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槎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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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近日城中来了个仙姑,卜卦算命无一不准,重病不愈者到她那儿讨几张符烧了泡水吃,三日即可恢复如初。澹台睿听说后,命人备了厚礼登门拜访。
  仙姑俨戏身着青色长袍,正坐在大树下摆弄手中的龟壳,澹台睿候在一旁。待她在龟壳上刻好了字,他才恭敬地上前行礼,问道:“仙姑可能招亡魂?”
  “能。”俨戏抬眼看他,“但凡冥府册上有名姓的,我都能招来。你要招谁?”
  “亡妻之魂。”
  俨戏淡淡地道:“那我招不了,你妻子不在冥府。”见澹台睿一脸失望,又问道,“你想见她一面吗?”
  澹台睿闻言,脸上的失望之色一扫而光,撩袍拜道:“请仙姑成全。”
  俨戏让他伸出手来,在他手心倒了点清水,命他喝了,又递给他一支竹杖,嘱咐道:“下月初三到城外海边候着,自有人来接你。”
  清水入喉,前尘往事忽而在脑中一一浮现。澹台睿想起了五年前在城外访友时,初次遇到八月的情景。
  那日天刚放晴,树林绿得发油,群鸟在林间啾啾鸣叫,草叶上雨露未干,长袍下摆拂过时被濡湿,洇成一小朵一小朵深色的云。他路过某处草丛时听见低低的呜咽声,不由得脚步一顿,拨开齐腰的杂草一看,是个穿杏黄衫子的姑娘,抱膝蹲在地上哭得正伤心。
  彼时澹台睿年少,很爱打抱不平,见有女子孤身在郊外哭泣,心中便燃起火来,问:“姑娘,谁欺负你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哭?”
  那姑娘抽抽搭搭地说:“我回不了家了。”
  “钱财被抢了?”
  她忽然止住哭声,将澹台睿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又落下泪来:“我父母出海打鱼被海浪卷走了,我想来城中投靠姨母,谁知姨母一年前就去世了……我无处可去了……”
  澹台睿一时脑热,拍着胸脯道:“你要不嫌弃,上我家住去。”见姑娘只是哭,不答话,他只好挠挠头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八月。”
  这些画面在电光火石间闪过眼前,澹台睿揉了揉额,拜别了俨戏,回家中收拾行囊。
  按着俨戏的吩咐,他只带了些衣裳。出门时兄嫂追了过来,盘问道:“你带着这些东西要去哪儿?”
  “出海。听说海上有仙洲,我随商船去看看。”
  “你怎么还不死心。八月都下葬两年了,纵然你真能寻到起死回生的法子,她的尸骨也烂了啊。”
  澹台睿摇头:“八月不是寻常人。”
  这两年来他四处求仙问神,想见见死去妻子的魂灵,不知折腾了多少事情,他的兄长只当他有些痴了,心知拦不住管不了,只得放他去:“若找不到,早点回来。”
  澹台睿骑着马一直往东走,出城后穿过树林,又行了三个时辰,来到海边。日已西斜,他下马后寻了块石头爬上去,朝着大海静静候着。
  天色渐渐暗下去,好在月亮接替日头爬上了海平线,万顷碧波摇着皎皎月光,晃啊晃啊,嘩啦啦的浪声挟着呼啦啦的风声吞没了天地间的一切。
  澹台睿一直张望着,直到远处出现一点明明灭灭的火光,乘着风浪缓缓靠近,他连忙跳下石头,踩着细沙往火光所在之处飞奔而去。
  火光靠岸,澹台睿走近了才发现是浮槎,槎上站着个细腰女子,腰带披帛随风飘飞,手里提着盏极亮的琉璃灯。
  她正提裙下槎,看见不远处的澹台睿时明显吓一跳,慌忙后退回到槎上,问:“谁!”
  澹台睿不答反问:“姑娘是来接我的吗?”
  “接你去哪儿?”
  “去能见到亡灵的地方。”
  那姑娘将手中的灯举高些照了照,看清澹台睿的面容时惊讶地捂住了嘴。
  “姑娘?”
  “你是凡人。”提灯女子摇摇头,“我不能接你。”
  澹台睿又向前走了几步,怕女子离去,便伸出手急切地想说些什么。
  提灯女子往后一退,避开他的手,却在瞥见他的掌心时“啊”了一声,惊道:“你的手!”
