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尹朝阳是一位严肃的艺术家，可能与尹朝阳相识、相知的人会有不同的说法，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记得首次采访尹朝阳是为了杂志的一个封面话题，他在五分钟内回答了二十个问题，惜字如金，严肃有余，结束前送我们一本访谈录，希望我们好好读读。为此，此次专访便回避了他曾经谈过的一些问题，而是从绘画创作角度来设问，追寻他在艺术上的“偏”与“执”。
　　读过许多艺术大师的自传，其实他们在艺术上都是偏执狂；正缘于此，他们才坚守了自己的判断、道路，而创作出超越同代人的经典。在尹朝阳的骨子里，他不仅偏执，而且严肃。他的严肃来自于对社会现实的正视、关怀，他的偏执来自于对艺术内在价值的追求。尹朝阳对东西方的艺术发展有着清晰的认识，他曾用十年的时间来尝试不同的手法，最终创造出自己的形与色。借用尹朝阳的话来说，虽然他一直都在痛苦中，但是能够做出属于自己的面貌却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这也许才是尹朝阳真正严肃的。
　　每一个艺术家都有“形”
　　《颂雅风?艺术月刊》（以下简称《颂雅风》）：那你第一次因为绘画而痛苦是在什么时期？
　　尹：上了美院之后。美院其实是一个分水岭，在之前的环境里，我们接受的艺术教育都是非常初级的，或者说是低级的；前两天，我去一个大学里边做讲座，顺便到当地的书店里看了一些高考的资料，跟二十年前没有太大的区别，还处在一个低层次的段落里，这是中国教育的体制决定的。这种艺术教育是严重落后于现在形势和环境的发展，当你从一个初学者进入到艺术院校，艺术的目的就是需要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面貌，一种自己的表达方式，分水岭就是从上美院那天开始。
　　《颂雅风》：这应该就是你此前说的“每一个艺术家都要找到自己的形”，那么，在大学四年的学习过程中，有没有找到自己的“形”？
　　尹：没有，美院是一个学习的段落，那个时候所谓的“学习”就是向整个的艺术史去伸手，开始接触专业的艺术史。
　　《颂雅风》：那这个“形”具体指的是一个什么东西？
　　尹：“形”在造型艺术里面是一种比较独特的东西，比如齐白石、石涛，你一看就有特别明显的、可以辨识的特征。
　　《颂雅风》：那你是在哪一部分作品中找到了自己的形？
　　尹：我觉得到神话这个系列。构成画面的东西可以有很多种，不单单是有一种就行了，比如说有些人到后期的时候，会有观念的进入，因为技术的发展，图象的演变，图象成为可以辨识的东西。我自己相对倾向于在纯粹的手工绘画当中所形成的信息。这种信息有很多，有些人通过色彩就可以让别人辨识出来，比如伦勃朗、马蒂斯，一看就是他们的作品，他们各有自己独特的色彩感受；有些人是通过一种构图的方式，比如波普也有构图的方式，泛泛地说都可以算作一种形。
　　《颂雅风》：那你的形跟培根、佛洛伊德等大师的“形”有没有共通的地方？
　　尹：有共通的地方，它一定要有感而发，这个形通过笔画出来的时候，是你感觉的延长。
　　做智力范围内的事
　　《颂雅风》：如果把《神话》系列作为自己形的开始，那《青春远去》系列呢？
　　尹：我觉得《青春远去》更多的是情绪和图式上的一种成熟，画面的人越来越简单、概括，这种情绪算是一个成年礼，是对学生时代的一个告别。
　　《颂雅风》：在绘画上，你说培根、里希特是你的两根拐棍，一个解决了由学院技术向职业化的转变，一个让你意识到把画面的质量往前推进，找到画面质感的平面化，能具体谈谈其中的一些因果吗？
