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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小说界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iaoyuerlg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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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晓琦把我锁在她家。锁是一个复杂的动作,带有象征意味,具备一定的权力属性,站在门外,钥匙插进锁孔,反转几圈,至少听到咔哒两声,锁舌弹出,从里面无论怎样都拧不开。小时候放暑假,我妈出门上班时就爱这么干,有同学过来找我,隔着大门喊,出来玩一会儿不,干游戏机啊。我说,出不去,反锁了。我同学说,家里找一下钥匙,一般在碗架柜上面,都有一套备用的,从窗户扔出来,我在楼底下给你接着。我说,找好几遍了,没有。我同学说,要么你跳下来?我说,我家这是五楼。我同学说,傻×。我说,啥。我同学说,傻×,听见了吗,大傻×,我早就想骂你了,你是个傻×啊,自己知道不。我说,×你妈,你给我等着。我同学说,傻×,我下学期就转学了,今天过来就是为了骂你,你不牛×吗,有能耐出来干我啊,裤衩子都给你扒下来,上坟时烧给你爸,留个念想。随后,他踹了我家门一脚,紧接着是第二脚,又用砖头狠砸,门板开裂,我在屋内怒不可遏,哭喊无人可闻,仿佛置身于真空,呼吸艰难,腹腔快要裂开,从此留下巨大的心理阴影,特别害怕自己待在家里,更怕被锁,有劲儿使不上。这件事情,我给林晓琦至少讲过两回,第一次是在火车上,我陪她出差,林晓琦闷头连吃两盒泡面,无缝衔接,不管不顾,车厢内人多嘈杂,邻座一直在外放着动画片,海底小纵队,早已各就各位。林晓琦吃完之后,双眼放空,对不拢焦,显然心不在焉,听过我的话,没有任何回应。我有点生气,厉声问她,林晓琦,我跟你掏心掏肺,叙述童年阴影,你听懂我说的是啥了吗?她说,啊,听见了的,我虽然看似在走神,其实一边思考问题,一边听你说话,你放心啦。我问,你在想什么问题?她说,一盒大食桶,我也能吃饱,为什么要买两盒普通装的呢?我说,味道不同?她说,有点道理,但不全是,也许是我的内心缺乏安全感,渴求这种可供选择的自由。我说,这个先放一边,我再问你,刚才我跟你说的是啥?她想了想,说道,噢,你说,你是傻×啊。
  第二次则是在今天上午,我睡醒之后,又讲了一遍这段往事,拖着林晓琦的胳膊,苦苦哀求,跟她说道,能不能别把我扔在家里,真不想自己待着,你今天请个假,问题不大吧,我看你平时也不怎么上班。林晓琦说,不行,正因为平时不去,所以今天必须要去。我说,这是啥逻辑?林晓琦说,你不懂,你也没上过班啊。我说,咋没上过?她说,你那工厂跟过家家似的,一个月三千五,五险一金都交不上。我说,三千五那不是钱吗?算了,我能不能陪你去,楼下等着也行。林晓琦斜了我一眼,说,轮得上你吗,傻×,别给我添麻烦。我一听这话,就很不乐意。林晓琦这人虽然不坏,也谈不上多好,尤其在亲密关系里,惯用手段是以屈求伸,以退为进,再得寸进尺,步步为营,占据至高点,策略极深,可能是花钱买过什么教材,反正收拾我足够用,擅长控制情绪,直戳痛处,很多话都令人丧失尊严,进而自我厌弃,彻底迷失。这么说吧,跟她相处,如同噩梦一场,愈是深入,便愈发难以摆脱,被死死魇住,像在漫长的街道里重复穿行,没有歧路,不得解脱。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图啥。