  澹台睿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并没什么异样。
  女子沉默良久,最终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你上来吧。”
  二
  女子告诉澹台睿,她名叫宣溟,从遥远的大河来,他们那儿每年都要派个人于八月往返人间,接回散落凡尘的族人。
  宣溟一直背对着海晃动手中的琉璃灯,她每晃动三下,灯中都会传出一声铃响,叮,叮,清脆悠长,直荡到四面八方去。
  夜色正浓时,她引竿往岸上一刺,浮槎便晃荡着往海上漂去。
  澹台睿跪坐在槎尾,见宣溟把灯浸到海水中,吃了一惊,忙按住她的手道:“灯会灭的。”
  “不会。”
  “会的。”
  宣溟推了他一把,急道:“说了不会!”一面把灯沉进水里,一面将灯上的绳索系在浮槎上。
  澹台睿爬过来一看,果然没灭,灯光还照得三里内都是明亮的。
  借着明光,他看到水下有许多光点跟着他们。那些光点亮若星子,如鱼般游动,各自拖出细细的流星般的尾巴。
  澹台睿把手伸到水里碰了一下,问道:“这是什么?”
  “每年天上都会有几颗星掉到凡间,投生凡胎游历一番,每年也有许多阳寿已尽的星子须重归其位。旅途漫长,容易迷失,我们这些司归便要往来接引,今年正好轮到我。”宣溟指了指海中的星点,“这些都是陨落凡尘的星官。”
  澹台睿诧异不已,盯着海面看了半晌,才道:“仙人指引我乘浮槎去见亡妻,看来八月也是仙官之一。”
  宣溟问:“你要去找你妻子?她叫八月?”
  “是。我就知道她不同于凡人。”澹台睿低头笑了笑,“她不是寻常人。”
  明月高升,海上漾着澄澄月色,天地皆白。澹台睿随着波涛的起伏渐渐入了梦乡,梦见八月刚到他家时,老爱跟在他身后,兄嫂都笑他捡回条小尾巴。
  他起初也有点烦,碍于八月是姑娘家不好直说,只能尽量躲着她。   久而久之,八月便不粘黏他了,转而找好说话的养马小厮玩,探听这个探听那个,对什么都好奇得很:米是怎么变成香香的酒的、松烟如何变成漆黑的墨条、泥土烧一烧为什么就变成雪白的瓷器……
  澹台睿见她天天缠着小厮,心里又不乐意了,三番两次对她道:“别和下人玩。”
  八月将眉一扬,辩解道:“为什么说他是下人,他懂的不比你少啊。”
  澹台睿答道:“替人养马的当然是下人。”
  “可是你连养马都不会。”八月奇道,“难道你是下下人?”
  澹台睿急红了脸,微微提高了声音道:“别拿我和下人相提并论!”
  八月缩了缩脑袋,不敢出声。
  而等澹台睿一走,她又跑到马厩去,请教如何让马儿乖乖听话让她骑。
  澹台睿被她缠着问各种奇怪问题的时候心里烦,见她成天待在臭烘烘的马厩里缠别人时心里更烦,索性暗中将那个小厮调得远远的。
  可马儿总要有人养,马厩里干活的不止一人,八月又换了个满脸大胡子的人请教问题,澹台睿愈加心烦了。
  他决定和八月好好谈谈。
  吃过饭,他将八月约来了书房。八月进来时高挽着袖子,手上全是水,澹台睿从书册中抬起头,惊讶地问:“玩水了?”
  “正洗手呢。方才大胡子抓了下我的手,蹭得我满手的灰。”八月自顾自地倒了杯水,双手捧着啜了口,“还对我说了好些胡话。”
  澹台睿将笔搁在笔架上,三步并做两步走过来,问:“他没事抓你干吗?说什么胡话了?”
  “他说他要向你将我讨去,要让我给他洗衣做饭生娃娃,我不愿意,他就来抓我的手,还骂我不识好歹,说我不过是你从野外捡回来的村妇,脑子不清不楚什么也不懂。”八月抬眼看见澹台睿脸色很不好,迟疑了一会儿,又小声说,“他骂我,我一急,就把他推到马粪里了……”说着,为了认错,她低下头去,几乎把脸埋到了胸前。
  澹台睿似乎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是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早该嫁人了……”澹台睿又问,“我帮你做主,给你说门好亲事,省得癞蛤蟆惦记着,好不好?”
