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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仆人满脸惊奇之色地跑进来，一手指着门外急惶惶地道：“驸马爷，天上，天上有宫殿！”
驸马闻言与方清兴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目光中读出了疑惑，天上有宫殿？莫不是仆人眼花了。一个人眼花，可外面那人声鼎沸又如何解释。他们二人曾经历过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此时心头一撞，心想又是何方神圣？
“走，看看去。”
晴空深翠，云山起伏，间或有成群的飞鸟掠过。苏蒙扬起脖子，就见在那层峦叠嶂的云山之间隐约有楼阁显现，琉璃瓦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好一派仙宫之境。
“这、这是怎么回事？”苏蒙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他喃喃着。忽而一阵风吹来，只听屋内丫鬟一声低呼，刚刚那张宣纸就被风裹着卷出屋外，在院子上空扭着身子盘旋，刚写好的几个字随着纸片扭动，只见黑得深邃的墨迹张扬着：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曲府的大小姐曲柳扫了眼手中的纸片，而后瞥了瞥身后为她梳妆的朱儿，“这不是汉朝的乐府诗吗，表哥把它送来干吗？况且这字实在是不敢恭维，看起来……难道是驸马写的？”
拢起她乌油油的秀发用发簪别住，又用手指拂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朱儿一边伸手去取妆台上的胭脂一边道：“小姐猜的没错，方少爷打发人来说，前几日云端宫殿出现时驸马就在屋里写这首诗，他们俩觉得蹊跷，又不敢太过张扬，这才来拜托你。”说着，她的目光从胭脂盒中抬起，与曲柳的视线在铜镜中相遇，“人家这可是信得过你。”
她望着自家素有“博物千金”之称的大小姐，只见镜中的她明丽端庄，可眼中却深埋着微不可察的狡黠。这个美丽的女子似乎生来就会诡秘之术，曾经帮方清兴家一只自称明石的猫找回了仙丹，还借井中龙的明珠制伏了西域来的妖狼，甚至让鲛人把一条河织到绸缎中，为的就是给驸马缺水的家乡送去生命之源。
若是谁能够解释今日之事，放眼整个京城，除了她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了。
捻了捻那张宣纸，曲柳皱起秀眉，“那云端宫殿出现得确实蹊跷，我算着到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怎么那团云还不散？朱儿，城里那些家伙们怎么说？”
朱儿闻言不屑地笑了一声，眼角的一颗朱红色泪痣随着眉梢挑起，“还能怎么说？这宫殿出现在云端，似是仙家之地，混迹在凡间的家伙们不过是有些年头的妖怪而已，一个个也纳闷着呢。”
铜镜微微泛着钝黄色的光，而铜镜中映着的曲柳也沉默了，于是朱儿便不说话，只是挑出一张嫣红的纸片递给她，曲柳将纸片放在唇间抿了抿，丹红的颜色便晕开在桃花般的唇瓣上。她注视着镜子，只见镜中的女人盛装而坐，华服在身，打扮得简直不像是平日里的自己了。
“所以说，我最讨厌祭典一类的事情，头上的东西简直能压死人！”曲柳小心翼翼地站起来，那缓慢的动作似乎生怕弄乱了发髻。自京城上空出现仙阁，百官就纷纷上书说是瑞兆，皇上龙心大悦，于是下旨给礼部让他们准备祭天大典，要借此祈祷国泰民安、河清海晏。而她一介民女能够参加大典，无非就是驸马觉得事有蹊跷，所以才借陪侍公主之名让她暗中观察，以便到时能够随机应变。
“今儿看来是不能骑马了，”她扶着头上的珠钗，心不甘情不愿地吩咐，“让小五他们准备轿子吧。”
二
风和日丽，晴空蔚蓝得像是秋日净水，深邃而悠远。似乎是因为祭天大典，连天公都识趣地给了好脸色，于是苍穹中的云山便越发显眼，宫殿在云山里若隐若现，神秘而辉煌。众人纷纷努力扬起头，敬畏地注视着遥远天际中的海市蜃楼。
皇上高高坐在御座上，钦天监的官员早已准备好祭天的诗赋，准备一会儿徐徐展开向神仙祈福。曲柳站在公主身后，只见文武百官都毕恭毕敬地站在露天的祭坛之下，皇亲国戚们也个个面露敬畏之色，仿佛天边那建筑不是幻影，而是他们一直向往着的圣地。此时和风吹过，只听钟鼓沉鸣，而后有庄严的声音传来：“吉时已到，大典开始！”
皇上闻言率先起身，执香行礼，大臣们紧随其后，都双膝跪地恭敬磕头。随着一起跪下的曲柳瞧他们严肃的神情，不由心中暗笑。瞧这大动干戈，仿佛云上的宫殿真能保四海升平似的！
接着便是祭司庄严地捧着鹅黄色卷轴，用极尽华丽的辞藻来歌颂云上殿的壮观与宏伟。太阳在他抑扬顿挫的声音中越升越高，渐渐艳阳高照。文武百官都穿着正式袍服，难免裹得严实了一些，于是汗珠就悄悄从发间渗出，被阳光映得闪闪发亮。
曲柳抬头看看天边，只见云山依旧纹丝不动，而她身前的公主似乎已经有些站不住了，娇小的身体微微摇晃着，衣摆上的玉佩随之轻轻地荡着。这公主年仅十七，一年前作为和亲的牺牲品嫁给从遥远北方而来的苏蒙，幸亏苏蒙醉心汉家文化，她才得以暂时留在京城。娇生惯养的女孩儿平日待在深宫中，很少像今日这样长时间暴晒在阳光之下，时间一长自然身体不适。
曲柳见她似有昏倒之意，心中着急，她从身后悄悄伸出胳膊，暗暗扶住公主的腰，身前的公主虚弱地转头向她点头致谢。看着她稚气未脱的面庞，曲柳忽然想起驸马送给自己的那首汉乐府诗：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只不过默念了三五遍，刚刚幻影般的宫殿忽然渐渐清晰起来，皇上吃惊地站起身，祭坛下也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唯有祭司还尽职尽责地朗声读着。但他的声音也最终小了下去，因为有幽渺的歌声从远方飘来，其声起伏如上好的丝缎，华美却冰凉，悦耳却哀伤。
“这是什么声音啊？”众人不知所措地压低声音交头接耳。
“似乎谁在唱歌？”
“神仙吗？”
“可神仙唱的歌为什么这么悲？”
疑问从每个人的心头流淌出来，他们都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欣赏这前所未闻的歌声。
然后令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几天来一直纹丝不动的云山开始随着风变幻形状，一条窄窄的阶梯从云山上触角般缓缓伸了出来，仿佛出现了一条通天的阶梯，白色的云朵一阶阶延伸而下，有窈窕淑女踏着云梯娉婷而来。她霞光般的衣袂飘拂，柔和的面貌似罩着一层光芒，人们虽然看不清她的面貌，却无端觉得她美得举世无双。
一时间祭坛上静默了，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见仙人吟唱着从天飘然而降，怀中还抱着一把古琴，最终停在公主身前。
年少的公主吓僵在那里，反倒是公主身后随侍的女子神色如常，在众人的注视中她越过公主护在其身前，从容不迫地向仙子行了个礼。
那仙子竟然还了礼，把古琴郑重地放在女子手中，然后凑上前去亲昵地扶着她的胳膊，在她的耳边低语些什么。待到那女子无可奈何地点头，霞衣仙子才满意地微笑，随后如一缕青烟般消失不见。而那女子抱着琴抬起头来环视着祭坛，在将所有人的迷惑、敬畏之色统统收进眼底后，她竟在皇亲贵胄们面前毫不避讳地皱起眉头，露出“又有麻烦”的神色来……
三
皇上已过中年，虽然面上现了老相，但端坐在朝堂之上时依旧贵气逼人。此时他正满含怀疑地瞪着跪在殿下的女子，只见她抱着一把无弦的琴，就算是跪在那里腰杆也挺得笔直，只不过低着头，让乌黑的云鬓遮住了她的表情。
原来那云中仙宫的出现并不是祥瑞之兆，而是仙女的瑶琴被毁，所以想要求助于凡人？
皇上想着刚刚曲柳的说辞，不由冷笑起来，这种荒谬的话谁会信？他紧紧盯着曲柳，不动声色的表情让旁边伺候的宫女太监都捏了把汗，他们近身伴虎，知道这是龙颜大怒的前兆，殿下跪着的女子此次定逃不过劫难，只是不知会牵扯几人遭殃？
“你说云上殿出现只是为了断弦琴，”皇上的声音如沉在水底的剑，平静中带着锋利的威严，“朕为何要信你？”
曲柳从容不迫地抬起头，“民女不敢欺君，汉诗有云：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而云中殿正是出现在京城西北，只是弦歌声变成了歌声，少了弦声。仙子又送下来这把断弦琴，更重要的是——”她抬起胳膊，丝绸的袖子从她的皓腕上悠然滑落，只见白皙的胳膊上印了几行字，竟不知是用什么颜料写的，字迹如霞光般绚丽耀眼。闪得皇上在宝座上震了一下，不由说道：“上来让朕瞧瞧。”
曲柳磕了个头，随即缓步走上金碧辉煌的阶梯，来到皇上身边掀开袖子，将胳膊伸了过去。九五之尊的目光扫来，见上面写着：凤琴忽断弦，遗之凡世间，异人为续曲，太平得永年。
“这是仙子送琴时印在民女胳膊上的，当时民女只觉得胳膊如阳光炙烤般忽地一热，后来才在袖子下发现了这行诗句。看这意思，分明是要人帮她把弦续好，而她也会保佑我朝太平长远。”
她的几句话说得皇上沉默了，钦天监的官员告诉他云中殿的出现是吉兆，而眼前这女子的说法却和他们截然不同，身为一国之主此时此刻却不能定夺真伪，实在是令人沮丧。不过真金不怕火炼，他总要试试这奇异的女子才好。
“朕暂且先信你一次，但先不急着修琴。听驸马说你身怀异术，正巧这些天朝云寺晚上总有响动，我派了太子领人调查，你且跟过去看看，若是能解决那里的奇事，朕就准你为琴续弦。”
朝云寺？
曲柳一愣，位于京城之东的朝云寺名满天下，历代皇上亲封的圣僧都出在那里。如此神圣的地方，怎么会有异象？
不过虽心有疑虑，她还是恭敬地跪下，“民女领旨谢恩。”
“既如此，退下吧。”
曲柳跪在那里，她鬓角的辫子垂下，乌黑的辫尾扫着碧色的地砖。待皇上起身离开后她才拖着跪酸了的双腿走出大殿。殿外焦急等候的方清兴见她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怎么样，皇上怎么说？”
“表哥。”曲柳仰望着他，面沉如水。
“嗯？”
“没有再比你和驸马能给我找麻烦的人了，走着瞧吧，朝云寺？跟太子一起调查异象？很好，看看这次咱们要怎么收场！”她站在晚风中恨恨地一甩袖子，滚着银线的袖口落下，挡住了霞光般的字迹。
“啊？太子最近不是在忙着选未来的太子妃吗，怎么又去了朝云寺？”
“我怎么知道！”
看着曲柳发怒的表情，方清兴识趣地咽下其他问题，小心翼翼地不再开口。
酉时已到，如盘的太阳懒洋洋地躺在屋脊上，从大殿看去，似乎是一排屋脊兽驮着一轮夕阳，晚风荡漾，有什么声音随着风远远而来。
咚——咚——
其声低沉而悠远，仿佛来自于宇宙洪荒。在京城住了许多年的方清兴知道那是朝云寺的暮钟声。每当那位于城东的寺庙撞响古老的铜钟时，全京城都会沉浸在这悠长的钟鼓声中。
咚——咚——咚——
他抬起头，见一行飞雁掠过长空，朝着声音的源头飞去……
四
小沙弥智浅数着撞钟的次数，到第七下时，便抱住干粗的钟锤，待铜钟嗡嗡的震动停止。此时一行飞雁正从钟楼上空掠过，智浅呆呆地站着，不由羡慕起这些无忧无虑的生灵来。
做大雁多好，可以翱翔天空，可以飞遍天下，饿了吃困了睡，最重要的是不需担惊受怕。他望了望钟楼下铁枪甲胄的士兵，有些畏惧地抿着唇，这里原是佛门圣地，可如今却要俗世的士兵来守护。但即便如此，寺里的怪事仍然肆虐，法华殿那里一到黑夜总是不定时的杀声雷动，皇上一开始派了钦天监的人来处理，可毫无效果。后来派来的官员等级越来越高，从全国请来的高僧们对此也是越束手无策，最后连太子都来亲自坐镇了，可法华殿依旧异象不断，甚至有白刃般的霹雳从空中直降屋顶，吓得那些做法事的和尚屁滚尿流地逃出来，再也不敢近前一步。
智浅叹了口气，委顿在那里不愿动弹，夕阳西下，暮色如爬山虎似的一点点攀上钟楼，可他却只是愣愣地发着呆，好久之后，楼下才传来呼唤他的声音。
“智浅、智浅！”
智浅一个激灵从神游状态中醒来，“戒远师兄？”
站在楼下的戒远看着智浅咚咚咚地跑下来，不由抱怨道：“你到哪里去了？这寺里如今哪能乱跑！”
智浅可怜兮兮地抬着眼看他，看得戒远有些心软起来，唉，他不过是个才刚刚十五岁的孩子罢了，于是戒远的口气放缓，“还愣着干什么，趁天还没黑透，赶紧回去。”
“哦。”智浅这才露出些欢喜之色来，答应了一声刚要走，忽见一行人匆匆地从寺的西边转了过来，此时天光还不算太黑，智浅凝神望去，见来人里竟有两位女子，不由惊奇起来。自从朝云寺出了怪事之后，皇上便下令封了此处，对外说朝云寺要重修，所以此时根本不可能有来烧香的女眷。
“师兄，”他拽拽戒远的僧袍，悄声问道：“他们是谁？”
戒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哦，听说是皇上派来的，要我说，咱们寺的得道僧人解决不了那些奇异之事，却要个女人来帮忙，实在是丢脸。”
“嘘……”见他们越走越近，智浅忙拉了戒远一把，“小点声，别让他们听见。”
他的举动惹得不远处的女子回过头来，只瞥了智浅一眼，就把这小僧人羞得躲到自己的师兄身后，待一行人走远了才敢悄悄探出头来，却让看到的情景吓得一个哆嗦。
那女子身后跟着一名少年，绿色的衣袍下竟然显出蛇身来。
“蛇！”他大叫一声，戒远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回头问道：“怎么？”
智浅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时少年下摆的蛇尾已经不见了，他抹了把脑门上的汗，半晌才喃喃道：“没事师兄，是我看走眼了。”
他目送着一行人转了个弯，却听另一名绯衣女子正在低头和少年说着什么，只是距离太远，并没有听清楚那个叫朱儿的女子其实是在呵斥少年：“碧井，把你那尾巴收起来！”
唤作碧井的绿衣少年有些委屈地撇撇嘴：“那小和尚是什么眼神啊，我这分明是龙尾，怎么就变成蛇身了呢！”
一直不说话的曲柳淡淡地斜了他一眼，碧井没来由地颤了一下，扭过头去对着身后的贺川悄悄做了个鬼脸，惹得英俊的鲛人扑哧笑了出来，“怎么你修成了人身，也还跟小孩子一样？”
