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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村，口粮屯。
霞光口口福来聚。
条条大路通仙乡。
千百年间口口云。
这是刻在桃花村村口石碑上的一首诗，年代的久远使得一些字迹模糊了，不过没有多少人在意的。
在村口的右边，长着一棵桃树，树身粗壮，有人说那桃树已经几百岁了，怕是有了灵气。村里人都拿桃树当宝贝，连修路都要绕开它，每年取果子的时候，也不敢伤它的树枝。
村里也有一座小庙，庙里供奉了一个很小的佛像，但是香火很寡淡，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被村里人施舍几分薄面。村里人有了什么心愿都会在桃树上系一个红布条，红布条上用黑色的墨汁画着奇形怪状的愿望。
但这些并不能让小孩子对桃树有所尊敬，反倒依旧背着大人们在树上爬来爬去，比如我和歪嘴婆。
歪嘴婆可不是一个老太婆，她是我的同班同学，比我大一岁，却总是跟在我的屁股后面。
我叫她歪嘴婆也是有原因的。
有一次，她奶奶让她把烧开的开水灌到茶瓶里去，当她的小手提着一个比她两个脑袋都大的茶壶时，一个趔趄，就摔倒了。开水洒在她的嘴巴上，她爷爷看到后，立刻用冷水帮她冲洗，涂上牙膏，然后就骑着电动车往镇上的诊所赶去了。
尽管这样，她的嘴巴还是暂时歪向了左边，皱皱巴巴的，像枯皱的无花果。好在也不算太严重，医生说缓个个把月就好了。这些都是她嘴巴好了以后告诉我的。
她从诊所回来的那天，我在自家平房顶上玩耍，她有些躲着我，磨蹭了好一会儿才站在她家门前的柿子树下。
说到那棵柿子树，几乎每家门前都有一棵树，有些是槐树，有些是柿子树，大部分是杨树。长在各家的门口，夏季提供阴凉，秋季提供果实，但杨树就没那么实用了，只知道一个劲地疯长，像是要捅破天空一样，最后在就要捅破天的时候被卖掉。
黄冰迪 眯之一
她站在树下怯生生地看着我，由于烫伤，她说话有些不利索，还会扯疼嘴巴。我想她是要从我这里得到安慰的，但我毫不留情地笑了出来。
“你的嘴巴歪了。”我在房顶上笑得直不起身。
她骂骂咧咧，叽叽哇哇，不知道在说什么，我笑得更欢了。
最后，她一甩头就进去了，我仍旧在房顶上笑着，那笑声传到远处又弹回来，显得更加密集。直到我奶奶嫌我吵闹，揪着我的耳朵把我从平房顶上拽了下来。
但这并不影响我和歪嘴婆的友情，等到她消气了以后，一定又会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找我。除了我，她没人可以玩。
况且，我们的友情是经过长辈的考验的。
她奶奶是从镇上嫁过来的。我奶奶是从很远的外村嫁过来的，听说我奶奶的姑姑家还是个大地主，在一间屋子下面给她埋了一坛的银币。但后来她姑姑家房子全都毁了，她也忘了当初做的记号，那银币再也找不到了。
奶奶总说歪嘴婆她奶奶是从镇上来的，眼里只有钱，精明得很，总是叫她钱眼子，叫歪嘴婆的爷爷为老木匠，也不许我和歪嘴婆一起玩。钱眼子也把人物调换了，跟歪嘴婆說着差不多的话。
钱眼子精不精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奶奶马虎得很。因为这马虎不知道丢了多少东西，和别人吵了多少架。她这么嘱托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一定是又和钱眼子吵架了，并且急于拉着我与她们分清界限，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我漫不经心地应着。奶奶却又来揪我耳朵，厉声道：
“到底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要是再和她玩，家门我都不让你进。”
我捂着揪红的耳朵，看着老太太走进堂屋，才敢在门口嘟囔几句。
从那天以后，每次我和歪嘴婆走到我们家附近，两个人就会走得很开，而且非常大声地吵架，并用朝着对方吐唾沫这种明显的行为，来表示我们的仇恨。钱眼子和我奶奶对我们的表现很是满意，但她们不知道，这不过都是我和歪嘴婆的把戏罢了。在学校的时候，我们依旧玩在一起。
只不过有一次，歪嘴婆吐唾沫的时候，太用力，吐到了我的身上。我非常不乐意就真的骂她，她也不还嘴，还跑过来跟我说，我帮你洗洗。
结果，不可避免地被我奶奶看见了，冷哼一声，哐当一下，大门给关上了。
我掉过头，冷眼瞧着歪嘴婆。
“你是笨蛋吗？这下好了，我有家也回不去了。”
“那你去我家吗？”
“去你个大猪头，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别，你要不要吃小布丁？”
歪嘴婆丢下这句话就跑回家了，我知道她一定是去自己的塑料小金猪里拿钱了。那小金猪还是我哥哥有一次逛庙会套圈套到的，他送给了我。我看那猪笑得太傻，反手就送给了她，她倒挺开心，还说从来没有人给她送过礼物。
她两只手都攥满了硬币，呼哧呼哧跑过来，两手一摊，全是一毛的硬币，但她笑嘻嘻地说：“这里有一块钱，我们可以一人一个小布丁。”
我们带着硬币，走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这条马路因为还未修成水泥路，每过一次下雨天，路上就增加一些奇奇怪怪的形状。有一次我光着脚在路边踩了一下，直到马路重新变干，我那五个脚趾头和脚后跟的印记还清晰可见。
走到村口的桃树旁，向左拐个弯，再走一会儿就到了小卖部。
买完小布丁，我们坐在有阴凉处的水泥板上。
“你的小金猪里存了多少钱了？”
“本来有一块五，现在就剩五毛了。”
“怎么才存这么一点？”
“我没有零花钱，那些钱还是平时帮我爷爷买烟剩下的。”
“那你为什么不问他们要？”
“要了也不给。” 我没再接话，把小布丁的木棍舔干净，插在了旁边的泥土上。然后把双手向后撑在水泥板上，仰着头，风吹过树叶飒飒地响。那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在缝隙里闪闪发光，像是倒映的波光。
“我奶奶不是我亲奶奶。”
在歪嘴婆也吃完小布丁之后，这句话冷不丁从她嘴里蹦出来。我的眼睛转向她，由于看阳光太久，歪嘴婆像是由许多灰褐色的色斑组成。我努力适应了光线，瞧着歪嘴婆的背影，她厚重的辫子在我的眼前晃荡，像是长长的斑点。
“那你亲奶奶是谁？”
“我不知道，我小时候跟我姥姥住在一起，后来才来这边的。”
“那你姥姥呢？”
“她们在双台寺那里，我还有个妹子。”
“你想去找她们？”
“想。”
这句回答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我差点就听不见，但我还是听到了。她说完就把脑袋低垂了下去。
双台寺是距我们很远的一个镇，要坐班车才能到。我看着比我高一头、壮一圈并且更黑一层的歪嘴婆，并没有怀疑她话的真假。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却看到她的鼻尖慢慢凝聚起一滴清澈的泪珠，那只泪珠摇摇欲坠，然后啪嗒摔在地上，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她的双肩开始剧烈地抖动。
“每天我早上起来都要做早饭，下午放了学要做晚饭，晚上还要洗衣服，呜呜呜。”
“她呢？她从来都不管我写不写作业，背不背课文，天天就让我干活，呜呜呜。”
“也不给我零花钱，我一句话说错就吼我，做错什么就打我，呜呜呜。”
我从没见过歪嘴婆一次说那么多话，她稀稀拉拉一直在哭诉，才一年级毕业的我心中诞生了一个伟大的想法。
“我帮你。”
此话刚出，我就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我们没有钱。