  八月摇头:“不好。我是来玩的,不是来嫁人的。”
  有时澹台睿也觉得八月脑子有点问题,她总对许多稀松平常的事大惊小怪,还常说些让人一头雾水的话。
  可除去这些痴傻毛病,八月还算是个好姑娘,他从荒郊将人捡了回来,便得对人家着想到底。于是,他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八月的肩,道:“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挑一个好夫婿。”
  可他在亲朋好友间挑来选去,总没一个中意的——这个长得太丑,那个家里太穷,那个小妾都能凑着打好几桌马吊了……
  挑到最后,他有些泄气,带着愧疚对八月道:“挑不到好的。”
  八月捣鼓着手里的风筝,头也不抬地问:“挑什么?”
  “先前说好的给你挑個夫婿嘛。”澹台睿撩袍在她身旁坐下,叹了口气,“太难挑了,不是丑就是穷,不丑不穷的又多平庸之辈。”
  “不丑不穷却平庸的,你是在说你自己吗?”八月诚恳地问。
  澹台睿一噎,不知接些什么话好,只能偏开头去避开尴尬。
  八月以为他生气了,笑着拿胳膊肘碰了碰他,问:“你们这儿的姑娘,过了十七都要嫁人吗?”
  “哪儿的姑娘不嫁人?”澹台睿反问。
  八月把手里的风筝高高举起:“你陪我把这风筝放到天上,我嫁给你,怎么样?”
  澹台睿吓得差点掉下椅子去,轻斥道:“胡闹……”
  可八月已经拉起他的手,一面往外跑,一面道:“你们这儿婚嫁之事真是草率,经常不见面不认识的也成亲。”她回头望着澹台睿一笑,“我这决定算是认真的了。”
  闻言,澹台睿一愣。
  他想问问八月,这句“认真”指的是她的择婿方式相比他人更好,还是指她对他确有感情。可最终,他也只是摇了摇头,由她拉着跑出了门。
  这姑娘本来就是个傻的,能问出什么来。
  那日是个阴天,风很大,风筝很快就飞了起来。他们在江边的草地上跑着笑着,澹台睿手里拽着风筝线,八月将双手遮在眉骨处,仰头望着叹道:“好高啊,好像要飞到天上去一样。”
  澹台睿笑道:“你坐到风筝上,我把你送上天去。”
  “坐这个哪能真到得了天上啊,它飞得再高也到不了的。”八月把手叉在腰间,歪着头笑,“得乘木筏去。”
  澹台睿只当她又在说傻话,笑了笑,没反驳。
  半晌后,他听见八月说:“放好了,那我嫁给你吧。”
  他手一抖,差点将线轴丢到地上。
  浮槎猛地一晃,澹台睿从梦中惊醒过来,睁眼发现海风大得几乎要将浮槎掀翻过去。
  宣溟正将琉璃灯收上来,海浪拍到槎上,她的下裙衣袖全被打湿,脸上也挂着些晶莹的水珠。
  澹台睿过去帮她收灯,问道:“怎么突然这么大风浪?要下雨了?”
