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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安婕独自生活在县城，但是她的心比天高，总想着外面的世界。只是她不善于与人交往，许多东西都停留在想象的环节，不敢也生怕踏出迈向现实的脚步。年复一年，她成了一名中年妇女。她每天早上挤公交车时头发乱糟糟的，发卡也无法固定住那份凌乱。她也实在不注意形象，在菜场与菜贩子讨价还价时声音很大，好像吵架一样。穿全身上下加一起不足五百元的衣物。这样的女人生如蝼蚁，也没有谁关注她。
安婕每天早上搭公交上班，中午在单位食堂吃饭，晚上下班后在菜市场买一把小菜后走路回家。她的生活安逸而从容，没有什么忧虑的，也没有记挂的，更没有畅想过什么。无思无欲是休养生息的好时机。人上了年纪往往忽略理想中的东西，开始关注现实。安婕寻思着改变年轻时不切实际的幻想，多在现实中历练。她要关心挣钱，而不是谈情说爱。
安婕心里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恋人，那个人已经去世二十年。这么些年，她不停地安慰自己：他在天上看着我，我要过好每一天，与时间赛跑，或许我们相互都看得见对方。安婕也会梦见那个人，梦里都是他在笑，她在哭，他走过来替她擦眼泪。醒来枕边打湿一大片，她是真的哭了，还是怎么着？这梦分明是真切的现实呀！安婕百思不得其解，她也不需要解开那个答案。因为心底住着一个人，她看不到周围的男人，她对所有的人都熟视无睹。每天晚上回家后，她关上防盗门就与现实世界隔离了。夜晚，繁星点点，她会在窗子里对着星空许愿——那颗最亮的星星是她的爱人。但是大多数时间，她停在那个空空荡荡的屋子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到了时间就睡觉，闹钟响了就起床，三两分钟洗漱，匆匆忙忙带一杯牛奶就去门口等公交车。她把时间掐得很好，那时候，城市的三路公交车就停在站台上，她坐上去不到一两分钟的时间，车子缓缓开动了。每当那时她就有几秒钟的错觉——房子是倒放着，人也是悬空的，头朝地，脚朝天。她对着那倒立的天空笑一笑，也会看到另一张笑脸，那笑脸不知道是谁的，她想有可能是初恋情人的。她已经记不清初恋的模样，因为他们都没有说过话，而且几十年都没见过。她也没有收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所谓的初恋，好像只是她的自恋。因此她并不记得那个人的相貌，只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一个从黑暗中分离出来的东西，她可以大口吞下去、随即还能完好无损地吐出来的东西。
下公交车后，她不紧不慢地去办公室门口的小吃店。夏天的时候，她看到这家小吃店有肥硕如小猫一样的老鼠。有一段时间她再也不去那里吃早餐了。现在街面生意都不景气，一些经营不下去的小店都关了门。到了冬天，街面更是一片萧条景象，周围只有这家店顾客盈门，满大街的人都不知去哪儿了。后来安婕发现人们都去了几个新开张的集餐饮、购物、娱乐于一体的购物中心及购物广场里，人们把车子停在地下停车场，接着从负二楼坐电梯直接进商场。这大商场里的人比肩接踵，整个楼层的餐饮区都是人满为患，热气腾腾。安婕把那些餐饮店一家一家地吃，全部吃遍后，发现那里的晚餐都不及自己做的小米粥加老面馒头好吃。由于没得选择，她偶尔就闭着眼睛不想那只老鼠的镜头，在小吃店吃一碗热干面加蛋酒。人往往面临很多的困境：食品安全、环境卫生、大气污染等。安婕想这些都是人心所致。
二
