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鹮(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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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部和重,1968年生于日本山形县,日本中生代作家中数一数二的纯文学作家。1994年以《美国之夜》获得第37届“群像新人文学奖”,登上文坛。1999年以《无情的世界》获得第21届“野间文艺新人奖”。2001年创作的《朱鹮》入围“芥川奖”和“三岛由纪夫奖”。2004年以《精育无籽大麻》获得第15届“伊藤整文学奖”和第58届“每日出版文化奖”。2005年以《华丽的最终乐章》获得第132届“芥川奖”。2010年《雌蕊》获得第46届“谷崎润一郎奖”。
  《朱鹮》是阿部的代表作之一, 可以看作是融合了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和大江健三郎的《十七岁》。阿部和重敏锐地洞察到现代日本社会内部深层的矛盾,直面天皇制和日本人的民族性,作品具有深厚的思想性和批判性。本刊节选了其中重要的章节,以飨读者。
  选项缩小到三个。
  饲养,释放,暗杀。
  但如果考虑实现的可能性,则选项更为有限。
  三个选项中,饲养应当排除。从佐渡运到东京非常困难,而且也不是能在十平米大小的室内饲养的小鸟。假如是老家还好说,因为就在邻县,相近的环境大概也容易饲养,可单是准备似乎就要好多年。对于缺乏知识和资金的十七岁贫弱少年而言,这大概绝非轻松的差事。本来连政府养育都是困难重重,纯粹的门外汉兼未成年人根本不可能做到。而且地点一旦泄露,必定会遭到抢夺者的袭击,很可能还会同多股势力展开争夺。虽然驯养熟稔很有吸引力,但考虑到耗费的劳力,实在是得不偿失。
  所以,要么放走,要么杀死,只能二选一。
  这里又产生了新的纠结。
  两股意志互不相让,不得不延后决定。
  最后关头可不能犹豫。所以不该懈怠于自问自答。
  同等地抱有两股完全对立的情绪——就像是双重人格,鸨谷春生想。
  春生总是在幻想。为了彻底去除消极性,需要不断运用想象力。不管放走还是杀死,潜入笼子的步骤都一样,只在最后阶段才有差异。结果虽然大相径庭,但自己动手放走的景象,和自己动手杀死的景象,都能在头脑中真实地描绘出来。不管想象哪种情形下的自己,心中都会毫无阻碍地生出鲜明的形象,丝毫没有违和感,甚至连成就感的质量和程度都没有什么差异。
  放走的快感,在于解救锒铛入狱的无罪弱者,由此可以品尝英雄般的滋味,让自己感到无比自豪。而杀死的立场,妙处在于破坏秩序,打破世间的善意和期待,扮演冷酷无情的刽子手,由此可以沉浸到爽快昂扬的恍惚状态中。两者都只不过是荒诞的想象和十分乐观的空想而已。但是不管什么时候,都会带来远比现实更为满足的真实感。
  鸨谷春生每天在头脑中反刍这些场景和感觉,提升实践的欲望。
  他总觉得正义与邪恶的观念同时存在于自己心中。
  两者都不觉得有错,但也不是说平时的思考必然会受到影响。只不过归根到底只是心中的所想,实际如何也无从判别。放走和杀死,孰为正义,孰为邪恶,愈是深思,愈是难断。两者都想要,而且并不觉得矛盾,可以在两者间自由转换。如此说来,也许自己果然是双重人格——差不多就像是性格一样。春生还是这样认为。
  二选一的决定,只能等到两个“人格”中的一个变强的时候了。春生计划与两种幻想同时交往,直到那个时刻到来为止。决定计划以后,实施日期悬而未决地过了许多天。不过,尽管如蛞蝓般迟缓,春生的意志还是在切实地靠近朱栖息的森林。
  佐渡朱保护中心的警备如何,春生无从推测。保护中心的网站上也没有特别说明。
  “Mainichi Interactive”的“朱在线资料馆”上登载的《朱保护中心通讯》(《每日新闻》cyber编辑部,平井桂月)中虽然写着“感觉朱的管理比上野的熊猫还严格”,但警备的具体情况并不清楚。普通的游客似乎都在指定位置用望远镜观察饲养笼中的情况。饲养笼和管理大楼所在的区域用栅栏隔开,禁止游客入内,根本无法接近朱。既然如此,那就必须将栅栏和饲养笼的间隔距离也纳入考虑范围。设置了三台望远镜的观察指定地点距离饲养笼大约五十米。这算是近还是远呢?