  宣溟皱着眉,抬头望了望天,道:“我们遇上妖鲵了。”
  三
  海上风雨大作,宣溟站在槎上焦急地摇着手中的灯,灯里铃声愈发急促,水里的星子聚在它们周围,胡乱地蹿着,似乎焦虑不已。
  大浪一波接一波地打过来,澹台睿是站不住的,伏趴在槎上远望。
  浪里有条和象一般大小的鱼摇头摆尾地正游过来,他听见宣溟跺脚的声音,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妖鲵,出没于天河边界,喜食来往的星子。”宣溟见那大鱼越来越近,急得不得了,“你在槎上别乱跑,我去对付它。”说着把灯绑在腰间,纵身跳入了水中。
  澹台睿抓着浮槎边缘,浪虽然又猛又急,可这浮槎像是黏在海面上一般,随着海波游来荡去,就是不会翻覆。他那一双被雨打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隐约看见宣溟像一截柔软细长的水草般,义无反顾地逆着海浪向妖鲵游去,腰间琉璃灯明亮但柔和的光线把这一方海照成了透亮玲珑的琥珀。   宣溟是初次接引星子,不想就遇上了妖鲵,心中又怕又急,在离妖鲵十余里的地方停下,平伸双掌念咒作法,支起半透明的仙障。妖鲵一头撞在障上,嘶吼一声,大尾一拍溅起丈高的水花,又撞过来。宣溟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妖鲵,一时间更加慌乱,听见仙障碎裂的声响后,她几乎想要回身逃去。
  仙障被撞出个大口子。宣溟没有逃,从腰间抽出短刀,在妖鲵过来时侧身一躲,同时双手抓着盗狠狠地刺入鱼身。那短刀是黑色的石头磨成的,比一般铁刀还要锋利,大鱼一游动,刺入半寸许的短刀在它身上划拉出一道口子,疼得它回尾一扫,直接将宣溟打飞。槎上的澹台睿看得分明,将俨戏给的竹杖插在腰间便跳下海游过去帮忙。四周星子纷纷从他身边游过,宣溟落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灯光一沉一浮,将妖鲵满口的利齿照得清晰。
  澹台睿水性好,很快便和追来的妖鲵相遇,二话不说拔起腰间的竹杖便向鱼眼刺去。海面上顿时晕开一圈鲜红,妖鲵痛苦地叫着挣扎,澹台睿拔出竹杖往旁边游去,这才发现手里的竹杖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柄熠熠生辉的宝剑,剑身上阴 刻着水波纹,剑尖还沾着些许红色的血渍。
  妖鲵似乎怕了他手里的剑,一边甩尾一边绕着他转圈,澹台睿便也跟着转。
  转得有些晕乎时,妖鲵忽然纵身扑咬上来。他听见宣溟一声大叫:“阿睿!”
  阿睿……他仿佛又见到了八月,手里捧着刚采下来的花缠着他:“阿睿,插一朵看看嘛,肯定漂亮。”
  他虚咳一声,推开八月的手:“别闹了。”
  八月却突然整个人扑上来,撞得他往后踉跄了几步,又趁他不备,迅速地抬手将花插到他耳边,然后拍手笑道:“果然漂亮。”
  他微红了脸,把花取下来丢还给八月,转身就走。
  八月追上来,笑嘻嘻地道:“阿睿,别生气啊,我夸你呢,又不是骂你。哎,我们出去买点糯米糕吃好不好……”
  他不知道八月为什么想嫁给他。在八月眼里,似乎世间一切事都是游戏,连婚事也是为了好玩。
  刚成亲那会儿,他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喜欢八月。
  八月黏人,小孩子脾性,常做傻事,无论如何都与家族贤良淑德、端庄持重的要求相去甚远。不久后,兄嫂又张罗着要给他说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娶个知书达理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回来。
  八月听了这事后,惊奇地问他:“你要休了我?”
  “好端端的,我休你干吗?”澹台睿一边整理书籍,一边扫了眼坐在榻上吃糕点的八月。
  “那,你是要娶两个?”八月伸出还沾着糕点屑的两根手指晃了晃,“你们这儿可以娶两个?”
  澹台睿低低地“嗯”了声,八月便坐直了身子将他望着,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许久后,她摇了摇头,不知嘀咕了句什么。
  次日,众人便发现八月凭空消失了。
  澹台睿听见这消息时,正与客商在堂前议事,吃惊得猛地站起身来,带倒了手边的热茶。他心中忽而一团乱麻,乱麻之中又藏着无数银针扎着他的心口,刺痛火辣。
  家里人找遍整座城都无果。
  三天后,听进城卖鱼的渔民讲,海边有个穿黄衣裳的小妇在石上枯坐三日了,不知是谁家的媳妇想不开要轻生。澹台睿从马厩中胡乱拉了匹马,便策马飞奔出城,直往海边去,果然望见八月坐在高石上,面朝着无边碧海发呆。
  他下了马,气喘吁吁地往上爬,好不容易将手攀到八月脚边的石头上,却被受了惊吓的八月“啊”的一声踹了回去。
  那天的海风真大,把人的衣襟、头发都吹得乱糟糟的。
  八月探出身子往下瞧,看见躺在地上哼哼的澹台睿时,又是“啊”的一声。
  澹台睿龇牙咧嘴地坐起来,仰头道:“跟我回去。”
  八月摇摇脑袋:“我不回去。你要娶别人了,我也要回家了。”
  澹台睿皱皱眉,问:“我家不就是你家?”