在小吃店，安婕遇到一个熟面孔，那个男人是她的中学同学，她也记不得他的名字了。男人有比较壮实的身材，一双笑眯眯的有些神神秘秘的小眼睛，藏在近视眼镜后面，以及一张皮笑肉不笑的圆脸。安婕看着老同学一阵眩晕。她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但是他清清楚楚地喊着她的名字。她想的是他该称呼“老同学”而不是直呼其名，毕竟她不是学校里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了，她一把年纪了被人叫名字，比较难堪，更多的是感到陌生。现在她的名字几乎没有人直接叫了，一般别人是称呼她的职位，她没有职位，别人也会冠个不存在的职位。她在办公室工作，别人就叫她安主任。尽管她并不是什么主任，但是也习惯了这种称呼，反倒对自己的名字陌生起来。人老了，真的就越发重视一些与己无关的事情。就比如说这称呼，她怎么就这么在意别人的语气呢？她是太敏感还是太自卑？安婕想起这些就自责：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该是多么地虚无，为什么要斤斤计较呢？她对着老同学笑一笑，算是打招呼和对他招呼的回应。老同学热情地帮她买单，尽管只有四元钱，她还是觉得欠了他。她跟老同学无话找话，就问：“你知道周明清在哪儿吗？”她话说出口，自己也吓住了，中学同学有的都快三十年不见了，大部分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她怎么就对周明清三个字脱口而出。她回想着，发现是自己每天阅读报纸带来的效果。她读的一份党报有个记者名字是周明清。
有一天，她曾和同办公室的同事说：“这报社记者该不会是我同学吧，我有个同学名字也叫周明清。”同事是搞宣传的，就赶忙说：“安姐，你赶紧和同学联系，帮我多发宣传稿呀！”
安婕记得周明清的名字因此而起。虽然如此，她也没有想到过真去联系那位同学，更不会找他发稿。早年的记忆在她心里已经没有多少分量，她更关注的是后来的路，而不是倒着往回走。
但是现在她对那位不知名的同学提及周明清着实让她自己也始料未及。男同学听她问了，把眼镜摘下来，一边擦，一边不紧不慢地说：“我也没有周明清的联系方式，只听说他大学毕业后分到襄陽。”听同学这么一说，安婕知道那位同名同姓的记者不是她的中学同学。因为党报的办公地址并不在襄阳。
男同学总是向她打听一些事情，但是她是不愿意回答的。男同学问“老同学，你老公在哪儿上班”“你住在哪儿”之类的。毕竟这些同学几十年没来往，他们是干什么的，都不清楚。最主要的是当年她是学校的插班生，与他们只是初三同學一年，好多人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她记得与周明清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印象里只记得他瘦小，声音好听。男同学要了她的电话号码，她也存了他的号码，她不记得他名字，也不好当面问，在通讯录里存着“中同学”三个字。
三
和男同学交换联系方式后，她一次也没有拨打他的号码。同学只是久远的符号，大概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才能发挥作用，不需要的时候就好像过去的时光一样，随风而逝了，伸手是抓不到的，而安婕不会做劳而无功的事情。男同学打了几次电话，谈天说地，也没有什么内容，主要是她每次都心不在焉，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后来她的手机换了，电话簿没有拷贝到新手机上。有一天她接到男同学的电话，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手机换了，不知道你是谁？”男同学说：“我是周龙啊，老同学，一会儿把我号码存上。”这样她才听出男同学的声音，并且记起他的名字——周龙。 安婕的好朋友小米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有一天她与安婕谈及她的最新恋情，提到那个男人叫周龙。安婕不敢细问，只是由着她谈，因为她记得老同学周龙已经成家，他老婆也还活着。小米说的人会不会就是那个同学呢？但愿只是同名同姓。当然小米并不知道安婕与周龙的同学关系。所以说在县城是没有秘密的，人与人之间看似隔得远远的，一说起来大家都成了谁谁谁。小米离婚后相亲几次就心灰意冷了，她跟安婕抱怨：“那些男人都只想占便宜，不想付出，把老娘当白痴。”