今天不用她说,也猜得到,早上起来敷了个十全大补面膜,又画了半天眼线,那肯定是有个约会,我再多问,也是自讨没趣。我俩分手已经持续半年,始终在推进,办法用尽,就是没能彻底结束,有好几次,我都下定决心,斩断情丝,从此山水不相逢,她又总有办法让我回心转意,有时咨询一点生活建议,有时则是生病或者哭泣,还发过来好几篇小作文,一千五百字起跳,痛彻心扉,详述离别之苦与不舍之情。我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比较爱看偶像剧,对华美无瑕的浪漫爱情始终心存向往,所以就很吃这一套,读过之后,不恨苍天太无情,只恨人生路不平,大半夜骑着共享单车过去找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见面之后,二人抱头痛哭,相拥而眠,做一宿美妙的长梦。通常情况,她的这种情绪跟手机电量相似,玩得狠的话,只能维持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醒来,往往就不是她了,面孔冷峻,眼神都不太对,懊悔之中流露出些许疲惫,疲惫之中显现出几分厌倦,我当即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被侵犯与戏耍之感。有一次,我内心不忿,不得不提醒她,在发给我的消息里,是如何情真意切,字字如泣血,以示对这段感情关系的珍视与眷恋。她回我说,很显然,那一刻我是真实的,我很难熬,孤独、痛苦无人理解,十分想你,追望那些逝去的时光,但这一刻,我也很烦你,一眼都不想看见,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令我恶心,这也是真实的,懂吗,我们的人生就是由无数这样真实的片断所组成,与此同时,这也是我们感知自身存在的方式,我们在爱及其反面之间,慢慢消耗自己,仅余一些伤痕,那些伤痕最终又变成我们的隐疾,无人抚慰,不可治愈,我当然可以撒谎,以你的智力水平,估计也听不出来,但无论如何,我依然不想背叛自己的內心,这样对你也不公平,没必要那么做,希望你能理解,我想,你一定可以理解的。我点点头,装作恍然大悟,心里想的是,不用这么费劲,你直接说自己是狗×不就完了。
  林晓琦出门上班,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小时,越想越来气,不得不承认,数月未见,她的手段更加高妙,为避免冲突,没有直接撵我走,反而好言好语,还发消息说让我等她晚上回家,要做饭给我吃。我没客气,当即点了四个菜:葱姜飞蟹,孜然牛肉,黄瓜炒蛋,蚂蚁上树。林晓琦回我说,要么,你再想想。我说,挂面即可,天太热,也没什么食欲。林晓琦说,行,你记住,老实待着,别乱翻我东西。我说,保证不动。说完之后,我立即在头脑中规划如何排查这间公寓,必须做到勿摔勿压,轻拿轻放。我对林晓琦的爱大致如此,很多时候,都会把自己变成一位侦探,从生活的蛛丝马迹以及日常的谈话缝隙里追寻剩余的真实,或者说,我将全部的想象力都施放在她身上,只要有一点点的异常,便可谱写一场爱与黑暗的故事,蜿蜒狂奔,跌宕而浩瀚。当初,林晓琦向我提分手时,跟我说过,要给彼此一定的自由空间,相信对方的道德品质,实在不想跟名侦探柯南处对象,时时备受监视,压力很大。我稍加思索,反问道,真相只有一个,你到底是不是嫌我个儿矮?林晓琦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个原因。我清了清嗓子,义正词严,为她朗诵了一首古诗:自从盘古开天地,哪有男女比高低,只要中间对得上,哪管两边齐不齐。