早知道刚刚就不吃小布丁了。
虽说歪嘴婆在说她只有五毛钱存款的时候，我非常不屑一顾，但后来想想，我这种每天都把零花钱花个底朝天的人，才更应该被不屑一顾。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虽然刚刚的我还有许多顾虑，但当她看向我的那一刻，我有一种错觉，仿佛我不是坐在水泥板之上，而是坐在观音菩萨的莲花座之上。
“怎么帮，我只有五毛钱，哪也去不了。”
“要不你把辫子卖了？”
我话音刚落她就把辫子护在了身后。
“我打死也不会卖我的辫子的。”
“开玩笑啦，先回家吧。”
回家之后，我迅速开始了行动。
我向奶奶打听了车费，她说从这里到双台寺坐班车需要两块钱。每天早上七点钟一班开过去，下午五点钟有一趟回来的。我便盘算着，万一歪嘴婆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或者没找到，还是要给她多准备一趟回来的车费，那么就是四块钱。路上还要带些吃的吧，最起码要吃得饱饱的，不能像个小乞丐一样就去了，那就再加一块钱。可也还是要有个备用，那就再加一块钱吧。
数字在我的大脑里不停地增加，最后我觉得六块钱应该足够应付歪嘴婆这场出逃了。
于是，我在家里开启了扫荡模式。
厨房的碗筷底下，灶台放打火机的小洞，电视机下面的柜台里，奶奶的枕头下，爷爷脱下还未来得及洗的裤兜里，这些地方統统被我翻了个底朝天。
在我的一番辛苦之下，找到了四块五毛钱，五毛钱是打火机洞里的，四块钱是爷爷裤兜里的，再加上歪嘴婆的五毛钱，就只差一块钱了。
我看着在槐树下抽烟的爷爷，想着这个时候还不能向他要钱，毕竟要是让他想起来他裤兜里的四块钱，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于是等爷爷出去闲逛之后，我去找了在缝纫机旁缝衣服的奶奶。
“奶奶，我要买自动铅笔。”
“找你爷爷给你买去。”奶奶依旧不停地一边踏着缝纫机的踏板，一边移动着衣服，老花镜挂在她的鼻梁上，连个眼神都没有给我。
“爷爷出去了。”
“那就等他回来。”
“不行，我要写暑假作业，原来的那个坏掉了。”
“暑假作业”这四个字终于让奶奶抬起头来看我，老花镜滑到了鼻梁下面，仔细看了好一会，总算掏出她那墨绿色的小荷包，摸出了一块钱的钞票递给我。
凑齐了钱，我便蹬蹬蹬往外面跑，去了小卖部之后又匆匆赶了回来。但并不着急回家，而是拿着一块石头冲着歪嘴婆家的大铁门砸了过去，然后又迅速跑开。
“谁家的兔崽子又来砸门？”老木匠在里面吼道。
我并不吭声，而是躲到马路左边红砖堆起的墙后面，等待着歪嘴婆来跟我会合。
过了一会儿，身上还系着围裙的歪嘴婆出来了，她看了一下四周没有人，就往这墙后面走来了。
我把四块五毛钱递给她，然后拿出一塑料袋的零食，里面是我用一块钱买的十包哈密瓜味道的薯片。
我把声音压得很低告诉她：“你之前不是老跟我要这个薯片吃，我给你买了十包，你明天早上七点钟到村口去等班车，我会跟你一块的，要是没找到，你就坐下午五点的车再回来，反正钱都给你了。”
歪嘴婆认真地听着，不时点点头。零食的目标太大，我抽了几个红砖，搭出一个正方体，把零食塞了进去，然后再盖上。
歪嘴婆收好钱，我们互相点了点头，眼神坚毅且步伐坚定地各自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入睡，嘴巴一直咧着，如同那个小金猪一般。那种感觉就像第一次消灭了一个妖怪一样，我恍恍惚惚地理解了“英雄”这个词。
第二天早上，当钟表的时针指向六时，我就从床上跳了起来，趁着奶奶做饭的空当，偷偷溜了出去，然后在老地方等歪嘴婆出来。
等了许久，却不见半个人影，早起时鼓胀的我现在一点点瘪了下去。
我打开那些零食，坐在地上一包又一包地吃着。
在我吃到第四包的时候，我听到了奶奶喊我吃饭。 在我吃到第八包的时候，老木匠和钱眼子拉着做好的木椅去集市上了。
等我吃完第十包，歪嘴婆也没有出现。
我看着她家紧闭的大门，一个石头又一个石头砸了过去，她二哥出来开了门。
“你砸我家的门干啥？”她哥哥显然是刚起来。
我看着他，不说话，也没有跑掉，正当我要把手里的小石子全砸上去时，我的耳朵又一次被揪起来了。
奶奶揪我耳朵揪过无数次，哪怕再疼，我都龇牙咧嘴地笑着，可是那天她一揪我的耳朵，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奶奶吓坏了，也不逼我吃我不喜欢的水煮蛋了，还一个劲问我怎么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只管让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那一天，我深刻地认为歪嘴婆背叛了我。
因为晚上的时候，钱眼子牵着她，把那五块钱拍在我奶奶面前，那五块钱有钞票有硬币，被零散地拍在桌面上。钱眼子说我教她孙女往外跑，说我小小年纪不安好心，说我读书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她的嘴巴从进了我家门就一直没停过，歪嘴婆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也不说一句辩解的话。
爷爷抽完了一支烟后，想要拉著我向钱眼子赔不是，我梗着脖子，站得笔直。奶奶不想理钱眼子，跑到厨房里锅碗瓢盆弄个叮当响，任凭钱眼子在院子里胡咧咧。爷爷受不过，自个儿把钱眼子糊弄走了。
家里终于清静了以后，我坐在院子里，奶奶也不问我，也不骂我，还在厨房里忙着自己的事，说明早熬八宝粥喝，要把需要的豆子都泡上。爷爷回来后，看到了坐在院子里的我，一把拉起我的手，对奶奶说带我出去逛逛。
爷爷一直带我到小卖部，给我买了一个鲨鱼脆脆雪糕，我撕开包装咬着表面的巧克力。
然后我们两个就顺着街道走啊走，爷爷的掌心暖暖的，我的心绪也成了一道细流，缓缓流出。一边说一边委屈，泪水滴到雪糕上，雪糕也变得咸咸的。
爷爷摸摸我的头。
“不怪你。”
“可她背叛我。”
“你问她为什么了吗？”
“她不和我说话。”
“找个时间问问呗。”
爷爷漫不经心地说道。夜里的风凉凉的，我和爷爷走在宽阔的柏油路上，那柏油路的前方是无尽的黑暗，分叉出来的马路也通向不同方向的黑暗。
“爷爷，这条路能去哪里啊？”
“哪里都能去，哪里也去不了。”
“爷爷，你这是病句，不通顺，老师听了要骂你的。”
爷爷嘿嘿笑着不再说话。
走到村口的时候，爷爷让我把雪糕吃完再往里走，还不许我告诉奶奶，我自然不会背叛爷爷的，为了凸显我的诚意，还和爷爷拉了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爷爷摸着我的头，熟悉的温度从头顶传来，像老和尚在摸小和尚光秃秃的头一样。
“爷爷，是不是因为我没有跟歪嘴婆拉钩，她才背叛我的？”
“去问问喽。”
“好。”
那雪糕终于被站在黑暗里、裹挟在柔风中的我吃完了。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像是精灵的眼睛，那些星星在看我的眼睛的时候，一定也觉得我的眼睛亮晶晶的。
几天之后，歪嘴婆终于出来了，我坐在房顶上玩橡皮泥，双腿耷拉在外面晃悠。
她站在我家门口，抬头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一点也不想理她，任凭她几乎要看穿了我，我也权当没看见。
“去问问喽。”
爷爷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我最终还是下去开了门，两个人又像密谋一样躲在红砖墙后面。上次被随意丢弃的薯片包装袋已经被踩进泥土里，露出一些边边角角，像在挣扎求救一般。