  无论如何,单看地图无法掌握警备措施的具体情况。春生去看了“上野的熊猫”,本以为会有什么启发,结果毫无用处。要掌握正确的信息,除了去现场,没有别的办法吧,春生想。因为害怕坐船坐飞机,他希望只去佐渡岛一次。
  根据若干网站上登载的佐渡保护中心的照片和地图,可以确定饲养笼和管理大楼的各个建筑是分开的。饲养笼是建在外面的独立建筑,朱好像一直住在那里。既然如此,也许可以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抵达围栏。比如趁着深夜翻越栅栏,潜入禁止入内的区域。如果可以再进一步侵入饲养笼,释放或者杀死朱应该都不成问题。就像鲁邦三世{1}那样施展迅捷华丽的技巧钻过警戒网,打开饲养笼的门。梦想自己和朱对视的勇姿,春生兴奋不已。也许,单凭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可以让世界为之一变,他想。整个国家必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混乱,回荡起称赞与批判的混声合唱。胆大妄为、前所未闻的行为,会让自己被视为英雄,也会被视为恶棍。曾经有无数人怀着热切的希望屡战屡败,也许唯有自己可以成功——鸨谷春生在脑海中勾画出那样的幻想。
  不过就算是夜晚,也未必没有警卫,潜入时也不能保证不会遇到职员。无论如何,朱如此珍贵,它既是特别天然纪念物,也是国际保护鸟类,保护中心必定有人值夜班,警卫常驻的可能性也很高。
  在春生读过的故事中,专家总是在预想最坏情况的前提下展开行动的。自己虽然是彻头彻尾的门外汉,但在此还是应当采纳专业的意见。很明显,绝对不能失败。如果半路被捕,一切都会结束,再没有重来的机会。那样的话,自己又将不得不忍受那些可恨的嘲笑与冷眼了。比狗屎还不如的下等混蛋盛装打扮蜂拥而来,得意洋洋地交头接耳,说什么荞麦店家的长子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变态蠢家伙,一个个神魂颠倒、小便失禁、满身呕吐物。
  也就是说今后的世界都将牢牢固定在唯一一种表情上了。   需要武器。这是春生的结论。如果被警卫或者保护中心的员工发现,战斗将不可避免。为了保护自己、实现最终的目标,只能战斗。然而春生没有在肉搏战中取胜的自信,而且空手对战的想法也不合理。必须弄到某种能在刹那间让对方不能行动、长时间限制对手的东西,春生想。为了应对最坏的情况,无论如何都要搞到那种东西。
  在检索栏中输入“高压电枪”的关键字,点击检索,显示出“4195件”的字样。加上“网售”的关键字再次检索,得到“1534件”。这样还是太多。再加上“手铐”检索,变成“32件”。春生从中选了一家号称“业界品种最全!大特价销售!”的大阪商家,访问了这家公司的网站。
  尽管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业界品种最全”,不过商品的种类和数量确实都很丰富。春生有过几次网络购物的经验,不过购买防身用品还是第一次,经验不足,花了很多时间挑选。单是高压电枪就列了十几种,还有弩枪、弹弓,以及各种刀具、警棍、双节棍,甚至连夜视仪都有。有这么多合法武器销售的事实让春生十分惊讶。
  理想情况是全副武装,但因为经费必须从家里寄来的生活补贴里节省,全部买齐是不可能的。春生仔细阅读了商品说明之后,挑选了四种。这是综合考虑使用的方便程度、效力以及装备的平衡而选择的。
  高压电枪,选择的是攻击力高、并且不易被敌人夺走的棍式电枪。尺寸很大,全长46.7厘米,重量500克,具有50万伏的威力,号称“最强”。据说只需5秒钟的接触通电,就可以将对手麻痹40分钟以上。原价是58000日元,不过因为是“热卖促销活动期间”,减掉了12000日元。春生首先点下了这东西的订购按钮。
  下一样春生看中的是催泪喷雾器。这东西的品种应有尽有,考虑到今后的开销,春生选择了最便宜的(2200日元)。成分是辣椒水3%,芥子气3%,四氟乙烷94%。遭到喷射的人会剧烈咳嗽,眼、鼻、喉都会剧痛,失去力量。有效射程约2米。与高压电枪联合使用,击退对手的效果必定会更好。
  要准备几副手铐,春生有些犹豫,不过又想,两副应该足够了。根据环境省网站的资料,佐渡朱保护中心的员工有“兽医、饲养员各1名,辅助人员2名,共计4名,负责饲养管理”,据此可以推断,只要不是紧急情况,值班人员大概最多只会有一个,算上警卫也不会超过三个。即便真有更多的人值班,用50万伏的高压电枪当场击晕应该就行了。春生往购物车里加入了两副2800日元的镍钢制双重锁手铐。
  春生最后决定购买的是求生刀。他考虑万一高压电枪无法使用,就需要用到辅助武器。与弩枪之类的武器相比,求生刀远为轻巧方便,用法也相当简单,在近距离战斗中极为有效。高压电枪的电击杀伤力很低,而利刃则可以永远封锁敌人的行动能力,在“最终解决”下定决心杀死朱的时候也有用处。春生选了全长30厘米、刀刃17.5厘米的求生刀。7000日元的商品,除了皮套之外,还有火柴、指南针、磨刀石、鱼钩、鱼线、坠子等等附属品。刀的种类特别多,不过除了潜入佐渡的时候,平时应该没什么随身携带的机会,买个便宜货也足够了。