林晓琦盯着我,说道,这样,我看你的语文功底挺好的,也有点才华,你就慢慢去对,看跟谁能对得上,肯定有一拍即合的,不用非得瞄着我,对不上的话,你就去问问盘古,他家大门常打开,还能为你开天辟地,有梦想谁都了不起,加油啊,我看好你。   昨天中午,我收到林晓琦的信息,开场白很假,问我说,最近过得好不好,我们多久没有见过面了。我说,刚下夜班,到家吃了口饭,正准备睡觉,一个季度没见,上次分开后,第二天你就去了北京。她说,啊,我以为有半年了。我说,不爱待就回来,就你的水平和能力,不愁找不到个班儿上。林晓琦说,我这不是为了离你远点儿嘛。我说,好使吗?她说,也还可以。我问,搞对象没?她说,有一个,唉,也不知道算不算。我心想,林晓琦你可挺能装,三十多岁的人了,次次如情窦初开,当自己人生十六七呢,算不算的,你心里还能沒个数?这次我绝对不惯你毛病。我直接问,干没干吧。林晓琦说,嗯,你就惦记这个。我当时血压就上来了,心悸眩晕,强忍住火,跟她说,行,好好整。林晓琦说,放心,不带差的。
  我横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去厕所吐过一次,分手毕竟还没结束,林晓琦的这些话,确实不太地道。哪怕你有了新的关系,也没必要非跟我说,或者也可以委婉一些,耐心一些,待这段感情慢慢降温,这样双方都能接受。现在这么直白,我这种性格,听完一出门,那就很容易给社会造成负担。想了半天,我万念俱灰,欲哭无泪,决定跟林晓琦说清楚,此次彻底分开,不问旧人长与短,老死不相往来。刚按亮手机,发现对话框里蹦出来十几行她的消息:
  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人我有点叫不准,挺害怕的。
  精神状态不是特别稳定。
  他练过武术。
  以前当过和尚,现在退伍了。
  不对,他们叫还俗,你看,我老想着你当过兵这个事儿。
  坦白说,在我的内心深处,是没人能与你相比的。事实上,对于其他人,我都会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厌弃感。
  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干什么,只是走来走去,没有目的。
  失眠好几天了,痛苦,最近自己不敢睡。
  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觉得有人在黑暗里盯着我。有东西在闪。
  我的房间好黑啊。我好害怕。
  我想了一会儿,回给她说,我给你买个灯?林晓琦说,过来陪我几天,求求你。我说,过不去。林晓琦说,来吧,不然我还能找谁。我打开12306,发现晚上六点半开往北京的车还有票,立刻订了一张,然后跟她说,你想找谁,就去找谁,从今往后,恕不奉陪。
  晚间十一点多,我从北京站下车,刚一出来,深夜的潮气便从四周迅速聚集,依附在身上,空气状况很差,呼吸如同吸入棉絮,每走一步都愈加昏滞。地铁已经停运,只好忍痛打了个车。报过地址后,司机便不停地跟我讲话,他问我说,兄弟,从哪来的。我说,从我家里来。司机说,兄弟,幽默,过来出差?我说,不是,办点小事儿。司机说,兄弟,谦虚,谈买卖吧?我说,不是,准备给对象整死。司机说,兄弟,牛×,我就佩服你这样的,敢爱敢恨,以前我有个对象,你知道吧。我说,我不知道。