碧井不甘愿地念叨着：“我只是看起来像小孩子，都怪明石，他送仙丹来时说吃了就可以修成人身，我看他那人身高大威猛好不羡慕，没想到我吃了之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一定是他耍诈，把好的留给了自己！”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曲柳闲闲地插言，“这怪不得明石，你的原形是龙，修成的人身自然会玉树临风一些；而明石的原形是吊睛白虎，变成虎背熊腰的样子也不奇怪。”
“什么吊睛白虎，他分明就是一只肥猫。”碧井不悦地嘟囔着，明石是蓬莱岛主人的坐骑，曾因为弄丢了仙丹不得不化身为一只虎斑大猫在人间流浪，后来是曲柳帮他找回了仙丹。当然，这里面也有自己一点儿间接的功劳，不然明石也不会给自己送一枚助长修为的丹药。
“我看明石倒是很怕他家主人。”朱儿不满道，“好心好意留他多住几天，他却怎么也不肯。”
曲柳闻言不介意地笑了笑，倒是碧井急急忙忙地向几人澄清道：“明石跟我说他很想留下来的，可是要回去帮主人看守炼丹炉，他也是身不由己。”
曲柳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因为几人且谈且走，有重兵把守的法华殿已经近在眼前了。
一行人抬头，只见巨大的建筑蹲伏在沉沉的暮色中，上百名身着银色盔甲的士兵将其团团围住，似乎怕下一刻就有什么吃人的怪物从里面窜出来。此时正是月上柳梢头的辰光，可今晚的明月看上去却并不娇俏可爱，反而带着一种铜锈色的红，不怀好意地在枝头冷笑着，它那血色给每一位站立的士兵脸上都涂上了一层诡异的暗光，于是建筑和守卫在月色下仿佛融为一体，散发着让人战栗的不祥气息。
正在曲柳暗自皱眉时，一名身着甲胄的男子走了过来，“是曲小姐吧，在下袁瓷，请跟我来，太子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曲柳行了个礼，随着袁瓷顺着甬路往别殿走去，而她身后的法华殿在其离开的瞬间隐约有压抑的吼声传来，似乎里面有什么被束缚的东西迫不及待地要跳出来。
曲柳并不回头，可心底早已是疑惑万分：在这佛家圣地的法华殿里，究竟藏着什么呢？
五
两头翘起的紫色香案上摆着一只圆鼎香炉，几根细细的香斜插在里面，正漫不经心地吐着缕缕烟气。屋里被佛香的气味缭绕着，几人盘腿坐在垫子上围成一圈，听穿红衣的老和尚把朝云寺的历史娓娓道来。
佛说众生平等，所以这屋里没有太子、没有圣僧、没有博物千金，也没有修成人身的妖。有的只是正襟危坐的几名听众，正津津有味地听着老和尚的故事。
“朝云寺始建于一百二十年前，相传初建之时请了最有名的画家来做壁画，可这人却贪杯好酒，总也不肯安心工作。当时的方丈不由心急如焚，正在他为此事发愁之际，忽然来了七个少年说是愿意为朝云寺泼墨挥毫。方丈见他们年纪轻轻不免心存疑虑，但这些少年拿来的卷轴上的画却如仙境般美妙，眼见寺庙完工的日期就要到了，方丈不得不狠下心答应让他们试试。只是这几个少年的要求却很奇怪，他们不要润笔之费，只要求在他们作画的七天之内任何人不许来观看，甚至连饭都不用送。”
老和尚咳嗽了两声，接着道：“一天过去了，接着是第二天、第三天，眼见着六天已过，白鹤壁那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方丈一则挂记着壁画的进度，二则担心那几个少年饥饿过度，于是派一个小和尚提着食盒爬上位于山顶的白鹤壁，可还没等他走近，就见七只白鹤从院落中飞出，直直冲入云霄。吃惊的小和尚急忙跑了过去，却见壁上山水延绵，如九州天下落入画间，其神韵与颜色都让人心荡神摇；而众罗汉和佛祖则栩栩如生，宝相尊严。可惜的是壁画的一角因为有人提前打扰没有完工。后来方丈请那位耽于美酒的画家来把画补全，没想到那位画家在看到壁画的一瞬间竟愣住了，半晌才大叫着‘非我凡夫俗子所能及也’，惭愧得怎么也不肯提笔修补。于是壁画就留了一角，因为它是仙鹤所画，所以称之为白鹤壁。”
他笑着捋了捋胡子，“从那以后，朝云寺就渐渐开始闻名于天下，香火也逐渐旺了起来，后来老方丈靠施主们的帮助，在白鹤壁那里盖了法华殿，而朝云寺的地位也逐步稳固，成为天下最负盛名的寺庙。”
碧井听得入了神，见老和尚摇头晃脑，只顾得意却忘了往下说。不由把他急得倾了身子，急急地问道：“后来呢？”
“呃，”老和尚的笑意顿时纷纷藏进了脸上的皱纹里，“后来，唉，后来因为大家总觉得白鹤壁的那块留白是个遗憾，于是几十年后，到底请来几个有名的画家把它给补齐了。谁料到就在补齐那晚，法华殿烈焰冲天，就这么毁于一旦。你们现在看到的法华殿，其实是后来重建的。”
坐在垫子上的太子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问道：“那白鹤壁现在怎样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叫人听了莫名的信赖，曲柳用余光打量着他，只见这位年轻的太子面相亲切，目光平静而睿智，倒与老皇帝如刀锋般的威严截然不同。
老和尚遗憾地连连叹气：“还能怎样，烧了，全烧了。只留下隐隐约约的几角图案，也没人敢再去修补，曾经名满天下的白鹤壁被遗忘在新修的法华殿的角落里，说起来也真是可惜。”
他正感叹着，忽然屁股下的垫子猛烈摇晃起来，一屋子的平静像是被砸得粉碎的瓷器，飞散着迸溅开来。屋子剧烈震动，香案咣当一声倒下，铜炉骨碌碌地从上面摔下来，倾了一地香灰，屋里的人急忙抱住红漆柱子，可就连柱子也抖动个不停。窗棂嘎吱吱地哀叫，有巨大的吼声越过窗棂猛地闯了进来，野兽般想要把每个人的耳朵挠碎。
“保护太子！”门外的侍卫们纷纷冲进来，嚓地拔出腰边利剑，护着太子将其围在圈中。
天地似乎都要颠倒了，屋外间瓦片落地时碎裂的声音响得噼里啪啦，刺激着人们本来就紧张的心。
“不行，这屋子不能待了，要赶紧出去！”贺川拉起身边的老和尚，在震动声中对着太子的侍从们大喊：“要塌了，快跑！”
可那群侍卫却似脚下生根一般紧扎在原地不动，方正的脸上写满视死如归的坚毅。贺川一愣，却见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太子正捂住胸口，蜷缩成一团，虽然巨大的震动掩盖住他的喘息声，但他胸口急促的起伏却说明了他的痛苦。
“出去不得！”身边的老和尚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哑着嗓子摇头：“出去就更活不成了！”
他的举动弄得贺川束手无策，正焦急间，原本好端端的碧井竟也跪倒下来，一头扎进朱儿的怀里打着哆嗦：“朱儿姐，痛、心好痛！”
朱儿惊异地一下下抚着碧井隆起的脊背，可依旧缓解不了他的痛苦。靠着柱子的曲柳若有所思地把目光从太子转到碧井身上，再抬头看看已经摇晃开来的窗子，只见窗外的法华殿红光冲天，忽然，一箭火舌从殿脊上蹿起，竟向着窗户直奔而来！
曲柳瞪大眼睛，火舌映在她的瞳孔里，由远及近，刹那间在她的眸中燎起一片火海！
“贺川！”她的吼声提醒了愣在那里的男子，让他赶在火箭射入屋前张开一片水幕，屋内温度霍然升高，到处都是水火相撞的呲呲声，眨眼间水幕落了下去，而火舌也化成了白烟，充斥在整个屋间。
地动山摇的晃动停止了，而法华殿的红光也随之熄了下去，老和尚一个踉跄委顿在地，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无意识地念佛。过了好久，太子和碧井也有所缓和，抬起蜡黄的脸慢慢匀着自己的呼吸。
曲柳与朱儿对视一眼，竟发现彼此的额角间都挂上了细密的汗珠，而贺川则湿淋淋地靠在柱子上，累极了般气喘吁吁。
“贺兄，你？”因为贺川的另一个身份是御前侍卫，所以护住太子的侍从认得他，那领头的袁瓷不敢置信地瞪着眼，让疲惫中的贺川心中大呼要命。
“嗯，其实，其实……”他结结巴巴地想着说辞，“其实是曲小姐临行前给了我一张符咒。”他抬手擦了把正在滴水的鬓发，不自然地笑着，“刚好派上用场。”
袁瓷回过头来求证般望着曲柳，曲柳微微点头，换来他如释重负的表情。于是他蹲下身子将太子扶到座位上，开始与手下给太子倒茶压惊。曲柳与贺川交换了个眼色，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贺川是鲛人的事情，数遍全国上下，恐怕也只有自己与朱儿知道真相了。
“这就是法华殿的异象吗？”朱儿一边抚着碧井的脊梁帮他顺着呼吸，一边抬起头来望着曲柳，“看起来很不好对付啊。”
曲柳环视一周，见已经东倒西歪的屋子和人，忽然就觉得太阳穴处涨得生疼，事情，似乎真的很棘手……
六
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巨大的如来佛像端坐在殿中，善目慈眉，俯视着芸芸苍生。这里曾是帝国中香火最旺的地方，可如今却冷冷清清，只有大盘的供品摆在那里，少了往日祈福的喧嚣。
老和尚哆哆嗦嗦地引领着曲柳慢慢走过，这里早已无人敢来，他如今也是硬着头皮，心里早就不知念了多少声佛，期盼快一点离开。却不料曲柳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惹得方丈暗自叫苦。
“请问方丈，能带我去看看白鹤壁吗？”
“这、这，好吧，曲小姐请跟我来。”说着他引着曲柳绕过佛像的后身，吱呀呀推开隐藏在后面的一扇褐色木门，曲柳撩起轻盈的裙摆跨进门槛，只见长十丈的墙壁延伸出去好远，只是墙上泛着烟色，有些地方还隐隐发着霉，早就失去了往日艳丽的色彩。
曲柳的手轻轻放在墙上，边走边抚摸斑驳的墙皮，残留的图案从她手掌心掠过。老方丈心惊胆战地看着她的动作，生怕出了什么差错，他抬手抹抹光头上的汗珠，说起来他这个方丈当得很不容易，去年真正得道的师兄圆寂，才轮得到他来坐这个位子，没想到竟然出了如此怕人的事情，唉，若是师兄还在的话，恐怕事情就会完全两样吧。
“请问大师，这残画的一角画的是什么？”
曲柳清丽的声音打断了老方丈的沉思，他凑过去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墙上的残图，“这，老衲也有些不清楚，其实我进寺时，白鹤壁早已经烧掉了，所以也不知道原本壁画上有什么东西。”
曲柳闻言沉吟了，她用手摩挲着图画，只见画中的神像似隐在云山雾海之中，可她的手底却感受到了无穷的力量，似乎有什么东西号叫着要挣破束缚，又似有什么想要冲向苍穹展翅欲飞。
“奇怪。”她喃喃着，佛家经典中有什么神具有如此破坏性的力量呢？
“方丈，我们走吧。”她的话让方丈如获大赦，连忙引着曲柳匆匆踏出殿外，那焦急的样子简直像是要从野兽的肚子中逃命似的。跟着他身后的曲柳暗自笑着，可也忍不住在踏出法华殿时与老和尚一样长长舒了口气。
“曲小姐，你看这法华殿。”方丈满怀希望地看着她，这个女子是皇上亲自派来的，听说在祭天大典那日还接了仙子的琴，不知她是否能够解决朝云寺的危机。
“我也不太清楚，”曲柳的话浇灭了方丈的希望，“不过大师，这朝云寺里有藏经阁吗？”
“藏经阁？有、有，曲小姐还有什么吩咐，请尽管跟老衲讲。”
“去把跟我来的那些人叫来，顺便，请太子殿下也到藏经阁来一趟吧。”
七
躲在层层叠叠的书架后，碧井伸头瞧了瞧前面正在聚精会神翻书的一群人，只见男男女女、皇子士兵一个个都低着头翻着佛家经典，想从里面寻出什么踪迹来。碧井到底是少年人的心性，见没人注意他，便缩着肩膀偷偷一笑，随后自衣服的下摆伸出一条龙尾来，从书架上卷下一本书刷刷刷翻得风吹一般快，书页在他的尾巴下跳舞，无数的字迹影子般从眼前闪过，可他根本没有留心看到了什么。
“哎呀！”忽然尾间传来一阵疼痛，就好似让什么狠狠咬了一口，碧井立刻弯身抱着自己碧青色的龙尾叫唤起来，惹得那边的人都从书中抬起头来，幸好有书架挡着，才暂时没让人瞧出破绽。
那厢曲柳倾着身子，见碧井表情痛苦，忽然想起昨晚太子与他齐齐握住心口叫痛的情形来。奇怪？她心中暗忖着，那时看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同时袭击了两人，可为什么是他们俩呢？他们一个是身为储君的人身，一个是长在井里的小龙，没有丝毫的共同点，为什么单单是这两人，而不是其他人受到袭击？
想到这儿，疑惑的曲柳站起身走过层层书架，曳地的裙子滑过佛殿褐色的地板，停在碧井身边。
“呃……”抱着龙尾的碧井惴惴不安地抬起头来，不意外地看见曲柳瞪他的眼神，还没等自己告饶，一个指头就狠狠地戳上额头，“收起来！”
碧井鼻子里抽泣了一下，不甘愿地将龙尾在地板上摆了两摆，这才变成穿着靴子的两条腿坐在那里。
“曲柳姐姐，”他指着书撅着嘴抱怨，“书里的字咬我！”说着张大嘴做了个咬的动作，把白亮亮的贝齿磕得咔咔作响。
字咬他？曲柳好奇地挑了下黛眉，俯身捡起碧井身边的书，只见那页写着的是佛家的天龙八部：一天众、二龙众、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奇怪，很平常的记载啊，从里面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怎么回事？”太子也不徐不疾地踱了过来，稍稍弯身盯着碧井，眼睛里全是亲切的关怀。
“没事的，殿下，只不过是我弟弟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
“嗯，”太子点点头，“这藏经阁里到处都是书，有个把虫子也不奇怪……”话没说完，窗外传来的对话声就将几人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侧耳细听，似乎是两个和尚气喘吁吁地跑到藏经阁的楼下，向守卫的士兵求助。
“几位军爷，寺外来了个卖身葬父的小姑娘，怎么也赶不走，快帮忙去看看吧。”
太子与曲柳对视一眼，交换着彼此心里的疑惑。要说以前这朝云寺的门前确实经常有人求助，毕竟这里出入的都是善男信女，在寺外看到有落难之人，出手相助的也不少。可现在的朝云寺说是重修，根本没有半个进香之人，在寺外求助哪里有什么用处。
正在二人疑惑间，倒是碧井好奇地一骨碌爬起来，也忘了尾巴痛，一边走一边嚷嚷着：“卖身葬父，我以前光听人说过还没见过呢，这么稀奇的事一定要去看看！”
曲柳在他身后无奈又宠溺地摇头笑着，跟着他一块儿走出藏经阁。也罢，翻了这么长时间的书眼都晕了，出去明明目也好。只是没想到身后的人见曲柳和太子也向外走去，连忙呼啦啦站起来，一群人随侍跟到了寺庙之外。
那朱漆大门的槐树下坐着一名哀哀哭泣的小姑娘，只见她身着孝服，乱蓬蓬的头发上插了一根枯草，正在恳求赶她走的几个和尚。