“那天晚上等我爷爷和奶奶睡了之后，我就睡在堂屋了，因为我的房间没有表，我也没有闹钟，于是我就守着堂屋的钟表，怕晚了时间。”
“我不敢睡熟，过了一会儿就醒一次，可是后半夜我太困了，就睡过去了，我奶奶起来看见我睡在堂屋的椅子上，手里还攥着钱，就拿着扫把打我，我就被打醒了。”
“她还把我手里的钱全抢走了，一直问我哪来的钱，为什么要睡在堂屋里，我原本不想说。”
她说到这里，眼泪已经爬满了她整个脸颊，她伸出手把泪水抹掉，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
“可她打得太狠了，我真的太疼了，忍不住了，就说了，然后她就把我反锁到屋子里，和我爷爷出去了。”
她说完，看了我一眼，似乎是要印证什么似的，慢慢把后背的衣服撩起来。她的背上全是红色的赤条条。
我看着她的后背，一言不发，那些赤条条跑到我的眼睛里，把我的眼睛分成了许多块。
“你还不相信我吗？”
“相信。”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都怪我太困了。”
“你暑假作业写完了吗？”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我，随便找了个其他的话题。
“写完了。”
两个人各自又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奶奶叫我吃午饭，我走的时候踩在那些包装袋上，它们陷得更深了。
暑假在一团橡皮泥中溜得格外快，那颜色各异的圆柱形的橡皮泥已经被我乱七八糟拍扁混杂捏在一起了。就像那些混乱的记忆，早就看不出之前的轮廓了。
我和歪嘴婆很快就和好如初，并在她奶奶逐渐对她放松了警惕之后，去南山摘了草莓。
顺着这条马路，一直向前走，越过横贯好几个村庄的柏油马路，再一直向前走，走到路的尽头，就是南山。
南山后面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河流的后面是一大片油菜花田。南山其实也不是山，只是两块比较高的山坡，左边的山坡上有一条小路，延长到很远的地方。两边种着杨树，每到秋末的时候就会落下许多叶子，踩在上面都是秋天破碎的声音。
右边的山坡连着下边的田地，也比较开阔，除了一片野草莓和一排杨树外，还种着玉米，现在那下边的田地上就已经有了长势极好的玉米苗。 我们摘了许多野草莓放在篮子里，我觉得太累了，躺在野草莓那片绿茵上，旁边的杨树林投射出一片阴凉，覆盖了我整个上半身。歪嘴婆坐在我的旁边，把头埋在膝盖里，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来。
我让歪嘴婆捡了两片杨树叶递给我，盖在眼睛上，眼睛便被一层冰凉的黑暗覆盖。
“我想回双台寺。”她声音很轻，像是鬼魂在低喃。
“你知道吗？这个山上好像闹鬼。”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那些鬼会在你身边转来转去。”
“我真的受够她了。”
“它们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吃掉你。”
话音刚落，我就做了个鬼脸凑到歪嘴婆的面前，她并没有被吓到。反倒是在我狰狞的表情面前，她的脸第一次在我眼前清晰起来。
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可是我没有存零花钱，我奶奶每天都把边边角角的钱收拾得好好的。”
“我有钱。”
“你哪来的钱？”
“我要把我的辫子卖了。”
经过一个暑假，她的辫子更长了些。
但她看着我，說这句话时，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你确定？”
“总比在这里活受罪强。”
我捡起了地上散落的杨树叶，又重新盖住了眼睛。其实山上没有鬼的对吧？歪嘴婆没有回答我，我知道她没有听到，因为我是在心里悄悄问的。
于是，在距离暑假结束还有一个星期时，我和她一起踏进了理发店。那个理发店的红唇阿姨一定是看我们年纪小，在欺诈我们，因为歪嘴婆那又粗又厚又长的辫子，她只给了我们二十五块钱。虽然二十五块钱已经很多了，但我总认为歪嘴婆的辫子是要值很多个二十五的。
歪嘴婆听了价钱之后，眼也不眨地就同意了，于是，咔嚓一刀，歪嘴婆的辫子没有了。
开往双台寺的班车已经增加了晚班车，晚班车在下午六点。卖完辫子，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歪嘴婆就带着我去吃了凉粉和摇摇冻，一共花了五块钱。然后她郑重地抽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递给我。
我拒绝了，她却把它塞在我的兜里面。
“你最值得。”她看着我，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是夜里的星星。
我的眼里好像进了沙子，让我一直想流泪。
老木匠和钱眼子下午照旧去田里干活了，我和她一起，躲着她哥哥到她房间里收拾她的衣服。其实她也没有什么衣服可以带的，许多衣服都是她二哥穿后不要的，难怪穿在她身上晃晃荡荡的。
她只挑了几件合身的，然后把书本和暑假作业都装进她那缝着五角星的绿色军布包里去了。那布包由于洗了很多次，有些泛白了，那是她爸爸的。
我拉着她，悄无声息地进了我家，爷爷似乎出去了，奶奶在缝纫机旁晒着太阳眯着。
我把我的书包拿出来，里面的暑假作业还是崭新的，然后把她的布包连带着里面的书和衣物一起装进去了，最后拉上拉链。我拍了拍书包上白雪公主的脸，告诉歪嘴婆，她会像白雪公主一样摆脱恶毒的继母，过上幸福的生活的。
她咯咯笑着，我连忙捂住了她的嘴，怕吵醒奶奶。钟表上的时间是四点半，我拎着书包，两个人又像猫一样，静悄悄地离开了。
歪嘴婆决定直接去村口等车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一直在狂烈地跳动。
为了隐藏，我们爬到了桃树上，桃叶和那些红布条为我们做了很好的遮挡。树上还有不少桃子，我摘了许多塞进歪嘴婆的书包里。
“那石碑上的诗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有些字看不清楚了。”
“你说我们这里是仙乡吗？老师说仙是一个好字。”
“是吧，除了我爷爷奶奶不应该在这里。”
“要是你爷爷奶奶不在，你也就不在了。”
“唔，说的也是。”
歪嘴婆显得很迟钝，很漫不经心，好像等到六点的钟声一响，她真的就要去仙界了，所以她现在不用那么小心翼翼了。仙乡一定不是我们这里，那仙乡在哪里？在双台寺吗？
我还没有想出个答案，那灰扑扑的小客车就来了，像裹了脚的老太太，一颠一颠地来了。歪嘴婆敏捷地跳下去了，我看着她站在前面等车的背影，想着我们大概再也不能相见了。
车稳稳地停在歪嘴婆的面前，打开的车门像是对她张开的黑黝黝的大口，她转身看我，我却始终没有下去。我们的目光在叶子与布条的缝隙之间相遇，谁都没有说话。
风吹过来，叶子沙沙地响，红布条向着客车远去的方向飘荡。
我突然想起歪嘴婆以前和我一起上课的时候总是坐得笔直，书本里夹着小卡片，卡片上工工整整地记着老师上课讲的要点。她的字写得极其好看，但我总认为是她的圆珠笔比我的更好看的缘故，所以总抢她的笔来用。
留我们两个做值日的时候，她就会在黑板上写写画画，学着老师的口气，讲着老师上课讲过的内容。有一次，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我有一个梦想”这六个字还没有擦掉，她像舍不得似的，像蜗牛一样慢慢挥动着手里的黑板擦，然后趴在我的耳边小声说：“我以后想做一名老师。”