司机说,你听我讲啊,我在歌厅趴活儿时认识的,她在那边陪酒,每天半夜下班,喝得五迷三道,也是挺巧,连续三天,都坐了我的车;头一天没说啥,我跟她分析了一下最新政策与社会形势;第二天她特别醉,上车时连工作服都没换,但也不能乘人之危,我的记忆力还可以,根据前一天的印象,安全送到位;第三天更巧了,我有点感冒,不太舒服,准备提早收车,路边看见她在招手,刚开始没想拉她,想着有点缘分,打个招呼,车窗一摇下来,发现她在那哭呢,我就受不了这个,连忙拉上车,结果她说不想回家,我说,你不回行,我发烧呢,坚持不住,要么你换台车,她问我,那你想不想找个地方休息,我说,想,但是怕花钱,她说,没事,我有,就这么的,稀里糊涂,我俩就在一起了,我天天晚上给她当司机,连送带接;她说自己是大学生,勤工俭学,但是家里一本书也没有。我说,挺好的,准备啥时候整死?司机说,兄弟,玩笑,我挺爱她的呢,但是我那方面吧,时行时不行,偶尔跟自己置气,其实没必要,你说对不对,还是心态没放稳,处了半年吧,忽然有一天,我去找她,结果人去楼空,手机也打不通,我开始挺担心,后来想明白了,估计特意躲我,我挺不忿,从此挨个场子找她,一个地方待三天,也不拉活赚钱了,成天就堵人玩儿,你别说,还真让我找着了,也没多久,俩月不到吧,她装没看见,打了个车要跑,我两脚油门,死死别住,给她从车上拽下来,问她,为何不辞而别,她也不讲话,我说,你得说明白,不然咱今天谁都别过了,她缓了半天,说,哥,其实是这样,我惹了点麻烦,还不小,这里面有钱的事儿,也有情的事儿,理不清了,彻底解决是够呛,你对我一直都挺好的,我不想你牵扯其中,有人追上门来,所以匆忙之间,出此下策,我说,理解了,谢谢你这么在乎我,她说,不用,哥,我也对不起你,心里有愧,你赶紧走吧,一会儿别再有麻烦,我说,那行,有情有义,江湖再见,她点点头,刚一转身,我就从车里拎出来个球棒,三步撵上去,照着后脑勺就开抡,旁边是小树林,我给她拖进去,全方位殴打,不留死角,后来打累了,我就坐在地上喘气,她一点点爬过来,抱着我的腿,嘴唇肿着,都合不拢了,口水淌满脸,那一刻我觉得我特别爱她,我跟她说,跟我回家好不好,有什么事情一起面对,我们不再分开,她点点头,然后我把她扶到后座,她躺在上面,一声不吭,胸部起伏,有出气儿没进气儿,我心里也不好受,挺后悔的,再怎么说,也不该这么打,情绪上来了,没控制住,我一边跟她道歉,一边往家里开,她一直都没回话,到家停好车,我往后一看,人不见了,车顶车底,到处找不到,奇怪不,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后座只留一道弧形的深色痕迹,泛着暗光,我摸了摸,湿乎乎的,但既不是血,也不是尿,没有颜色,也没味道,比水要黏稠一点,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液体,我有点慌,来不及多想,上楼洗澡睡觉,第二天醒来后,下楼刷了个车,又琢磨这个事儿,亦真亦幻,做梦似的,晚上出车时,好几个乘客跟我说,这后排座洒上东西了吧,怎么这么湿啊,我一看,还是那道弧形印迹,像漏水的房檐,一点一点往外渗,再后来,车都拆了几次,也还那样,什么原因谁也说不清,兄弟,该说不说的,就是现在你坐着的那个位置。我心头一惊,往屁股底下一摸,确实发潮,难怪刚才一直坐得不舒服,还以为是上火导致痔疮发作。我说,哥,多少钱,我下车。司机说,别着急啊,没到地方呢。我说,我有点憋不住尿,能不能先给我放这儿。   到林晓琦住的公寓时,已经将近一点半,我舒缓精神,在楼下热身,做一些准备活动,本想二话不说,直接杀上楼去,后来发现电梯需要刷卡,只好打了个电话。林晓琦穿着拖鞋过来接我,披头散发,裹着淡黄色的浴袍,屁股上绣着一团花草,上面的两只蝴蝶正翩翩起舞,浴袍也湿了一块,看上去还有几分性感。见到我后,第一句说,恕不奉陪?我说,别说没用的,来都来了,这一路都很惊险。林晓琦说,吃饭没?我说,没。她说,那别吃了,赶紧上楼,咱们睡一会儿,明天我还得开会,你可别打呼噜啊。