安婕问：“谁在打你的主意呀？”“一个老乡，开着五十万元的车子，带我去兜风，请我吃饭只花三十元，你说，我什么时候吃过那样的饭？”说着，安婕看到小米拿出一张纸，用眉笔写下“周龙”二字，然后用口红将他的名字打了一个大大的×。“这个垃圾我给他判了死刑。”小米面无表情地说。安婕看后心一惊，因为她敢确定，这个周龙就是她男同学了，男同学刚买了一辆新车，还开给她看过。尽管安婕也不认识车，也不知道那车的价格，但能听出男同学有炫耀的成分。他说：“我准备买一辆100多万元的车的，但是一眼相中这辆，这辆车也花去我五十多万元。”周龙有家室，他怎么还与小米谈情说爱呢？小米不知道他的情况，还是有什么别的情况？更加可怕的是安婕记起，周龙曾经带过一个女人去过她家里走访，那个女人也不是他老婆。周龙真是该死，一点也不值得同情。安婕心想。
安婕为了安抚小米，带她去唱歌，在歌厅门口，却看到了周龙。周龙看到安婕与小米同时出现，脸发白，他装作不认识安婕，径自朝小米走来。小米说，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安婕，这位是我老乡周龙。安婕本想揭穿这伪装，但她看到周龙抛过来的眼神，止住了。最后他们三人去唱歌，买单的是安婕。歌厅里有一种离别的情绪，小米在唱《容易受伤的女人》，她知道小米心里或许有伤，但是很快会抚平的，她那么唱只是给周龙看吧。
周龙以后每次遇到安婕都问：“你有小米的新电话号码吗？她以前的号码停机了。”小米后来去了上海，安婕有她的新号码，但是她不想那个厚颜无耻的男人再去打扰她，就说：“我也有半年没看到她了，听说她嫁到了外地。”“她真的嫁人了？”“难道你离婚了？”周龙还是交代安婕：“你千万不要跟小米说我们俩是同学。”为什么呀，安婕感觉很奇怪，不知道他要隐藏什么。“我和你有什么瓜葛吗？”她越发发现周龙是一个神志不清的人。
四
小米后来也没有在外地结婚，她从上海回来后成了家庭主妇，伺候她生病的母亲。她天天穿着睡衣出门买菜，不梳头发不化妆。一个有名的校花，县城第一美女，就这样和小街上的灰尘一样，被抛开又自行落下。春节临近，安婕和小米两人躺在她家的沙发床上畅想着新年的愿望。安婕希望新的一年里能到更远的地方去看一看，拓展自己的视野。她问小米：“亲爱的，你发觉我老了吗？”“你怎么能老呢，你老了，日月都要停止运转。”小米大放厥词。“我还能生孩子吗？”安婕看着自己自言自语，镜子里的女人有毛孔粗大的皮肤却不失光彩。她发现她所说的话都没有经过大脑，好像意识里想说那话的人并不是她自己，还有其他人一样。毫无边际地谈过之后，两个人中午就在沙发床上躺着睡着了。
梦中，安婕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谈笑，醒来看到小米的毯子已经掉到地下，她轻轻拾起帮她盖上。她还在回忆那个梦，那个男人是谁呢？只听说那个人学外语，是她的少年时期的同学。安婕想，即使是遇到了同学，又怎么能那样，同学都该有家了，绝对不能走得那么近。小米醒来也说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安婕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谁是孩子的父亲呢？”安婕问。
周龙又在大街上遇到了安婕，安婕想，他一定是知道她的路线后，在路上等着，不然哪有那么巧的遇见。巧遇是美好的，堵住却是令人讨厌的。安婕看着周龙神神叨叨的样子，有点怕，她不想和不正常的人来往。“老同学，我恢复单身了，晚上我请小米吃饭，你帮我给她带个信。”周龙直言不讳，好像他脸上的肉都是黏土，一抖动都是一块皮掉下来一样。为了缓和气氛，以免他误会她有敌意，安婕笑着问：“你有周明清的联系方式吗？”果然，周龙脸上的肉松懈下来，他翻开手机报给安婕一个电话号码，安婕也把那个号码存在手机里。然后他们各自散去。让她带信给小米的事情也不了了之。周龙的精神是不是失常了呢？她把遇到的情况告诉小米。小米说：“他中了我的符咒。”
“救救那个可怜虫吧，小米！他现在单身一个人，也是你要的结果。我知道你也需要他。”安婕说。
