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镇里的初中时，我对一切都很新奇，尤其是那么多新鲜的面孔。因为我酷爱绘画，所以就用破笔头逐一将这些面孔涂抹到我粗糙的画纸上。现在看来，自然是画得奇形怪状，乌七八糟，但当时却博得了同学们的许多喝彩。因为那时我已稍稍懂得了如何突出特征，因而时常有一些“传神之笔”。比如将鼻子画得高大如烟囱，同学们就知道是高鼻子唐广宁；将嘴画得阔如脸盆，这无疑就是大嘴孙小泉了。我几乎每天都要完成一幅“杰作”，趁大家去买午饭的时候，用唾沫粘在教室后面的墙壁上，大家回到教室便有了很好的笑料。倘若画的是他本人，那人自然便黄了脸，在别人的笑声中将画扯下来撕个粉碎。有几个女生因此好几天都对我呲牙咧嘴横眉冷对，好在并没有人告到班主任那儿去。没有多久，班上60余人差不多都已在我的画里亮了相，最后便只剩下了白子惠。
　　白子惠是一个文静的女孩，时常穿一件旧式的淡蓝色碎花衬衣，袖口还有两块补丁。她是个让我为难的女孩。那张白皙的小脸实在是标致极了，我回头捕捉“特征”的时候，时常痴痴地看得呆了。我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画出她的头像，却实在捕捉不到半点令人发笑的地方。最后我用红墨水染红了她的小嘴，红红的墨水渗出唇外，“她”便像刚喝了鲜血似的，变得狰狞而恐怖。
　　吃午饭的时候，大家自然是又闹又笑，大拍我的马屁。要是别人，一定会将画扯下来，可是白子惠没有，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读着她的宋词。上课铃响了，老师的脚步声近了，白子惠依然静静地坐在那儿。我慌忙跑了过去，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将画扯下。这是我第一次狼狈不堪自作自受。扭头看白子惠时，她正抿着小嘴偷偷地笑。
　　那天下了晚自习，我还在攻一道数学题。这时高鼻子唐广宁又开始翻别人的抽屉了。过了一会儿，他喊我：快过来瞧瞧，白子惠画了你的像哩！我好奇地跑过去，果然见到白子惠抽屉里有一本厚厚的画稿，画了山水花鸟，还有班上的许多女孩，而男孩只画了我一个，而且还题了一首小诗，只是诗的第六行缺了第一个字：“魏时枫叶/红到今否/青山白云低处/谁在无言/最最难忘/□不曾随流去/你可在枝头/瑟瑟发愁。”我读得摸不着头脑，唐广宁却叫了起来：“缺的那个字一定是‘爱’，你把每行第一个字串起来，就是‘魏红青谁最爱你’，哈哈，白子惠爱上你啦!”我说，你别胡说别胡说，心中却有一种甜甜的感觉。唐广宁忽然又冒出一句：“要是缺的那个字是‘恨’呢?”我的笑脸一下子僵住了。
　　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画比我的强多了。她将每个人都美化了许多，使得他们看上去都是那么善良而友好。相比之下，我却总是有意地丑化别人。唐广宁安慰我：白子惠把你画得这么帅，缺的那个字是“爱”的可能性很大。
　　初二时，我和白子惠同桌，我便很认真地跟她学起绘画。有一次学校举办绘画大赛，她似乎不太关心，我偷偷地将她的一幅画连同我的数件作品交了上去，没想到她得了一等奖，而我居然落了选。学校奖给她一支画笔和一盒中国画颜料，她却送给了我，说：我以后怕是不会再画画了。我听不明白，就糊里糊涂地接受了。
　　渐渐地，我发现我去买午饭时白子惠总不离开教室，而我买了饭回到教室时她却已捧着一缸凉开水在慢慢地喝。再后来，我怀疑她总是不吃午饭，问她，她却说吃过了。有好几次天并不热，我却看见她白皙的脸上渗出汗来，下午上课时她昏睡在课桌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老师问一些很简单的问题，她还常常回答得丢三落四。
　　后来午休时，我便多买一份午饭，放在她桌上。她坚决不肯吃，我便说用饭来换她的画稿。她便吃一顿午饭，给我两张画稿。这样没多久，那本画稿就几乎都放进了我的抽屉，只有画着我头像的那张她还保存着。
　　有一天，后排的唐广宁正在吸墨水，我不小心猛地靠了一下，那墨水瓶便从书堆上倒下来，溅了白子惠一身。我立即表示说要买一件新的赔她。她说，不必了。后来便穿了一身更旧的衣服。那一定是她姐姐穿过的。
　　那时街上正流行红裙子。我想，白子惠穿上红裙子一定更漂亮。我开始暗暗地筹钱，先是卖了新凉鞋，后来又半价处理了新华字典。
　　14岁生日那天我并没有声张，因为我怕花掉半分钱。但到了晚上，要好的同学还是带了礼物来看我。小小的宿舍里弥漫着蛋糕的甜香，烛光映红了我们天真的脸。我打开录音机，大家便在流行歌曲中大叫大嚷地闹开了。
　　这时，我忽然发现白子惠正微笑着站在门口，我立刻迎了上去。她缓缓地低下头，用力地扯下了她衣服上的一颗蓝扣子，递给我，轻轻地说：祝你生日快乐!明月的清辉勾勒出她亮丽柔美的曲线。她的脸，在红红的烛光中显得异常娇艳动人。我静静地看着她，她也静静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成长的声音：14岁呵，我的14岁!
　　男同学们都在大抢蛋糕，只有唐广宁扭过头偷偷看了我们一眼……
　　第二天，我发现我的课桌上摆放着已卖出的新华字典和那双新凉鞋。唐广宁说是白子惠帮我赎回来的。
　　而白子惠却一整天没来上课。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用节省的钱以及部分生日礼物，再加上半箩筐好话，才从服装店里换回了一条红裙子。
　　白子惠最后一次来学校时把所有的书都送给了周围的同学，送给我的最多，其中就有那本宋词。她只带走了那张画着我的画稿。
　　白子惠走出校门的时候，我追了上去，硬把那条红裙子塞给了她。
　　那年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雨，洪水几乎淹死了我们那块平原上所有的庄稼。听人说，洪水之后，白子惠跟随她的父母姐弟迁回了四川老家，那是一个叫蓬溪的地方。
　　后来，我离开了镇中学到县城念高中，唐广宁留校教地理。他是校长的儿子，成绩臭得很，地理教到现在都还不知尼罗河与亚马逊河谁更长。但他和我关系不错，有一次他写信给我，说白子惠给我来信了，他拆看了，里面还有一张照片，是微笑着的白子惠穿着红裙子，美得很哩！他叫我有空去取。我立即请了假，找到唐广宁时，他却说照片不见了，还陪我找了整整一上午，结果什么也没找到。问他信中的内容，他却支支吾吾地说记不得了。我怀疑是唐广宁把信和照片藏了起来，因为他也一直喜欢白子惠呢。后来我又想，也许白子惠根本就没有寄来什么信和照片，只是唐广宁认认真真地跟我开了个玩笑吧。
　　以后，每逢生日的时候，我都企盼着明月的清辉里能走来穿着红裙子的白子惠。然而却总是没有，只有那枚蓝扣子在我的掌心泛着柔润的光泽。
　　●编辑/知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