  八月笑了,复又去张望海天线,不搭理他。
  澹台睿锲而不舍地往上爬,爬到她身边坐下,喘了半天气才平复呼吸。
  他望了望八月的侧脸,忽然觉得八月其实一点都不傻气。她的一双眼晶亮漆黑,装着星空一般,寻常女子若是愚钝,哪能有这样清亮的眼。
  他陪着她在海边坐了一下午,最后掸掸衣裳站起身来,唤道:“八月。”
  “我不回去。”
  澹台睿认真地看她:“我若是不娶别人,你就不走吗?”
  八月仔细想了想,回答说:“嗯,那我就不走。你们这儿虽然不是样样都好,可是你很好,我也想留下来。”
  澹台睿笑了,向她伸出手道:“回去吧。”
  那时八月还在,还有人喊他阿睿。
  澹台睿的手臂被妖鲵咬了一下,好在伤口不深。
  他忍着疼将手中的剑一刺一划,将妖鲵的背割出长长的口子,翻出粉色的肉和红色的血来。妖鲵最终放弃了,掉转身子潜入深海之中。
  澹台睿几乎力竭,已然游不动了,望见挂着灯火的浮槎缓缓行来,槎上有人急切地唤:“阿睿!阿睿!”
  他在宣溟的帮助下爬上了浮槎,仰躺着,一動也不想动。
  宣溟拾起他身旁的剑细细看了看,奇怪地问:“你怎么会有惊鲵剑?”
  澹台睿笑着反问:“你怎么叫我阿睿?”
  宣溟也笑道:“没人这样喊过你吗?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叫我阿溟。”于是,她不再追问剑的事,俯身去查看澹台睿的伤口。
  澹台睿只觉得越来越昏昏沉沉,不多时便睡死过去。
  四
  浮槎行过海天线,海底追随着灯光漂游的星子逐渐多起来,慢慢地整片海都是闪亮的星辰,在槎下白沙般流动。
  澹台睿醒来时正看见宣溟将琉璃灯吹灭,而四周依旧一片明亮。他以为已经破晓,抬眼却看见了一片漆黑的夜空,不由得愣了愣,问:“怎么还没天亮?这一夜真是漫长。”
  宣溟笑出声来,解释道:“这条路上是没有日出的。”说着,指了指槎下,“你看,星光不也很好吗?”   浮槎靠岸,宣溟提裙跳了上去,澹台睿跨步上岸时却被石块一绊,险些摔倒。宣溟慌忙扶住他,他的手落在宣溟的手腕上,摸到一对冰凉的镯子。
  宣溟却被针刺了一般,立即收回手去,道:“走吧,我带你去我家。”
  他们没走多远便遇上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眉毛和胡须又长又茂盛,一直垂到地上去,脚底踩着两团浮云,手中木杖和枯瘦的手几乎一个颜色。宣溟恭敬地行了个礼,道:“见过大司归。”
  大司归捋了捋胡子,遮在眉毛下的眼看不清藏着什么感情,倒是嘴角牵动胡须笑了笑:“是个合格的司归了,你阿姊知道了一定高兴。”他又将澹台睿打量了一番,道,“此处可不是凡人该来的地方。”
  宣溟抓住澹台睿的手往大司归面前一摊:“他中了星毒,我不带他回来,他会魂飞魄散的。”
  澹台睿大吃一惊,中毒?往自己掌心一瞧,果然看到微微发着荧光。
  他这才明白宣溟为何起初拒绝让他上槎,而看到他的手后又改变了主意。
  老者沉吟半晌,方道:“那你带他去找子祐吧。”
  澹台睿只觉得脑中嗡嗡乱响,跟在宣溟身后不停地看自己的手掌。
  宣溟忽而停下来,回身叹道:“你别担心,死不了的。不过,救你之前,你先告诉我怎么会中这毒,惊鲵剑又是打哪儿来的?”
  澹台睿将遇到仙姑俨戏的情景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宣溟默了片刻,恍惚道:“那是我阿姊……她为什么这样做……”
  “我这毒解不解的不要紧,只要能找到八月。”澹台睿笑问道,“她是你们这儿的人吧?”