  四个品种五样商品,还要加上几千日元的消费税和手续费。超过两万日元免费送货,总计支付29140日元。春生预先设定的限额是30000日元,对于这次的顺利购物很是满意。接下来就是坐等货物送上门了。
  要对付一两个人,有这些东西应该够了。警卫随身携带的最多也就是警棍之类的东西吧,而且很难想象佐渡朱保护中心会对恐怖袭击有什么预案。不过,如果警察接到通报赶到现场,这些装备恐怕就不够了。因为警察有手枪。高压电枪、求生刀之类的武器终究无法与手枪抗衡。弹弓、弩枪虽然是发射武器,但都不能速射和连射,因而也很难有效,而且估计短时间内也无法熟练掌握它们的用法。遇到那种局面,春生想,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想要万全之策,就必须有枪。
  但让春生头痛的是,他不知道去哪儿弄枪。在幻想世界中,一般都是从黑社会手里买枪,但春生很不愿意直接和那样可怕的家伙打交道。而且,他的预算有限,卖主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的。不过话虽如此,但既然要在考虑最坏情况的前提下行动,就不能无视枪支的必要性。最终,春生决定也用互联网解决这个问题。他从地下网站的链接集找到了以违法信息为主的“超隐秘话题”网站,在BBS上匿名发帖“想要真枪”。春生留了免费邮箱的地址作联系方式,将可以支付的金额设定为“15万元以内”。15万元是一个月的房租与生活费的合计金额。
  根据全国大学生活协同组合联合会于1998年秋季开展的调查,在东京都租房生活的大学生平均每月的花费是111830日元。
  春生没有学籍,没有固定工作,也没有打工。尽管如此,他每个月还是能得到超出平均线的生活费,随心所欲地生活。
  不去上学,也不去工作的春生,要问他每天在做什么,就是整天对着电脑,一心一意想着朱。他宅在自己的房间里,也没有人来拜访,自去年2000年的10月开始,每天都在上网。他曾经出去工作过,但连两个星期都没坚持下来。虽说他并不是完全躲在房间里从不出门,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搜集朱的信息,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关注点始终集中在一点上。
  然后,在今年一月末,春生终于想到了对他而言的“Nipponia nippon问题最终解决方案”。一条新闻报道说,优优与美美分别出现了预示繁殖期到来的生殖羽颜色,这逼迫他做出决定。
  下单两天后,订购的商品送到了。
  春生向快递员支付了29140元,在回执上按了印鉴,装有商品的纸箱便到了手。真是简单,春生想。因为在线商店的主页上写着“防身用品不向未成年人销售”,所以他在订购邮件中谎称“20岁”,结果也没有人要看他的身份证。第一道关卡就这样闯过了。
  不过弄枪的打算大概只能放弃。在BBS上发帖之后,立刻就收到了三封邮件,上面写的都是教训孩子的话:“15万?你做梦啊!穷鬼玩气枪去吧!”“少年法修订了你知不知道?好好做你的小屁孩去。”“去加入自卫队吧!”   之后一段时间没有收到任何邮件,于是春生再度试着在BBS上发帖。看来15万太少,于是这一回他把价格提到30万。这样一来,6小时后他收到了一封邮件,标题是“卖托卡列夫手枪(带8发子弹)”。信里写了那是“试射成功”的“真品”,但要求必须要先将30万元全部转到指定的账号,否则不提供收货的方法,所以春生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回信。
  也许这是那种常见的诈骗手段,付款之后也不会发货。总之不能轻易相信。进行交涉的条件中就算有一句“绝对守信”,先打货款也相当于一场胜率极低的赌博。而且这种情况虽然是在买东西,但就算被骗了也无法报警。也许对方确实是想做生意,但春生不知道如何才能确认。对于缺乏社会经验的他而言,该如何才能在避免对自己不利发展的同时与未知的人物打交道,他全无自信。不知如何应对的春生,最终决定除非同一个寄信人再一次联系自己,否则不做任何回应。只能看今后对方的态度来确定真假。
  自己的姓氏“鸨谷”中的“鸨”字意思是“朱”,这是春生在初中一年级查字典的时候才第一次得知的。
  从那之后,对他而言,朱就成了很亲切的鸟,也是值得他产生兴趣的对象之一。不过刚开始的时候,对于朱也就是比其他的鸟类多些亲近感而已,并没有刻意查阅文献资料去获取有关朱的知识。除了报纸电视上提及的时候有所关注之外,平时春生并没有太关心。
  对于当时还是初中生的春生而言,朱本身其实并无所谓,倒是更被它的境遇所吸引。朱是极其珍稀的鸟类,在国家的保护繁殖事业中接受饲养管理,因而让春生感觉自己也像是特殊的存在一般,颇为开心。他深信“鸨”字就是证明珍稀度的符牒,甚至还向朋友们骄傲地自夸过。所以,春生非常喜欢“鸨谷”这个姓氏。没有人理解春生骄傲的由来,不过疏远反而更强化了他的妄想。
