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六乙,在戏剧世界“无法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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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六乙
  1961年生于四川成都,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导演、剧作家,自由驰骋于话剧、戏曲、 歌剧 、舞剧等领域。代表作品有话剧《非常麻将》《原野》《安提戈涅》《小城之春》《万尼亚舅舅》等。2018年1月20日至28日,他导演的莎士比亚经典悲剧《李尔王》,在国家大剧院迎来第二轮演出。
  
  国家大剧院的演出厅,通向观众席的各扇门紧闭着。剧院的小白老师,带着《环球人物》记者绕了一圈,最终决定还是从前台穿过去。在走道里东拐西绕,迎面就碰上了李六乙导演。留着平头的李六乙,戴着一副平时不常戴的黑框眼镜,看上去比照片上瘦了一圈。记者刚一愣神,导演已神色匆匆地走远,等到那边“六爷来了”的声音连成一片,才意识到,这就是圈内人称“六爷”的李六乙。
  舞台已被灯光照得雪亮,在台前,有一个巨大的“深坑”,一不小心就会踩空。等溜着边缘下到观众席,才发现那是一个人字形台阶,向下延伸,消失于黑暗。
  导演李六乙,轻盈地绕过“深坑”,坐在昏暗的控制台里,电脑显示屏的冷光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说了一声“开始吧”,十几秒的静默后,不列颠国王李尔(濮存昕饰)由乐池登高而出,缓缓走向如王冠一般金碧辉煌的弧形布景墙。“把这地图给我摊开!”王的话音刚落,两位侍者应声拉下他身上的长袍,将绘于其上的广袤疆土铺展在舞台之上……

“这不是我改的,莎士比亚就是这样”


  这是话剧《李尔王》正式演出前的最后一个彩排日。从下午两点半到五点半,李六乙都坐在这里。布景墙的开裂与合拢,升降台的沉浮节奏,演員的站位顺序,台词的语气力度,在每一个“瑕疵”发生的时刻,他都会果断地叫停、重来。
话剧《李尔王》剧照,这是李六乙导演的第一部莎翁作品。

  400多年里,莎士比亚始终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一批批戏剧家蜂拥而上,李六乙也不例外。《李尔王》是他排演的第一部莎翁作品,“这个演出,不仅仅是为了今天,更关乎未来——未来普通的艺术、普通的生活、普通的人性。” 李六乙对记者说,“人应该怎样,才是真正的人,人存在的真正状态是什么?请看看李尔。”
  《李尔王》的故事取材于12世纪的不列颠传说,通过李尔由国王到乞丐、从宫廷到荒野的跌宕命运,刻画权力、欲望下人性的撕裂与挣扎。
  舞台上,老迈的李尔坐在高台上,决定将自己的国土分封给三个女儿。“爸爸我爱您,非语言所能形容,比我的眼睛、苍穹和自由更宝贵,胜过人间一切的奇珍异宝……”大女儿高娜丽施展着甜言蜜语;“我和姐姐流着同样的血,她正好说出了我的真爱,可惜她还没有说尽……”二女儿瑞根继续巧舌如簧;小女儿柯蒂丽亚说:“我爱您,陛下。我会尽我应尽的责任以作报答,不多也不少……”是真情实意,却质朴得“不太中听”。李尔大怒,“你我已形同陌路,我将永远把你从心底驱除”,无情令下,象征王冠的弧形布景墙缓缓开裂,一分为二,大女儿与二女儿以虚伪的溢美各获疆土财富,三女儿朴实无华的真实表达却落得一无所有。
  极简的舞台布置,平白如话的台词,使李六乙版的《李尔王》成为一次“冒险”的实验。对于中国读者、观众而言,华美已然是莎士比亚的标签,“一张嘴就像吟诵十四行诗”,李六乙打了个比方,“但后来,看了很多国外莎剧的演出,那种语言叙述的感觉,与读中国的翻译文本完全不同,好像不是那么华美,反而很通俗、很日常。”
四川话版《茶馆》剧照,李六乙将这个发生于皇城根儿的故事,搬到了巴蜀大地。