  “不是。”
  宣溟往前又走了两步,手腕忽被人握住。她一边挣脱,一边带着怒气问道:“你做什么!”
  她的衣袖在挣扎间沿着手臂滑下,露出一截白嫩的胳膊,腕上晃着一对莹润的玉镯。澹台睿笑道:“这是我送给八月的东西,怎么在你这儿。”说着,他向前一步,拉住宣溟的手,“你就是八月,对不对?为什么骗我?”
  宣溟气极了,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逼他松开自己,又向后跳了几步拉开距离,哼了一声:“别乱认人,你的八月两年前就死了,我可还好好活着呢!”
  澹台睿低下头去看自己微微渗出血的手,笑了笑。是啊,他的八月是病死在他怀里的,死的时候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襟,眼里全是泪水。
  宣溟不忍看他那神情,别过脸道:“走吧,解了毒我就送你回去。”
  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宣溟后面,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乱得厉害,一会儿觉得她像极了八月,一会儿又觉得她和八月完全是两个人。
  他们在星河上游找到子祐,那是一个眉目疏淡的男子,手里捧着本册子,低头正在写些什么。
  宣溟带着澹台睿走过去喊了声,子祐回过脸来,对宣溟展开的笑却在看到澹台睿的一瞬间僵了。
  “你带他来做什么?”子祐的话和大司归的差不多,“凡人不该来这儿。”
  “他中了星毒。”宣溟道,“你把解药给他吧,解完毒我就送他走。”
  子祐又瞥了澹台睿一眼,合上本子,良久才道:“制作解药得费些时日,先找个地方让他住下吧。”
  澹台睿于是在离星河不远的小屋子里独自住下。
  此处不分日夜,澹台睿困了便睡,梦里都是八月的影子,醒来时满心惆怅,于是出门去找宣溟,想问问她俨戏回来了没有,毕竟当时是俨戏指点他来这儿的。
  他出门向西,一路都有小孩子嬉笑着跑过去。
  走了不久,遇上昨日帮自己收拾房子的小少年,澹台睿便打了声招呼,又问他:“你手里拿的什么?”
  “宣溟姐姐的画。星河边不能生火,她托我拿去别处烧了。”小少年将画展开,“这画在她房中挂了很久了,不知怎么突然就不要了,说是怕人看见。这儿的人谁没见过这画啊。”
  画上画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合衣睡在芭蕉树下的青石上,一只胳膊搭在腰间,隐约露出一对玉镯子。
  澹台睿脸色一变,抢过画去又细细看了看,而后朝星河上游飞奔而去。
  小少年不明所以地追在身后,不停地喊:“你抢这画做什么?快还给我!”
  澹台睿疯了一般跑到子祐记录星辰数目的地方,果然看见宣溟站在他身边正笑着说些什么,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冲上去一手抓住宣溟,一手把画轴抖开,喘着气问:“这是我给八月作的画,怎么在你手里?”他手上微微用力,将昨日问过的话又问了一遍,“你就是八月,对不对?”
  宣溟苍白着脸看他。她知道自己应该摇头否认,可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子祐皱着眉拉开澹台睿的手,替她答道:“她不是……”
  “是我。”宣溟抖着声音抢过子祐的话,“是我,阿睿。”
  五
  宣溟十七岁那年,独自到人间去游玩。浮槎在靠近海岸时撞到礁石,散架了,她没有办法,只能游上岸到处寻找落脚的地方。
  那几日大雨不断,她走了很久都没见到人,又想起浮槎坏了回不了家,坐在草丛里便哭起来。
  天刚晴时,她遇到了澹台睿。
  她说她叫八月——八月,是浮槎来往的日子。
  那是她在凡间遇到的第一个人,好心地将她带回了家,供她吃住。
  澹台睿在她眼里万般皆好,她只觉得人间也该是这样万般好,情愿在那儿待一辈子。
  可两年前来凡尘接引星子的子祐找到她,告诉她:凡人和他们是不同的,寿命短,而且时间一长,生命会被他们吸食殆尽。她在澹台睿身边越久,澹台睿会越早死。
  宣溟吓坏了,恍恍惚惚过了一个月。澹台睿只当她生了病,找了大夫来扎针,还天天给她灌药。
  那段时间她总对着澹台睿哭,最后还是咬咬牙假死脱身而去。
  “他再娶一个,很快就会淡忘我,我回星河过平静日子,这样最好。”离去前她和子祐并肩站在浮槎上,遥望着远处的城池这样想着。
  她以为从此便两不相见了。
  宣溟拿衣袖掩着脸蹲在地上呜呜呜地哭,澹台睿也蹲下身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低声道:“八月,你和我回去吧。能活几年我不在乎,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但求能过几年如意日子。你在我身边,我便事事如意了,不问生死长短。”
  子祐望着他们,忽而道:“倒不如你留下来吧,虽然这儿比不上人间繁华热闹。只要不出星河,便不会发生吸食寿命的事。”说着,他别开头去望着浩荡星辰,微微叹了口气。
  若真能这么简单地解决问题,两年前宣溟就不用饱尝离别之苦了。
  俨戏在五日后回来,宣溟拉着澹台睿去找她,进门劈头就问:“阿姊,你为何要给阿睿下毒?”