  春生非常饶舌,因而更被疏远。
  他坚信自己智慧超群,具有特殊的思想,同时也急于让周围人承认这一点。他的饶舌不仅表现在与人的对话上,连写下的文字都受到影响。春生在家里每天都热情地记录自己的心情,在学校时则面对谈话对象指手画脚喋喋不休。春生的饶舌和过度的自我表现让许多人厌烦,一部分同学还在私下里咒骂说,真是碍眼的东西。虽然并不喜欢被人疏远,但春生缺乏自制力。
  春生的初中成绩还算优秀。他的体格一般,不过打起架来就会变得不顾一切,非常凶悍,所以很少遭受直接的暴力。相应地,有段时间,他的东西常常被藏起来,或者被人悄悄弄坏。
  因为知道是谁干的,所以春生通过以牙还牙的方式应战。虽然没有完全阻止这些事情,不过在一段时间的互相揭短之后,事态逐渐趋于平静,升到初三之后,便随着换班而平息了。在此之前,欺凌的矛头也已经指向了别的方向。
  初中三年,没人称得上是春生的好友。不管在哪儿,春生都像是在演独角戏。不过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想过通过少说话来改善自己的坏形象。他绝不菲薄自己。就像其他许多年轻人一样,他一边对世界怀有各种误解,一边对现实的迟钝咬牙切齿。他相信,等到长大之后,自然就会置身在自己应该身处的环境中了。那是他的伊甸园,是没有敌意与恶意的、满是好意与敬意的温暖世界。他常常想象朱们在那样的乐园天空中自由翱翔的景象。
  对朱的同情,以及对相关事实的认知,在春生心中逐渐发生变化。
  上高中那一年的一月,中国向日本赠送了洋洋和友友。五月,日本首次通过人工繁殖孵出雏鸟,这也成为当时的热门话题。春生对此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样开心,但不想附和世间的祝贺浪潮,宁愿对周围保持沉默。在当时的日记中,他写道:“无法顺畅表达情绪,好像是堕落得和大众同流合污一样,很头疼。”媒体的报道仿佛将朱的保护繁殖事业提高到国民极其关注的高度,可是显而易见这只是一时的现象。在这股浪潮中,春生得知雏鸟的名字将在小学生中征集,更觉泄气。他觉得作为濒临灭绝的崇高物种,朱受到的待遇太轻率了,为此甚至感觉很愤怒。每当电视新闻上播放雏鸟哺育情况的时候,春生都察觉到喜悦的情感在冷却。
  好像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朦胧的怀疑日复一日地膨胀,在日记中反复出现。春生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让自己很难接受。
  被起名为优优的雏鸟诞生,让大众视之为避免了日本Nipponia nippon血统的断绝。然而优优是中国的朱在日本生的孩子,日本产朱的灭绝已然无可挽回。
  只要意识到这一点,围绕“朱二代诞生”的庆典全都成了自欺欺人。可以想见,人们要的无非只是个能让大家高呼万岁的口实。春生认为这是为了缓解“无底萧条”的负面气氛。社会上的人一如既往,不肯面对现实,整天醉生梦死,装作那些不合自己心意的事情不复存在——用通常的说法来讲,就是站在不负责任的立场上,腐化“世间大众”,让人沉迷在无脑的快乐里。
  在斟酌媒体的报道姿态、寻找问题核心的过程中,春生产生了另一个疑惑——国民关心的实态,其核心是否仅仅出于对朱生殖活动本身的卑劣趣味呢?说到底社会无非也就是这种层次,春生断言。
  就像通常所说的那样,日本国民所想的只有性。而且光是人类的性还不满足,连鸟类的交配也会投去好奇的目光,似乎是想满足于新式的自慰。赶尽杀绝之后就彻底转变了态度,仅仅生了一只就好像拯救了整个物种,得知朱也会性交就大声喝彩。
  朱不该参与这些疯子的虐待动物表演,春生想。所以,至少从自己开始,必须要停止依赖朱,春生下定决心。他拒绝自己堕落到“世间大众”中去。
  不过春生也并没有切断一切对朱的关心。
  去年10月1日赴东京的他,因为受到深邃孤独感的折磨,再度被朱的境遇吸引。原本他的朋友就少,现在周围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连和谁说话都不知道,这样的每一天绝不会令人愉快。连爱恋的人都看不到,这样的生活经常会引来内心的苦痛。在如此孤独的每一天里,在寻找心灵寄托的过程中,“鸨”字再度联系到朱上。春生将之理解为获救的丝线。
  新萌发的对朱的移情,在性质上与之前略微有些差异。   去年初秋,春生的人生发生了转折。从高中退学,离开故乡,开始在东京一个人生活。这绝非他自己的希望,仅仅是接受父母的提议而已。一开始听到这个建议的时候,春生认为是狠心的抛弃,十分气愤。不过事到如今春生也开始认可它是正确的选择。不管是高中退学,还是不让自己在家乡生活,抑或是没能对她充分表达自己的痴情,这一桩桩虽然都不能说是自己的本意,却都是遵循命运而发生的。春生这样解释事态的推移。人人相互敬爱的温暖世界并不存在——作为放弃伊甸园的代偿,春生的妄念反而得到了强化。