“大师父发发慈悲，让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吧，就一会儿，我只求把我爹葬了。”说着便号啕起来。
“告诉过你朝云寺在重修，没有人来烧香，施主你还是别处求助吧。”几个和尚见此情景头痛得不得了，现在的朝云寺是人见人躲的地方，再说这女子也不知是什么来历，虽说太子在此的消息封锁着，可万一她是个刺客，便是全寺上下掉脑袋的事啊。
那瘦骨嶙峋的女孩苦苦抗拒着和尚们的驱赶，忽然看到太子和曲柳锦衣华服地出现在大门里，忙抢上一步跪在石阶连连磕头：“老爷、夫人，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我不想让我爹变成孤魂野鬼！”她咚咚咚地磕着，几下就把额间的皮肤给磕破了，血滴顺着鼻梁蜿蜒滑落，啪的一声砸在雪白的石阶上，摊出一圈红晕来。
太子身边的士兵见她近前，冲上前去拔出半柄宝剑护住主子，兵器的寒光把这姑娘吓得目瞪口呆，脸上挂着泪痕与血痕呆呆地瘫坐在那里。
“算了，”太子一挥手，侍从们便警惕地把剑回鞘，只不过手还按在剑柄上随时准备着，“她也是一片孝心，给她些钱去葬父吧。”
得了命令，太子身边的袁瓷便从怀中掏出几片金叶子丢在石阶上，那瘦弱的女孩儿手忙脚乱地捡起金子胡乱往怀里塞着，接着又狠狠地磕了几个头：“谢谢老爷、谢谢夫人，愿老爷和夫人福如东海，子女成龙，长寿百岁！小女子愿做牛做马服侍二位！”
太子听着她那不明就里的胡言乱语，倒也不去纠正，却扫了眼曲柳秀丽挺拔的身姿，抿唇笑了笑。反倒是曲柳皱紧眉头，正要说“我还没有那个福气”，忽然间就顿住了，那女孩的话在她的脑海间回荡，似乎有什么线索就要呼之欲出。
“小姑娘，你刚刚说什么？”
一脸菜色的女孩儿眨巴着眼睛望着面前美丽的女子，似乎被震慑住了似的，连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我、我说愿做牛做马服侍二位。”
曲柳摇摇头：“不是这句，是前面的那句。”
“愿老爷和夫人福如东海，子女成龙，长寿百岁。”
“子女成龙，龙？”曲柳低头喃喃着：“太子、碧井，龙。难道，难道是迦楼罗？”
碧井听见自己的名字，好奇地把头伸到曲柳颊边，“姐姐，你唤我有什么事？”
曲柳抬起手掌把他那调皮的面庞推到一边，打量了一眼那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她太瘦了，反倒看不出年龄。不过若是真的如自己所想，那这个姑娘也算是立了大功。于是她转头向太子笑道：“殿下，这女孩儿也怪可怜的，葬了父以后看样子也没钱生活，不如您带去让她做个粗活，也强似落入风尘。”
“曲小姐想得周全，不过我那里规矩甚严，这姑娘就赏给你吧。”
“也罢，待我调教好了再送还给太子也不迟。”说着，她吩咐一名兵士把面露感激之色的女孩送到曲府，自己则回身向寺里走去。一旁的太子见她步态轻盈，看上去就像卸下一身重担似的，不由好奇道：“刚刚听曲小姐念叨什么迦楼罗，难道是发现线索了吗？”
曲柳微笑着环视了一眼侧耳倾听的众人，故意问道：“各位知道佛教里迦楼罗的传说吗？”
“迦楼罗？天龙八部之一，原形是金翅大鹏的那个？”到底还是太子学识广博一些，曲柳点点头，接着问道。
“那大家知道迦楼罗以什么为食？”
这回老方丈开口道：“老衲记得，迦楼罗最喜吃的应该是龙吧。”
众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龙本为万灵之尊，这迦楼罗竟然吃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没错，我怀疑白鹤壁上的残画正是迦楼罗，以前那壁画里有山有水，画中的神祇自然会从画中天里找食物，可自从壁画烧毁之后，只留下一幅迦楼罗像，日久天长它吸收日月灵气，再加上饥饿难耐，终于修炼得能将魔爪伸出画外，所以那晚法华殿异象时太子才会心口疼痛，未来的九五之尊也是龙种，自然是迦楼罗袭击的对象。”
周围的人张大嘴听着曲柳的话语，贺川和朱儿还好，袁瓷那些侍从却似乎被这番话把魂魄震到了九霄云外，半晌也反应不过来。
“那，这位小施主又是怎么回事？”老方丈指着碧井，这男孩和太子当时的反应一样，难道他也是龙种不成？
“他？他的曾外祖母那辈算是皇亲吧，只是血统隔得太远，家道中落了而已。”曲柳顺口胡编着，惹来朱儿一记斜睨。曲柳装作没有看见，若无其事地转过脸。要说她这个丫鬟样样都好，只是脾气怪了些，难道她能直说碧井是一条成精的小龙不成？迦楼罗喜食龙，连书中提到他的名字时都会咬人，所以碧井才抱着龙尾巴叫痛，更何况是修炼了几十年的壁画神祇了。不过幸好时间还不算太长，这迦楼罗的修为还没有高到能真正作恶。
“若是曲小姐所言是真，那又要拿这迦楼罗怎么办？”
曲柳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却向太子道：“民女想请太子下旨，召集天下有名的画师到朝云寺来。”
“哦？”太子看着她的脸，饶有兴趣地问，“这是为何？”
“自然是……重画白鹤壁！”
八
朝云寺有好久都没这么热闹过了。白鹤壁被烧毁的地方重新粉成白墙，留给宫廷的画师们挥毫泼墨，单留迦楼罗的残画注视着忙碌的人们。画中的神祇瞪着大眼，看着画师的徒弟们颠着小步，来来回回地调着颜料，还有的蹲身在桶里涮着毛笔，把原本清澈的水卷起彩色的旋涡。
太子与曲柳踱了进来，画师们慌忙跪了一地，跪得膝盖上都沾满了朱砂，太子呵呵一笑，连忙吩咐不必多礼。他打量着重新焕发光彩的画壁，只见青山秀水，云雾连绵，无数条龙或在云山上露出首尾，或在碧海间嬉戏玩耍，可奇怪的是那些龙虽然栩栩如生，可却都是有目无睛，让整幅画失色不少。
太子摸着还有些微湿的画壁，不由好奇：“这些龙，为什么没有画眼睛呢？”
“启禀殿下，”一名画师走出来恭敬行礼，“画龙不画睛，是曲小姐吩咐的。”
太子把疑问的目光转向曲柳，曲柳微笑着，“不是有成语云：画龙点睛。我是怕画师们的技艺太高超，一旦这些龙从墙壁上腾入空中，那岂不是不好办？”
她打趣的话惹来画师们一片笑声，在场的人都以为这是一种巧妙的恭维，只有太子与曲柳相处了几日，知道她定藏着什么计划。所以趁画师们又都埋首作画，太子悄悄附在曲柳耳边轻声问道：“曲姑娘，你到底是何用意？”
曲柳微微斜头，目光与太子撞在一处，两人靠得太近，她似乎能看到太子眼中流溢着与平时不一样的光彩。
不动声色地撤开身子，曲柳也压低声音回道：“殿下且静待，等整幅画完工后自有分晓。”
不知是壁画有灵还是天公保佑，画师作画的几天之中，法华殿竟再也没有出现异象，所以不到五日所有的画作就完工了。只是那些龙依然没有眼睛，就在阖寺上下都万分奇怪时，曲柳在第六天的上午款款跨进法华殿，身后跟着的贺川手里捧着一个瓷碟，碟子上还放着几颗五彩的石头。
“这是什么？”袁瓷好奇地走过去，把石头放在手中掂着，只觉得触感冰凉润滑，似乎是材质良好的玉石。
“补天的五彩石。”
“啊？”盯着贺川，袁瓷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本来法华殿的事情就够奇怪了，可等曲柳带着一帮人来了之后，事情就向越来越诡异的方向发展。五彩石？女娲补天的五彩石？
似乎看透了他的猜想，贺川点头道：“你猜得不错，这是女娲补天时用的五彩石，出产在玉湖的岸边，那玉湖原本就是画白鹤壁的七位少年的老家，你不知道，为了弄到这几块石头，我这些天可费了不少周折！”
“所以？你打算用它们干什么？”
“不是我打算，是曲小姐说要用五彩石做颜料，给壁画上的那些龙点上眼睛。”
将石头抛还给贺川，袁瓷使劲咽了口唾沫，阻止有什么疯狂的喊叫从自己的嗓子里迸出来，这都是哪里来的旁门左道，简直是闻所未闻！
看着他失魂落魄地走开，贺川向他投注了同情的一瞥，也是，普通人听到这些奇异的事情，能像袁瓷的反应已经很不错了。刚想上去安慰几句，碧井却拿着几管毛笔兴致勃勃地闯了进来。
“曲柳姐，给你笔！”
曲柳见他进来，一双秀目霍然睁大，“不是不让你进来吗，你和太子都不能靠近法华殿！”
碧井嘟着嘴抱怨，“我好奇嘛，这么多龙，等你把它们点睛点活了，说不定我还能认个兄弟什么的。”话音未落，那壁画忽然摇晃起来，有直冲云霄的吼声从迦楼罗的嗓子中冲出，急得曲柳使劲推着碧井。
“出去！除了贺川外，其他人都出去！”
一行人见识过迦楼罗发威时的情形，也不敢说什么，急急低着头向外逃命。一口气逃出法华殿蹿上了钟楼，见太子与几个侍从早已等在那里，人们远远地眺望着法华殿，只听吼声渐弱，也不知曲柳是怎么安抚迦楼罗的。约莫过了三炷香的工夫，忽然有五彩的颜色从殿脊上散开，像是正月里爆开的烟花，灿烂而绚丽。接着豪放的哈哈大笑的声音响彻天地，那声音撞进楼上的巨大铜钟里，发出嗡嗡的回响。
袁瓷一手按着胸膛，一手死死把住钟楼摇晃的栏杆，脸色煞白，“那、那是什么声音？”
被曲柳安排保护太子的朱儿斜睨了他一眼，在震动中若无其事地回答：“好像是吃饱所以满足的大笑。这样说起来，我们家小姐应该得手了，用活了的画龙喂成精的画神，真是妙啊！”说着她轻轻地鼓了几下掌，掌声在笑声中几乎微不可闻，却让太子与侍从们都回过头来，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看我干什么，从她要在壁上画龙时，你们就应该猜到了不是吗？”
袁瓷对着这美丽又诡异的丫鬟，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道：“妙，确实是妙，好奇妙的旁门左道……”
九
皇上的寝宫与大殿的风格截然不同，眉目清秀的小太监拿着拂尘侍立在旁边，宫女们弯着纤细的腰肢去点桌上的龙涎香。太子毕恭毕敬地站在华美的地毯上，等皇上读他的奏章。
缓缓地合上奏折，皇上饶有兴趣地问：“那女子真的有这么奇？”
“启禀父皇，此事是儿臣亲眼所见，所奏句句属实千真万确。自法华殿现了五彩光之后，白鹤壁的异象就消失了，儿臣进去时，只剩一根金色的羽毛落在地上，曲柳说这段公案已经了结，朝云寺可以重新开放了。”
“羽毛？那是什么？”
“这……儿臣没有细问，听她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皇上点了点头，“皇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朝云寺的事且告一段落，我让黎画师送去的画像你都看了吗？选太子妃可是关乎我朝今后的大事，未来的皇后也要我儿喜欢才行。”
太子闻言低头，半晌不言一语，黎画师送来的画像他早已阅过，只是……
“难道你还有其他心仪的姑娘，对着父皇不必害羞，尽管说就是了。”
太子沉吟了一会儿，与曲柳相处的这些天，让他感受到了她极为特殊的魅力，博学却又勇敢的神秘女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太子偷偷抬眼，见皇上满面春风，于是深吸了几口气，鼓起勇气道：“曲柳。”
合上奏折放到案几上，皇上背着手走到自己儿子身边，细细打量了他几下，忽然笑道：“其实为父这两天有个想法，朕打算把镇守边疆的罗将军调回到京城，让他在礼部任职。”
一头雾水的太子不明白父皇为什么忽然转了话题，一时间竟接不上话来，就听皇上继续道：“然后把礼部的方侍郎派到军前，让他坐镇前锋将军，你看怎样？”
皇上的这个想法简直是莫名其妙，太子不得不弓身答道：“父皇，方清兴饱读诗书，通晓礼制，在礼部任职正好能让他发挥才能；罗天德久经沙场，边疆的异族正是因为他才不敢进犯。若是把两人对调，恐怕……不合适吧。”
“原来皇儿也认为不合适，”皇上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正是朕要说的，合适的人需要放在合适的地方。那曲柳身怀绝技，看起来也颇为忠心，若是用得好，将来能帮你守护黎民百姓。可她却不适合关在深宫，难道你要让她用那些异术来管理后宫妃嫔？”
“父皇！”
皇上摆了摆手，“不必多说，她可以为臣，却不能做妻。你若是得空，赶紧从画轴里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对了，顺便去问问曲柳，她打算怎么给仙人送来的凤尾琴续弦？”
“要怎么给凤尾琴续弦？”
从书卷中抬起头来，曲柳重复着朱儿的问题。见她一脸急色，便笑盈盈地安慰，“你以前是最沉得住气的，怎么这次反倒着急起来？来，坐下来喝杯茶，看会儿书，难得刚处理好朝云寺的事，你何苦又要让我心焦呢！”
“小姐！”朱儿一把夺下她手中的书，气鼓鼓地瞪着她，“我还不是为你着急，圣旨已经下了好几天了。连太子都差人来问过几次，你在这里按兵不动，还想不想要身家性命了？”
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叹了口气，曲柳拉着朱儿将她按进座位中，“你别着急，坐下来听我慢慢说。”
投进窗棂里的日影在她的讲述中一点点地移动，从地上攀着木架，慢慢照亮了屋角放着的玉色瓷瓶。待小丫鬟推门送茶时，口干舌燥的曲柳连忙拿起一杯放在朱唇上，一饮而尽。
那小丫鬟见曲柳口渴，连忙又给她斟上一杯。曲柳见这姑娘灵活，不由抬头多瞧了几眼，隐约间竟有些面熟。
“你是……”
“你还真贵人多忘事啊，”朱儿接过丫鬟手里的茶递给她，“她是上次你从朝云寺救的那个卖身葬父的姑娘，怎么，梳洗干净你倒不认得了？”
曲柳恍然大悟，她上下打量着那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见她养了几日，面上的菜色已经褪去，脸颊上也微微有了肉。细看上去五官秀丽，竟和自己有四五分相似，不由得就来了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姑娘急忙跪下，“回恩人的话，我叫招弟。”
“招弟？那你招来弟弟了吗？”
小姑娘表情一黯，“我娘在我一岁那年就去世了，只剩我和我爹两个人过活。”
“既然招不来弟弟，就改个名字吧。”曲柳拉起她，见她乌黑的头发如缎子般光亮，竟是比自己的秀发还要漂亮出许多，“这么美的头发，叫灵缎怎么样。”
“多谢恩人赐名。”见小姑娘又要下跪，曲柳连忙挡住她，“行了，你先下去吧。”
朱儿望了望小丫鬟远去的身影，“不是说调教好了要送还给太子吗，怎么你先把名字擅自给取了呢？”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眼前最重要的是得给太子去封信，问问他我那续弦的想法是否可行。朱儿，你来研磨。”