  俨戏一面整理带回来的东西,一面道:“我不给他下星毒,你会带他回来吗?”抬头瞥了两人一眼,她又对澹台睿道,“惊鲵剑还回来吧。为了你俩的事,我费了多少心血。”
  澹台睿毕恭毕敬地还了剑,道了声谢。俨戏接过剑放在案上,对宣溟道:“这两年来你几乎天天躲着人哭,如今好了,我不用担心你哭成肉干了。”
  宣溟笑了聲,道:“阿姊早告诉我,把阿睿带回星河便可让他避开寿命有损,两年前我把他……”
  “谁告诉你的?”俨戏坐在椅上给自己倒了杯清茶,啜了口,缓缓说道,“当时子祐怕你不肯回来,才对你撒了谎。宣溟,在凡间时,是他吸食你的寿命;而在这里,”她把茶杯在手里一转,“是你吸食他的寿命。不然我何必费心费力让你将他带回来。”
  闻言,宣溟的身子晃了晃,扶着桌沿站定,颤着声音问:“可子祐说……”
  “子祐是骗你的。”俨戏又看向面色平静的澹台睿,“待在这儿,你还有十年光阴,愿意吗?”
  澹台睿握住宣溟冰凉一片的手,点头道:“乐意至极。”
  次年八月,渔民望见海上有一男一女乘浮槎来,未到岸边便隐入暮霭之中不见。
  澹台睿牵着宣溟拨开枝条往家中走,一面笑一面道:“到了家,要回头可得等明年了。”
  宣溟笑着摇摇他的手,道:“不回头。陪你来人间,可以一起活个三五十年,比起在星河边的十年可是赚了呢。”
  说着,宣溟伸出空着的手折了一枝花,树上沾染的雨水簌簌而下,落了满头满衣。她弯着眉眼笑,又补充道:“我不做亏本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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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碟:  收到过无数次你们的来信,这一次,换我给你们写信,不知道你们是否会觉得讶异。  每次和小沐聊到写信这个话题,我们总会傻笑那个捧着信件就哭的自己。那种落满灰尘的感动,无可取代。  书信,很简单的两个字,却意味深长。虽说“书”是老祖宗从春秋时期开始就一直这么传下来了,但是后来的人们,总还能生出些旁的美妙的别称来。比如尺牍啦,手简啦,玉函啦,彩笺啦,八行书啦,不胜枚举。被这一个个美名迷了眼的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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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群正在鸡年里奋斗的小年轻,某天《女匪》里的众位收到了一张不得不填的“申请书”,那就是被要求成为鸡这位生肖“大神”的某一部分,让“女匪”这道大餐吃起来更有滋有味。话音未落,他们便抢起来了。  1、宁当鸡头不做凤尾!  申请人姓名:苏叶  申请人性别:女  申请项目:鸡头  申请理由陈述:作为整个故事的灵魂人物,苏叶演活了女纨绔这个角色。当街调戏小公子,上学堂调戏小公子,上青楼调戏小公子,样样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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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大求真:每次收到飞碟来信,编辑们就要开始各种惊叹。“这个字写得好好看”,“那个画画特别好”,飞碟们个个身怀十八般武艺,捏软陶、做簪子、填词、作曲、玩cos,没有什么不会的。那编辑们呢?她们除了会看稿写互动之外,还会点什么特殊才艺?  被采访者1:岑小沐  岑小沐:我的特殊才艺是吃啊(划掉),好啦,认真回答,——我从小学古筝,也是参加过全国青(中)少(老)年春节联欢晚会表演的人,还曾经在全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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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灵感来自于……冬虫夏草……想起小时候在路边看到药店晒着一簸箕的冬虫夏草,金色的阳光洒在上面,那些草啊虫啊仿佛都活了起来。好吃!  编辑推荐:几经反转的结局,欲语还休的情谊,很动人。  一  逑安睁眼时,望见朦朦胧胧的一方蓝,比师兄原陆烧制的宝蓝瓷瓶还晃人眼,耳边是哗啦啦的溪流声,她在这声音中不知睡了多久。她觉喉中干痒,咳了一声,眼前又出现一张清隽的脸,长眉如弓身的细蛇般一挑,声音带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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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因为周一朋友过来玩的缘故调了个休,周日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忙完工作伸了个懒腰,窗帘外的光微微透进来落到脸上,有一种奇异的舒适感。