  以前为了逃避孤独,只能躲进幻想和虚构中。除了这个,春生没有找到别的办法。也许是因为太过年轻,经验不足吧。刚来东京的时候,他也曾摸索过打破不合理的现实、展现自己存在意义的方法,然而结果只有抑郁。
  不过,现在自己前进的道路却变得清晰可见。虽然耗费时间,但春生知道自己终于也有了可以称之为目标的东西。幻想不再是逃避的手段,而变成了达成目标所需的训练。有些事情,不管付出多大的牺牲也要实现——不知道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正是朱所处的状况让他这样想。
  在了解朱现状的过程中,电脑是最有用的工具。要开始单身生活,必须购买新的电脑,申请互联网服务。春生这样告诉父母。除此之外,他还要求随时连接高速线路的网络环境,这是答应自己被放逐到未知土地上的条件。
  这些要求并不是出于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春生认为这是自己理所当然的权利。如果有自己专用的电脑,还能随意访问网站,也许就可以忍受孤独的生活——离开家乡之前,他这样想。以乐观的视角去看待放逐到东京的事实,那并不是对现实的妥协。住在家里的时候,网络只是低速线路,访问网站也受限制,连电脑都是和弟弟共享,很少有机会自由使用。带着一半自暴自弃的念头,春生安慰自己说,到了东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新生活的准备,很多地方都麻烦了父亲的老友,一个名叫三泽史郎的人。他和春生的父亲俊作是高中同学。从租房到找工作,大部分事情都拜托了三泽。三泽的妻子还准备了琐碎的生活用品。搬家的当天,春生只和父母一起去买了笔记本电脑和手机,别的基本上什么都不用弄。到了晚上,房间差不多就整理好了,网络也接通了。第二天三泽把春生领去自己经营的面包店,告诉他今后就在这里上班。把荞麦店的儿子培养成出色的面包师,三泽一边说,一边放声大笑。
  三泽史郎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忠于友情,不如说是喜好面子。春生心中不耐,冷眼旁观父母和三泽言不由衷的说笑。话虽如此,在面包店上班倒也并不别扭。虽然春生的志向不是当个面包师,不过有份工作也不是坏事。
  白天在面包店工作,回家以后就上网直到天快亮。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结果睡眠严重不足,刚刚一个星期就开始头疼,上班经常迟到。尽管春生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网络依赖症”,但并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在面包店的时候,一边打发杂务,一边回想前一天夜里沉湎的BBS帖子,心神不宁,很快就对工作完全失去了兴趣。连出门都感到厌烦的情况越来越多。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常常变得忧郁、愤怒,但即便如此,感觉还是比去上班好。
  上网很有必要,有益之处远比学习做面包要多。
  以前琐碎的念头和感兴趣的东西过一段时间就会逐渐淡薄,然后彻底遗忘。
  但现在这样的情况少了。一旦发现有什么感兴趣的词汇,当即就会去网上检索,直到获得满意的结果为止。这已经成了春生的习惯。
  春生就是这样抚慰自己的孤独,在网上学习各种东西。
  赴东京之后不久,碌碌无为的日子逐渐多了起来。但在找到目标之后,情况就变了。由于没有交谈的对象,写在日记中的文字便越来越多。而只要电脑能够保存记忆,就不用抑制自己的欲求。写在电脑上的文章,读来思路井然,全无含糊其辞之处。也许正因为如此,春生认为自己一直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他相信自己之前的人生也都是井然有序的。
  领悟到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即便对春生而言,也会是无比恐怖的事。
  沉迷于搜索引擎,也是起源于对自己姓氏的关注。
  一开始,春生品尝到些许的失望。他本想确认鸨谷这个姓氏的珍贵,结果却偏离了他的期待。
  关键字“鸨谷”的检索结果比较少,只有“49件”,这让他得到了暂时的满足。但是,印象很快就被颠覆了。首先,出乎春生的意料,他发现除了鸨谷之外,包含“鸨”字的姓氏还有很多。他不禁为自己初中时候的言行感到害臊。仅仅他自己的检索就发现有鸨田、鸨泽、鸨巢、鸨波、鸨根等等姓氏,甚至还有单独一个“鸨”字的姓氏。这些一旦开列出来,鸨谷就显得十分平庸,毫无独特之处。那么,在带有“鸨”字的姓氏中,哪个最珍贵呢?春生对这一点也做了调查,结果却更加失望。按照检索结果从多到少排列,鸨田“1640件”,鸨泽“157件”,鸨巢“69件”,鸨波“30件”,鸨根“2件”(单独的鸨字无法限定范围,所以排除在外)。鸨谷是“49件”,差不多处于中间位置,平庸的地位没有变化。
  虽然很失望,不过以“鸨”字作为关键字的开头进行检索,春生还是发现了若干有趣的信息。