　　尹：这个要从培根在整个艺术史上的贡献来说，在我看来，培根的作品在西方艺术成熟的阶段，也是新媒体和新艺术在西方整个艺术史里面风起云涌的这一段。这个时候，很多人选择绘画作为表达手段需要非常大的勇气，还要有对绘画的认识；除此之外，要能够做出一种属于新感觉的东西，否则不能成立。培根做的就很符合这三点要求，他还是在画面与情绪上跟这个时代合拍，而且提供了一种特别有爆发力的绘画，这足以让他领先于其他的媒介。培根的这种贡献会带给人很多启发.我们从学校出来，势必要摆脱掉学院的训炼；当我毕业的时候，那时候的中国也一样，各种新的媒体都在涌现，被人使用，这时候某一个大师给了你某种启发，所以他的作用很大。现在这个段落已经过去了。
　　《颂雅风》：培根对你选择绘画产生了很大影响，但上世纪90年代流行的还有玩世主义、艳俗艺术以及新生代艺术，为什么要选择这种带有精神分析的深度绘画？
　　尹：人只能做属于自己智力允许范围之内的事，我做了我被允许的范围之内的事，这种选择取决于你的个性和能力，我只做我能做的。
　　没有灵魂的技术是垃圾
　　《颂雅风》：在2007年的时候，你的辐射系列作品是借助一种自制的工具，而带来了视觉上的变革，这种新的视觉风格是如何产生的？
　　尹：我从20多岁一直到35岁左右，我觉得已经把艺术史上该学习，该模仿的东西，包括我自己能够做的都已做了一遍。那时候，我喜欢尝试一些新的东西，就出现了这样一个产物。其实很简单的一个改变，却带来不一样的结果，初衷非常简单。
　　《颂雅风》：通过自制工具的“转圈”，它帮你在画面上解决了什么问题？
　　尹：它带给我一个非常大的、后续的结果，就是说一个小小的改变可以带来一个非常辽阔的可能性。事实上，这个月的18号，我韩国的一个展览就是在这个技术之上的延续，跟当初工具所开阔出来的结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颂雅风》：那么在艺术创作过程当中，究竟技术重要还是感觉更重要？
　　尹：我觉得这两个问题不能分开来谈，感觉一定要跟技术关联在一起，没有感情的技术会很乏味，但是仅仅强调感觉，又感觉太虚幻了，这两个东西是一个东西，所以没有灵魂的技术，我觉得就是垃圾。
　　《颂雅风》：有没有比较过新变化前后的作品，有没有共同或不同的地方？
　　尹：共同的地方比如在色彩，在画面的质感上，都有一种相对古典的气质；而变化后的感觉是全新的感觉，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是非常宝贵的。
　　《颂雅风》：这个古典气质具体指的是什么？ 　　尹：形和色的协调性，我觉得这是视觉艺术的一个根本。
　　《颂雅风》：如何看待中国古典绘画的创作？
　　尹：我觉得所谓的“古典绘画”这个词不是特别准确。中国到现在为止没有太真正的古典绘画，有的可能就是一种“伪古典”的写实绘画。这里头是要很严肃的做一种甄别，如果我们觉得一个绘画里面有古典精神就可以成为古典绘画，但不是所有的写实的东西都可以称为古典绘画。
　　《颂雅风》：你所说的古典精神是指什么？
　　尹：在西方的绘画里面，所谓的古典精神是跟宗教有关的；但是我们没有宗教，我们只能说气质上或者说表现手法上的写实方式。这个写实方式到中国已经开始有些走样了，这个东西我们也不能强求，因为任何一个艺术家，自己的方向是自己来选择的。在中国，他们对古典精神的追求可能变成对”真善美”的追求。
　　《颂雅风》：但也是一种精神。
　　尹：对，听上去没有错，但是走的路，我不敢苟同。
　　一个技术自觉的时代
　　《颂雅风》：毋庸置疑，你的人物画创作推进了中国人物画的发展，你是如何理解的？