想到这，我回家拿出了一条祈福用的红布条，用粉笔画上我和歪嘴婆两个人的简笔画，画中的歪嘴婆，戴着眼镜，扎着马尾，站在讲台上，而我自己，像模糊的一团。我把这条红布条系在了那棵桃树上，我希望桃树真的有灵气。
从桃树下离开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凯旋的将军。
然而，这种喜悦只持续到了晚上。
那天晚上，钱眼子撕破了喉咙坐在我家门前哭喊，惹得好多人来看热闹。
“小丫头片子不是啥好东西，拐走俺孙女啊……啊……啊……”
“心黑的人啊……啊……啊……”
她每句话的拖音都断断续续，但拖得还是很长，像是中气不足的人在唱戏一样。她如同一个泼妇一般在门外骂了很久，我嫌她聒噪，揪了棉被里的棉絮塞住了耳朵。爷爷也不想理她，坐在堂屋门口吸烟，当作没听见。 奶奶把大门一关，边走边说，旱地里游泳，出尽了洋相。
过了一会儿，老木匠起来把她拉回去了，说是歪嘴婆她姥姥来了电话，然后就拉着钱眼子回家了。
等钱眼子的声音没了，奶奶点着我的脑袋开始骂我了。
“一天天不学好，天天让人家找上门来，你的脸呢？你咋跟她那么亲，那么亲你也跟她跑啊，还待在这干啥？”
虽然奶奶的训斥被爷爷阻止了，但那一声又一声的责骂还是透过棉花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的脑袋嗡嗡的。
我仰面躺在那里，许久都没有动，爷爷奶奶以为我在反思，但事实上，我满脑子都在想歪嘴婆终于出逃成功了，我一点也没有因为奶奶的责骂而沮丧。
我从兜里摸出那十块钱，这十块钱应该经过塑封，然后再用框给裱起来。它就像一个勋章，应该被堂堂正正挂在堂屋中间，或者我房间的正中央。但很遗憾的是，它只能被我东躲西藏地夹在某本书里。
它不仅要被藏在阴暗的角落里，还要经常变换位置的。如果让他们知道，那么这勋章就成了俘虏，我必须非常小心。
甚至为此，我还曾偷偷跑到村口的寺庙里，跪在那个不知名的佛像面前，乞求庇佑。我看着那佛像栩栩如生的眼睛，觉得它一定听到了我的乞求。这是一个很傻的想法，毕竟眼睛怎么能够听到乞求呢？我应该试一试佛像的耳朵好不好使的。
歪嘴婆走了之后，我们就断了消息。她走的那天晚上，下了一阵大雨，那大雨把整个村庄都冲洗得极为干净，连我之前留在马路上的印记也都一并消失了。
第二天，我习惯性地去红砖墙后面玩耍。经过一夜的暴雨，那些曾经陷入泥土的包装袋又重新显露了出来，我早就知道，没有人会在意它们的。
这个暑假就这样轰轰烈烈而又平淡无奇地结束了。
自从帮助歪嘴婆出逃成功，奶奶说和钱眼子家的关系总算彻底破裂了，她并不难过，每天都有节奏地踩着缝纫机，痴迷于缝缝补补，似乎在埋怨女娲抢了她补天的工作。
而我新年级的生活，也并没有那么顺风顺水。
学校来了一位老教师，光秃秃的头顶，带着金边眼镜，人人都很尊敬他。
但他在第一天讲课文的时候，就出了岔子。
课文里有一句话是“小朋友们一边吃着话梅，一边聊天”，老教师却说，这里的“话梅”写错了，“话梅”是一种鸟，怎么能吃呢？大家都点点头，然后把那个“话梅”上面划上一道横线，在旁边写了他在黑板上写下的“画眉”。
事实上，那个时候的我也没有吃过话梅，但爺爷给我买的那些识图册里，有过话梅的图片，我曾缠着爷爷买来给我吃，爷爷却始终未找到。我坚信有话梅的存在的，所以，我没有改，没有在话梅上面拉上一横。
“你为什么不改？上课要认真听讲。”
“因为这个话梅是对的。”
“我说它错了就是错了，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
他的金边眼镜向下滑落了一些，提着眼睛看着我。我没有说话，看着他光秃秃的头顶，我想起了和尚敲的木鱼。我把头低下不再去看他，可从那以后，他的作业我从未得过甲。
如果，歪嘴婆在就好了，我曾经给她看过的，我还告诉她如果我爷爷给我买了话梅，我一定分给她。
但歪嘴婆不在，那识图册也不知道被扔去了哪里。我第一次因为找不到识图册而感到气愤，我很想拿着那识图册去找到那个老教师，摆在他面前，告诉他：
“你看，你看啊，我才是对的。”
也许是因为没有了歪嘴婆，我好像是一个人在这里做抗争，我甚至开始认认真真回想奶奶责骂我的话。
“为什么我不跟歪嘴婆一起走？”
我还没有好好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歪嘴婆就又出现在我面前了。
太阳暖暖地照在我身上，墙外的爬山虎越过墙顶在风中摇曳，那是歪嘴婆走后我种下的，而此刻，歪嘴婆就像鬼魂一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站在爬山虎的下面。
她似乎不那么害怕我奶奶了，一把拉着我的手，带着我一路小跑去了她的房间，她的力量大了许多。
她一件又一件地从衣柜里掏出许多连衣裙来。
“你看这些裙子好不好看，这些都是我妈给我做的，我可喜欢了，你要不要试一试？”
我还没说话，她就抓住了一条裙子套在了我身上。她已经比我高许多了，那长裙穿在我身上，裙摆拖到了地上，把我拖成了没有双腿的美人鱼。我低头看着裙子上的眼花缭乱的线条图案，脑袋晕乎乎的。
“我妈对我可好了，她给我洗头发，洗衣服，还给我做饭吃，她一点也不让我干重活，虽然她过几天又要走了，但她说等几年，带我一块去扬州做织工。”
“等我长大了，就可以离开这了。”
歪嘴婆的嗓门变得出奇地大，说话就像是在我耳边敲铜锣，她的话在我耳边嗡嗡响，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我却听不太懂了。
“去扬州做织工”
“去扬州做织工”
“去扬州做织工”
我脑子里一直回荡着这句话，一种无力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把裙子扯下来，跑了出去，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却又胀得鼓鼓的。
我知道村里有许多女孩子都去扬州做了织工，在偌大的工厂里，把缝纫机踩得啪啪响。就像我的奶奶一样，终日蜷缩在那一架小小的机器上，佝偻着身子，还没有开始成长就极力萎缩，就像掉落在地上逐渐枯皱的桃花。
没有人会在意掉落的桃花，哪怕是那些敬桃树为神灵的大人们，他们坐在树下时，只会不住地赞叹树上的桃花有多么美，却对于和着泥土被他们踩在脚下的花瓣不屑一顾。
歪嘴婆没有追上来，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那十块钱被我迅速地翻出来。由于一直夹在书本里，显得格外平整。我把它拿出来，抓成一团，向墙上砸了去。那纸团碰了壁，滚了几下，没了踪影。
那天晚饭我只是匆匆扒拉了几口。
当漫天的繁星明晃晃地挂在天空上时，我躺在平房顶上的凉席上，那些星星笼罩着我，包围着我，像是要把我也嵌成天上的一颗。
那道红砖墙早就被主人拿去盖房子了，那块空地上也种了许多杨树。我不知道那些包装袋是如何处置的，它们是被深埋地底，还是被丢弃在另一片空地，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人在意。
那些星星看起来那么低，似乎要与我的眼睛融为一体，可当我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些星星时，却发现它们遥不可及。
这个村庄就像是被一个透明的玻璃罩笼罩着，看似条条大路通仙乡，其实哪里也去不了，哪里也逃不到。
隆冬的时候，桃树上添了许多新的红布条，我已经找不到我当初为歪嘴婆祈福的布条了，也许它也被那场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了。过了几天，下了一场大雪，那雪铺天盖地地汹涌着、翻滚着、掩埋着，雪花堆积在树枝上，像一个又一个堆积而起的坟墓。
新添的布条，颜色明艳，村里人都说，那布条就是冬天里盛开的桃花。可我知道，那桃花早就枯萎了，陷入泥土之中去了，再也不会重新开放了。