  千叶县长生郡长柄町有个地名叫鸨谷。千叶还有好几个地方也有“鸨”字。另外,以前千叶似乎是朱的栖息地。
  NTT东日本各分店制作的地域信息介绍网站“HelloNet Japan”的“千叶”栏目当中,关于千叶县东金市,有着如下的记载:
  室町末期,千叶氏一族在名为边田方村(位于今天的八鹤湖畔一角)的地方修筑了鸨岭城。“鸨岭”的名字来源于当时在这里栖息的大量朱。据说“东金”也是来源于“鸨岭”的名字{2}。
  自己的祖先恐怕是在千叶生活的,春生推测。说不定就在千叶县长生郡长柄町鸨谷。在那个地方,无数朱飞落到地上捕食河蟹、田螺、泥鳅的景象,肯定就像家常便饭一样。过去有许多人就在那里等候朱的到来,狙击、生擒、击杀、拔毛、吃肉。人们蜂拥而至,恣意妄为,疯狂杀戮,直至将一个物种逼入灭绝的境地——在武断思考和混淆事实的最后,春生独自创造出想象中的悲惨景象。   也许我的祖先也是其中的一人?春生下意识地产生出这样的疑惑。在千叶的鸨谷地方生活,依靠捕捉朱来维持生计的人,就是我的祖先吗?正因为如此,对朱的执着才会盘桓在我心中,久久不散吗?也许这就是真相……
  春生没有探究这些淡淡幻想的真伪,因为了解真实的过去终究是做不到的。春生这一支在很久以前就与鸨谷的本家断绝了往来,很难寻找线索。就算报出鸨谷这个姓氏,一来户主不在,二来当地也没有同姓的血缘。
  春生的祖父鸨谷守于1988年9月19日离家出走,行踪不明。在那之前,祖父的亲属关系就已经很生疏了。祖母实代禁止家里人提及任何祖父的话题,就算孙子问起来也死不开口。一句话都不说就离家出走,实代想要忘记这样可恨的丈夫。
  那是春生五岁时候的事,而且父母也没有仔细解释过,所以实情只能靠想象。祖父大概是去找情人了,春生推测。但是,找出真相并不会令状况好转,也想不出会有什么有益的地方,也就没有继续追究。而且春生也从未想过要找祖父,虽说这也并不是因为同情祖母的缘故。他对祖父的印象很淡薄,也没有特别受宠的记忆,感觉就像是远房亲戚似的。
  不论真伪,春生没有抛弃自己的妄想。
  一想出自己的血脉来源于“朱猎手”的故事,春生便对此深信不疑。他也没有调查实际情况、追溯鸨谷家的血脉,就这样认定了。虽然这只是毫无根据的相信,不过却也可以当作必然的趋势来看待。
  鸨谷这个姓氏,原来并不是证明珍稀度的符牒,而是展现了继承自祖先的杀害朱的血统烙印——这样一想,春生心中便浮现出极其鲜明的图像,让他感到深刻的寒意,不禁颤抖起来。这的确是可怕而不详的推断,但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停止想象。春生兴奋不已,想要对人倾诉,然而由于他是独自一人,此起彼伏的话语只能在头脑中卷起漩涡。
  就在这样的状态下,春生心中忽然涌起一点兴趣——随后又唤起了追忆的情绪,让春生想要逃避到其中去。
  佐渡的朱,现在怎么样了?……
  10月14日傍晚,中国配合朱基总理访日而新赠送的朱雌鸟美美,抵达了新泻县新穗村的佐渡朱保护中心——10月15日星期天中午的电视新闻节目报道了这条消息。
  每月的第一和第三个星期天是面包店的休息日,所以春生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就没睡觉,一直在网上闲逛。终于上床的时候,他看到了这条新闻。播音员说,美美被选为优优的伴侣。听到“伴侣”这个词,春生感到自己的血液流动加快,睡意全消。
  春生感觉,传达美美抵达消息的新闻,仿佛告诉了自己某种比单纯的事实更多的东西。自己刚好对朱再度产生兴趣,随即便看到了美美的新闻,这让他觉得不可能是偶然。
  被朱吸引,春生的脑海中第一次浮现出命运这个词。命运。念出这个词的时候,虽然感觉颇为夸张,但春生的心中也有强烈的悸动。与其说那是不安,不如说是近乎畏惧的心情。
  要多了解朱,春生想。
  从第二天开始,他再也不去上班了。
  互联网搜索引擎“goo”的“便捷工具国语辞典”中,给“鸨”这个字做了如下定义:
  “鸨” 大辞林第二版检索结果 数据来源:三省堂
  Bao【鸨,朱,桃花鸟】
  又名朱鹭。鹳形目朱鹮科的鸟类。学名Nipponia nippon。全长75厘米。全身覆盖白色羽毛,后头部有长冠羽。翅膀和尾羽呈淡红色,面部裸露部位与脚均为红色。繁殖期羽毛变为灰色。黑色长喙向下弯曲。日本的野生朱于1981年(昭和56年)灭绝,目前仅确认在中国陕西省繁殖。为特别天然纪念物及国际保护鸟类。
  除了上述内容,还有一条说明指出“鸨”字还有一个读音,意思是“朱的别名”(出自《新撰字镜》)。无论哪条解释,“鸨”字都只有朱的意思。春生再度确认了这一事实。他接着又检索了“Bao”这个读音{3}。
  有关“Bao”的网页超过9000个,需要把范围缩小到主要目标上。春生起初是在佐渡朱保护中心、环境厅(2001年1月6日以后改为环境部)等政府机构的网站查询,接下来又选择了若干新闻报道加以浏览。即使如此,全部读完也花了许多天,不过春生十分热衷于此,一点也不觉得辛苦,认真仔细地读完了那些内容。