大年三十，安婕无处可去，就去陪父母过年。在农村，有出嫁后又单身的女儿不适宜在娘家过年的习俗。安婕三天没出门，怕人看到后就问“回来过年的呀”，她又要一遍遍面带笑容地表演她的幸福。每天还没饿，饭菜就已经端了上来，而且都是春节传统菜，摆在桌上十多碗，满满一桌子。过了三天，假期没有完，安婕就告别父母回到自己家，说是准备上班，其实离上班还有两天。她回家后第一件事情是打扫房屋。她把一些不要的旧衣服、几年不穿的鞋子，全都扔进了垃圾箱，算是除旧迎新。因为她听人说，家里堆过期的衣物，人会倒霉，直接影响一个人的运程。她不希望过了一年，自己还是孤单单一个人。清理完后，开始打扫地面，擦桌子，最后是拖地。她拖完卧室、书房、厨房后，就拖客厅、阳台。她在拖阳台的地时，电话响了。她这样的身份和地位，是没有人主动给她打电话拜年的，而且她也不再主动打电话给别人拜年，一个人都没有打过，都是用手机发信息代替。
五
安婕接电话时左手拿着拖把，手机在左边口袋，她绕着拖把翻开口袋，掏出手机听。因为要干家务，她有点烦躁。电话里有个男人问，你知道我是谁吗？安婕说：“我不知道。”因为她确实不知道是谁的声音，那声音比较悠远。安婕做事不容易分心，她正在打扫，对于不重要的事情只想敷衍过去。她想着打扫完了要把被子拿出来晒，阳台上是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射进来有万丈光芒，刺得她只好闭上眼睛。可是一闭上眼，就是五彩缤纷的星星点点的光晕在眼前闪。她又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婕，我是周明清。”这个名字，让她眼前出现几十年前的校园——红砖砌的围墙，一个男孩穿白色球鞋，在绿草如茵的球场向她走来。这场景历久弥新，出现了很多次。
安婕把房间打扫干净后，开始和周明清联系。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各自讲述几十年的工作生活家庭。周明清发了一张照片给她。安婕看着那照片，就自问：“这男人是谁？”她已经不认识他的面貌。他们通电话。安婕喜欢听他的声音，听着听着仿佛时间回到了从前，好像他们两人都只有十三四岁。她喜欢听他讲细枝末叶的生活琐事及充满专业术语的她似懂非懂的词汇，还有他脱口而出的英语问句：“Do you love me forever，dear？”周明清兴奋地谈自己学习外语、出国的经历。他絮絮叨叨地谈，她静静地听。她一边听一边又忆起那个如先知一样的梦。
“婕婕（姐姐），你是否苦恋了我几十年啊？”周明清发痴。
“你想得美。”
“我一定会待你如初。”
“你当初并没留意我啊。”
“现在发现了，我会加倍珍惜。”
“莫要这样，你过原本的生活。”
小米给安婕发过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周龙头顶红帽子，眼神清澈，一点也不傻了。小米说她家人接纳了老周，他们今年会结婚。安婕从内心深處祝福他们。她也把周明清的照片发给小米，问：“他长得可以吗？”“这男人是谁呀，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
安婕说，你回家问周龙，他认识。
安婕和周明清两人设想了很多再见面的情景，谈及了许多关于未来的打算，甚至还有孩子。
“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安婕问。
“我有一个儿子，最想再要个女儿。”
“那样啊，有人已经提前看到你女儿了。”
“小周，我以后就这么称呼你吧？”安婕问。
“可是我比你年纪大呀。”
“我们都还在三十年前，我们都很小。”
安婕想着，却只有哭，她心里只有一个恋人，她知道那位恋人在天上，在月球，在星空中，在宇宙的每一个地方。她的想象在哪儿，那个恋人就在哪儿。他居无定所，但是从来没有離开过她心中。她内心从来没有想过与周明清见面。而他们又谈了那么多的计划，安婕只是想在心中把梦中的过程走完。走完了就结束了。结束了，她的灵魂就会在那个笼子里飞起来。
（作者系武汉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万紫千红》《贺湾》等多部作品）