朱儿答应一声，挽起绯红色的袖子忙碌起来，曲柳蘸墨沉思片刻，娟秀的小楷便开始从她笔端生出：
龙降皇族，其飞若临九天，是皇也。故伽罗窥伺，法华异象，转眼为尘矣。今逢太子，目睿心平，抱沧海而含万民，上承天命，下续皇朝，云端殿现，皆因于此。
笔尖停顿了一下，曲柳抿唇蘸墨，接着俯首刷刷写道：仙人霞帔，遗我断琴，其木苍苍，其弦流光，此古琴者，名唤凤凰。续其断弦，唯取凤命帝后丽发，着国手弹奏，响太平之音，传长治之歌。妾闻太子选妃，愿为一往，试秀女乌丝，补仙人遗琴，待完璧后，奉上云霄，以求国泰民安，天佑我朝。
十
七月艳阳，当头高照，照得风也钻进酒肆中，一边给人送爽一边偷听人们嘴里的各种消息。这些日子以来，大家最愿意谈论的就是云中殿和太子选妃的事，听说这次的选妃与往日大大不同，因为云中殿的仙子送下来的琴是凤尾琴，需要人间之凤的秀发做弦修补。这人间之凤，肯定就是皇后，不过当今的皇后早已去世多年，皇上夫妻情长，虽后宫三千却不再立后。所以修补断琴的重任就落在未来太子妃的身上，也就是说，到时候哪位秀女的头发镶在琴上能弹响，谁将来就能母仪天下。只不过奇怪的是，这续弦之事竟不在皇宫里举行，太子突发奇想，忽然要到曲府里一试琴音，因为曲府的主人，正是那日接了仙琴的女子。
大家一边嘈杂地喝着酒，一边胡乱嚷嚷，你争我夺地说个不停，似乎待选的皇后是自家女儿似的。而就在民间酒肆热闹非凡之际，曲府里早已是宾朋满座，十几名大家闺秀被带到装饰一新的花厅，正惴惴不安地等待命运的垂青。
锋利的剪刀从她们的秀发上小心地掠过，几缕乌丝应声而落，侍女们把剪下的头发安置到锦缎铺就的托盘中，恭恭敬敬地从珠帘中递了出去，珠帘外早有等候多时的小太监接手，于是少女的秀发就被接连送到太子身边，由太子亲自监督着匠人将弦续好。
这些秀发早已按照女孩儿们摇签的顺序给编上了号，蒙着眼睛的宫廷乐师被带到琴边，修长的指头放在弦上轻轻一拨，却是暗哑无声。这厢立刻就响起太监那尖利的声音：“一号无声，撤弦！”
此时整府里都安安静静，下人们屏息凝气，达官贵人也是默待消息。太监那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一经响起，厅堂里候着的刘府女儿霎时红了眼眶，握紧裙子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旁边的女孩纷纷将目光投来，或同情或庆幸或冷笑，表情不一。
“二号暗哑，撤弦！”
“三号绷断，撤弦！四号撤弦！五号撤弦……”
太监不带感情的声音让花厅里气氛越加紧张起来，被撤弦的女子泪珠满面，还有一位甚至晕倒过去，被奶娘急急地扶走。而剩下的姑娘则咬紧牙关等待，淘汰的人越多，她们就越有希望。
终于，一阵悦耳的琴声淙淙流淌出来，如玉石般击打着人们的耳朵。
“十六号凤音，留琴！”太监的声音也带上了几丝激动，于是愈加刺人耳膜。珠帘被哗啦啦掀开，几名宫女从帘中快步而来，“十六号是哪家闺秀？”
齐府三小姐恍恍惚惚地站起身，那长久的美梦一旦成真，反倒让人不敢相信。
宫女们在她面前纷纷跪下，“请贵人移步，由曲小姐为您亲奉凤钗。”
她晕晕地跟着宫女们离开花厅，徒留一室艳羡嫉妒的目光，关乎皇朝命运的太子妃遴选就这样落下帷幕，而剩下的大事，就是重新举办祭天大典，将修好的琴奉还给云中殿的仙人了。
“昨儿你奉钗时，看见齐小姐长得什么样子了没？”朱儿解下曲柳发髻里的最后一根珠钗安放在首饰盒内，就见镜中的曲柳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也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只是一脸想与睡梦缠绵的表情。
“先别急着睡，”朱儿好笑地扯住她的衣袖，“齐府下午差人送来两箱金玉，我从里面选了几件上好的，你来瞧瞧。”
“明儿再看吧，这几天实在是累得不行，后日还有祭天大典呢，你让我养养精神。”说着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就想往闺帐中走去。还没触着那软软的床铺，却听大门咣当一声，却是灵缎那丫头整个人栽了进来。
“小姐、小姐！”她膝行着爬到曲柳脚边揪住她的衣襟，满脸惊慌，“我、琴室、琴弦断了！”
虽然她的语言破碎不堪，曲柳却一下子明白过来：“你说什么？你把琴弦给弄断了？”
“奴婢不是故意的，我刚刚去打扫琴室，见弦上积了点灰，只是轻轻一摸，那弦就全断了！小姐，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啊！”
她在曲柳脚下不住地磕头，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望着那张惨白的小脸，曲柳反倒冷静下来，她蹲身扶住灵缎的肩膀，“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没、没有人，我刚一闯祸，就吓得跑过来了。”
“好，”盯住灵缎的泪眼，曲柳一字一句地吩咐，“现在听我说，你没弄断琴弦，也没进过琴室。明日那琴会完好无损地放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明白吗？”
“啊？”
“现在回房，好好睡一觉。”说着，将食指放在她的额间，默念了句什么，那可怜的女孩儿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脸迷茫地走出了屋子。
朱儿连忙上前几步，见庭院里没有他人，小心地将门掩好回身，“这是怎么回事？”
曲柳一脸疑惑地坐在桌旁摇头，奇怪得很，那弦镶好之后已经涂上了一层特制的桐油，为的就是让其牢固耐用，按理说不可能一碰就断。可是灵缎也犯不着冒着杀头的危险，去故意割断那琴弦啊。
“为今之计，只有夜行齐府一次，取了齐小姐的头发重新续弦。”朱儿说着，打开衣箱从最底层拽出套夜行衣来，“小姐，你跟我同去吗？”
“慢着，你让我好好想想。”曲柳的食指叩着桌面，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续弦，为什么是续弦？难道，灵缎？”她猛然抬头，“朱儿，你先去取灵缎的头发来试试，她中了符咒，现在应该睡熟了，小心别惊醒她。”
虽然对曲柳的行为疑惑万分，可朱儿依旧听命行事，没想到当她和曲柳忙碌了半宿终于将弦接好时，那凤尾琴竟然奏出了如仙乐般让人沉醉的声音！
半跪在琴旁，朱儿瞠目结舌地望着曲柳，这可是丫鬟灵缎的头发啊，怎么可能奏出比未来太子妃更美的音色呢？
“只有一个解释，”曲柳从弦上轻轻抬起手指，“齐小姐的皇后，恐怕坐不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刻了，会有人取而代之。”
“你是说……灵缎她？”
“朱儿，你知道续弦是什么意思吗？”
“断弦重续啊。”
“不错，可续弦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续弦男子丧妻后再娶。这些天我一直疑惑，仙人为什么会送一架断了弦的琴让我修？现在想想，若是没有这把琴，我就不会被派到朝云寺，不到朝云寺，便不能遇到走投无路的灵缎，这个孤女恐怕就会流落风尘，如此看来，一切都是天意。”
“天意？”朱儿品咂着这个词，苦笑一声，“那现在怎么办？”
“别透露风声，灵缎应该已经不记得自己把弦弄断的事了，这世上知道真相的只有你我，所以不如将错就错，后日就把这琴送还给仙人。”说着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月光洒在她的身上，无端渲染出一种神秘来，“另外，祭天之后给灵缎请个先生，教她琴棋书画吧……”
前段日子祭天大典时还是风和日丽，可这次送琴的吉日选定得却并不如人意，文武百官站在祭坛下，仰头望着滚滚黑云，只见霹雳如惊蛇般游走，隆隆的雷声盖住了琴音。
倾盆大雨眼看降至，若是皇上和百官被淋成个落汤鸡，可不是什么吉兆。太子急急地从皇上身边走到祭坛中央，在狂风中扯着嗓子大声问：“曲小姐，你看怎么办好？”
曲柳望了一眼正在努力弹奏的乐师，他此时奏的是一曲山间流水，悦耳的音色根本压不住雷声。
“我来！”一下挤走乐师，曲柳四指猛地一拨，亢奋的战曲呼啸着直上九霄，乌云霎时从中间翻开，众人简直能够看见云梯正努力地想从乌云后钻下来。
可压顶的云马上重新闭合，苍穹仿佛变成锈色的铁锅，凡间被紧紧地扣在里面，任谁也无法突破。风云变色，祭坛上飞沙走石，就算太子努力地挡在曲柳身前，可小石头依旧噼里啪啦地砸在琴上，扰乱了她的弹奏。
祭坛下的方清兴与驸马等人心急如焚，却又帮不上忙，只能连连问：“朱儿，这是怎么回事？”
“雷公布雨，看来云上殿的仙子也没有法子啊。”正说着，只见曲柳起身向太子说了句什么，那太子与乐师便急匆匆地退了下来，而祭坛中央的曲柳却从袖子里掏出一件什么东西。
“她要干什么？”方清兴踮起脚，努力想从昏暗的天色中看清楚曲柳的动作。倒是朱儿眼尖，发现曲柳拿出的是一根金色的羽毛，震得她立刻高声尖叫：“退后！所有人马上退后！”
此时太子也领了大批的侍卫，将百官潮水般向后赶去，直撤出去有半里远才停下。驸马也顾不得礼仪了，仗着身材魁梧拨开众人闯到太子身边，“她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太子吁吁喘着急气，往日的平和荡然无存，“她说她要召唤金翅大鹏，亲自把琴送到云上殿去！”
“金翅大鹏？”驸马倏地回过头去，就见朱儿在人群中努力地张大嘴，可风刮走了她的声音，只留下清晰的口型：“迦楼罗，原形就是金翅大鹏！”
驸马倒吸一口凉气，而此时祭坛中的曲柳正伸直了双臂，向着天空高声呼喝。霹雳龙枪般劈下，将汉白玉的祭坛砸裂成无数块大石，刹那间，有鸣叫从朝云寺的方向凌空传来，只见一只金色的大鹏贴着云层滑翔而来，它那巨大的翅膀阴影掠过人群，终止了人群的嘈杂，然后在人们呆愣愣地注视下停在祭坛上。
“柳儿！”方清兴眼见着曲柳抱起凤尾琴，从那巨鸟低下的鸟喙上跨了上去，随即整个人如骑马般坐在金翅大鹏的脖颈处。而那大鹏引颈高吭，似下一刻就要飞进布满闪电的乌云中。
“柳儿，下来！危险啊！”他急得瞪大眼睛，拨开拦住人群的士兵就要冲上祭坛。驸马一个箭步挡到他面前，大喝着拦腰将其抱住，“不能去！你想送命吗！”
“你放开！放开！”方清兴一介书生本无缚鸡之力，可此时却变得力大无穷，高大的驸马咬紧牙关抱着他，太阳穴都挣起枯枝般的青筋。正在二人纠缠之际，大鹏鸟缓缓地抬起翅膀，它腾空的力量带起强风冲向人群，把人群冲得顿时仰倒一片，哀叫与呻吟纷纷响起。而方清兴捂着后脑躺在冰冷的地上，绝望地看着半空中，那一只大鸟载着曲柳箭一般地冲入电闪雷鸣的阴云里，仿佛被什么巨兽吞噬了般，霎时不见踪影！
“柳儿！”他向着天空伸出胳膊，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可终于，无力地垂落下去……
鸣蝉直着嗓子在树梢喊叫着，叫得盛夏的中午越发燥热。在这样的天气里，能喝上一碗浮着碎冰的酸梅汤是最爽快不过的了。所以驸马咕嘟嘟地大口咽着，颈上的喉结上下起伏，也不管酸梅汤湿了前襟，撂下碗就过瘾地抹抹嘴，“哈，还是你们中原好，夏天有如此解暑的东西！”
曲柳见他喝得痛快，朝一旁的小丫鬟递了个眼色，那灵缎就连忙把另一碗奉到驸马面前。驸马接过碗忽而笑道：“我说曲小姐，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姑娘，瞧那眉眼，倒和你有几分像啊。”
他这话一落，正小口抿着冰镇酸梅汤的方清兴连忙抬眼仔细去瞧，倒把灵缎羞了个满脸通红。朱儿见状，把灵缎拉到身后藏起，“莫拿小姑娘开玩笑，她是小姐去朝云寺时与太子一同救下的。”
“哦，原来如此。”驸马点头道，“不过说到朝云寺，我听说那日祭典过后，白鹤壁上的迦楼罗像就凭空消失了。寺里的和尚都说那天只听法华殿里一声长鸣，忽然有金翅大鹏冲天而上，然后再也没看到它回来。”
“不回来岂不是好，它是西方的神明，得道后自然回西方去。”曲柳嘎嘣嘣地嚼着冰，口齿不清地回答：“省得皇上和太子整日担心，怕迦楼罗再要吃龙什么的。”
“再吃龙，你就和太子重去一趟法华殿得了，我觉得太子他巴不得呢。”驸马满面兴奋之色，屁股移了移靠近曲柳，“哎，我那天陪太子一同打猎，他跟我说那日法华殿起火，他眼看着火舌箭一样射过来，忽然你挡在他身前，让贺川用咒符救了所有人的命。太子说那一刻完全为你震撼了，因为他从没想到如此美丽的女子却有着那么强大的力量。”
“所以呢？”曲柳倾过身子斜睨他，“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驸马见状连忙讪讪地笑了两下，“我的意思是你确实身怀绝技，可也不能总以身犯险。你不知道那天把方兄吓得，我好不容易拦住他，腿都被他给踹青了。”
方清兴咳嗽两声，瞪了驸马一眼，而后放下碗语重心长地对曲柳道：“柳儿，圣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总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怎么行！”
摸着光滑的胳膊，曲柳无奈，“我也是没办法，若是不送琴，恐怕那首霞光诗就要一辈子写在我身上了，多难看啊。”
“怎么会难看！”她的话被门外传来的男声接去，“天下谁不知道曲家的博物千金是个美人儿呢，你说是吧，碧井？”话音刚落，就见贺川掀开帘子呵呵笑着走进来，身后跟着一直用手扇风的碧井，嘴里还不停地嚷着：“姐姐，热死了热死了，快把冰香点起来降降温。”
冰香？那是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都聚在曲柳脸上，对着众人殷切的期盼，她却遗憾地摇头，“早用完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受苦？灵缎，再去多拿些冰镇酸梅汤来，给二位客人解渴。”
“哎，好嘞！”碧井失望的样子逗笑了小丫鬟，她答应一声便向门外走去。这姑娘在曲府锦衣玉食地养了些日子，贫寒之色早已褪去，那秀丽的五官就如同明艳的花蕾，隐隐露出绽放的痕迹。