  林晓琦解释道,也不是故意要把你锁在家里,主要是,钥匙只有一把。我说,那给我留下啊。她说,摘不下来,还有别的东西,防狼喷雾之类,都串在一起了。我说,你几点到家。她说,提前走一会儿,六点下班,不堵车的话,争取七点之前。我问她,我现在没有钥匙,下不去楼,吃饭怎么办,昨天中午到现在,粒米未进,想喊个外卖,也打不开门。林晓琦说,有道理啊,这点我忽视了,家里没备什么东西,不怎么开火,但应该也没事,你忍耐一下,肯定饿不死。
  林晓琦租的这间公寓窗户朝西,早上阳光不好,照不进来,屋内阴冷,没有日光灯,只有一盏落地灯,贴着床头放置,散着幽微的黄光,使人打不起精神。我放下手机,想继续睡一会儿,却只觉头脑胀痛,便起床冲澡,洗到一半时,发现沐浴液瓶子是空的,一滴不剩,光着屁股翻箱倒柜,半天也没找到,最后在阳台上发现半块肥皂。我正一边唱着歌,一边往身上涂抹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声音很轻,四下为一组,每隔十五秒钟重复一次,节奏稳,拍子准,估计受过点儿专业训练。刚开始时,我并未在意,以为是在敲隔壁的门,后来发现不对,声音越来越重,如在耳畔,我就有点慌,开始琢磨:第一,外面肯定不是林晓琦,她有钥匙,不至于敲门;第二,也不像是收水费、查电表或者送快递的,一般这种都得喊上几句,提前声明身份;第三,若是敲错了门,概率也很低,毕竟这公寓想进来都很费劲。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找上门来了,不是奔着我,而是林晓琦,那基本可以肯定是个男的,总之冤家路窄。想到这里,我倍感焦虑,折腾大半宿,射了两次,多少有点体力不支,如果真的面对面,动起手来,难免吃亏,不过如果我不开门,也不出动静,装不存在,那应该没大问题。要命的是,这一瞬间,我的心理状态又很糟,几近崩溃,仿佛回到了那个暑假,被关在屋内,任人凌辱,种种回忆涌向胸口,心脏跳得很不规律,无力站立,险些滑倒在地。我试着调整呼吸,默诵佛经,随手扯过一条黑色毛巾,在敲门声的间歇里,将身上的肥皂沫擦掉。
  大概过去五分钟,声音歇止,我舒了口气,光着身子从浴室出来,开始整理房间,此时,我已经大概想好了排查顺序,我说服自己,既然要在屋内待上一天,为防止情绪进一步恶化,必须得找点儿事情做。林晓琦从来都不会使用洗衣机,看不懂操作面板,所有换下来的衣服都堆在墙角,也不知等着谁给洗,我归置一番,也将自己的衣服一并扔进滚筒,按了电钮,放好水,透过舱门往里看了半天,摇来晃去,一堆白沫,不断产生又迅速破灭,很像我对林晓琦的感情,千头万绪,千锤百炼,千疮百孔。我正陷入思考之时,外面又是一阵敲门声,比之前要急促,甚至有些不耐烦,我立即将洗衣机的电源拔掉,一声不敢出,过了不到两分钟,我听见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来回转动,我低声喊了一句,林晓琦?外面没有回应,我连忙跳起來,用毛巾围住胯部,转身去厨房,准备找把刀,刚走到一半,门被推开了。
  我单手捂住毛巾,迅速扫去一眼,外面站着个女的,上身穿一件宽松的蕾丝衬衫,材质很像窗帘布,下身是一条米色百褶裙,光脚穿帆布鞋,长发随意往后一扎,眼睛不小,瞳孔发绿,鼻梁高得有点不像话,皮肤很白,晃得有点睁不开眼睛。她见到我后,也愣在门口。我从厨房退出来,我俩互相瞪了半分钟。她指了指洗衣机,说,洗衣服呢。我说,是。她说,有没洗的没,再穿上点儿?我定了定神,满怀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没了,就这一身儿,比较临时,来得匆忙,你是她室友?还是朋友?之前没听她提。她摇摇头,说,不是,我是房东,回来取点东西。我说,你有钥匙?我都没有。她说,敲门没人答应,我就试了试,没想到,这屋子没换过锁,我平时在国外,不怎么回来,中介帮着租出去的。我说,原来如此,那您稍坐一会儿,千万别急,我喊个外卖。她说,谢谢,您别客气,我也不饿,拿了东西就走。我说,不是这意思,误会了,主要我饿。
