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珊瑚项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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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旅游淡季,水质清澈、水草摇曳的湖边偶尔有三两行人经过。沿湖的商铺鳞次栉比,藕粉、糕点、油纸伞摆成团团簇簇、丰收喜庆的形状,有的店铺打出醒目的旅游公众号宣传——“不能错过的十大伴手礼”。
  彦博的一方画铺夹在其中,毫不起眼。他卖的不是畅销的旅行水彩画,而是一幅幅尺幅不一的油画。大尺幅只有博物馆和大别墅才能挂,小尺幅必须配合足够长的回廊才行——这小伙子不是做生意的料。
  从吱呀乱响的躺椅上坐起身来,彦博看了看昏暗的天色,打了个哈欠。到了这个季节,这座城市阴雨绵绵,连绿宝石般的湖上都笼了一层雾气,烟雾缭绕,让人提不起精神。用来垫画架的报纸上,印着的偏偏是“抑郁症少女跳湖轻生”这种令人丧气的新闻——十七岁的青春少女,能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天色有点反常,怕是要下一场大雨。
  彦博走出去,想将摆在外面的两幅画收进来,这是他的得意之作,以厚重的颜料、抽象的形状向路过的芸芸众生展示一个年轻人晦涩的心灵。虽然从来无人理会,但他还是轻手轻脚生怕碰坏了。隔壁绸料店的胖阿姨,在给客人拿料子的间隙斜了他的画一眼,又斜了他一眼,眼神里三分鄙夷、三分惋惜,还有三分是“如果我儿子不务正业,我一定揍得他满地找牙”的家长眼神。
  “年轻艺术家”或“无业流浪汉”——彦博情不自禁地耸了耸肩。毕业那年,他放弃复读,闹腾了很久,终于跑到一个旅游城市卖画。从那时起,面对这样的眼神,早已释然。
  天已经暗下去了,雨渐渐声势浩大起来,连成一片。
  隔壁绸料店打烊了,卷帘门里飘出饭菜的香味。彦博给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正当酸菜牛肉面的酸辣味飘荡在店面里时,门外响起了怯生生的敲门声。
  彦博从面碗上抬起头,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的店开张以来,走进过三个客人:一对年轻情侣,正处于热恋期,打打闹闹地走进来。过了好一会儿,因为气氛过于冷清,才恍然惊觉进错了店,又挨挨挤挤如一对连体婴般出去了。另一位是个衣着落伍的阿姨,一进门便操一口浓重的方言,连说带比划,彦博根本没有听懂,但马上意识到——她在找公共厕所,立刻为她指明了方向。
  彦博开了门,眼前站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姑娘。
  姑娘打着旅行纪念品摊位上卖的民国风油纸伞,身材瘦削,穿一条鹅黄色的半新不旧的连衣裙,颈上戴着一条细细的红珊瑚项链。
  彦博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自己被什么击中了。平心而论,彦博在艺考集训时见过的漂亮女生不少,眼前这姑娘并非妖娆的美人。她面色太苍白了些,海藻般飘逸的长发有些发黄,五官平淡,眼角眉梢却含着股化不开的愁绪。彦博可以确定,她和他从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姑娘都有点不一样。
  短路的大脑“咯吱”作响,彦博好像听到自己说:“美女,厕所那边走。”说完恨不得抽自己。
  姑娘愣了一下,不慌不忙地说:“我只是想看看画。”
  像一根火柴在黑夜中擦亮似的,彦博心中一阵狂喜。“啊,随便看。”他连忙动手,从店里摆得歪七扭八的画中收拾出一条小道,把桌上还未吃完的酸菜牛肉面塞进了一个角落。
  他看着姑娘的裙子从画架中飘过,像天空中悠然而过的一朵淡黄的云。淡黄的云停住了,姑娘指着一个小陶罐问道,“这个我很喜欢——多少钱?”