曲柳抿了口汤，让酸甜的味道顺着舌头冰进身体里，嘴角不由勾起微笑。解决了一切烦恼，与朋友们说说笑笑，这样的日子对于她来说，是真正的岁月静好……
驸马闻言与方清兴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目光中读出了疑惑，天上有宫殿？莫不是仆人眼花了。一个人眼花，可外面那人声鼎沸又如何解释。他们二人曾经历过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此时心头一撞，心想又是何方神圣？
“走，看看去。”
晴空深翠，云山起伏，间或有成群的飞鸟掠过。苏蒙扬起脖子，就见在那层峦叠嶂的云山之间隐约有楼阁显现，琉璃瓦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好一派仙宫之境。
“这、这是怎么回事？”苏蒙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他喃喃着。忽而一阵风吹来，只听屋内丫鬟一声低呼，刚刚那张宣纸就被风裹着卷出屋外，在院子上空扭着身子盘旋，刚写好的几个字随着纸片扭动，只见黑得深邃的墨迹张扬着：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曲府的大小姐曲柳扫了眼手中的纸片，而后瞥了瞥身后为她梳妆的朱儿，“这不是汉朝的乐府诗吗，表哥把它送来干吗？况且这字实在是不敢恭维，看起来……难道是驸马写的？”
拢起她乌油油的秀发用发簪别住，又用手指拂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朱儿一边伸手去取妆台上的胭脂一边道：“小姐猜的没错，方少爷打发人来说，前几日云端宫殿出现时驸马就在屋里写这首诗，他们俩觉得蹊跷，又不敢太过张扬，这才来拜托你。”说着，她的目光从胭脂盒中抬起，与曲柳的视线在铜镜中相遇，“人家这可是信得过你。”
她望着自家素有“博物千金”之称的大小姐，只见镜中的她明丽端庄，可眼中却深埋着微不可察的狡黠。这个美丽的女子似乎生来就会诡秘之术，曾经帮方清兴家一只自称明石的猫找回了仙丹，还借井中龙的明珠制伏了西域来的妖狼，甚至让鲛人把一条河织到绸缎中，为的就是给驸马缺水的家乡送去生命之源。
若是谁能够解释今日之事，放眼整个京城，除了她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了。
捻了捻那张宣纸，曲柳皱起秀眉，“那云端宫殿出现得确实蹊跷，我算着到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怎么那团云还不散？朱儿，城里那些家伙们怎么说？”
朱儿闻言不屑地笑了一声，眼角的一颗朱红色泪痣随着眉梢挑起，“还能怎么说？这宫殿出现在云端，似是仙家之地，混迹在凡间的家伙们不过是有些年头的妖怪而已，一个个也纳闷着呢。”
铜镜微微泛着钝黄色的光，而铜镜中映着的曲柳也沉默了，于是朱儿便不说话，只是挑出一张嫣红的纸片递给她，曲柳将纸片放在唇间抿了抿，丹红的颜色便晕开在桃花般的唇瓣上。她注视着镜子，只见镜中的女人盛装而坐，华服在身，打扮得简直不像是平日里的自己了。
“所以说，我最讨厌祭典一类的事情，头上的东西简直能压死人！”曲柳小心翼翼地站起来，那缓慢的动作似乎生怕弄乱了发髻。自京城上空出现仙阁，百官就纷纷上书说是瑞兆，皇上龙心大悦，于是下旨给礼部让他们准备祭天大典，要借此祈祷国泰民安、河清海晏。而她一介民女能够参加大典，无非就是驸马觉得事有蹊跷，所以才借陪侍公主之名让她暗中观察，以便到时能够随机应变。
“今儿看来是不能骑马了，”她扶着头上的珠钗，心不甘情不愿地吩咐，“让小五他们准备轿子吧。”
二
风和日丽，晴空蔚蓝得像是秋日净水，深邃而悠远。似乎是因为祭天大典，连天公都识趣地给了好脸色，于是苍穹中的云山便越发显眼，宫殿在云山里若隐若现，神秘而辉煌。众人纷纷努力扬起头，敬畏地注视着遥远天际中的海市蜃楼。
皇上高高坐在御座上，钦天监的官员早已准备好祭天的诗赋，准备一会儿徐徐展开向神仙祈福。曲柳站在公主身后，只见文武百官都毕恭毕敬地站在露天的祭坛之下，皇亲国戚们也个个面露敬畏之色，仿佛天边那建筑不是幻影，而是他们一直向往着的圣地。此时和风吹过，只听钟鼓沉鸣，而后有庄严的声音传来：“吉时已到，大典开始！”
皇上闻言率先起身，执香行礼，大臣们紧随其后，都双膝跪地恭敬磕头。随着一起跪下的曲柳瞧他们严肃的神情，不由心中暗笑。瞧这大动干戈，仿佛云上的宫殿真能保四海升平似的！
接着便是祭司庄严地捧着鹅黄色卷轴，用极尽华丽的辞藻来歌颂云上殿的壮观与宏伟。太阳在他抑扬顿挫的声音中越升越高，渐渐艳阳高照。文武百官都穿着正式袍服，难免裹得严实了一些，于是汗珠就悄悄从发间渗出，被阳光映得闪闪发亮。
曲柳抬头看看天边，只见云山依旧纹丝不动，而她身前的公主似乎已经有些站不住了，娇小的身体微微摇晃着，衣摆上的玉佩随之轻轻地荡着。这公主年仅十七，一年前作为和亲的牺牲品嫁给从遥远北方而来的苏蒙，幸亏苏蒙醉心汉家文化，她才得以暂时留在京城。娇生惯养的女孩儿平日待在深宫中，很少像今日这样长时间暴晒在阳光之下，时间一长自然身体不适。
曲柳见她似有昏倒之意，心中着急，她从身后悄悄伸出胳膊，暗暗扶住公主的腰，身前的公主虚弱地转头向她点头致谢。看着她稚气未脱的面庞，曲柳忽然想起驸马送给自己的那首汉乐府诗：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只不过默念了三五遍，刚刚幻影般的宫殿忽然渐渐清晰起来，皇上吃惊地站起身，祭坛下也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唯有祭司还尽职尽责地朗声读着。但他的声音也最终小了下去，因为有幽渺的歌声从远方飘来，其声起伏如上好的丝缎，华美却冰凉，悦耳却哀伤。
“这是什么声音啊？”众人不知所措地压低声音交头接耳。
“似乎谁在唱歌？”
“神仙吗？”
“可神仙唱的歌为什么这么悲？”
疑问从每个人的心头流淌出来，他们都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欣赏这前所未闻的歌声。
然后令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几天来一直纹丝不动的云山开始随着风变幻形状，一条窄窄的阶梯从云山上触角般缓缓伸了出来，仿佛出现了一条通天的阶梯，白色的云朵一阶阶延伸而下，有窈窕淑女踏着云梯娉婷而来。她霞光般的衣袂飘拂，柔和的面貌似罩着一层光芒，人们虽然看不清她的面貌，却无端觉得她美得举世无双。
一时间祭坛上静默了，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见仙人吟唱着从天飘然而降，怀中还抱着一把古琴，最终停在公主身前。
年少的公主吓僵在那里，反倒是公主身后随侍的女子神色如常，在众人的注视中她越过公主护在其身前，从容不迫地向仙子行了个礼。
那仙子竟然还了礼，把古琴郑重地放在女子手中，然后凑上前去亲昵地扶着她的胳膊，在她的耳边低语些什么。待到那女子无可奈何地点头，霞衣仙子才满意地微笑，随后如一缕青烟般消失不见。而那女子抱着琴抬起头来环视着祭坛，在将所有人的迷惑、敬畏之色统统收进眼底后，她竟在皇亲贵胄们面前毫不避讳地皱起眉头，露出“又有麻烦”的神色来……
三
皇上已过中年，虽然面上现了老相，但端坐在朝堂之上时依旧贵气逼人。此时他正满含怀疑地瞪着跪在殿下的女子，只见她抱着一把无弦的琴，就算是跪在那里腰杆也挺得笔直，只不过低着头，让乌黑的云鬓遮住了她的表情。
原来那云中仙宫的出现并不是祥瑞之兆，而是仙女的瑶琴被毁，所以想要求助于凡人？
皇上想着刚刚曲柳的说辞，不由冷笑起来，这种荒谬的话谁会信？他紧紧盯着曲柳，不动声色的表情让旁边伺候的宫女太监都捏了把汗，他们近身伴虎，知道这是龙颜大怒的前兆，殿下跪着的女子此次定逃不过劫难，只是不知会牵扯几人遭殃？
“你说云上殿出现只是为了断弦琴，”皇上的声音如沉在水底的剑，平静中带着锋利的威严，“朕为何要信你？”
曲柳从容不迫地抬起头，“民女不敢欺君，汉诗有云：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而云中殿正是出现在京城西北，只是弦歌声变成了歌声，少了弦声。仙子又送下来这把断弦琴，更重要的是——”她抬起胳膊，丝绸的袖子从她的皓腕上悠然滑落，只见白皙的胳膊上印了几行字，竟不知是用什么颜料写的，字迹如霞光般绚丽耀眼。闪得皇上在宝座上震了一下，不由说道：“上来让朕瞧瞧。”
曲柳磕了个头，随即缓步走上金碧辉煌的阶梯，来到皇上身边掀开袖子，将胳膊伸了过去。九五之尊的目光扫来，见上面写着：凤琴忽断弦，遗之凡世间，异人为续曲，太平得永年。
“这是仙子送琴时印在民女胳膊上的，当时民女只觉得胳膊如阳光炙烤般忽地一热，后来才在袖子下发现了这行诗句。看这意思，分明是要人帮她把弦续好，而她也会保佑我朝太平长远。”
她的几句话说得皇上沉默了，钦天监的官员告诉他云中殿的出现是吉兆，而眼前这女子的说法却和他们截然不同，身为一国之主此时此刻却不能定夺真伪，实在是令人沮丧。不过真金不怕火炼，他总要试试这奇异的女子才好。
“朕暂且先信你一次，但先不急着修琴。听驸马说你身怀异术，正巧这些天朝云寺晚上总有响动，我派了太子领人调查，你且跟过去看看，若是能解决那里的奇事，朕就准你为琴续弦。”
朝云寺？
曲柳一愣，位于京城之东的朝云寺名满天下，历代皇上亲封的圣僧都出在那里。如此神圣的地方，怎么会有异象？
不过虽心有疑虑，她还是恭敬地跪下，“民女领旨谢恩。”
“既如此，退下吧。”
曲柳跪在那里，她鬓角的辫子垂下，乌黑的辫尾扫着碧色的地砖。待皇上起身离开后她才拖着跪酸了的双腿走出大殿。殿外焦急等候的方清兴见她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怎么样，皇上怎么说？”
“表哥。”曲柳仰望着他，面沉如水。
“嗯？”
“没有再比你和驸马能给我找麻烦的人了，走着瞧吧，朝云寺？跟太子一起调查异象？很好，看看这次咱们要怎么收场！”她站在晚风中恨恨地一甩袖子，滚着银线的袖口落下，挡住了霞光般的字迹。
“啊？太子最近不是在忙着选未来的太子妃吗，怎么又去了朝云寺？”
“我怎么知道！”
看着曲柳发怒的表情，方清兴识趣地咽下其他问题，小心翼翼地不再开口。
酉时已到，如盘的太阳懒洋洋地躺在屋脊上，从大殿看去，似乎是一排屋脊兽驮着一轮夕阳，晚风荡漾，有什么声音随着风远远而来。
咚——咚——
其声低沉而悠远，仿佛来自于宇宙洪荒。在京城住了许多年的方清兴知道那是朝云寺的暮钟声。每当那位于城东的寺庙撞响古老的铜钟时，全京城都会沉浸在这悠长的钟鼓声中。
咚——咚——咚——
他抬起头，见一行飞雁掠过长空，朝着声音的源头飞去……
四
小沙弥智浅数着撞钟的次数，到第七下时，便抱住干粗的钟锤，待铜钟嗡嗡的震动停止。此时一行飞雁正从钟楼上空掠过，智浅呆呆地站着，不由羡慕起这些无忧无虑的生灵来。
做大雁多好，可以翱翔天空，可以飞遍天下，饿了吃困了睡，最重要的是不需担惊受怕。他望了望钟楼下铁枪甲胄的士兵，有些畏惧地抿着唇，这里原是佛门圣地，可如今却要俗世的士兵来守护。但即便如此，寺里的怪事仍然肆虐，法华殿那里一到黑夜总是不定时的杀声雷动，皇上一开始派了钦天监的人来处理，可毫无效果。后来派来的官员等级越来越高，从全国请来的高僧们对此也是越束手无策，最后连太子都来亲自坐镇了，可法华殿依旧异象不断，甚至有白刃般的霹雳从空中直降屋顶，吓得那些做法事的和尚屁滚尿流地逃出来，再也不敢近前一步。
智浅叹了口气，委顿在那里不愿动弹，夕阳西下，暮色如爬山虎似的一点点攀上钟楼，可他却只是愣愣地发着呆，好久之后，楼下才传来呼唤他的声音。
“智浅、智浅！”
智浅一个激灵从神游状态中醒来，“戒远师兄？”
站在楼下的戒远看着智浅咚咚咚地跑下来，不由抱怨道：“你到哪里去了？这寺里如今哪能乱跑！”
智浅可怜兮兮地抬着眼看他，看得戒远有些心软起来，唉，他不过是个才刚刚十五岁的孩子罢了，于是戒远的口气放缓，“还愣着干什么，趁天还没黑透，赶紧回去。”
“哦。”智浅这才露出些欢喜之色来，答应了一声刚要走，忽见一行人匆匆地从寺的西边转了过来，此时天光还不算太黑，智浅凝神望去，见来人里竟有两位女子，不由惊奇起来。自从朝云寺出了怪事之后，皇上便下令封了此处，对外说朝云寺要重修，所以此时根本不可能有来烧香的女眷。
“师兄，”他拽拽戒远的僧袍，悄声问道：“他们是谁？”
戒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哦，听说是皇上派来的，要我说，咱们寺的得道僧人解决不了那些奇异之事，却要个女人来帮忙，实在是丢脸。”
“嘘……”见他们越走越近，智浅忙拉了戒远一把，“小点声，别让他们听见。”
他的举动惹得不远处的女子回过头来，只瞥了智浅一眼，就把这小僧人羞得躲到自己的师兄身后，待一行人走远了才敢悄悄探出头来，却让看到的情景吓得一个哆嗦。
那女子身后跟着一名少年，绿色的衣袍下竟然显出蛇身来。
“蛇！”他大叫一声，戒远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回头问道：“怎么？”
智浅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时少年下摆的蛇尾已经不见了，他抹了把脑门上的汗，半晌才喃喃道：“没事师兄，是我看走眼了。”
他目送着一行人转了个弯，却听另一名绯衣女子正在低头和少年说着什么，只是距离太远，并没有听清楚那个叫朱儿的女子其实是在呵斥少年：“碧井，把你那尾巴收起来！”
唤作碧井的绿衣少年有些委屈地撇撇嘴：“那小和尚是什么眼神啊，我这分明是龙尾，怎么就变成蛇身了呢！”
一直不说话的曲柳淡淡地斜了他一眼，碧井没来由地颤了一下，扭过头去对着身后的贺川悄悄做了个鬼脸，惹得英俊的鲛人扑哧笑了出来，“怎么你修成了人身，也还跟小孩子一样？”
碧井不甘愿地念叨着：“我只是看起来像小孩子，都怪明石，他送仙丹来时说吃了就可以修成人身，我看他那人身高大威猛好不羡慕，没想到我吃了之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一定是他耍诈，把好的留给了自己！”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曲柳闲闲地插言，“这怪不得明石，你的原形是龙，修成的人身自然会玉树临风一些；而明石的原形是吊睛白虎，变成虎背熊腰的样子也不奇怪。”