  逐渐了解了保护繁殖事业的现状之后,春生回首优优诞生时大众的兴奋,感觉到比以前更为强烈的违和感,就像是衣服扣错了纽扣一般。似乎最为核心的要点一如既往被敷衍过去似的。
  春生在日记里如此记录日本朱的情况——“在无数树木的包围之中,朱被隔绝在管理建筑里,受到国家的严密保护和抚养。每天有大量游客前来参观朱的生活,人们的关心点主要集中在朱的交尾和繁殖上,每个人都盼望朱就算只有一次机会也要多多生养。Nipponia nippon的血统不能断绝。”
  但在当下这个时间点,日本产朱的灭绝已经确定无疑了。1995年4月30日,最后一只日本产的雄鸟阿绿猝死。而当阿绿与借自中国的雌鸟凤凤产下的都是未受精卵的事实判明之后,事实上就意味着日本产朱的灭绝无可避免。目前残存的日本产朱全都是失去生殖能力的高龄鸟。
  环境厅自然环境局网页上的行政资料“朱情报”栏目中,如此阐述日本和中国的朱现状:
  日本与中国的朱鹮现状
  1. 朱鹮
  全世界仅存于日本与中国,分类学上属于同种
  学名 Nipponia nippon
  当前(平成10年末),日本1只,中国130余只
  2. 日本的朱鹮
  目前仅有1只“阿金”,雌性,31岁,已无繁殖能力
  作为环境厅保护繁殖事业的对象,饲养于佐渡朱鹮保护中心
  3. 中国的朱鹮
  1981年(昭和56年)于陕西省秦岭山脉重新发现,共计7只
  1983年 于陕西省洋县设立朱鹮保护所
  1998年(平成10年)野生鸟增加到60只以上,人工饲养共有71只   4. 日中朱鹮保护交流
  (1)日中交流中的繁殖事业
  欢欢的借用 昭和60年~平成元年(4繁殖期)
  由北京动物园借用欢欢(雄)与阿金(雌)配对
  未能成功,归还中国
  阿绿的入赘 平成2~4年(3繁殖期)
  将阿绿送至北京动物园,与中国的遥遥(雌)配对
  未能成功,领回佐渡
  借用中国的成对成鸟 平成6~7年(1繁殖期)
  由洋县朱鹮救护饲养中心借用龙龙(雄)凤凤(雌)的成对成鸟
  饲养中,龙龙猝死,凤凤(雌)归还
  (2)对中国朱鹮保护事业的协助
  截至目前,通过J-CA、环境厅、民间基金·募捐等,对如下事业提供了协助:
  修缮饲养繁殖建筑,提供监控录像、车辆等设备
  派遣调查、饲养专家、援助调查栖息状况
  支持科学普及事业
  因为这是“当前(平成10年末)”的状况,所以没有包含第二年诞生的优优及之后出生的新新、爱爱的名字。
  在“日本与中国”的图景中,优优、新新、爱爱会占据怎样的地位——春生对这一点很感兴趣。可以想见,血脉在中国、诞生地在日本的朱,出生问题将会引来各种麻烦。
  社会大众将会如何看待优优、新新、爱爱这些新世代朱的暧昧身份?关于这一点,春生首先注意到以下新闻:
  “朱鹮整版特辑”我的国籍在哪里?优优的独白
  2000.06.17 共同通信 共A3T637社会308S02(全537字)
  我叫优优,一年前生于新泻的佐渡岛,今年也有了弟弟。但有件事情我始终耿耿于怀。出生于日本的我们,到底是不是“中国鸟”呢?周围人也是意见不一。
  “给雏鸟上户口吗,是按属地主义,还是按属人主义?”{4}在我出生前一年的5月,已故前首相小渊惠三曾经这样说过。问环境厅,野生动物课的人虽然说“本厅负有管理责任,所以国籍是日本”,但也显得比较为难,“追根溯源是在中国……也许没有国籍才对”。
  早稻田大学的名誉教授(民法专业)篠塚昭次主张我们是“日本的鸟”,“因为这是赠予天皇的。可以认为是将个人所有物委托给环境厅管理。”
  野生动物学家、京都大学研究生院理学研究课助手村上兴正认为,“日本的朱与祖先可能存在差异。应该分析遗传基因,判断是否为同一种。不过,既然来了,应该算是取得国籍了。”
  “饲养费需要花费税金,这一点目前尚未取得民众的理解。要成为日本的鸟,首先需要民众的同意。”这是新泻市民意见调查员大泽理寻律师。
  我的烦恼一直没能解决,但我还是决心效仿隔壁的阿金奶奶努力生活,为日本的朱繁殖贡献力量。
  全是谎言。春生想。
  春生在日记中这样记录自己的思考——“如果只是将重点放在保护繁殖事业上,关于‘国籍’的讨论就没有意义。但仅仅因为学名叫作‘Nipponia nippon’,便导致朱问题常常与国家联系在一起。或者说,正因为具有‘Nipponia nippon’的学名,朱保护事业才被置于非常特殊的位置,处于小心谨慎的推进之中,不是吗?与其他濒临灭绝的物种相比,朱目前显然受到了优待……
  也就是说,这个国家的人,没有自信声称优优是“Nipponia nippon”,或者说是“日本鸟”吧。虽然很难判断对谁有利,不过很多人对于“Nipponia nippon”的学名,远比对于朱这一生物本身更加执着,就好像这件事会对国家命运产生莫大影响一样……
  但尽管朱受到优待,也只是出于人类自己的动机而已。优优等新一代的朱,仿佛被滥用于这些事情当中。或者说,在日本产朱的复活与学名“Nipponia nippon”的存续当中,它们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因而必须活下去,不是吗?”
