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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过去比现在强大得多。以至于让人顿生错觉,像是一个住在遥远星球的人,在回望曾经的尘世。”
在一封从住所发出的信里,D.H.劳伦斯向友人如此描述他寓居的化外之地,西西里小镇陶尔米纳。邮戳显示的时间,是1920年6月。
那年夏天,我的罗马朋友马里奥载着我们,在盘山公路上一圈一圈地向上盘旋,墨西拿海峡被我们远远地甩在后面,透过茂密的柠檬树,火山忽隐忽现。我想起两河流域,阿拔斯王朝在苏美尔人建起的高台上修葺的螺旋塔,哈里发们会骑上纯种阿拉伯马,沿着盘旋的台阶飞驰而上直到塔顶,为信众宣礼。而眼下,供我们驱策的马,是一辆普通的菲亚特轿车。
1950年代,那些《罗马假日》里开着小黄蜂的意大利年轻人已经开始结婚生子。为了让他们有个更舒适的代步工具,闻名遐迩的菲亚特500问世了。它甫一出现,街道、停车位,似乎意大利所有的公共设施都跟着这个尺寸规范起来。而在此之前,一直到19世纪,西西里的马路是真正的马路,是维斯康蒂的电影《豹》里所展现的那样,是为马车们准备的。这种19世纪的感觉,如今只能在离陶尔米纳西北20公里一个叫Savoca的村子还能看到,那里也是电影《教父》的取景地。现如今,此处成了一款旅游产品,你只要在网上预订了,到时候就会有人开着一款菲亚特500文艺复兴款,去你下榻的酒店接你,重走一次《教父》之路。
当一个叫科波拉的美国人在1970年代对陶尔米纳过于现代化的公路皱了皱眉头时,他肯定不会想到,四十多年之后,一个叫特朗普的美国人会因为这里的马路太窄向市政府表示抗议。
还好,2017年的G7峰会后来顺利闭幕。战战兢兢的市政府配合着特朗普先遣部队的要求,尽量把一些狭窄的地方拓宽。最终,他们总算成功做到让总统车队在会议期间畅行无阻。
但千万别以为陶尔米纳人没见过世面。在波利克拉底时代,这里已经是大希腊的一部分。除了最负盛名、坐落在悬崖边上的古希腊露天剧场,这里到处隐没着那个时代的遗存。若隐若现的埃特纳活火山,更是无法忽视的存在,几千年来与整座城市的命运绑在一起。注视着它,你会理解,什么叫敬畏、宏大和恐惧。在史诗《奥德赛》里,它是独眼巨人的老巢。当奥德修斯战败逃跑,巨人喷射出融化的岩浆,在其身后紧追不 舍。
在古希腊露天剧场的入口处,随便摆放着的一块马赛克,告诉你它来自公元2世纪,是当时陶尔米纳的市政地砖。面朝大海,我在剧场靠前的一个位置坐下,想象在这里看一场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不,是电台司令乐队,或者是莱昂纳德·科恩的独奏演唱会。在《意大利游记》里,只有机会看剧的歌德,曾经把我坐的这几排座椅,誉为世界上看戏景观最优美的地方。
事实上,年轻时的歌德,正处在英国欧洲年轻贵族的壮游时代(Grand Tour)。18世纪开始,文艺复兴后,很多欧洲贵族支持年轻人到欧洲各地游学,他们一路上带着老师和仆人,翻山越岭,通过旅行和学习增长知识、收藏古玩,一上路就是三两载,真可以称得上现在年轻学生“间隔年”旅行的鼻祖。而陶尔米纳,恰恰就坐落在这个大壮游避不开的终点上。“经过长途跋涉,在回家之前,总得好好休息一下吧。于是,从歌德开始,很多作家、艺术家、诗人都选择在陶尔米纳住下来,因为有了灵感,就此开始创作,还因此发生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在罗马经营旅游的马里奥,对这段掌故可以说是娓娓道来。 说起来也是奇怪,熟读布克哈特的文艺复兴著作的歌德,居然没有去被这位大学者推崇为唯一可以和黄金时期的雅典相媲美的佛罗伦萨朝圣,而是選择前往西西里和陶尔米纳。是因为后者的浪漫狂野更吸引年轻人的心吗?