“什么吊睛白虎，他分明就是一只肥猫。”碧井不悦地嘟囔着，明石是蓬莱岛主人的坐骑，曾因为弄丢了仙丹不得不化身为一只虎斑大猫在人间流浪，后来是曲柳帮他找回了仙丹。当然，这里面也有自己一点儿间接的功劳，不然明石也不会给自己送一枚助长修为的丹药。
“我看明石倒是很怕他家主人。”朱儿不满道，“好心好意留他多住几天，他却怎么也不肯。”
曲柳闻言不介意地笑了笑，倒是碧井急急忙忙地向几人澄清道：“明石跟我说他很想留下来的，可是要回去帮主人看守炼丹炉，他也是身不由己。”
曲柳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因为几人且谈且走，有重兵把守的法华殿已经近在眼前了。
一行人抬头，只见巨大的建筑蹲伏在沉沉的暮色中，上百名身着银色盔甲的士兵将其团团围住，似乎怕下一刻就有什么吃人的怪物从里面窜出来。此时正是月上柳梢头的辰光，可今晚的明月看上去却并不娇俏可爱，反而带着一种铜锈色的红，不怀好意地在枝头冷笑着，它那血色给每一位站立的士兵脸上都涂上了一层诡异的暗光，于是建筑和守卫在月色下仿佛融为一体，散发着让人战栗的不祥气息。
正在曲柳暗自皱眉时，一名身着甲胄的男子走了过来，“是曲小姐吧，在下袁瓷，请跟我来，太子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曲柳行了个礼，随着袁瓷顺着甬路往别殿走去，而她身后的法华殿在其离开的瞬间隐约有压抑的吼声传来，似乎里面有什么被束缚的东西迫不及待地要跳出来。
曲柳并不回头，可心底早已是疑惑万分：在这佛家圣地的法华殿里，究竟藏着什么呢？
五
两头翘起的紫色香案上摆着一只圆鼎香炉，几根细细的香斜插在里面，正漫不经心地吐着缕缕烟气。屋里被佛香的气味缭绕着，几人盘腿坐在垫子上围成一圈，听穿红衣的老和尚把朝云寺的历史娓娓道来。
佛说众生平等，所以这屋里没有太子、没有圣僧、没有博物千金，也没有修成人身的妖。有的只是正襟危坐的几名听众，正津津有味地听着老和尚的故事。
“朝云寺始建于一百二十年前，相传初建之时请了最有名的画家来做壁画，可这人却贪杯好酒，总也不肯安心工作。当时的方丈不由心急如焚，正在他为此事发愁之际，忽然来了七个少年说是愿意为朝云寺泼墨挥毫。方丈见他们年纪轻轻不免心存疑虑，但这些少年拿来的卷轴上的画却如仙境般美妙，眼见寺庙完工的日期就要到了，方丈不得不狠下心答应让他们试试。只是这几个少年的要求却很奇怪，他们不要润笔之费，只要求在他们作画的七天之内任何人不许来观看，甚至连饭都不用送。”
老和尚咳嗽了两声，接着道：“一天过去了，接着是第二天、第三天，眼见着六天已过，白鹤壁那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方丈一则挂记着壁画的进度，二则担心那几个少年饥饿过度，于是派一个小和尚提着食盒爬上位于山顶的白鹤壁，可还没等他走近，就见七只白鹤从院落中飞出，直直冲入云霄。吃惊的小和尚急忙跑了过去，却见壁上山水延绵，如九州天下落入画间，其神韵与颜色都让人心荡神摇；而众罗汉和佛祖则栩栩如生，宝相尊严。可惜的是壁画的一角因为有人提前打扰没有完工。后来方丈请那位耽于美酒的画家来把画补全，没想到那位画家在看到壁画的一瞬间竟愣住了，半晌才大叫着‘非我凡夫俗子所能及也’，惭愧得怎么也不肯提笔修补。于是壁画就留了一角，因为它是仙鹤所画，所以称之为白鹤壁。”
他笑着捋了捋胡子，“从那以后，朝云寺就渐渐开始闻名于天下，香火也逐渐旺了起来，后来老方丈靠施主们的帮助，在白鹤壁那里盖了法华殿，而朝云寺的地位也逐步稳固，成为天下最负盛名的寺庙。”
碧井听得入了神，见老和尚摇头晃脑，只顾得意却忘了往下说。不由把他急得倾了身子，急急地问道：“后来呢？”
“呃，”老和尚的笑意顿时纷纷藏进了脸上的皱纹里，“后来，唉，后来因为大家总觉得白鹤壁的那块留白是个遗憾，于是几十年后，到底请来几个有名的画家把它给补齐了。谁料到就在补齐那晚，法华殿烈焰冲天，就这么毁于一旦。你们现在看到的法华殿，其实是后来重建的。”
坐在垫子上的太子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问道：“那白鹤壁现在怎样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叫人听了莫名的信赖，曲柳用余光打量着他，只见这位年轻的太子面相亲切，目光平静而睿智，倒与老皇帝如刀锋般的威严截然不同。
老和尚遗憾地连连叹气：“还能怎样，烧了，全烧了。只留下隐隐约约的几角图案，也没人敢再去修补，曾经名满天下的白鹤壁被遗忘在新修的法华殿的角落里，说起来也真是可惜。”
他正感叹着，忽然屁股下的垫子猛烈摇晃起来，一屋子的平静像是被砸得粉碎的瓷器，飞散着迸溅开来。屋子剧烈震动，香案咣当一声倒下，铜炉骨碌碌地从上面摔下来，倾了一地香灰，屋里的人急忙抱住红漆柱子，可就连柱子也抖动个不停。窗棂嘎吱吱地哀叫，有巨大的吼声越过窗棂猛地闯了进来，野兽般想要把每个人的耳朵挠碎。
“保护太子！”门外的侍卫们纷纷冲进来，嚓地拔出腰边利剑，护着太子将其围在圈中。
天地似乎都要颠倒了，屋外间瓦片落地时碎裂的声音响得噼里啪啦，刺激着人们本来就紧张的心。
“不行，这屋子不能待了，要赶紧出去！”贺川拉起身边的老和尚，在震动声中对着太子的侍从们大喊：“要塌了，快跑！”
可那群侍卫却似脚下生根一般紧扎在原地不动，方正的脸上写满视死如归的坚毅。贺川一愣，却见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太子正捂住胸口，蜷缩成一团，虽然巨大的震动掩盖住他的喘息声，但他胸口急促的起伏却说明了他的痛苦。
“出去不得！”身边的老和尚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哑着嗓子摇头：“出去就更活不成了！”
他的举动弄得贺川束手无策，正焦急间，原本好端端的碧井竟也跪倒下来，一头扎进朱儿的怀里打着哆嗦：“朱儿姐，痛、心好痛！”
朱儿惊异地一下下抚着碧井隆起的脊背，可依旧缓解不了他的痛苦。靠着柱子的曲柳若有所思地把目光从太子转到碧井身上，再抬头看看已经摇晃开来的窗子，只见窗外的法华殿红光冲天，忽然，一箭火舌从殿脊上蹿起，竟向着窗户直奔而来！
曲柳瞪大眼睛，火舌映在她的瞳孔里，由远及近，刹那间在她的眸中燎起一片火海！
“贺川！”她的吼声提醒了愣在那里的男子，让他赶在火箭射入屋前张开一片水幕，屋内温度霍然升高，到处都是水火相撞的呲呲声，眨眼间水幕落了下去，而火舌也化成了白烟，充斥在整个屋间。
地动山摇的晃动停止了，而法华殿的红光也随之熄了下去，老和尚一个踉跄委顿在地，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无意识地念佛。过了好久，太子和碧井也有所缓和，抬起蜡黄的脸慢慢匀着自己的呼吸。
曲柳与朱儿对视一眼，竟发现彼此的额角间都挂上了细密的汗珠，而贺川则湿淋淋地靠在柱子上，累极了般气喘吁吁。
“贺兄，你？”因为贺川的另一个身份是御前侍卫，所以护住太子的侍从认得他，那领头的袁瓷不敢置信地瞪着眼，让疲惫中的贺川心中大呼要命。
“嗯，其实，其实……”他结结巴巴地想着说辞，“其实是曲小姐临行前给了我一张符咒。”他抬手擦了把正在滴水的鬓发，不自然地笑着，“刚好派上用场。”
袁瓷回过头来求证般望着曲柳，曲柳微微点头，换来他如释重负的表情。于是他蹲下身子将太子扶到座位上，开始与手下给太子倒茶压惊。曲柳与贺川交换了个眼色，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贺川是鲛人的事情，数遍全国上下，恐怕也只有自己与朱儿知道真相了。
“这就是法华殿的异象吗？”朱儿一边抚着碧井的脊梁帮他顺着呼吸，一边抬起头来望着曲柳，“看起来很不好对付啊。”
曲柳环视一周，见已经东倒西歪的屋子和人，忽然就觉得太阳穴处涨得生疼，事情，似乎真的很棘手……
六
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巨大的如来佛像端坐在殿中，善目慈眉，俯视着芸芸苍生。这里曾是帝国中香火最旺的地方，可如今却冷冷清清，只有大盘的供品摆在那里，少了往日祈福的喧嚣。
老和尚哆哆嗦嗦地引领着曲柳慢慢走过，这里早已无人敢来，他如今也是硬着头皮，心里早就不知念了多少声佛，期盼快一点离开。却不料曲柳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惹得方丈暗自叫苦。
“请问方丈，能带我去看看白鹤壁吗？”
“这、这，好吧，曲小姐请跟我来。”说着他引着曲柳绕过佛像的后身，吱呀呀推开隐藏在后面的一扇褐色木门，曲柳撩起轻盈的裙摆跨进门槛，只见长十丈的墙壁延伸出去好远，只是墙上泛着烟色，有些地方还隐隐发着霉，早就失去了往日艳丽的色彩。
曲柳的手轻轻放在墙上，边走边抚摸斑驳的墙皮，残留的图案从她手掌心掠过。老方丈心惊胆战地看着她的动作，生怕出了什么差错，他抬手抹抹光头上的汗珠，说起来他这个方丈当得很不容易，去年真正得道的师兄圆寂，才轮得到他来坐这个位子，没想到竟然出了如此怕人的事情，唉，若是师兄还在的话，恐怕事情就会完全两样吧。
“请问大师，这残画的一角画的是什么？”
曲柳清丽的声音打断了老方丈的沉思，他凑过去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墙上的残图，“这，老衲也有些不清楚，其实我进寺时，白鹤壁早已经烧掉了，所以也不知道原本壁画上有什么东西。”
曲柳闻言沉吟了，她用手摩挲着图画，只见画中的神像似隐在云山雾海之中，可她的手底却感受到了无穷的力量，似乎有什么东西号叫着要挣破束缚，又似有什么想要冲向苍穹展翅欲飞。
“奇怪。”她喃喃着，佛家经典中有什么神具有如此破坏性的力量呢？
“方丈，我们走吧。”她的话让方丈如获大赦，连忙引着曲柳匆匆踏出殿外，那焦急的样子简直像是要从野兽的肚子中逃命似的。跟着他身后的曲柳暗自笑着，可也忍不住在踏出法华殿时与老和尚一样长长舒了口气。
“曲小姐，你看这法华殿。”方丈满怀希望地看着她，这个女子是皇上亲自派来的，听说在祭天大典那日还接了仙子的琴，不知她是否能够解决朝云寺的危机。
“我也不太清楚，”曲柳的话浇灭了方丈的希望，“不过大师，这朝云寺里有藏经阁吗？”
“藏经阁？有、有，曲小姐还有什么吩咐，请尽管跟老衲讲。”
“去把跟我来的那些人叫来，顺便，请太子殿下也到藏经阁来一趟吧。”
七
躲在层层叠叠的书架后，碧井伸头瞧了瞧前面正在聚精会神翻书的一群人，只见男男女女、皇子士兵一个个都低着头翻着佛家经典，想从里面寻出什么踪迹来。碧井到底是少年人的心性，见没人注意他，便缩着肩膀偷偷一笑，随后自衣服的下摆伸出一条龙尾来，从书架上卷下一本书刷刷刷翻得风吹一般快，书页在他的尾巴下跳舞，无数的字迹影子般从眼前闪过，可他根本没有留心看到了什么。
“哎呀！”忽然尾间传来一阵疼痛，就好似让什么狠狠咬了一口，碧井立刻弯身抱着自己碧青色的龙尾叫唤起来，惹得那边的人都从书中抬起头来，幸好有书架挡着，才暂时没让人瞧出破绽。
那厢曲柳倾着身子，见碧井表情痛苦，忽然想起昨晚太子与他齐齐握住心口叫痛的情形来。奇怪？她心中暗忖着，那时看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同时袭击了两人，可为什么是他们俩呢？他们一个是身为储君的人身，一个是长在井里的小龙，没有丝毫的共同点，为什么单单是这两人，而不是其他人受到袭击？
想到这儿，疑惑的曲柳站起身走过层层书架，曳地的裙子滑过佛殿褐色的地板，停在碧井身边。
“呃……”抱着龙尾的碧井惴惴不安地抬起头来，不意外地看见曲柳瞪他的眼神，还没等自己告饶，一个指头就狠狠地戳上额头，“收起来！”
碧井鼻子里抽泣了一下，不甘愿地将龙尾在地板上摆了两摆，这才变成穿着靴子的两条腿坐在那里。
“曲柳姐姐，”他指着书撅着嘴抱怨，“书里的字咬我！”说着张大嘴做了个咬的动作，把白亮亮的贝齿磕得咔咔作响。
字咬他？曲柳好奇地挑了下黛眉，俯身捡起碧井身边的书，只见那页写着的是佛家的天龙八部：一天众、二龙众、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奇怪，很平常的记载啊，从里面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怎么回事？”太子也不徐不疾地踱了过来，稍稍弯身盯着碧井，眼睛里全是亲切的关怀。
“没事的，殿下，只不过是我弟弟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
“嗯，”太子点点头，“这藏经阁里到处都是书，有个把虫子也不奇怪……”话没说完，窗外传来的对话声就将几人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侧耳细听，似乎是两个和尚气喘吁吁地跑到藏经阁的楼下，向守卫的士兵求助。
“几位军爷，寺外来了个卖身葬父的小姑娘，怎么也赶不走，快帮忙去看看吧。”
太子与曲柳对视一眼，交换着彼此心里的疑惑。要说以前这朝云寺的门前确实经常有人求助，毕竟这里出入的都是善男信女，在寺外看到有落难之人，出手相助的也不少。可现在的朝云寺说是重修，根本没有半个进香之人，在寺外求助哪里有什么用处。
正在二人疑惑间，倒是碧井好奇地一骨碌爬起来，也忘了尾巴痛，一边走一边嚷嚷着：“卖身葬父，我以前光听人说过还没见过呢，这么稀奇的事一定要去看看！”
曲柳在他身后无奈又宠溺地摇头笑着，跟着他一块儿走出藏经阁。也罢，翻了这么长时间的书眼都晕了，出去明明目也好。只是没想到身后的人见曲柳和太子也向外走去，连忙呼啦啦站起来，一群人随侍跟到了寺庙之外。
那朱漆大门的槐树下坐着一名哀哀哭泣的小姑娘，只见她身着孝服，乱蓬蓬的头发上插了一根枯草，正在恳求赶她走的几个和尚。
“大师父发发慈悲，让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吧，就一会儿，我只求把我爹葬了。”说着便号啕起来。