  顺着她的指尖看去,这正是自己手绘彩陶的得意之作。彦博看了看价签:“这个50,难得你喜欢,30吧。”
  姑娘在裙子口袋里翻找了一下,犹犹豫豫地放下了手指,低头不语。
  “20?”彦博连忙压价。
  姑娘还是不语,耳朵尖都有些泛红了。
  这是有人第一次看中自己亲手制作的东西,彦博一句“送给你吧”就要脱口而出。姑娘却抬起头,下了很大决心似地开了口。
  “可以用我的项链交换吗?”姑娘说着,解下了颈上的红珊瑚项链。
  “那怎么行?”虽然彦博不是珠宝饰物的内行,但看得出这红珊瑚的成色很不一般,连忙摆手:“你这项链可珍贵多了。”
  “没关系的,我现在身上只有这个了,我真的很喜欢这个陶罐。”姑娘认真地看着他,让人不忍拒绝。
  “我送给你吧。”彦博的小店门可罗雀,因为这单纯的喜欢而感动,彦博把陶罐包好塞进了她的手里。
  “那怎么行,我不可以白拿别人东西的。”姑娘执意不肯。
  “不如这样吧,你加一下我的微信。等你有时间,你来给我做一次模特,不就不是白拿东西了?”彦博灵机一动。
  “啊?”姑娘吓了一跳。
  “不不不,不是那种。”彦博猛然发觉自己的话似乎有其它意思,不由得涨红了脸:“是穿著衣服的模特,今天这身衣服就可以。”
  “好啊,”姑娘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这是彦博第一次见她笑:“我没有带手机,你把电话号码告诉我吧。”
  “我叫张彦博。”彦博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手机号,看着她用黑色水笔把号码写在自己嫩白的手心上。
  “我叫苏明明。”她轻声细语地说。
  彦博目送苏明明打着伞离去,转身的一瞬间,她向他露齿一笑,依然是那种含蓄清甜的栀子花的微笑,纤细的身影在铺天盖地的雨幕中渐行渐远。
  过了许久,彦博才把目光收回来。灯光下,他看到那串红珊瑚项链还是被挂在了最靠近门的画架上,在昏暗的雨夜中熠熠生辉。


  日子一天天过去,彦博从家里带来的钱和自己立下的雄心壮志,都如同掉进了神话故事里的陷空山无底洞。
  自从苏明明走后,彦博每天都打开微信,看好友申请十几次,好不容易盼来个女生头像的好友申请,欣喜若狂地点了同意,对方立即发来一句:“帅哥,淘宝刷单有兴趣吗?”气得他几乎砸了手机。
  又一个雨夜,路上的游人渐渐都散尽了。彦博把那串红珊瑚项链拿在手中,一边细细看着,一边盘算着自己剩下的钱还够应付多久。再这样下去,自己在这个避难所最多待不过十天,就不得不回去向爸妈服软,或是向那些根本就不懂艺术的迂腐之辈低头,任由他们在自己的脑子里装满一堆必须装下的知识。要不就是去哪个工厂拧螺丝,成为机械劳作加人工智能流水线的一部分。   多撑几天,能不能遇到慧眼识珠的人?
  这串项链精致美丽,让处在困境中的彦博看见了一丝希望——如果把这串红珊瑚项链卖掉……不行。他攥紧了项链,苏明明忧伤的眼神和栀子花般的微笑,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苏明明还会出现吗?她可能就是来旅行几天的,说不定回到宾馆就随手把电话号码给洗掉了,我还苦苦等着人家加我的微信,真是傻透了。他无限怅然地把项链举起来,端详着上面一颗颗闪闪发光的珊瑚珠,这些珊瑚珠并不都是圆的,中间还有几颗接近不规则的三角形。他一边看,一边想着那天晚上怯生生的敲门声。那敲门声仿佛又出现在耳边。
  敲门声还在响。这敲门声既不是房东大叔催房租时重重的敲门声,又不是隔壁绸料铺阿姨实在看不下去给他送饺子时急促的敲门声,倒更像是回忆里轻轻的敲门声。彦博一跃而起,却又犹豫着开了门。
  门一打开,一股属于雨水、带着土腥味的冷气扑面而来。
  像做梦一样,苏明明穿着上次那条鹅黄色的裙子站在门前,看起来不那么拘谨了。
  “我来给你当模特了。”她小声说。
  “坐吧,喝点水。”彦博立刻把屋里最干净的凳子让出来,又慌忙去刷杯子。
  “不用,我不喝水。”苏明明连忙制止他。
  “我还以为你是来旅游的,不会再来了呢。”彦博一边挤颜料,一边说。
  “怎么会,我答应了要来做模特的。”苏明明认真地说,“我就住在附近。”
  “就住在这附近?不会是湖那边的别墅区吧?”彦博心稍稍一沉。
  “不会呀,我就住在湖里。”说完,苏明明自己也笑出了声。
  “那你就是湖中仙女了。”彦博也跟着打趣。