安婕独自生活在县城，但是她的心比天高，总想着外面的世界。只是她不善于与人交往，许多东西都停留在想象的环节，不敢也生怕踏出迈向现实的脚步。年复一年，她成了一名中年妇女。她每天早上挤公交车时头发乱糟糟的，发卡也无法固定住那份凌乱。她也实在不注意形象，在菜场与菜贩子讨价还价时声音很大，好像吵架一样。穿全身上下加一起不足五百元的衣物。这样的女人生如蝼蚁，也没有谁关注她。
安婕每天早上搭公交上班，中午在单位食堂吃饭，晚上下班后在菜市场买一把小菜后走路回家。她的生活安逸而从容，没有什么忧虑的，也没有记挂的，更没有畅想过什么。无思无欲是休养生息的好时机。人上了年纪往往忽略理想中的东西，开始关注现实。安婕寻思着改变年轻时不切实际的幻想，多在现实中历练。她要关心挣钱，而不是谈情说爱。
安婕心里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恋人，那个人已经去世二十年。这么些年，她不停地安慰自己：他在天上看着我，我要过好每一天，与时间赛跑，或许我们相互都看得见对方。安婕也会梦见那个人，梦里都是他在笑，她在哭，他走过来替她擦眼泪。醒来枕边打湿一大片，她是真的哭了，还是怎么着？这梦分明是真切的现实呀！安婕百思不得其解，她也不需要解开那个答案。因为心底住着一个人，她看不到周围的男人，她对所有的人都熟视无睹。每天晚上回家后，她关上防盗门就与现实世界隔离了。夜晚，繁星点点，她会在窗子里对着星空许愿——那颗最亮的星星是她的爱人。但是大多数时间，她停在那个空空荡荡的屋子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到了时间就睡觉，闹钟响了就起床，三两分钟洗漱，匆匆忙忙带一杯牛奶就去门口等公交车。她把时间掐得很好，那时候，城市的三路公交车就停在站台上，她坐上去不到一两分钟的时间，车子缓缓开动了。每当那时她就有几秒钟的错觉——房子是倒放着，人也是悬空的，头朝地，脚朝天。她对着那倒立的天空笑一笑，也会看到另一张笑脸，那笑脸不知道是谁的，她想有可能是初恋情人的。她已经记不清初恋的模样，因为他们都没有说过话，而且几十年都没见过。她也没有收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所谓的初恋，好像只是她的自恋。因此她并不记得那个人的相貌，只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一个从黑暗中分离出来的东西，她可以大口吞下去、随即还能完好无损地吐出来的东西。
下公交车后，她不紧不慢地去办公室门口的小吃店。夏天的时候，她看到这家小吃店有肥硕如小猫一样的老鼠。有一段时间她再也不去那里吃早餐了。现在街面生意都不景气，一些经营不下去的小店都关了门。到了冬天，街面更是一片萧条景象，周围只有这家店顾客盈门，满大街的人都不知去哪儿了。后来安婕发现人们都去了几个新开张的集餐饮、购物、娱乐于一体的购物中心及购物广场里，人们把车子停在地下停车场，接着从负二楼坐电梯直接进商场。这大商场里的人比肩接踵，整个楼层的餐饮区都是人满为患，热气腾腾。安婕把那些餐饮店一家一家地吃，全部吃遍后，发现那里的晚餐都不及自己做的小米粥加老面馒头好吃。由于没得选择，她偶尔就闭着眼睛不想那只老鼠的镜头，在小吃店吃一碗热干面加蛋酒。人往往面临很多的困境：食品安全、环境卫生、大气污染等。安婕想这些都是人心所致。
二
在小吃店，安婕遇到一个熟面孔，那个男人是她的中学同学，她也记不得他的名字了。男人有比较壮实的身材，一双笑眯眯的有些神神秘秘的小眼睛，藏在近视眼镜后面，以及一张皮笑肉不笑的圆脸。安婕看着老同学一阵眩晕。她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但是他清清楚楚地喊着她的名字。她想的是他该称呼“老同学”而不是直呼其名，毕竟她不是学校里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了，她一把年纪了被人叫名字，比较难堪，更多的是感到陌生。