“告诉过你朝云寺在重修，没有人来烧香，施主你还是别处求助吧。”几个和尚见此情景头痛得不得了，现在的朝云寺是人见人躲的地方，再说这女子也不知是什么来历，虽说太子在此的消息封锁着，可万一她是个刺客，便是全寺上下掉脑袋的事啊。
那瘦骨嶙峋的女孩苦苦抗拒着和尚们的驱赶，忽然看到太子和曲柳锦衣华服地出现在大门里，忙抢上一步跪在石阶连连磕头：“老爷、夫人，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我不想让我爹变成孤魂野鬼！”她咚咚咚地磕着，几下就把额间的皮肤给磕破了，血滴顺着鼻梁蜿蜒滑落，啪的一声砸在雪白的石阶上，摊出一圈红晕来。
太子身边的士兵见她近前，冲上前去拔出半柄宝剑护住主子，兵器的寒光把这姑娘吓得目瞪口呆，脸上挂着泪痕与血痕呆呆地瘫坐在那里。
“算了，”太子一挥手，侍从们便警惕地把剑回鞘，只不过手还按在剑柄上随时准备着，“她也是一片孝心，给她些钱去葬父吧。”
得了命令，太子身边的袁瓷便从怀中掏出几片金叶子丢在石阶上，那瘦弱的女孩儿手忙脚乱地捡起金子胡乱往怀里塞着，接着又狠狠地磕了几个头：“谢谢老爷、谢谢夫人，愿老爷和夫人福如东海，子女成龙，长寿百岁！小女子愿做牛做马服侍二位！”
太子听着她那不明就里的胡言乱语，倒也不去纠正，却扫了眼曲柳秀丽挺拔的身姿，抿唇笑了笑。反倒是曲柳皱紧眉头，正要说“我还没有那个福气”，忽然间就顿住了，那女孩的话在她的脑海间回荡，似乎有什么线索就要呼之欲出。
“小姑娘，你刚刚说什么？”
一脸菜色的女孩儿眨巴着眼睛望着面前美丽的女子，似乎被震慑住了似的，连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我、我说愿做牛做马服侍二位。”
曲柳摇摇头：“不是这句，是前面的那句。”
“愿老爷和夫人福如东海，子女成龙，长寿百岁。”
“子女成龙，龙？”曲柳低头喃喃着：“太子、碧井，龙。难道，难道是迦楼罗？”
碧井听见自己的名字，好奇地把头伸到曲柳颊边，“姐姐，你唤我有什么事？”
曲柳抬起手掌把他那调皮的面庞推到一边，打量了一眼那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她太瘦了，反倒看不出年龄。不过若是真的如自己所想，那这个姑娘也算是立了大功。于是她转头向太子笑道：“殿下，这女孩儿也怪可怜的，葬了父以后看样子也没钱生活，不如您带去让她做个粗活，也强似落入风尘。”
“曲小姐想得周全，不过我那里规矩甚严，这姑娘就赏给你吧。”
“也罢，待我调教好了再送还给太子也不迟。”说着，她吩咐一名兵士把面露感激之色的女孩送到曲府，自己则回身向寺里走去。一旁的太子见她步态轻盈，看上去就像卸下一身重担似的，不由好奇道：“刚刚听曲小姐念叨什么迦楼罗，难道是发现线索了吗？”
曲柳微笑着环视了一眼侧耳倾听的众人，故意问道：“各位知道佛教里迦楼罗的传说吗？”
“迦楼罗？天龙八部之一，原形是金翅大鹏的那个？”到底还是太子学识广博一些，曲柳点点头，接着问道。
“那大家知道迦楼罗以什么为食？”
这回老方丈开口道：“老衲记得，迦楼罗最喜吃的应该是龙吧。”
众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龙本为万灵之尊，这迦楼罗竟然吃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没错，我怀疑白鹤壁上的残画正是迦楼罗，以前那壁画里有山有水，画中的神祇自然会从画中天里找食物，可自从壁画烧毁之后，只留下一幅迦楼罗像，日久天长它吸收日月灵气，再加上饥饿难耐，终于修炼得能将魔爪伸出画外，所以那晚法华殿异象时太子才会心口疼痛，未来的九五之尊也是龙种，自然是迦楼罗袭击的对象。”
周围的人张大嘴听着曲柳的话语，贺川和朱儿还好，袁瓷那些侍从却似乎被这番话把魂魄震到了九霄云外，半晌也反应不过来。
“那，这位小施主又是怎么回事？”老方丈指着碧井，这男孩和太子当时的反应一样，难道他也是龙种不成？
“他？他的曾外祖母那辈算是皇亲吧，只是血统隔得太远，家道中落了而已。”曲柳顺口胡编着，惹来朱儿一记斜睨。曲柳装作没有看见，若无其事地转过脸。要说她这个丫鬟样样都好，只是脾气怪了些，难道她能直说碧井是一条成精的小龙不成？迦楼罗喜食龙，连书中提到他的名字时都会咬人，所以碧井才抱着龙尾巴叫痛，更何况是修炼了几十年的壁画神祇了。不过幸好时间还不算太长，这迦楼罗的修为还没有高到能真正作恶。
“若是曲小姐所言是真，那又要拿这迦楼罗怎么办？”
曲柳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却向太子道：“民女想请太子下旨，召集天下有名的画师到朝云寺来。”
“哦？”太子看着她的脸，饶有兴趣地问，“这是为何？”
“自然是……重画白鹤壁！”
八
朝云寺有好久都没这么热闹过了。白鹤壁被烧毁的地方重新粉成白墙，留给宫廷的画师们挥毫泼墨，单留迦楼罗的残画注视着忙碌的人们。画中的神祇瞪着大眼，看着画师的徒弟们颠着小步，来来回回地调着颜料，还有的蹲身在桶里涮着毛笔，把原本清澈的水卷起彩色的旋涡。
太子与曲柳踱了进来，画师们慌忙跪了一地，跪得膝盖上都沾满了朱砂，太子呵呵一笑，连忙吩咐不必多礼。他打量着重新焕发光彩的画壁，只见青山秀水，云雾连绵，无数条龙或在云山上露出首尾，或在碧海间嬉戏玩耍，可奇怪的是那些龙虽然栩栩如生，可却都是有目无睛，让整幅画失色不少。
太子摸着还有些微湿的画壁，不由好奇：“这些龙，为什么没有画眼睛呢？”
“启禀殿下，”一名画师走出来恭敬行礼，“画龙不画睛，是曲小姐吩咐的。”
太子把疑问的目光转向曲柳，曲柳微笑着，“不是有成语云：画龙点睛。我是怕画师们的技艺太高超，一旦这些龙从墙壁上腾入空中，那岂不是不好办？”
她打趣的话惹来画师们一片笑声，在场的人都以为这是一种巧妙的恭维，只有太子与曲柳相处了几日，知道她定藏着什么计划。所以趁画师们又都埋首作画，太子悄悄附在曲柳耳边轻声问道：“曲姑娘，你到底是何用意？”
曲柳微微斜头，目光与太子撞在一处，两人靠得太近，她似乎能看到太子眼中流溢着与平时不一样的光彩。
不动声色地撤开身子，曲柳也压低声音回道：“殿下且静待，等整幅画完工后自有分晓。”
不知是壁画有灵还是天公保佑，画师作画的几天之中，法华殿竟再也没有出现异象，所以不到五日所有的画作就完工了。只是那些龙依然没有眼睛，就在阖寺上下都万分奇怪时，曲柳在第六天的上午款款跨进法华殿，身后跟着的贺川手里捧着一个瓷碟，碟子上还放着几颗五彩的石头。
“这是什么？”袁瓷好奇地走过去，把石头放在手中掂着，只觉得触感冰凉润滑，似乎是材质良好的玉石。
“补天的五彩石。”
“啊？”盯着贺川，袁瓷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本来法华殿的事情就够奇怪了，可等曲柳带着一帮人来了之后，事情就向越来越诡异的方向发展。五彩石？女娲补天的五彩石？
似乎看透了他的猜想，贺川点头道：“你猜得不错，这是女娲补天时用的五彩石，出产在玉湖的岸边，那玉湖原本就是画白鹤壁的七位少年的老家，你不知道，为了弄到这几块石头，我这些天可费了不少周折！”
“所以？你打算用它们干什么？”
“不是我打算，是曲小姐说要用五彩石做颜料，给壁画上的那些龙点上眼睛。”
将石头抛还给贺川，袁瓷使劲咽了口唾沫，阻止有什么疯狂的喊叫从自己的嗓子里迸出来，这都是哪里来的旁门左道，简直是闻所未闻！
看着他失魂落魄地走开，贺川向他投注了同情的一瞥，也是，普通人听到这些奇异的事情，能像袁瓷的反应已经很不错了。刚想上去安慰几句，碧井却拿着几管毛笔兴致勃勃地闯了进来。
“曲柳姐，给你笔！”
曲柳见他进来，一双秀目霍然睁大，“不是不让你进来吗，你和太子都不能靠近法华殿！”
碧井嘟着嘴抱怨，“我好奇嘛，这么多龙，等你把它们点睛点活了，说不定我还能认个兄弟什么的。”话音未落，那壁画忽然摇晃起来，有直冲云霄的吼声从迦楼罗的嗓子中冲出，急得曲柳使劲推着碧井。
“出去！除了贺川外，其他人都出去！”
一行人见识过迦楼罗发威时的情形，也不敢说什么，急急低着头向外逃命。一口气逃出法华殿蹿上了钟楼，见太子与几个侍从早已等在那里，人们远远地眺望着法华殿，只听吼声渐弱，也不知曲柳是怎么安抚迦楼罗的。约莫过了三炷香的工夫，忽然有五彩的颜色从殿脊上散开，像是正月里爆开的烟花，灿烂而绚丽。接着豪放的哈哈大笑的声音响彻天地，那声音撞进楼上的巨大铜钟里，发出嗡嗡的回响。
袁瓷一手按着胸膛，一手死死把住钟楼摇晃的栏杆，脸色煞白，“那、那是什么声音？”
被曲柳安排保护太子的朱儿斜睨了他一眼，在震动中若无其事地回答：“好像是吃饱所以满足的大笑。这样说起来，我们家小姐应该得手了，用活了的画龙喂成精的画神，真是妙啊！”说着她轻轻地鼓了几下掌，掌声在笑声中几乎微不可闻，却让太子与侍从们都回过头来，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看我干什么，从她要在壁上画龙时，你们就应该猜到了不是吗？”
袁瓷对着这美丽又诡异的丫鬟，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道：“妙，确实是妙，好奇妙的旁门左道……”
九
皇上的寝宫与大殿的风格截然不同，眉目清秀的小太监拿着拂尘侍立在旁边，宫女们弯着纤细的腰肢去点桌上的龙涎香。太子毕恭毕敬地站在华美的地毯上，等皇上读他的奏章。
缓缓地合上奏折，皇上饶有兴趣地问：“那女子真的有这么奇？”
“启禀父皇，此事是儿臣亲眼所见，所奏句句属实千真万确。自法华殿现了五彩光之后，白鹤壁的异象就消失了，儿臣进去时，只剩一根金色的羽毛落在地上，曲柳说这段公案已经了结，朝云寺可以重新开放了。”
“羽毛？那是什么？”
“这……儿臣没有细问，听她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皇上点了点头，“皇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朝云寺的事且告一段落，我让黎画师送去的画像你都看了吗？选太子妃可是关乎我朝今后的大事，未来的皇后也要我儿喜欢才行。”
太子闻言低头，半晌不言一语，黎画师送来的画像他早已阅过，只是……
“难道你还有其他心仪的姑娘，对着父皇不必害羞，尽管说就是了。”
太子沉吟了一会儿，与曲柳相处的这些天，让他感受到了她极为特殊的魅力，博学却又勇敢的神秘女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太子偷偷抬眼，见皇上满面春风，于是深吸了几口气，鼓起勇气道：“曲柳。”
合上奏折放到案几上，皇上背着手走到自己儿子身边，细细打量了他几下，忽然笑道：“其实为父这两天有个想法，朕打算把镇守边疆的罗将军调回到京城，让他在礼部任职。”
一头雾水的太子不明白父皇为什么忽然转了话题，一时间竟接不上话来，就听皇上继续道：“然后把礼部的方侍郎派到军前，让他坐镇前锋将军，你看怎样？”
皇上的这个想法简直是莫名其妙，太子不得不弓身答道：“父皇，方清兴饱读诗书，通晓礼制，在礼部任职正好能让他发挥才能；罗天德久经沙场，边疆的异族正是因为他才不敢进犯。若是把两人对调，恐怕……不合适吧。”
“原来皇儿也认为不合适，”皇上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正是朕要说的，合适的人需要放在合适的地方。那曲柳身怀绝技，看起来也颇为忠心，若是用得好，将来能帮你守护黎民百姓。可她却不适合关在深宫，难道你要让她用那些异术来管理后宫妃嫔？”
“父皇！”
皇上摆了摆手，“不必多说，她可以为臣，却不能做妻。你若是得空，赶紧从画轴里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对了，顺便去问问曲柳，她打算怎么给仙人送来的凤尾琴续弦？”
“要怎么给凤尾琴续弦？”
从书卷中抬起头来，曲柳重复着朱儿的问题。见她一脸急色，便笑盈盈地安慰，“你以前是最沉得住气的，怎么这次反倒着急起来？来，坐下来喝杯茶，看会儿书，难得刚处理好朝云寺的事，你何苦又要让我心焦呢！”
“小姐！”朱儿一把夺下她手中的书，气鼓鼓地瞪着她，“我还不是为你着急，圣旨已经下了好几天了。连太子都差人来问过几次，你在这里按兵不动，还想不想要身家性命了？”
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叹了口气，曲柳拉着朱儿将她按进座位中，“你别着急，坐下来听我慢慢说。”
投进窗棂里的日影在她的讲述中一点点地移动，从地上攀着木架，慢慢照亮了屋角放着的玉色瓷瓶。待小丫鬟推门送茶时，口干舌燥的曲柳连忙拿起一杯放在朱唇上，一饮而尽。
那小丫鬟见曲柳口渴，连忙又给她斟上一杯。曲柳见这姑娘灵活，不由抬头多瞧了几眼，隐约间竟有些面熟。
“你是……”
“你还真贵人多忘事啊，”朱儿接过丫鬟手里的茶递给她，“她是上次你从朝云寺救的那个卖身葬父的姑娘，怎么，梳洗干净你倒不认得了？”
曲柳恍然大悟，她上下打量着那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见她养了几日，面上的菜色已经褪去，脸颊上也微微有了肉。细看上去五官秀丽，竟和自己有四五分相似，不由得就来了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姑娘急忙跪下，“回恩人的话，我叫招弟。”
“招弟？那你招来弟弟了吗？”
小姑娘表情一黯，“我娘在我一岁那年就去世了，只剩我和我爹两个人过活。”
“既然招不来弟弟，就改个名字吧。”曲柳拉起她，见她乌黑的头发如缎子般光亮，竟是比自己的秀发还要漂亮出许多，“这么美的头发，叫灵缎怎么样。”
“多谢恩人赐名。”见小姑娘又要下跪，曲柳连忙挡住她，“行了，你先下去吧。”
朱儿望了望小丫鬟远去的身影，“不是说调教好了要送还给太子吗，怎么你先把名字擅自给取了呢？”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眼前最重要的是得给太子去封信，问问他我那续弦的想法是否可行。朱儿，你来研磨。”
朱儿答应一声，挽起绯红色的袖子忙碌起来，曲柳蘸墨沉思片刻，娟秀的小楷便开始从她笔端生出：