  ——在不断的思考中,春生甚至产生了上述的怀疑。
  越是搜集信息,怀疑越是强烈。
  “新泻asahi.com”的“企划特辑”页面上连载的“朱日记”,在2000年11月19日的文章中说,“早稻田大学石居进教授(生物学专业)做过关于日中朱遗传基因的分析结果报告,发现两国朱的遗传基因较为接近”。而且同一篇文章中还写道,“石居教授说,‘这证明了不仅在分类学上,在遗传学上也是同种’。以后将不仅根据年龄与适应度,也可以从遗传基因的角度挑选伴侣”。春生介意的是“两国朱的遗传基因较为接近”这一点。所谓“较为接近”,听起来似乎是说并非同种的意思。
  春生尝试输入“石居进 早稻田大学 朱遗传基因”作为关键字进行检索。结果显示相关网页有“9件”,春生从中找到了早稻田大学的报纸“早稻田新闻”的网站,了解到更加详细的信息。
  报纸中有一个连载栏目,是以早稻田大学的教师为采访对象的“研究最前线”。第919号(2000年11月20日)是教育学部教授石居进接受采访。在“拯救濒临灭绝的朱!基因研究挑战生命的神秘 联结早稻田与佐渡的早稻田人脉”为题的报道中,石居教授做了如下解释:父子兄弟等等在遗传上很相近,但近亲交配并不是好的选择。同时,关系太远将会导致种群不同,也会给日本朱品种的存续带来困难。不过,这次检查发现两者的基因距离刚好合适。打个比方说,就像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区别那样。
  重点在于,优优、新新、爱爱,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国人”。按照石居教授的见解,“在分类学上,在遗传学上也是”,优优等就是中国的朱。不过,这一事实本身并不是特别重要。春生最关注乃是石居教授的如下发言:中国的朱也许能产下具有日本朱基因的卵。
  讽刺的是,《早稻田通讯》第919号的“研究最前线”,主要写的是利用克隆技术实现日本产朱再生的研究。从阿绿遗体的主要内脏器官中提取出的细胞正处于冷冻保存中,据说将来很可能利用这些细胞进行克隆繁殖。环境厅接受石居教授的提议,正在以“朱保存·再生项目”的名义推进这样的计划。   春生想,这很危险。要说对谁危险,当然是对朱危险,他认为,“朱保存·再生项目”的推进,必定会将优优、新新、爱爱逼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春生这样阐述自己的理论——“看起来,不复活日本产朱,‘朱保存·再生项目’的相关者绝不肯罢手。他们必然死死咬住日本产的血统不放……与‘国籍’的情况一样。也就是说,他们嘴上号称最需要解决的课题乃是保护繁殖朱这种珍惜动物,实际上最大的目的并不在于此,而是在于‘日本’这个名字、血脉与国家的‘保护’‘繁殖’‘保存’‘再生’。
  当然,对于国家这一制度而言,这是非常正确的理念,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判断。对于国家而言,最重要的是谨守国家的范畴。从这一意义上说,没有半点错误。正因为如此,一方面肆无忌惮地破坏环境,另一方面又在讴歌‘濒危物种的保护繁殖’,努力促进朱的繁衍。对于两者之间的矛盾,毫无害臊的必要。从国家的立场上看,朱这一生物的繁殖本身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优优、新新、爱爱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这些新世代的朱们,终究只是为了以克隆技术复活的日本产朱,才得以存活下来的吗?‘中国的朱也许能产下具有日本朱基因的卵’。我不得不认为,石居教授的这句话实际上佐证了这一观点。所谓‘中国的朱’,确实包括了优优、新新、爱爱它们。换句话说,它们仅是为了‘产下具有日本朱基因的卵’的媒介而已,不是吗?如果他培育出继承了阿绿等日本产朱血脉的雏鸟,人们会如何对待优优、新新、爱爱呢?到了那时候,在日本诞生的中国产第二代朱,谁能保证它们不会因为基因的差异而受歧视呢……”
  为了朱,特别是为了优优、新新、爱爱,必须助它们一臂之力,春生想。但是这并不是出于义愤。硬要说的话,其实更像中奖一样的感觉。仿佛看到了一部分命运的内容似的。
  春生产生的疑问,大体上也是被1999年6月17日《每日新闻》东京日刊上刊登的“#记者之眼#朱的喜庆报道,过热的‘国内首次’”(新泻支局,铃木泰广)这篇评论引出来的。评论一开始便说:“但也觉得过热了。人工繁殖是为了谁?父母是中国出生的伴侣,雏鸟是日本国籍吗?尽管有许多问题找不到答案,但媒体还是不断在做‘喜庆报道’”。文中还穿插着这样的观点:“许多媒体——包括我自己在内——一方面拒绝‘中国产’,另一方面又为‘国内首次’激动;还有一些人因为‘反正是中国产’,从一开始就不感兴趣。表面上这两种人似乎水火不容,实际上,两者的潜意识里都隐藏着某种民族主义”。记者最后如此写道:“许多人欢呼雏鸟诞生是‘朱外交的成功’。烦恼于游客减少的地方经济界也趁着这个大好机会积极宣传。原本属于‘环境问题’的朱人工繁殖,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类变成了‘外交问题’‘经济问题’。让我不禁感觉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人类书写的剧本展开的。”
  完全正确,春生想。但仅仅说出正确的见解,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就由我来彻底打破这个“人类书写的剧本”吧——春生在心中自语,心情十分愉悦。那是久违的、刺激的决心。
  自己会不会也只是企图利用朱获取自我满足的一个人呢?诸如此类的自省,春生从没有想到过。这时候的他,对自己的善意深信不疑。话虽如此,春生其实也只是想要利用朱来破坏“人类书写的剧本”而已。不过等他清楚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无论如何,找到过激的目的而产生的愉悦,也抑制了否定的情感。仅仅纵情想象如何破坏“人类书写的剧本”,兴奋感便剧烈膨胀起来。让社会震惊、失望之事,似乎会带来深切的感动。这种期待也潜伏在兴奋当中。也许还可以由此克服将自己与本木樱分隔开来的蛮横试炼吧,春生想。
  译注:
  {1}鲁邦三世,日本漫画中的角色,是个富有正义感的侠盗。
  {2}日语中两者发音相近。
  {3}这里说的都是日文中的“鸨”字,中文里的“鸨”字含义与日文完全不同。至于读音,原文是以日文假名表示的,这里从权以汉语拼音代替。
  {4}属地主义和属人主义都是确定国籍的方针,属地主义是指出生于某国的领土内即自动获得该国国籍;属人主义是指跟随父母的国籍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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