现在她的名字几乎没有人直接叫了，一般别人是称呼她的职位，她没有职位，别人也会冠个不存在的职位。她在办公室工作，别人就叫她安主任。尽管她并不是什么主任，但是也习惯了这种称呼，反倒对自己的名字陌生起来。人老了，真的就越发重视一些与己无关的事情。就比如说这称呼，她怎么就这么在意别人的语气呢？她是太敏感还是太自卑？安婕想起这些就自责：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该是多么地虚无，为什么要斤斤计较呢？她对着老同学笑一笑，算是打招呼和对他招呼的回应。老同学热情地帮她买单，尽管只有四元钱，她还是觉得欠了他。她跟老同学无话找话，就问：“你知道周明清在哪儿吗？”她话说出口，自己也吓住了，中学同学有的都快三十年不见了，大部分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她怎么就对周明清三个字脱口而出。她回想着，发现是自己每天阅读报纸带来的效果。她读的一份党报有个记者名字是周明清。
有一天，她曾和同办公室的同事说：“这报社记者该不会是我同学吧，我有个同学名字也叫周明清。”同事是搞宣传的，就赶忙说：“安姐，你赶紧和同学联系，帮我多发宣传稿呀！”
安婕记得周明清的名字因此而起。虽然如此，她也没有想到过真去联系那位同学，更不会找他发稿。早年的记忆在她心里已经没有多少分量，她更关注的是后来的路，而不是倒着往回走。
但是现在她对那位不知名的同学提及周明清着实让她自己也始料未及。男同学听她问了，把眼镜摘下来，一边擦，一边不紧不慢地说：“我也没有周明清的联系方式，只听说他大学毕业后分到襄陽。”听同学这么一说，安婕知道那位同名同姓的记者不是她的中学同学。因为党报的办公地址并不在襄阳。
男同学总是向她打听一些事情，但是她是不愿意回答的。男同学问“老同学，你老公在哪儿上班”“你住在哪儿”之类的。毕竟这些同学几十年没来往，他们是干什么的，都不清楚。最主要的是当年她是学校的插班生，与他们只是初三同學一年，好多人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她记得与周明清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印象里只记得他瘦小，声音好听。男同学要了她的电话号码，她也存了他的号码，她不记得他名字，也不好当面问，在通讯录里存着“中同学”三个字。
三
和男同学交换联系方式后，她一次也没有拨打他的号码。同学只是久远的符号，大概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才能发挥作用，不需要的时候就好像过去的时光一样，随风而逝了，伸手是抓不到的，而安婕不会做劳而无功的事情。男同学打了几次电话，谈天说地，也没有什么内容，主要是她每次都心不在焉，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后来她的手机换了，电话簿没有拷贝到新手机上。有一天她接到男同学的电话，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手机换了，不知道你是谁？”男同学说：“我是周龙啊，老同学，一会儿把我号码存上。”这样她才听出男同学的声音，并且记起他的名字——周龙。 安婕的好朋友小米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有一天她与安婕谈及她的最新恋情，提到那个男人叫周龙。安婕不敢细问，只是由着她谈，因为她记得老同学周龙已经成家，他老婆也还活着。小米说的人会不会就是那个同学呢？但愿只是同名同姓。当然小米并不知道安婕与周龙的同学关系。所以说在县城是没有秘密的，人与人之间看似隔得远远的，一说起来大家都成了谁谁谁。小米离婚后相亲几次就心灰意冷了，她跟安婕抱怨：“那些男人都只想占便宜，不想付出，把老娘当白痴。”安婕问：“谁在打你的主意呀？”“一个老乡，开着五十万元的车子，带我去兜风，请我吃饭只花三十元，你说，我什么时候吃过那样的饭？”