龙降皇族，其飞若临九天，是皇也。故伽罗窥伺，法华异象，转眼为尘矣。今逢太子，目睿心平，抱沧海而含万民，上承天命，下续皇朝，云端殿现，皆因于此。
笔尖停顿了一下，曲柳抿唇蘸墨，接着俯首刷刷写道：仙人霞帔，遗我断琴，其木苍苍，其弦流光，此古琴者，名唤凤凰。续其断弦，唯取凤命帝后丽发，着国手弹奏，响太平之音，传长治之歌。妾闻太子选妃，愿为一往，试秀女乌丝，补仙人遗琴，待完璧后，奉上云霄，以求国泰民安，天佑我朝。
十
七月艳阳，当头高照，照得风也钻进酒肆中，一边给人送爽一边偷听人们嘴里的各种消息。这些日子以来，大家最愿意谈论的就是云中殿和太子选妃的事，听说这次的选妃与往日大大不同，因为云中殿的仙子送下来的琴是凤尾琴，需要人间之凤的秀发做弦修补。这人间之凤，肯定就是皇后，不过当今的皇后早已去世多年，皇上夫妻情长，虽后宫三千却不再立后。所以修补断琴的重任就落在未来太子妃的身上，也就是说，到时候哪位秀女的头发镶在琴上能弹响，谁将来就能母仪天下。只不过奇怪的是，这续弦之事竟不在皇宫里举行，太子突发奇想，忽然要到曲府里一试琴音，因为曲府的主人，正是那日接了仙琴的女子。
大家一边嘈杂地喝着酒，一边胡乱嚷嚷，你争我夺地说个不停，似乎待选的皇后是自家女儿似的。而就在民间酒肆热闹非凡之际，曲府里早已是宾朋满座，十几名大家闺秀被带到装饰一新的花厅，正惴惴不安地等待命运的垂青。
锋利的剪刀从她们的秀发上小心地掠过，几缕乌丝应声而落，侍女们把剪下的头发安置到锦缎铺就的托盘中，恭恭敬敬地从珠帘中递了出去，珠帘外早有等候多时的小太监接手，于是少女的秀发就被接连送到太子身边，由太子亲自监督着匠人将弦续好。
这些秀发早已按照女孩儿们摇签的顺序给编上了号，蒙着眼睛的宫廷乐师被带到琴边，修长的指头放在弦上轻轻一拨，却是暗哑无声。这厢立刻就响起太监那尖利的声音：“一号无声，撤弦！”
此时整府里都安安静静，下人们屏息凝气，达官贵人也是默待消息。太监那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一经响起，厅堂里候着的刘府女儿霎时红了眼眶，握紧裙子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旁边的女孩纷纷将目光投来，或同情或庆幸或冷笑，表情不一。
“二号暗哑，撤弦！”
“三号绷断，撤弦！四号撤弦！五号撤弦……”
太监不带感情的声音让花厅里气氛越加紧张起来，被撤弦的女子泪珠满面，还有一位甚至晕倒过去，被奶娘急急地扶走。而剩下的姑娘则咬紧牙关等待，淘汰的人越多，她们就越有希望。
终于，一阵悦耳的琴声淙淙流淌出来，如玉石般击打着人们的耳朵。
“十六号凤音，留琴！”太监的声音也带上了几丝激动，于是愈加刺人耳膜。珠帘被哗啦啦掀开，几名宫女从帘中快步而来，“十六号是哪家闺秀？”
齐府三小姐恍恍惚惚地站起身，那长久的美梦一旦成真，反倒让人不敢相信。
宫女们在她面前纷纷跪下，“请贵人移步，由曲小姐为您亲奉凤钗。”
她晕晕地跟着宫女们离开花厅，徒留一室艳羡嫉妒的目光，关乎皇朝命运的太子妃遴选就这样落下帷幕，而剩下的大事，就是重新举办祭天大典，将修好的琴奉还给云中殿的仙人了。
“昨儿你奉钗时，看见齐小姐长得什么样子了没？”朱儿解下曲柳发髻里的最后一根珠钗安放在首饰盒内，就见镜中的曲柳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也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只是一脸想与睡梦缠绵的表情。
“先别急着睡，”朱儿好笑地扯住她的衣袖，“齐府下午差人送来两箱金玉，我从里面选了几件上好的，你来瞧瞧。”
“明儿再看吧，这几天实在是累得不行，后日还有祭天大典呢，你让我养养精神。”说着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就想往闺帐中走去。还没触着那软软的床铺，却听大门咣当一声，却是灵缎那丫头整个人栽了进来。
“小姐、小姐！”她膝行着爬到曲柳脚边揪住她的衣襟，满脸惊慌，“我、琴室、琴弦断了！”
虽然她的语言破碎不堪，曲柳却一下子明白过来：“你说什么？你把琴弦给弄断了？”
“奴婢不是故意的，我刚刚去打扫琴室，见弦上积了点灰，只是轻轻一摸，那弦就全断了！小姐，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啊！”
她在曲柳脚下不住地磕头，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望着那张惨白的小脸，曲柳反倒冷静下来，她蹲身扶住灵缎的肩膀，“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没、没有人，我刚一闯祸，就吓得跑过来了。”
“好，”盯住灵缎的泪眼，曲柳一字一句地吩咐，“现在听我说，你没弄断琴弦，也没进过琴室。明日那琴会完好无损地放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明白吗？”
“啊？”
“现在回房，好好睡一觉。”说着，将食指放在她的额间，默念了句什么，那可怜的女孩儿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脸迷茫地走出了屋子。
朱儿连忙上前几步，见庭院里没有他人，小心地将门掩好回身，“这是怎么回事？”
曲柳一脸疑惑地坐在桌旁摇头，奇怪得很，那弦镶好之后已经涂上了一层特制的桐油，为的就是让其牢固耐用，按理说不可能一碰就断。可是灵缎也犯不着冒着杀头的危险，去故意割断那琴弦啊。
“为今之计，只有夜行齐府一次，取了齐小姐的头发重新续弦。”朱儿说着，打开衣箱从最底层拽出套夜行衣来，“小姐，你跟我同去吗？”
“慢着，你让我好好想想。”曲柳的食指叩着桌面，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续弦，为什么是续弦？难道，灵缎？”她猛然抬头，“朱儿，你先去取灵缎的头发来试试，她中了符咒，现在应该睡熟了，小心别惊醒她。”
虽然对曲柳的行为疑惑万分，可朱儿依旧听命行事，没想到当她和曲柳忙碌了半宿终于将弦接好时，那凤尾琴竟然奏出了如仙乐般让人沉醉的声音！
半跪在琴旁，朱儿瞠目结舌地望着曲柳，这可是丫鬟灵缎的头发啊，怎么可能奏出比未来太子妃更美的音色呢？
“只有一个解释，”曲柳从弦上轻轻抬起手指，“齐小姐的皇后，恐怕坐不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刻了，会有人取而代之。”
“你是说……灵缎她？”
“朱儿，你知道续弦是什么意思吗？”
“断弦重续啊。”
“不错，可续弦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续弦男子丧妻后再娶。这些天我一直疑惑，仙人为什么会送一架断了弦的琴让我修？现在想想，若是没有这把琴，我就不会被派到朝云寺，不到朝云寺，便不能遇到走投无路的灵缎，这个孤女恐怕就会流落风尘，如此看来，一切都是天意。”
“天意？”朱儿品咂着这个词，苦笑一声，“那现在怎么办？”
“别透露风声，灵缎应该已经不记得自己把弦弄断的事了，这世上知道真相的只有你我，所以不如将错就错，后日就把这琴送还给仙人。”说着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月光洒在她的身上，无端渲染出一种神秘来，“另外，祭天之后给灵缎请个先生，教她琴棋书画吧……”
前段日子祭天大典时还是风和日丽，可这次送琴的吉日选定得却并不如人意，文武百官站在祭坛下，仰头望着滚滚黑云，只见霹雳如惊蛇般游走，隆隆的雷声盖住了琴音。
倾盆大雨眼看降至，若是皇上和百官被淋成个落汤鸡，可不是什么吉兆。太子急急地从皇上身边走到祭坛中央，在狂风中扯着嗓子大声问：“曲小姐，你看怎么办好？”
曲柳望了一眼正在努力弹奏的乐师，他此时奏的是一曲山间流水，悦耳的音色根本压不住雷声。
“我来！”一下挤走乐师，曲柳四指猛地一拨，亢奋的战曲呼啸着直上九霄，乌云霎时从中间翻开，众人简直能够看见云梯正努力地想从乌云后钻下来。
可压顶的云马上重新闭合，苍穹仿佛变成锈色的铁锅，凡间被紧紧地扣在里面，任谁也无法突破。风云变色，祭坛上飞沙走石，就算太子努力地挡在曲柳身前，可小石头依旧噼里啪啦地砸在琴上，扰乱了她的弹奏。
祭坛下的方清兴与驸马等人心急如焚，却又帮不上忙，只能连连问：“朱儿，这是怎么回事？”
“雷公布雨，看来云上殿的仙子也没有法子啊。”正说着，只见曲柳起身向太子说了句什么，那太子与乐师便急匆匆地退了下来，而祭坛中央的曲柳却从袖子里掏出一件什么东西。
“她要干什么？”方清兴踮起脚，努力想从昏暗的天色中看清楚曲柳的动作。倒是朱儿眼尖，发现曲柳拿出的是一根金色的羽毛，震得她立刻高声尖叫：“退后！所有人马上退后！”
此时太子也领了大批的侍卫，将百官潮水般向后赶去，直撤出去有半里远才停下。驸马也顾不得礼仪了，仗着身材魁梧拨开众人闯到太子身边，“她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太子吁吁喘着急气，往日的平和荡然无存，“她说她要召唤金翅大鹏，亲自把琴送到云上殿去！”
“金翅大鹏？”驸马倏地回过头去，就见朱儿在人群中努力地张大嘴，可风刮走了她的声音，只留下清晰的口型：“迦楼罗，原形就是金翅大鹏！”
驸马倒吸一口凉气，而此时祭坛中的曲柳正伸直了双臂，向着天空高声呼喝。霹雳龙枪般劈下，将汉白玉的祭坛砸裂成无数块大石，刹那间，有鸣叫从朝云寺的方向凌空传来，只见一只金色的大鹏贴着云层滑翔而来，它那巨大的翅膀阴影掠过人群，终止了人群的嘈杂，然后在人们呆愣愣地注视下停在祭坛上。
“柳儿！”方清兴眼见着曲柳抱起凤尾琴，从那巨鸟低下的鸟喙上跨了上去，随即整个人如骑马般坐在金翅大鹏的脖颈处。而那大鹏引颈高吭，似下一刻就要飞进布满闪电的乌云中。
“柳儿，下来！危险啊！”他急得瞪大眼睛，拨开拦住人群的士兵就要冲上祭坛。驸马一个箭步挡到他面前，大喝着拦腰将其抱住，“不能去！你想送命吗！”
“你放开！放开！”方清兴一介书生本无缚鸡之力，可此时却变得力大无穷，高大的驸马咬紧牙关抱着他，太阳穴都挣起枯枝般的青筋。正在二人纠缠之际，大鹏鸟缓缓地抬起翅膀，它腾空的力量带起强风冲向人群，把人群冲得顿时仰倒一片，哀叫与呻吟纷纷响起。而方清兴捂着后脑躺在冰冷的地上，绝望地看着半空中，那一只大鸟载着曲柳箭一般地冲入电闪雷鸣的阴云里，仿佛被什么巨兽吞噬了般，霎时不见踪影！
“柳儿！”他向着天空伸出胳膊，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可终于，无力地垂落下去……
鸣蝉直着嗓子在树梢喊叫着，叫得盛夏的中午越发燥热。在这样的天气里，能喝上一碗浮着碎冰的酸梅汤是最爽快不过的了。所以驸马咕嘟嘟地大口咽着，颈上的喉结上下起伏，也不管酸梅汤湿了前襟，撂下碗就过瘾地抹抹嘴，“哈，还是你们中原好，夏天有如此解暑的东西！”
曲柳见他喝得痛快，朝一旁的小丫鬟递了个眼色，那灵缎就连忙把另一碗奉到驸马面前。驸马接过碗忽而笑道：“我说曲小姐，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姑娘，瞧那眉眼，倒和你有几分像啊。”
他这话一落，正小口抿着冰镇酸梅汤的方清兴连忙抬眼仔细去瞧，倒把灵缎羞了个满脸通红。朱儿见状，把灵缎拉到身后藏起，“莫拿小姑娘开玩笑，她是小姐去朝云寺时与太子一同救下的。”
“哦，原来如此。”驸马点头道，“不过说到朝云寺，我听说那日祭典过后，白鹤壁上的迦楼罗像就凭空消失了。寺里的和尚都说那天只听法华殿里一声长鸣，忽然有金翅大鹏冲天而上，然后再也没看到它回来。”
“不回来岂不是好，它是西方的神明，得道后自然回西方去。”曲柳嘎嘣嘣地嚼着冰，口齿不清地回答：“省得皇上和太子整日担心，怕迦楼罗再要吃龙什么的。”
“再吃龙，你就和太子重去一趟法华殿得了，我觉得太子他巴不得呢。”驸马满面兴奋之色，屁股移了移靠近曲柳，“哎，我那天陪太子一同打猎，他跟我说那日法华殿起火，他眼看着火舌箭一样射过来，忽然你挡在他身前，让贺川用咒符救了所有人的命。太子说那一刻完全为你震撼了，因为他从没想到如此美丽的女子却有着那么强大的力量。”
“所以呢？”曲柳倾过身子斜睨他，“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驸马见状连忙讪讪地笑了两下，“我的意思是你确实身怀绝技，可也不能总以身犯险。你不知道那天把方兄吓得，我好不容易拦住他，腿都被他给踹青了。”
方清兴咳嗽两声，瞪了驸马一眼，而后放下碗语重心长地对曲柳道：“柳儿，圣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总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怎么行！”
摸着光滑的胳膊，曲柳无奈，“我也是没办法，若是不送琴，恐怕那首霞光诗就要一辈子写在我身上了，多难看啊。”
“怎么会难看！”她的话被门外传来的男声接去，“天下谁不知道曲家的博物千金是个美人儿呢，你说是吧，碧井？”话音刚落，就见贺川掀开帘子呵呵笑着走进来，身后跟着一直用手扇风的碧井，嘴里还不停地嚷着：“姐姐，热死了热死了，快把冰香点起来降降温。”
冰香？那是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都聚在曲柳脸上，对着众人殷切的期盼，她却遗憾地摇头，“早用完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受苦？灵缎，再去多拿些冰镇酸梅汤来，给二位客人解渴。”
“哎，好嘞！”碧井失望的样子逗笑了小丫鬟，她答应一声便向门外走去。这姑娘在曲府锦衣玉食地养了些日子，贫寒之色早已褪去，那秀丽的五官就如同明艳的花蕾，隐隐露出绽放的痕迹。
曲柳抿了口汤，让酸甜的味道顺着舌头冰进身体里，嘴角不由勾起微笑。解决了一切烦恼，与朋友们说说笑笑，这样的日子对于她来说，是真正的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