  事实上,莎翁本人就是从市井小民中走出的疯子 天才,文字中遍布俗词俚语、油嘴滑舌和各种喜闻乐见的“荤段子”。当中国翻译家们将其加工为大段华丽铺排的台词时,“我们对莎士比亚的理解就进入了另一个隧道”。在李六乙的《李尔王》中,几乎没有哪句台词,让观众的耳朵在接受上产生迟疑,“这不是我改的,莎士比亚就是这样,他的文字通俗、日常,却依然漂亮;就像他的思想,看上去简单、平常,但是深刻、伟大、高级”。
  “《李尔王》的故事,就像法制节目里的那些纠纷——一个人辛苦打拼,留下遗产,要分给三个孩子,先是歇斯底里、头破血流,然后回归平静、暗流涌动。”李六乙说,“但莎士比亚把这种琐碎的日常提纯了,升华为对人之存在的思考。”
  剧中,两个女儿获得分封后,态度骤变,甜言蜜语变为冷言冷语。李尔被逐出王城,流落荒野,沦为疯癫,这时,他才体味到人情世态的无奈与挣扎。“当人性的欲望被无限放大,就会扭曲、变态,哪怕是父女之爱,放大到极致也会变形。所以最后,李尔开始改变、颠覆,重新做回那个最真实、最正常的人。”

“60年来只有一种演法,这多悲剧啊”


  “重新做人”的李尔王,最后怀抱着丧命的小女儿哀嚎,舞台后方金碧辉煌的王冠墙,这时已换成如冰山一般的金属洞窟……在这场快4个小时的“剧场拉锯战”中,有的观众被缓慢、沉闷的节奏拖得昏昏欲睡,有的却在散场后再三回味、赞叹不已。
  长久以来,李六乙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会得到这样两极分化的评价。在中国最主流的剧院北京人艺,自称“脚踏实地、无法无天”的李六乙,被贴上许多标签:前卫、大胆、先锋。这使他与“大导”林兆华一样,成为人艺导演中的“异类”。   李六乙出身于戏曲世家,父亲是川剧名导、也是非常有造诣的名丑李笑非。他从小住在成都市川剧院的大院里,夏天一到,泡好茶,屋里的老先生们就出来摆开龙门阵,讲戏唱戏、说戏聊戏。1979年,他决定报考中央戏剧学院,在家自学了3年,每天骑自行车到省图书馆,从早上9点开门到晚上9点闭馆,每天泡在书海里,从希腊戏剧开始,读所有能找到的剧本,也系统地读世界通史、美学、哲学领域的书籍。
  1982年,李六乙考入中戏导演系,他看的第一部戏就是林兆华的《绝对信号》。舞台上,一老一少两个守车人,一个老车匪,一个良心未泯的小车匪,一个养蜂姑娘,就犯罪还是阻止犯罪展开了内心的激战。林兆华在回忆、想象和现实3个舞台时空的巧妙转换,给当时正统的话剧舞台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那时候真是被震住了,戏还能这么弄!”在学校,别人排《雷雨》《茶馆》等现实主义老戏,李六乙却剑走偏锋,“排荒诞派,排古希腊戏剧,还排奥尼尔、田纳西的戏,老师不理解,都说李六乙不行”。
  毕业后,李六乙没有立刻执导话剧,而是用8年时间,在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潜心研究中国戏曲,编剧和导演各个剧种,从京剧、昆剧、吕剧、川剧,到普通人较少听说的柳琴戏、眉户戏。
  1995年,在林兆华的举荐下,李六乙成为北京人艺的一名导演。2000年,他率领人艺3个台柱子冯远征、何冰、吴刚,以一部《非常麻将》在人艺小剧场摆开擂台,一个多月32场演出,场场爆满。在剧中,李六乙设置了一个麻将的方城,三位主人公不着边际的自语、神经质的哭泣,以及近乎歇斯底里的相互指责、发泄,流露出浓重的荒诞性,被誉为 “中国版的《等待戈多》”。
  更为极端的实验,出现在之后《原野》的舞台上。舞臺上,铺着黑色草坪,十几台电视机里播放着美国大片、刘晓庆主演的电影版《原野》片段,甚至主演们刷牙吃饭的生活录影,几个旧时代的剧中人从马桶里捞起几听可乐,边说台词,边喝起来,说着说着,就侃起了足球……如果说在原作中,曹禺让复仇后的主人公进入森林,于惶恐、悔恨中绝望自杀;李六乙则制造了另一个“原野”,其中充斥着种种现代物品,它们构成了后工业社会的森林,每个人在其中苦闷、挣扎、崩溃,难以解脱。
  这种颠覆式的改写引发了铺天盖地的批评。媒体评价这部戏,“想看看不懂,想走走不了,想睡睡不着”。然而时至今日,李六乙仍然认为这部当年“被全中国批判”的《原野》,“是对曹禺最大的尊重”:“戏剧的魅力是活在舞台,经过不同的演员、导演,演剧方式去呈现,剧本的生命力才长久。中国就两个经典剧作家——老舍、曹禺,60多年来还只有一种演法,这多悲剧啊!这是中国戏剧人的悲哀,是中国观众的遗憾。”

