己暴力相向。
2008年,来惠利和许国利终于如愿结婚。婚后,两人经济状况确实在变好。许国利的好友徐征感叹“她(来惠利)确实给许国利带来了财运。”那之后几年,许国利的养鸭厂生意开始赚钱。2009年左右,许国利在上海浦东约3000到4000平方米的鸭子养殖场拆迁,获得100多万元拆迁款,之后,许国利和妻子来惠利回到杭州生活。
家庭中的隐秘角落
在杀妻案发之前,许国利在杭港地铁集团工作,担任工程抢险车辆的司机,系劳务派遣员工,工作地点距离他居住的三堡北苑只有20分钟车程。李伟是许国利所在的劳务派遣公司的经理,他对《中国新闻周刊》称,许国利是2019年1月到杭港地铁工作的,工资5000到6000元。此外,杭港地铁公关部对《中国新闻周刊》称,许国利工作期间表现无异常。
在许国利的好友徐征和刘女士看来,在钱的方面,许国利与妻子来惠利确实存在一些问题。两年前,徐征在村里盖房,向许国利借钱,许国利借给他3万元。后来,徐征意外得知,许国利以借钱给自己为由,向来惠利先后要了20万元,其中的17万元被许国利留作私房钱自用。
记者询问多位接近许国利和来惠利两人的亲戚、朋友,没人能说清最初回到杭州的两三年,两人在做哪些工作。能确认的大致线索是,2015年到2017年,许国利在老家诸暨市安华镇的一处名为“临江别墅”的项目工地上负责管理账目、进材料。这是许国利朋友刘小祥投资的项目,刘小祥對《中国新闻周刊》回忆,“他(许国利)工作很认真,也很勤快。”临江别墅项目结束之后,许国利回到杭州。他先是做了一段时间滴滴司机,后来,就去了杭港集团。 在许国利被正式列为嫌疑人之前,在许国利本人、他的朋友、亲戚等人对其夫妻关系的描述中,提到最多的就是“恩爱”。2010年夏天,来惠利的母亲去世。葬礼上,来惠利的表姐夫童成根第一次见到来惠利的新任丈夫许国利。在他的印象中,许国利很高大,对人客气。夫妻二人给他的感觉是恩爱、般配。许国利的同村好友徐征印象中,二人的关系也是如此。两人回杭州生活之后,有四年时间,徐征一家,每年都会与许国利一家三口春游。春游大多由徐征安排,地点在诸暨市附近的农村。“给我的感觉,就是两人的关系挺‘夫唱妇随’的。”徐征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但表面恩爱的背后,在这个家庭的隐秘角落中,有些裂隙的蔓延并不为外人所知。像所有家庭一样,两人的矛盾与钱有关。来惠利的前公公余瑞兴记得,孙女也就是来惠利的大女儿来他家串门时,曾对其抱怨过,说她的后爸许国利装修款都要贷款,炒股赔了很多钱。而许国利的好友刘小祥记得,三四年前,许国利和来惠利两人一度想要离婚,刘小祥当时劝两人不要离。那时,两人的矛盾亦与炒股赔钱有关。
来惠利的表姐夫童成根则记得,去年来惠利曾因与许国利闹矛盾,去大儿女家借住。那时,两人的矛盾缘由是房子。许国利和来惠利在杭州共有两套房子:一套55平方米,即案发时夫妻二人和12岁的小女儿一同居住的那一套,另一套110平方米的房子,正在装修。许国利想将110平方米的房子给自己与前妻所生的大儿子做婚房,来惠利未同意。
来惠利的前公公余瑞兴对《中国新闻周刊》称,来惠利与许国利两人的两套房,均属三堡村的回迁房。虽然两人都并非出生于三堡村,但两人后来先后将户口迁到三堡村。三堡村拆迁时分房是按照一人55平方米的标准进行补偿,所以,他们的家庭得以来惠利名义分到如今居住的这套55平方米的房子,以许国利和小女儿的名头分到那套正在装修的110平方米的大房子。
在许国利的好友徐征和刘女士看来,在钱的方面,许国利与妻子来惠利确实存在一些问题。两年前,徐征在村里盖房,向许国利借钱,许国利借给他3万元。后来,徐征意外得知,许国利以借钱给自己为由,向来惠利先后要了20万元,其中的17万元被许国利留作私房钱自用。
刘女士则记得,几年前,许国利向刘女士借钱,刘女士没借。后来,刘女士房子装修时,接到许国利的电话,他在电话中抱怨,“你房子装得像皇宫一样,却没钱借给我。”刘女士从此删除了许国利的电话号码。
而相比于金钱上的矛盾,夫妻关系中更不为人所知的裂隙或许还与许国利有一位情人有关。许国利的好友徐征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许国利在安华镇工地工作时,曾有一个情人。传说中的这位女士彼时负责在工地做饭,年龄50多岁。许国利出事之后,这位女士曾去球山村找徐征,表示想抚养许国利的小女儿,希望徐征帮她出主意,被徐征拒绝。
8月7日,《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应约来到三堡北苑小区参加来惠利的葬礼,灵棚就搭在来惠利家楼下,但小区戒备森严。该小区原有4个入口,3个被封死,未被封死的入口,严防所有陌生人进入。镂空的铁门,被蒙上蓝色帆布,以防外人窥探拍摄。小区周围原本能进入小区的商铺,店家亦在当日被打招呼,要求店家不允许任何人通过。下午6点左右,记者进入小区参加葬礼时,被一位自称小区居民、实为三堡巡防中队中队长来军海暴力驱赶。
当案情的细节被披露之后,一些小区内的居民纷纷搬离,邻里间人心惶惶。来惠利的表姐夫童成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虽然尸骨尚未找齐,尚且无法下葬,但他们还是想在葬礼上做一场法事,将来惠利的“灵魂”送走,以便让小区居民心安。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蔡威、徐征、李伟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