责任编辑：苏牧
霞光口口福来聚。
条条大路通仙乡。
千百年间口口云。
这是刻在桃花村村口石碑上的一首诗，年代的久远使得一些字迹模糊了，不过没有多少人在意的。
在村口的右边，长着一棵桃树，树身粗壮，有人说那桃树已经几百岁了，怕是有了灵气。村里人都拿桃树当宝贝，连修路都要绕开它，每年取果子的时候，也不敢伤它的树枝。
村里也有一座小庙，庙里供奉了一个很小的佛像，但是香火很寡淡，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被村里人施舍几分薄面。村里人有了什么心愿都会在桃树上系一个红布条，红布条上用黑色的墨汁画着奇形怪状的愿望。
但这些并不能让小孩子对桃树有所尊敬，反倒依旧背着大人们在树上爬来爬去，比如我和歪嘴婆。
歪嘴婆可不是一个老太婆，她是我的同班同学，比我大一岁，却总是跟在我的屁股后面。
我叫她歪嘴婆也是有原因的。
有一次，她奶奶让她把烧开的开水灌到茶瓶里去，当她的小手提着一个比她两个脑袋都大的茶壶时，一个趔趄，就摔倒了。开水洒在她的嘴巴上，她爷爷看到后，立刻用冷水帮她冲洗，涂上牙膏，然后就骑着电动车往镇上的诊所赶去了。
尽管这样，她的嘴巴还是暂时歪向了左边，皱皱巴巴的，像枯皱的无花果。好在也不算太严重，医生说缓个个把月就好了。这些都是她嘴巴好了以后告诉我的。
她从诊所回来的那天，我在自家平房顶上玩耍，她有些躲着我，磨蹭了好一会儿才站在她家门前的柿子树下。
说到那棵柿子树，几乎每家门前都有一棵树，有些是槐树，有些是柿子树，大部分是杨树。长在各家的门口，夏季提供阴凉，秋季提供果实，但杨树就没那么实用了，只知道一个劲地疯长，像是要捅破天空一样，最后在就要捅破天的时候被卖掉。
她站在树下怯生生地看着我，由于烫伤，她说话有些不利索，还会扯疼嘴巴。我想她是要从我这里得到安慰的，但我毫不留情地笑了出来。
“你的嘴巴歪了。”我在房顶上笑得直不起身。
她骂骂咧咧，叽叽哇哇，不知道在说什么，我笑得更欢了。
最后，她一甩头就进去了，我仍旧在房顶上笑着，那笑声传到远处又弹回来，显得更加密集。直到我奶奶嫌我吵闹，揪着我的耳朵把我从平房顶上拽了下来。
但这并不影响我和歪嘴婆的友情，等到她消气了以后，一定又会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找我。除了我，她没人可以玩。
况且，我们的友情是经过长辈的考验的。
她奶奶是从镇上嫁过来的。我奶奶是从很远的外村嫁过来的，听说我奶奶的姑姑家还是个大地主，在一间屋子下面给她埋了一坛的银币。但后来她姑姑家房子全都毁了，她也忘了当初做的记号，那银币再也找不到了。
奶奶总说歪嘴婆她奶奶是从镇上来的，眼里只有钱，精明得很，总是叫她钱眼子，叫歪嘴婆的爷爷为老木匠，也不许我和歪嘴婆一起玩。钱眼子也把人物调换了，跟歪嘴婆說着差不多的话。
钱眼子精不精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奶奶马虎得很。因为这马虎不知道丢了多少东西，和别人吵了多少架。她这么嘱托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一定是又和钱眼子吵架了，并且急于拉着我与她们分清界限，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我漫不经心地应着。奶奶却又来揪我耳朵，厉声道：
“到底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要是再和她玩，家门我都不让你进。”
我捂着揪红的耳朵，看着老太太走进堂屋，才敢在门口嘟囔几句。
从那天以后，每次我和歪嘴婆走到我们家附近，两个人就会走得很开，而且非常大声地吵架，并用朝着对方吐唾沫这种明显的行为，来表示我们的仇恨。钱眼子和我奶奶对我们的表现很是满意，但她们不知道，这不过都是我和歪嘴婆的把戏罢了。在学校的时候，我们依旧玩在一起。
只不过有一次，歪嘴婆吐唾沫的时候，太用力，吐到了我的身上。我非常不乐意就真的骂她，她也不还嘴，还跑过来跟我说，我帮你洗洗。
结果，不可避免地被我奶奶看见了，冷哼一声，哐当一下，大门给关上了。
我掉过头，冷眼瞧着歪嘴婆。
“你是笨蛋吗？这下好了，我有家也回不去了。”
“那你去我家吗？”
“去你个大猪头，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别，你要不要吃小布丁？”
歪嘴婆丢下这句话就跑回家了，我知道她一定是去自己的塑料小金猪里拿钱了。那小金猪还是我哥哥有一次逛庙会套圈套到的，他送给了我。我看那猪笑得太傻，反手就送给了她，她倒挺开心，还说从来没有人给她送过礼物。
她两只手都攥满了硬币，呼哧呼哧跑过来，两手一摊，全是一毛的硬币，但她笑嘻嘻地说：“这里有一块钱，我们可以一人一个小布丁。”
我们带着硬币，走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这条马路因为还未修成水泥路，每过一次下雨天，路上就增加一些奇奇怪怪的形状。有一次我光着脚在路边踩了一下，直到马路重新变干，我那五个脚趾头和脚后跟的印记还清晰可见。
走到村口的桃树旁，向左拐个弯，再走一会儿就到了小卖部。
买完小布丁，我们坐在有阴凉处的水泥板上。
“你的小金猪里存了多少钱了？”
“本来有一块五，现在就剩五毛了。”
“怎么才存这么一点？”
“我没有零花钱，那些钱还是平时帮我爷爷买烟剩下的。”
“那你为什么不问他们要？”
“要了也不给。” 我没再接话，把小布丁的木棍舔干净，插在了旁边的泥土上。然后把双手向后撑在水泥板上，仰着头，风吹过树叶飒飒地响。那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在缝隙里闪闪发光，像是倒映的波光。
“我奶奶不是我亲奶奶。”
在歪嘴婆也吃完小布丁之后，这句话冷不丁从她嘴里蹦出来。我的眼睛转向她，由于看阳光太久，歪嘴婆像是由许多灰褐色的色斑组成。我努力适应了光线，瞧着歪嘴婆的背影，她厚重的辫子在我的眼前晃荡，像是长长的斑点。
“那你亲奶奶是谁？”
“我不知道，我小时候跟我姥姥住在一起，后来才来这边的。”
“那你姥姥呢？”
“她们在双台寺那里，我还有个妹子。”
“你想去找她们？”
“想。”
这句回答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我差点就听不见，但我还是听到了。她说完就把脑袋低垂了下去。
双台寺是距我们很远的一个镇，要坐班车才能到。我看着比我高一头、壮一圈并且更黑一层的歪嘴婆，并没有怀疑她话的真假。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却看到她的鼻尖慢慢凝聚起一滴清澈的泪珠，那只泪珠摇摇欲坠，然后啪嗒摔在地上，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她的双肩开始剧烈地抖动。
“每天我早上起来都要做早饭，下午放了学要做晚饭，晚上还要洗衣服，呜呜呜。”
“她呢？她从来都不管我写不写作业，背不背课文，天天就让我干活，呜呜呜。”
“也不给我零花钱，我一句话说错就吼我，做错什么就打我，呜呜呜。”
我从没见过歪嘴婆一次说那么多话，她稀稀拉拉一直在哭诉，才一年级毕业的我心中诞生了一个伟大的想法。
“我帮你。”
此话刚出，我就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我们没有钱。
早知道刚刚就不吃小布丁了。