说着，安婕看到小米拿出一张纸，用眉笔写下“周龙”二字，然后用口红将他的名字打了一个大大的×。“这个垃圾我给他判了死刑。”小米面无表情地说。安婕看后心一惊，因为她敢确定，这个周龙就是她男同学了，男同学刚买了一辆新车，还开给她看过。尽管安婕也不认识车，也不知道那车的价格，但能听出男同学有炫耀的成分。他说：“我准备买一辆100多万元的车的，但是一眼相中这辆，这辆车也花去我五十多万元。”周龙有家室，他怎么还与小米谈情说爱呢？小米不知道他的情况，还是有什么别的情况？更加可怕的是安婕记起，周龙曾经带过一个女人去过她家里走访，那个女人也不是他老婆。周龙真是该死，一点也不值得同情。安婕心想。
安婕为了安抚小米，带她去唱歌，在歌厅门口，却看到了周龙。周龙看到安婕与小米同时出现，脸发白，他装作不认识安婕，径自朝小米走来。小米说，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安婕，这位是我老乡周龙。安婕本想揭穿这伪装，但她看到周龙抛过来的眼神，止住了。最后他们三人去唱歌，买单的是安婕。歌厅里有一种离别的情绪，小米在唱《容易受伤的女人》，她知道小米心里或许有伤，但是很快会抚平的，她那么唱只是给周龙看吧。
周龙以后每次遇到安婕都问：“你有小米的新电话号码吗？她以前的号码停机了。”小米后来去了上海，安婕有她的新号码，但是她不想那个厚颜无耻的男人再去打扰她，就说：“我也有半年没看到她了，听说她嫁到了外地。”“她真的嫁人了？”“难道你离婚了？”周龙还是交代安婕：“你千万不要跟小米说我们俩是同学。”为什么呀，安婕感觉很奇怪，不知道他要隐藏什么。“我和你有什么瓜葛吗？”她越发发现周龙是一个神志不清的人。
四
小米后来也没有在外地结婚，她从上海回来后成了家庭主妇，伺候她生病的母亲。她天天穿着睡衣出门买菜，不梳头发不化妆。一个有名的校花，县城第一美女，就这样和小街上的灰尘一样，被抛开又自行落下。春节临近，安婕和小米两人躺在她家的沙发床上畅想着新年的愿望。安婕希望新的一年里能到更远的地方去看一看，拓展自己的视野。她问小米：“亲爱的，你发觉我老了吗？”“你怎么能老呢，你老了，日月都要停止运转。”小米大放厥词。“我还能生孩子吗？”安婕看着自己自言自语，镜子里的女人有毛孔粗大的皮肤却不失光彩。她发现她所说的话都没有经过大脑，好像意识里想说那话的人并不是她自己，还有其他人一样。毫无边际地谈过之后，两个人中午就在沙发床上躺着睡着了。
梦中，安婕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谈笑，醒来看到小米的毯子已经掉到地下，她轻轻拾起帮她盖上。她还在回忆那个梦，那个男人是谁呢？只听说那个人学外语，是她的少年时期的同学。安婕想，即使是遇到了同学，又怎么能那样，同学都该有家了，绝对不能走得那么近。小米醒来也说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安婕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谁是孩子的父亲呢？”安婕问。
周龙又在大街上遇到了安婕，安婕想，他一定是知道她的路线后，在路上等着，不然哪有那么巧的遇见。巧遇是美好的，堵住却是令人讨厌的。安婕看着周龙神神叨叨的样子，有点怕，她不想和不正常的人来往。“老同学，我恢复单身了，晚上我请小米吃饭，你帮我给她带个信。”周龙直言不讳，好像他脸上的肉都是黏土，一抖动都是一块皮掉下来一样。为了缓和气氛，以免他误会她有敌意，安婕笑着问：“你有周明清的联系方式吗？”果然，周龙脸上的肉松懈下来，他翻开手机报给安婕一个电话号码，安婕也把那个号码存在手机里。然后他们各自散去。让她带信给小米的事情也不了了之。周龙的精神是不是失常了呢？她把遇到的情况告诉小米。小米说：“他中了我的符咒。”
“救救那个可怜虫吧，小米！他现在单身一个人，也是你要的结果。我知道你也需要他。”安婕说。