　　尹：我们只能从自身的历史出发，放在中国的油画里头，建国是一个分水岭。之前，我们有一个段落是处于学习的阶段，所有民国的老艺术家，包括徐悲鸿的早期，他们的创作都是一种写生，还在追求形似；建国以后，我们有一段红光亮的历史。实际上，真正的开始是从1978年以后的30年，这段历史当中，最大的一种贡献是社会开始给个人提供一些空间，这种空间可以让个体有一种意识上的觉醒，对中国的艺术来说，真正走入到新的一个段落。在我90年代中期毕业前的20年，还有一个是追赶西方的各个艺术门类的模仿、学习的阶段，真正开始自觉的对自身心理和生理上的直接描绘，达到一定的水平，其实就是近一、二十年的事。如果我自己做了一些工作，除了你刚才说的技法上那种皮肤脆弱的感觉，就是从30多岁的时候，开始感觉到人在环境里面的渺小、卑微，而且他有一种历练，有一种柔韧的、坚强的东西应该出现，这种描绘实际上是直面惨淡人生。虽然没有那么惨淡，但是生命里面的那种感受是值得个人去表达，比如衰老，灵魂的空虚、麻木，甚至精神状态的无聊都是非常广阔的主题，这个时候我觉得我们才真正进入到对自身灵魂的挖掘，无论是崇高的还是卑微的，甚至是黑暗的，对这些东西的正视是所有的人物画或者当代艺术都不可回避的一个命题。这个命题要比奇技淫巧、哗众取宠，或者仅仅去做一个什么样的新鲜的，视觉上愉悦的，很快让你忘掉的东西，我觉得要有价值的多，这也是我认为艺术值得用一生去投入进去的一个最大的魅力所在。
　　《颂雅风》：其实，我一直觉得你的“辐射”系列作品，在绘画语言上又是一种推进，你把偶然性的东西带入到画面里面，从而形成一种新的体验，如何将这种绘画手法与作品中的古典气质巧妙地结合？
　　尹：也谈不上巧妙。其实对任何一个艺术家来说，所做的任何一个东西都是他过去对艺术理解的一种综合，即使是那样去画的时候，还是会寻找到一种形和色的协调，这已经是一种自觉了。这个东西还是一种新的尝试，只要在那个段落成立，后面只是把它给完善而已。
　　《颂雅风》：是你艺术创作的又一个高峰？
　　尹：还好吧。怎么说呢，中国当代艺术在前30年的这种填空、跑马圈地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下面进入的段落是一个中国人开始真正的能够在技术上自觉的时代，对技术、对词汇有一种新的贡献，这是一个非常值得做的东西；另外，我们要做出属于自己时代的画面，哪怕它是看上去非常混乱，却是跟他相得益彰的东西。
　　对现实要有一种关注
　　《颂雅风》：去少林寺做“佛”系列的展览，想借“佛”追求一个什么东西？
　　尹：我还是希望做出我们这个时代对佛像，或者对宗教这样一个题材的一种贡献。因为佛像从印度传到中国来，直到明清，每个时代对于佛的解释都有每个时代的特点。我去做的时候，还是希望可以做出我们这个时代的感觉。
　　《颂雅风》：那我们这个时代对佛的感觉应该是什么样的？
　　尹：我觉得是一种非常迷茫的，甚至是一种非常不确定的一种状态。实际上，在借用这样一个题材，表达的还是生存的问题。在现在这个环境里，有很多时候是处于游离的状态，我能做的就是这种状态，艺术家能做的仅此而已。
　　《颂雅风》：2010年，你又开始画一些风景的作品，是想换一换题材？
　　尹：说好听的是希望可以触摸一下传统的那些伟大的画家，他们曾经创作出来的，用自己的想象跟他们有一个沟通或者交流；或者说是在这个时代，找一个能够安置非常躁动的心灵的一个地方而已，仅仅是一个寄托。
　　《颂雅风》：作为70后的代表艺术家，你认为当代艺术创作的核心是什么样？
　　尹：作为我自己来说，艺术家有几方面可以做的：一种是对一个人在这个社会里面现实命运的关注，这是毫无疑问的。只要是一个艺术家，就一定要对现实有一种关注。这种关注往好里说就是一种人文的关怀。第二点是在艺术上的贡献，这种贡献都是站在前人的基础上推进一点，哪怕再艰难都应该有这种追求。在人文关怀的基础上，穷尽一生一力，哪怕只做了一点，展示了一个个人的命运，这是最基本的出发点，如果有幸能够做出属于你的面貌来，而且经历了时间的检验，我觉得那是莫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