虽说歪嘴婆在说她只有五毛钱存款的时候，我非常不屑一顾，但后来想想，我这种每天都把零花钱花个底朝天的人，才更应该被不屑一顾。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虽然刚刚的我还有许多顾虑，但当她看向我的那一刻，我有一种错觉，仿佛我不是坐在水泥板之上，而是坐在观音菩萨的莲花座之上。
“怎么帮，我只有五毛钱，哪也去不了。”
“要不你把辫子卖了？”
我话音刚落她就把辫子护在了身后。
“我打死也不会卖我的辫子的。”
“开玩笑啦，先回家吧。”
回家之后，我迅速开始了行动。
我向奶奶打听了车费，她说从这里到双台寺坐班车需要两块钱。每天早上七点钟一班开过去，下午五点钟有一趟回来的。我便盘算着，万一歪嘴婆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或者没找到，还是要给她多准备一趟回来的车费，那么就是四块钱。路上还要带些吃的吧，最起码要吃得饱饱的，不能像个小乞丐一样就去了，那就再加一块钱。可也还是要有个备用，那就再加一块钱吧。
数字在我的大脑里不停地增加，最后我觉得六块钱应该足够应付歪嘴婆这场出逃了。
于是，我在家里开启了扫荡模式。
厨房的碗筷底下，灶台放打火机的小洞，电视机下面的柜台里，奶奶的枕头下，爷爷脱下还未来得及洗的裤兜里，这些地方統统被我翻了个底朝天。
在我的一番辛苦之下，找到了四块五毛钱，五毛钱是打火机洞里的，四块钱是爷爷裤兜里的，再加上歪嘴婆的五毛钱，就只差一块钱了。
我看着在槐树下抽烟的爷爷，想着这个时候还不能向他要钱，毕竟要是让他想起来他裤兜里的四块钱，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于是等爷爷出去闲逛之后，我去找了在缝纫机旁缝衣服的奶奶。
“奶奶，我要买自动铅笔。”
“找你爷爷给你买去。”奶奶依旧不停地一边踏着缝纫机的踏板，一边移动着衣服，老花镜挂在她的鼻梁上，连个眼神都没有给我。
“爷爷出去了。”
“那就等他回来。”
“不行，我要写暑假作业，原来的那个坏掉了。”
“暑假作业”这四个字终于让奶奶抬起头来看我，老花镜滑到了鼻梁下面，仔细看了好一会，总算掏出她那墨绿色的小荷包，摸出了一块钱的钞票递给我。
凑齐了钱，我便蹬蹬蹬往外面跑，去了小卖部之后又匆匆赶了回来。但并不着急回家，而是拿着一块石头冲着歪嘴婆家的大铁门砸了过去，然后又迅速跑开。
“谁家的兔崽子又来砸门？”老木匠在里面吼道。
我并不吭声，而是躲到马路左边红砖堆起的墙后面，等待着歪嘴婆来跟我会合。
过了一会儿，身上还系着围裙的歪嘴婆出来了，她看了一下四周没有人，就往这墙后面走来了。
我把四块五毛钱递给她，然后拿出一塑料袋的零食，里面是我用一块钱买的十包哈密瓜味道的薯片。
我把声音压得很低告诉她：“你之前不是老跟我要这个薯片吃，我给你买了十包，你明天早上七点钟到村口去等班车，我会跟你一块的，要是没找到，你就坐下午五点的车再回来，反正钱都给你了。”
歪嘴婆认真地听着，不时点点头。零食的目标太大，我抽了几个红砖，搭出一个正方体，把零食塞了进去，然后再盖上。
歪嘴婆收好钱，我们互相点了点头，眼神坚毅且步伐坚定地各自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入睡，嘴巴一直咧着，如同那个小金猪一般。那种感觉就像第一次消灭了一个妖怪一样，我恍恍惚惚地理解了“英雄”这个词。
第二天早上，当钟表的时针指向六时，我就从床上跳了起来，趁着奶奶做饭的空当，偷偷溜了出去，然后在老地方等歪嘴婆出来。
等了许久，却不见半个人影，早起时鼓胀的我现在一点点瘪了下去。
我打开那些零食，坐在地上一包又一包地吃着。
在我吃到第四包的时候，我听到了奶奶喊我吃饭。 在我吃到第八包的时候，老木匠和钱眼子拉着做好的木椅去集市上了。
等我吃完第十包，歪嘴婆也没有出现。
我看着她家紧闭的大门，一个石头又一个石头砸了过去，她二哥出来开了门。
“你砸我家的门干啥？”她哥哥显然是刚起来。
我看着他，不说话，也没有跑掉，正当我要把手里的小石子全砸上去时，我的耳朵又一次被揪起来了。
奶奶揪我耳朵揪过无数次，哪怕再疼，我都龇牙咧嘴地笑着，可是那天她一揪我的耳朵，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奶奶吓坏了，也不逼我吃我不喜欢的水煮蛋了，还一个劲问我怎么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只管让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那一天，我深刻地认为歪嘴婆背叛了我。
因为晚上的时候，钱眼子牵着她，把那五块钱拍在我奶奶面前，那五块钱有钞票有硬币，被零散地拍在桌面上。钱眼子说我教她孙女往外跑，说我小小年纪不安好心，说我读书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她的嘴巴从进了我家门就一直没停过，歪嘴婆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也不说一句辩解的话。
爷爷抽完了一支烟后，想要拉著我向钱眼子赔不是，我梗着脖子，站得笔直。奶奶不想理钱眼子，跑到厨房里锅碗瓢盆弄个叮当响，任凭钱眼子在院子里胡咧咧。爷爷受不过，自个儿把钱眼子糊弄走了。
家里终于清静了以后，我坐在院子里，奶奶也不问我，也不骂我，还在厨房里忙着自己的事，说明早熬八宝粥喝，要把需要的豆子都泡上。爷爷回来后，看到了坐在院子里的我，一把拉起我的手，对奶奶说带我出去逛逛。
爷爷一直带我到小卖部，给我买了一个鲨鱼脆脆雪糕，我撕开包装咬着表面的巧克力。
然后我们两个就顺着街道走啊走，爷爷的掌心暖暖的，我的心绪也成了一道细流，缓缓流出。一边说一边委屈，泪水滴到雪糕上，雪糕也变得咸咸的。
爷爷摸摸我的头。
“不怪你。”
“可她背叛我。”
“你问她为什么了吗？”
“她不和我说话。”
“找个时间问问呗。”
爷爷漫不经心地说道。夜里的风凉凉的，我和爷爷走在宽阔的柏油路上，那柏油路的前方是无尽的黑暗，分叉出来的马路也通向不同方向的黑暗。
“爷爷，这条路能去哪里啊？”
“哪里都能去，哪里也去不了。”
“爷爷，你这是病句，不通顺，老师听了要骂你的。”
爷爷嘿嘿笑着不再说话。
走到村口的时候，爷爷让我把雪糕吃完再往里走，还不许我告诉奶奶，我自然不会背叛爷爷的，为了凸显我的诚意，还和爷爷拉了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爷爷摸着我的头，熟悉的温度从头顶传来，像老和尚在摸小和尚光秃秃的头一样。
“爷爷，是不是因为我没有跟歪嘴婆拉钩，她才背叛我的？”
“去问问喽。”
“好。”
那雪糕终于被站在黑暗里、裹挟在柔风中的我吃完了。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像是精灵的眼睛，那些星星在看我的眼睛的时候，一定也觉得我的眼睛亮晶晶的。
几天之后，歪嘴婆终于出来了，我坐在房顶上玩橡皮泥，双腿耷拉在外面晃悠。
她站在我家门口，抬头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一点也不想理她，任凭她几乎要看穿了我，我也权当没看见。
“去问问喽。”
爷爷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我最终还是下去开了门，两个人又像密谋一样躲在红砖墙后面。上次被随意丢弃的薯片包装袋已经被踩进泥土里，露出一些边边角角，像在挣扎求救一般。
“那天晚上等我爷爷和奶奶睡了之后，我就睡在堂屋了，因为我的房间没有表，我也没有闹钟，于是我就守着堂屋的钟表，怕晚了时间。”
“我不敢睡熟，过了一会儿就醒一次，可是后半夜我太困了，就睡过去了，我奶奶起来看见我睡在堂屋的椅子上，手里还攥着钱，就拿着扫把打我，我就被打醒了。”