“我已经甩出他们好几条街了”


  事实上,在李六乙崭露头角的那些年,正是中国先锋话剧的蓬勃期,充斥着惊世骇俗的表演:《我爱×××》中,孟京辉写了750多个以“我爱”开头的排比句,将伟人言论与市井粗话戏谑拼贴;《零档案》中,牟森让演员用电焊在舞台上竖起钢筋丛林,再一个个插上苹果,并把苹果掷向鼓风机,果肉四溅;《切·格瓦拉》中,张广天运用吟唱、快板、大屏幕投影纪录片等方式,针砭时弊,高扬理想,引发轰动社会的“格瓦拉热”……
  被贴上“先锋”标签的李六乙,却有意与之划清界限,“我一直不认为我是先锋导演,所谓的‘先锋’,大多是一瞬间的打鸡血,那种对艺术的躁动与热情,并不能生产出对社会、对生活的真正认知。”李六乙说。
  《原野》的巨大争议,使李六乙在人艺面临着无戏可排的窘境。与此同时,实验话剧舞台虽然依旧热热闹闹,其先锋性却渐渐衰退,沦为商业符号和口号。
  2006年,李六乙再度执导曹禺剧作,《北京人》一雪《原野》“前耻”,大获成功。李六乙却颇为冷静,“如果《原野》我走了五步,那么《北京人》充其量只走了两步,只是这两步让大众更好接受。”
  这些年来,李六乙排了不少中外经典。在《小城之春》中,他一方面照搬费穆电影的情节,另一方面又在舞台上堆起如山的故纸堆,让主人公念诵四书五经、红楼金瓶的断章零句,表达战争废墟上,知识分子内心的落寞和焦虑。而在《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舞台上的普罗米修斯不再是一个牺牲者、受难者,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玩世不恭的雅痞绅士,百无聊赖地坐在台中央的金色抽水马桶上,跷着二郎腿与众人搭话,原本庄重的台词,也开始变得刺耳。
  把当年《原野》中的马桶,重新放回到舞台上,李六乙完成了对自己的超越。“我排经典,不是为了还原历史,也不是借经典‘说话’,发泄一下对当下的牢骚和不满;我更看重未来的意义。它应该是一个前瞻性的寓言,指向未来的戏剧,指向明天的生活。”
  离正式带妆彩排开始只剩下20分钟,李六乙仍旧慢条斯理地对记者说着那些五花八门的解构与哲学。“不客气地讲,我已经甩出他们几条街了。”采访临近结束,“六爷”终于没憋住,流露出一丝本性中的“无法无天”,他低下头快速地啃了两口玉米,为接下来漫长的演出垫垫肚子。
  就在去年末,他再次“无法无天”了一把,将四川人艺版的《茶馆》带上京城的舞台。60多年来,《茶馆》差不多是北京人艺盘出了包浆的独玉,李六乙却将其从皇城根儿搬到了巴蜀大地。大幕拉开,矮桌竹椅铺满白色台阶,钟水饺、悦来茶馆、春熙坊一派热气腾腾。年迈的王掌柜、常四爷、秦二爷,步履蹒跚地走过老茶馆,以四川方言诉说着过往。直到一根粗大的绳索垂落下来,舞台背景里传来叫卖吆喝,茶客纷纷登场,手巾板儿满场飞,原本要上吊的王掌柜脱下外套,在老裕泰中穿梭,故事也开始从头说起……
  是老舍的剧本,却是不一样的舞台。于李六乙,这是对老舍、焦菊隐、于是之、郑榕、蓝天野等老一代大师的致敬,“不是僵化的模仿,不是麻木的重复,更不是功利的口号、虚荣的欺骗”,而是最真实的探索与开拓。就像他在导演手记中所说:我于敬畏之中,我于未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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