大年三十，安婕无处可去，就去陪父母过年。在农村，有出嫁后又单身的女儿不适宜在娘家过年的习俗。安婕三天没出门，怕人看到后就问“回来过年的呀”，她又要一遍遍面带笑容地表演她的幸福。每天还没饿，饭菜就已经端了上来，而且都是春节传统菜，摆在桌上十多碗，满满一桌子。过了三天，假期没有完，安婕就告别父母回到自己家，说是准备上班，其实离上班还有两天。她回家后第一件事情是打扫房屋。她把一些不要的旧衣服、几年不穿的鞋子，全都扔进了垃圾箱，算是除旧迎新。因为她听人说，家里堆过期的衣物，人会倒霉，直接影响一个人的运程。她不希望过了一年，自己还是孤单单一个人。清理完后，开始打扫地面，擦桌子，最后是拖地。她拖完卧室、书房、厨房后，就拖客厅、阳台。她在拖阳台的地时，电话响了。她这样的身份和地位，是没有人主动给她打电话拜年的，而且她也不再主动打电话给别人拜年，一个人都没有打过，都是用手机发信息代替。
五
安婕接电话时左手拿着拖把，手机在左边口袋，她绕着拖把翻开口袋，掏出手机听。因为要干家务，她有点烦躁。电话里有个男人问，你知道我是谁吗？安婕说：“我不知道。”因为她确实不知道是谁的声音，那声音比较悠远。安婕做事不容易分心，她正在打扫，对于不重要的事情只想敷衍过去。她想着打扫完了要把被子拿出来晒，阳台上是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射进来有万丈光芒，刺得她只好闭上眼睛。可是一闭上眼，就是五彩缤纷的星星点点的光晕在眼前闪。她又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婕，我是周明清。”这个名字，让她眼前出现几十年前的校园——红砖砌的围墙，一个男孩穿白色球鞋，在绿草如茵的球场向她走来。这场景历久弥新，出现了很多次。
安婕把房间打扫干净后，开始和周明清联系。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各自讲述几十年的工作生活家庭。周明清发了一张照片给她。安婕看着那照片，就自问：“这男人是谁？”她已经不认识他的面貌。他们通电话。安婕喜欢听他的声音，听着听着仿佛时间回到了从前，好像他们两人都只有十三四岁。她喜欢听他讲细枝末叶的生活琐事及充满专业术语的她似懂非懂的词汇，还有他脱口而出的英语问句：“Do you love me forever，dear？”周明清兴奋地谈自己学习外语、出国的经历。他絮絮叨叨地谈，她静静地听。她一边听一边又忆起那个如先知一样的梦。
“婕婕（姐姐），你是否苦恋了我几十年啊？”周明清发痴。
“你想得美。”
“我一定会待你如初。”
“你当初并没留意我啊。”
“现在发现了，我会加倍珍惜。”
“莫要这样，你过原本的生活。”
小米给安婕发过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周龙头顶红帽子，眼神清澈，一点也不傻了。小米说她家人接纳了老周，他们今年会结婚。安婕从内心深處祝福他们。她也把周明清的照片发给小米，问：“他长得可以吗？”“这男人是谁呀，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
安婕说，你回家问周龙，他认识。
安婕和周明清两人设想了很多再见面的情景，谈及了许多关于未来的打算，甚至还有孩子。
“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安婕问。
“我有一个儿子，最想再要个女儿。”
“那样啊，有人已经提前看到你女儿了。”
“小周，我以后就这么称呼你吧？”安婕问。
“可是我比你年纪大呀。”
“我们都还在三十年前，我们都很小。”
安婕想着，却只有哭，她心里只有一个恋人，她知道那位恋人在天上，在月球，在星空中，在宇宙的每一个地方。她的想象在哪儿，那个恋人就在哪儿。他居无定所，但是从来没有離开过她心中。她内心从来没有想过与周明清见面。而他们又谈了那么多的计划，安婕只是想在心中把梦中的过程走完。走完了就结束了。结束了，她的灵魂就会在那个笼子里飞起来。
（作者系武汉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万紫千红》《贺湾》等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