“她还把我手里的钱全抢走了，一直问我哪来的钱，为什么要睡在堂屋里，我原本不想说。”
她说到这里，眼泪已经爬满了她整个脸颊，她伸出手把泪水抹掉，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
“可她打得太狠了，我真的太疼了，忍不住了，就说了，然后她就把我反锁到屋子里，和我爷爷出去了。”
她说完，看了我一眼，似乎是要印证什么似的，慢慢把后背的衣服撩起来。她的背上全是红色的赤条条。
我看着她的后背，一言不发，那些赤条条跑到我的眼睛里，把我的眼睛分成了许多块。
“你还不相信我吗？”
“相信。”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都怪我太困了。”
“你暑假作业写完了吗？”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我，随便找了个其他的话题。
“写完了。”
两个人各自又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奶奶叫我吃午饭，我走的时候踩在那些包装袋上，它们陷得更深了。
暑假在一团橡皮泥中溜得格外快，那颜色各异的圆柱形的橡皮泥已经被我乱七八糟拍扁混杂捏在一起了。就像那些混乱的记忆，早就看不出之前的轮廓了。
我和歪嘴婆很快就和好如初，并在她奶奶逐渐对她放松了警惕之后，去南山摘了草莓。
顺着这条马路，一直向前走，越过横贯好几个村庄的柏油马路，再一直向前走，走到路的尽头，就是南山。
南山后面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河流的后面是一大片油菜花田。南山其实也不是山，只是两块比较高的山坡，左边的山坡上有一条小路，延长到很远的地方。两边种着杨树，每到秋末的时候就会落下许多叶子，踩在上面都是秋天破碎的声音。
右边的山坡连着下边的田地，也比较开阔，除了一片野草莓和一排杨树外，还种着玉米，现在那下边的田地上就已经有了长势极好的玉米苗。 我们摘了许多野草莓放在篮子里，我觉得太累了，躺在野草莓那片绿茵上，旁边的杨树林投射出一片阴凉，覆盖了我整个上半身。歪嘴婆坐在我的旁边，把头埋在膝盖里，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来。
我让歪嘴婆捡了两片杨树叶递给我，盖在眼睛上，眼睛便被一层冰凉的黑暗覆盖。
“我想回双台寺。”她声音很轻，像是鬼魂在低喃。
“你知道吗？这个山上好像闹鬼。”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那些鬼会在你身边转来转去。”
“我真的受够她了。”
“它们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吃掉你。”
话音刚落，我就做了个鬼脸凑到歪嘴婆的面前，她并没有被吓到。反倒是在我狰狞的表情面前，她的脸第一次在我眼前清晰起来。
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可是我没有存零花钱，我奶奶每天都把边边角角的钱收拾得好好的。”
“我有钱。”
“你哪来的钱？”
“我要把我的辫子卖了。”
经过一个暑假，她的辫子更长了些。
但她看着我，說这句话时，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你确定？”
“总比在这里活受罪强。”
我捡起了地上散落的杨树叶，又重新盖住了眼睛。其实山上没有鬼的对吧？歪嘴婆没有回答我，我知道她没有听到，因为我是在心里悄悄问的。
于是，在距离暑假结束还有一个星期时，我和她一起踏进了理发店。那个理发店的红唇阿姨一定是看我们年纪小，在欺诈我们，因为歪嘴婆那又粗又厚又长的辫子，她只给了我们二十五块钱。虽然二十五块钱已经很多了，但我总认为歪嘴婆的辫子是要值很多个二十五的。
歪嘴婆听了价钱之后，眼也不眨地就同意了，于是，咔嚓一刀，歪嘴婆的辫子没有了。
开往双台寺的班车已经增加了晚班车，晚班车在下午六点。卖完辫子，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歪嘴婆就带着我去吃了凉粉和摇摇冻，一共花了五块钱。然后她郑重地抽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递给我。
我拒绝了，她却把它塞在我的兜里面。
“你最值得。”她看着我，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是夜里的星星。
我的眼里好像进了沙子，让我一直想流泪。
老木匠和钱眼子下午照旧去田里干活了，我和她一起，躲着她哥哥到她房间里收拾她的衣服。其实她也没有什么衣服可以带的，许多衣服都是她二哥穿后不要的，难怪穿在她身上晃晃荡荡的。
她只挑了几件合身的，然后把书本和暑假作业都装进她那缝着五角星的绿色军布包里去了。那布包由于洗了很多次，有些泛白了，那是她爸爸的。
我拉着她，悄无声息地进了我家，爷爷似乎出去了，奶奶在缝纫机旁晒着太阳眯着。
我把我的书包拿出来，里面的暑假作业还是崭新的，然后把她的布包连带着里面的书和衣物一起装进去了，最后拉上拉链。我拍了拍书包上白雪公主的脸，告诉歪嘴婆，她会像白雪公主一样摆脱恶毒的继母，过上幸福的生活的。
她咯咯笑着，我连忙捂住了她的嘴，怕吵醒奶奶。钟表上的时间是四点半，我拎着书包，两个人又像猫一样，静悄悄地离开了。
歪嘴婆决定直接去村口等车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一直在狂烈地跳动。
为了隐藏，我们爬到了桃树上，桃叶和那些红布条为我们做了很好的遮挡。树上还有不少桃子，我摘了许多塞进歪嘴婆的书包里。
“那石碑上的诗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有些字看不清楚了。”
“你说我们这里是仙乡吗？老师说仙是一个好字。”
“是吧，除了我爷爷奶奶不应该在这里。”
“要是你爷爷奶奶不在，你也就不在了。”
“唔，说的也是。”
歪嘴婆显得很迟钝，很漫不经心，好像等到六点的钟声一响，她真的就要去仙界了，所以她现在不用那么小心翼翼了。仙乡一定不是我们这里，那仙乡在哪里？在双台寺吗？
我还没有想出个答案，那灰扑扑的小客车就来了，像裹了脚的老太太，一颠一颠地来了。歪嘴婆敏捷地跳下去了，我看着她站在前面等车的背影，想着我们大概再也不能相见了。
车稳稳地停在歪嘴婆的面前，打开的车门像是对她张开的黑黝黝的大口，她转身看我，我却始终没有下去。我们的目光在叶子与布条的缝隙之间相遇，谁都没有说话。
风吹过来，叶子沙沙地响，红布条向着客车远去的方向飘荡。
我突然想起歪嘴婆以前和我一起上课的时候总是坐得笔直，书本里夹着小卡片，卡片上工工整整地记着老师上课讲的要点。她的字写得极其好看，但我总认为是她的圆珠笔比我的更好看的缘故，所以总抢她的笔来用。
留我们两个做值日的时候，她就会在黑板上写写画画，学着老师的口气，讲着老师上课讲过的内容。有一次，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我有一个梦想”这六个字还没有擦掉，她像舍不得似的，像蜗牛一样慢慢挥动着手里的黑板擦，然后趴在我的耳边小声说：“我以后想做一名老师。”
想到这，我回家拿出了一条祈福用的红布条，用粉笔画上我和歪嘴婆两个人的简笔画，画中的歪嘴婆，戴着眼镜，扎着马尾，站在讲台上，而我自己，像模糊的一团。我把这条红布条系在了那棵桃树上，我希望桃树真的有灵气。