D.H.劳伦斯和夫人曾经在此小住两年,而日后名噪一时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取材自镇上的一位女邻居;海明威借主人公的口吻说:这里的海太美,以致看一眼就会心疼。在短篇《雇佣兵》里,他记录了一个西西里流氓和复员军人之间为了女人的一场决斗;至于那位说上帝已死的尼采,在酒店阳台上默默地对着埃特纳火山,写下了哲思汹涌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仔细想一想,尼采假托的这位拜火教先知的出生地波斯,离这个意大利小岛的确已经很近 了。
容许我举一个例子,来说明熟稔西西里的本土艺术家,是如何利用这里的地貌来容纳世间男女的爱恨情仇的。在出席G7峰会的首脑们曾经觥筹交错的多米尼克酒店的长廊,焦躁不安的莫妮卡·维蒂发现,新交往的男友正躲在沙发上和女人偷情。绝望的女人从酒店出来,沿着螺旋上升的街道,走到上一层的空地上。镜头慢慢往外拉,男人也从酒店出来,四处张望。他渐渐走上去,两个黑影,在上下两层空间中慢慢移动,最终渐渐靠拢,融入被雪线笼罩的埃特纳火山。这是1960年,意大利大导演安东尼奥尼后来争议颇多的电影《奇遇》里最后的几个片段。
如果说西西里是一个各种文化的大熔炉,那么陶尔米纳就是火烧得最旺盛的一处。现在,我想带你们去看看我住的Borge酒店,厨房里烧的是什么火。
这里说是一家四星级酒店,其实是两个石匠兄弟请设计师改的。意大利人精于建筑设计,虽然是在郊区的乡下,但原汁原味的大磨坊改装的厨房出品的餐食,可以把国内一线大城市的西式料理甩出好几条街。
有一种说法,在西西里,一个月有多少天,就有多少种料理茄子的方法。果然,我在早餐的自助台上就看到了3种:一种是用橄榄油和盐腌制的条状冷盘,再一种是在火上烤了,撒上芫荽。最后一种最复杂,叫capotana,是用番茄、夹心橄榄、葡萄干、罗勒等原料做成的混合蔬菜炖茄子,可以卷在面包里吃。它在西西里菜系中享有很高的地位,类似川菜里的老妈蹄花。
茄子其实是拜占庭时代由阿拉伯人带来的,capotana就是阿拉伯人烹制茄子的一种方法,因为它用到了蔗糖来腌制。而蔗糖,也是从西班牙过来的阿拉伯人带来的。在此之前,欧洲还没有吃过蔗糖做的甜食呢。一个生活在15世纪叫作露西亚的伯爵女秘书,在她的日记里记录了怎么吃当时很奢侈的意大利面:“每一个月中的一天,我们会去陶尔米纳吃一次通心粉。一般都是配腌鸡肉和新鲜的奶酪,淋上黄油和奶油。当然,你还得腾出一只自由的手,撒上肉桂和糖。这对我们来说,是特别有仪式感的事 情。”
除去第二代教父迈克和阿波罗尼亚举行婚礼的教堂,西西里教父的痕迹只能在T恤衫上找到。虽然不能和威尼斯“媲美”,但陶尔米纳的波西米亚气质显然已经被好莱坞的资本涤荡许多,怎么说呢,自从1960年代这里开始举办电影节,来旅行的人愈来愈多。人们簇拥在廉价商店里购买庸俗的纪念品—每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似乎都难逃此 劫。
对于世俗的洞察,1950年代来此定居的英国诗人、美学鉴赏家艾克敦(Harold Acton)显然是最有先见之明的。这位最早在北大课堂上认真宣讲艾略特和D.H.劳伦斯,同时把卞之琳等现代派诗人介绍给西方的牛津学者,离开北平后不久,慕名来到西西里隐居。他以英国人特有的辛辣口吻叹道:“我不得不抱怨,陶尔米纳已经失去了往日阴郁的灵气,我无法在这里天马行空了,它现在变得和伯恩茅斯一样受人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