  那天晚上,雨格外大,彦博把门窗都关紧了,苏明明坐在房间唯一的一束灯光下面。在彦博眼中,仿佛全世界的灯光都照在了她身上。用象牙白和橘黄描摹她的肤色,用玫瑰红晕染她的嘴唇。他画得认真,近乎虔诚,她也不多说一句话,只静静地坐在对面。她神态自若,坐了很长时间,直到画作完成,丝毫没有疲倦的样子。


  没钱了。租约快要到期,他已付不出下月的租金。没有人喜爱他的艺术。他可能真有点小小的才华,但这微不足道的才华不足以让他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他去小巷子里买一包烟,蹲在石阶上像个流浪汉一样思考自己何去何从。其实他根本什么也想不出来。
  天色渐暗,雨点砸下来,渐渐变成密密麻麻的雨帘。他叼着烟躲雨,漫无目的地望着巷子口。一个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瘦削的身材,海藻般的长发。他的心狂跳起来。
  “苏明明!”他大声喊。
  姑娘回过头,她全身都湿透了,雨水顺着她的长发和裙摆滴下来。真是她。
  “怎么不打伞?你在这儿干什么?”他感到奇怪,更多是担心。
  “回家吧,你的爸爸妈妈一定很想你。”她以轻柔的语调说,好像隔得很远。
  “你怎么了?”他上前拉住了她的手,那双手几乎没有温度。
  “我想我爸爸妈妈了。”苏明明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淡淡的憂伤变成了漆黑的悲伤:“可是,见不到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转身跑掉了。彦博一路追赶,来到附近一处有些年头的居民楼。他站在楼下,透过楼道的窗子看着她纤细的身影从一楼到五楼,消失在五楼的最左边。他在楼下站了许久。
  彦博收拾好了行装,把一些杂物扔进了垃圾堆。他决定回去复读,迈入同龄人大多已经迈入的大学门槛。这间小店面,下一位租户可能会做出热腾腾的早餐,也可能推销花样翻新、吸引孩子们的玩具。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一个人一旦决定妥协,或者决定认清生活的面目,事情就豁然开朗了。把几幅画严严实实地打了包,寄送到了唯一的朋友家里。他家的房子大,塞得下足够多的秘密。
  他终于鼓足勇气,再次来到那座居民楼前,敲响了五楼最左边那户人家的门。在走上楼梯的过程中,他已经想好了要对她说什么,不过到了门口就又忘记了。
  脚步声近了,响起的却不是她的声音,而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谁呀?”
  “我是——苏明明的朋友。”彦博始料未及,有些慌乱地回答。
  等待他的是漫长的沉默。良久,门打开了:“你是明明的朋友?”
  好像成了某种习惯,中年女人把彦博领到她的遗像前,就像把客人请进客厅一样自然。他久久地凝视着苏明明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孩长发垂肩,眼中含着化不开的愁绪。照片中的女孩颈上戴着细细的红珊瑚项链,中间几颗珊瑚珠是不规则的三角形。他触摸着口袋里冰凉的珊瑚珠,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哭声惊动了男主人,他走出来,默默地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
  小桌上除了遗像,还摆着一个陶罐。“什么时候放上去的?”中年女人有点疑惑了。彦博一眼认出了它——水草和小鱼,是他亲手画上去的。它们渴求自由,享受自由。
  明明,从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喜欢你。我来迟了——他在心中默默地说。
  “叔叔阿姨,她很想你们。”看着这对悲伤的父母,他转达了她埋藏在心里的强烈信息。在他们的目光中,彦博默默转身离去。这串奇异的红珊瑚项链,解开了他郁结难解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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