从桃树下离开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凯旋的将军。
然而，这种喜悦只持续到了晚上。
那天晚上，钱眼子撕破了喉咙坐在我家门前哭喊，惹得好多人来看热闹。
“小丫头片子不是啥好东西，拐走俺孙女啊……啊……啊……”
“心黑的人啊……啊……啊……”
她每句话的拖音都断断续续，但拖得还是很长，像是中气不足的人在唱戏一样。她如同一个泼妇一般在门外骂了很久，我嫌她聒噪，揪了棉被里的棉絮塞住了耳朵。爷爷也不想理她，坐在堂屋门口吸烟，当作没听见。 奶奶把大门一关，边走边说，旱地里游泳，出尽了洋相。
过了一会儿，老木匠起来把她拉回去了，说是歪嘴婆她姥姥来了电话，然后就拉着钱眼子回家了。
等钱眼子的声音没了，奶奶点着我的脑袋开始骂我了。
“一天天不学好，天天让人家找上门来，你的脸呢？你咋跟她那么亲，那么亲你也跟她跑啊，还待在这干啥？”
虽然奶奶的训斥被爷爷阻止了，但那一声又一声的责骂还是透过棉花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的脑袋嗡嗡的。
我仰面躺在那里，许久都没有动，爷爷奶奶以为我在反思，但事实上，我满脑子都在想歪嘴婆终于出逃成功了，我一点也没有因为奶奶的责骂而沮丧。
我从兜里摸出那十块钱，这十块钱应该经过塑封，然后再用框给裱起来。它就像一个勋章，应该被堂堂正正挂在堂屋中间，或者我房间的正中央。但很遗憾的是，它只能被我东躲西藏地夹在某本书里。
它不仅要被藏在阴暗的角落里，还要经常变换位置的。如果让他们知道，那么这勋章就成了俘虏，我必须非常小心。
甚至为此，我还曾偷偷跑到村口的寺庙里，跪在那个不知名的佛像面前，乞求庇佑。我看着那佛像栩栩如生的眼睛，觉得它一定听到了我的乞求。这是一个很傻的想法，毕竟眼睛怎么能够听到乞求呢？我应该试一试佛像的耳朵好不好使的。
歪嘴婆走了之后，我们就断了消息。她走的那天晚上，下了一阵大雨，那大雨把整个村庄都冲洗得极为干净，连我之前留在马路上的印记也都一并消失了。
第二天，我习惯性地去红砖墙后面玩耍。经过一夜的暴雨，那些曾经陷入泥土的包装袋又重新显露了出来，我早就知道，没有人会在意它们的。
这个暑假就这样轰轰烈烈而又平淡无奇地结束了。
自从帮助歪嘴婆出逃成功，奶奶说和钱眼子家的关系总算彻底破裂了，她并不难过，每天都有节奏地踩着缝纫机，痴迷于缝缝补补，似乎在埋怨女娲抢了她补天的工作。
而我新年级的生活，也并没有那么顺风顺水。
学校来了一位老教师，光秃秃的头顶，带着金边眼镜，人人都很尊敬他。
但他在第一天讲课文的时候，就出了岔子。
课文里有一句话是“小朋友们一边吃着话梅，一边聊天”，老教师却说，这里的“话梅”写错了，“话梅”是一种鸟，怎么能吃呢？大家都点点头，然后把那个“话梅”上面划上一道横线，在旁边写了他在黑板上写下的“画眉”。
事实上，那个时候的我也没有吃过话梅，但爺爷给我买的那些识图册里，有过话梅的图片，我曾缠着爷爷买来给我吃，爷爷却始终未找到。我坚信有话梅的存在的，所以，我没有改，没有在话梅上面拉上一横。
“你为什么不改？上课要认真听讲。”
“因为这个话梅是对的。”
“我说它错了就是错了，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
他的金边眼镜向下滑落了一些，提着眼睛看着我。我没有说话，看着他光秃秃的头顶，我想起了和尚敲的木鱼。我把头低下不再去看他，可从那以后，他的作业我从未得过甲。
如果，歪嘴婆在就好了，我曾经给她看过的，我还告诉她如果我爷爷给我买了话梅，我一定分给她。
但歪嘴婆不在，那识图册也不知道被扔去了哪里。我第一次因为找不到识图册而感到气愤，我很想拿着那识图册去找到那个老教师，摆在他面前，告诉他：
“你看，你看啊，我才是对的。”
也许是因为没有了歪嘴婆，我好像是一个人在这里做抗争，我甚至开始认认真真回想奶奶责骂我的话。
“为什么我不跟歪嘴婆一起走？”
我还没有好好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歪嘴婆就又出现在我面前了。
太阳暖暖地照在我身上，墙外的爬山虎越过墙顶在风中摇曳，那是歪嘴婆走后我种下的，而此刻，歪嘴婆就像鬼魂一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站在爬山虎的下面。
她似乎不那么害怕我奶奶了，一把拉着我的手，带着我一路小跑去了她的房间，她的力量大了许多。
她一件又一件地从衣柜里掏出许多连衣裙来。
“你看这些裙子好不好看，这些都是我妈给我做的，我可喜欢了，你要不要试一试？”
我还没说话，她就抓住了一条裙子套在了我身上。她已经比我高许多了，那长裙穿在我身上，裙摆拖到了地上，把我拖成了没有双腿的美人鱼。我低头看着裙子上的眼花缭乱的线条图案，脑袋晕乎乎的。
“我妈对我可好了，她给我洗头发，洗衣服，还给我做饭吃，她一点也不让我干重活，虽然她过几天又要走了，但她说等几年，带我一块去扬州做织工。”
“等我长大了，就可以离开这了。”
歪嘴婆的嗓门变得出奇地大，说话就像是在我耳边敲铜锣，她的话在我耳边嗡嗡响，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我却听不太懂了。
“去扬州做织工”
“去扬州做织工”
“去扬州做织工”
我脑子里一直回荡着这句话，一种无力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把裙子扯下来，跑了出去，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却又胀得鼓鼓的。
我知道村里有许多女孩子都去扬州做了织工，在偌大的工厂里，把缝纫机踩得啪啪响。就像我的奶奶一样，终日蜷缩在那一架小小的机器上，佝偻着身子，还没有开始成长就极力萎缩，就像掉落在地上逐渐枯皱的桃花。
没有人会在意掉落的桃花，哪怕是那些敬桃树为神灵的大人们，他们坐在树下时，只会不住地赞叹树上的桃花有多么美，却对于和着泥土被他们踩在脚下的花瓣不屑一顾。
歪嘴婆没有追上来，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那十块钱被我迅速地翻出来。由于一直夹在书本里，显得格外平整。我把它拿出来，抓成一团，向墙上砸了去。那纸团碰了壁，滚了几下，没了踪影。
那天晚饭我只是匆匆扒拉了几口。
当漫天的繁星明晃晃地挂在天空上时，我躺在平房顶上的凉席上，那些星星笼罩着我，包围着我，像是要把我也嵌成天上的一颗。
那道红砖墙早就被主人拿去盖房子了，那块空地上也种了许多杨树。我不知道那些包装袋是如何处置的，它们是被深埋地底，还是被丢弃在另一片空地，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人在意。
那些星星看起来那么低，似乎要与我的眼睛融为一体，可当我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些星星时，却发现它们遥不可及。
这个村庄就像是被一个透明的玻璃罩笼罩着，看似条条大路通仙乡，其实哪里也去不了，哪里也逃不到。
隆冬的时候，桃树上添了许多新的红布条，我已经找不到我当初为歪嘴婆祈福的布条了，也许它也被那场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了。过了几天，下了一场大雪，那雪铺天盖地地汹涌着、翻滚着、掩埋着，雪花堆积在树枝上，像一个又一个堆积而起的坟墓。
新添的布条，颜色明艳，村里人都说，那布条就是冬天里盛开的桃花。可我知道，那桃花早就枯萎了，陷入泥土之中去了，再也不会重新开放了。
责任编辑：苏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