孤孤单单的忽然想起曾经看的一本书,介绍了数十种日本本土的妖怪,每种妖怪都是独一无二,于是写了这样一个充斥着各色小妖怪的故事。  一  山巅之上天幕由远及近泅来一叠云卷墨纹,伊喜跟在霜幻后头迷了半日路才在大雨浇头前寻到半山腰处的一户宅院。  山中林深多树,路上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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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他又在楼下站了整整一天。  酉时,派出去的小厮阿九终于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他把头埋得很低,语调忐忑:“楼主,他的身份还是没有查出来。”  我摆了摆手,轻叹了一声,让他退下。旋即转身望了一眼楼下的那道身影,不由得皱了皱眉。  名字,家世,身份,都是假的。  爱上什么人不好,蓁蓁偏偏爱上这样一个人。  可是,她好不容易忘掉了过去,好不容易又爱上一个人,如今若是拂了她的心愿,这让我于心何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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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文首的那首诗出自南朝宋乐府《读曲歌》。写这个故事,第一个想到的形象就是那个沉默冷淡的青年,之后公主与乳娘的形象才渐渐浮现,而龙则是等到我开始写的时候,才来到我的脑海里。故事里的每个人都很执着,但却都是在用爱去彼此对待。是爱导致了故事最后的结局。因爱而奉献的爱,这是我写这个故事时,最打动我自己的一点,希望你们也喜欢。  自从别郎后,卧宿头不举。  飞龙落药店,骨出只为汝。  一  我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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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鹦鹉在鎏金笼中不安地跃动,夕阳使它一身的羽翼炫目华丽。  她用象牙扇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鸟爪,看着鹦鹉不停地闪躲,似是乐不可支,咯咯笑出了声。  避无可避的鹦鹉扑腾双翅,却被金栅栏所困,徒劳地挥落羽毛两三根而已。她的笑声愈来愈大,近乎刺耳。  “翠意、翠意,”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你说,我像不像这只鹦鹉?”  许是她的笑声实在太过癫狂,惊动了门窗外戍守着的羽林卫,有两三人动了动,我看见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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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紫芸从未想过,自己会这般草率地就嫁了。  十六岁,个子尚未长齐整,便被父亲找来喜娘裹上了喜服,塞进了花轿里。父亲说,那是一门好亲事,对方是城西做绸缎生意的商员外商昊,相貌端庄,家境殷实;嫁过去后,她自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待那时,当知父母养育不易,当知适时接济家里。  父亲言尽于此,再未言那商员外如今已是三十有七,宅中已没了三房妻子。  婚房内的红烛燃起橘红色的光芒,摇曳之间红得让人有些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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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林修竹将阳光剪碎了胡乱撒在落叶上,将人都掩在浓重墨绿里。  “这一回……”孙逐撑起弓箭紧紧盯着眼前之人,“总该乖乖跟着小爷回去了吧?”  “凭你这能耐?”乘黄抬起袖子擦了擦前额,她早知林中暗藏玄机,退无可退,嘴上却硬要占点便宜,“我看不易!”  “你还是从了我吧。”孙逐笑着说,“追了你这许多年,我可不忍心你受什么皮肉苦。”  神兽乘黄,得之可以长生不老,搅得江湖大不安宁。有些钱和权的人多少都对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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