  我打开外卖软件,点了一碗牛肉面,两个茶叶蛋,还有一把烤串,然后给林晓琦发去信息:房东来了,说取东西,她有钥匙,你租房子怎么也不知道换把锁,幸亏我在。林晓琦没回,我拨去电话,也没人接。
  我问她,您怎么称呼,那边没回信儿,再等一等。她说,范妮。我说,斯特鲁伊?她说,什么?我说,没,可能你不看球,有个荷兰球星,跟你名字一样,脸型也近似,你是外国人吗?她说,我没必要回答你。我说,以为我愿意问呢,私闯民宅,还挺有理。她说,这是我的房子。我说,怎么证明,我还觉得你是入室偷窃。她有点生气,说道,我不跟你吵架,我这次过来,就想拿走一点东西。我说,那不行,房子是我女友租的,什么是你的,这个你说了不算。范妮说,要等多久?我说,别急,外卖还没到,咱唠会儿磕。范妮说,东北人?我说,沈阳的,这你都能听出来。范妮说,逮谁跟谁聊,肯定东北的。我说,地域歧视。范妮说,有水么。我说,忍着吧,这一宿我也没找到,嗓子都冒烟了。范妮说,不是我喝,花该浇水了。我说,什么?她指了指阳台,我才留意到,上面摆着两个不小的窄口花瓶,里面插着一束枝条,枝上开满血红色的小花,呈杯状,每朵五瓣,附着一圈绒毛,中间有蕊,像一柄入鞘的长剑,短缨外绽,相当神气。我分不清这花是真是假,想上前捏一把,却被范妮拦住,跟我说道,别碰,这是我的,我也得带走。我说,又没碰你,看看花而已,爱美之心。她说,你真的不能穿上点儿吗?
  外卖骑手将餐送到,见我这身装扮,低头央求说,哥,能不能给个五星好评。我说没问题,回过身来,却找不到手机了。我跟范妮说,你给我打个电话。她说,我没电话。我说,行,你就这样吧,保持住,今天我在这儿,啥也别想拿走。我将食物拎到阳台的书桌上,打开盖子,倒入汤汁,进行充分搅拌,可惜送餐时间略长,面有点坨,比较影响口感,吃了两口,就有点咽不下去,便剥了个茶叶蛋。我看着范妮,一双绿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我,嘴唇紧闭,膝盖拢在一起,流露出某种渴望,我将鸡蛋举高,身体前倾,缓缓移到她的嘴边。范妮有些不好意思,扭过头去,不敢看我,只一瞬间,我迅速收回,一口吞掉,当面咀嚼,并不时发出满足的声音。待到剥好第二个时,我觉出自己有点过分,不应这样耍弄国际友人,于是试着塞在她手里,范妮刚开始推至一旁,皱眉拒绝,后来见我诚心诚意,便接在手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模样优雅。我说,这边还有肉串和板筋,想吃自己动手,不要客气,我这人就这样,爱开玩笑,但心地善良。她摇摇头,说道,不用,我就爱吃茶叶蛋,看见就控制不住。我说,能理解,外国没这东西。   范妮坐在床边,只搭着半个屁股,其余部分近乎悬空,看着像在练习体操。饭后,我的心神略有不宁,近乎微醺,毕竟我平时最爱看的节目就是艺术体操,尤其是绳操和圈操,还给林晓琦买过一个木圈,尝试让她练习钻入与抛接,却一直被当作呼啦圈来用,套在腰上来回摇摆,妄图起飞。想到这里,我又有点烦躁,便去接通洗衣机的电源,不知是程序问题,还是传动轴损坏,或者地面不平,总之这次噪声极大,像一匹老马打着响鼻。我四处乱翻,想要找到手机,看看林晓琦有没有回话,仍旧无果,屋内东西太乱,实在想不起来顺手塞在何处,却有意外收获,发现了林晓琦的笔记本,夹在一堆衣服中间,皮质,带锁扣,做工细致。我饶有兴致地翻开,大概写了十几页,断断续续,字迹很密,为铅笔所写,像是摘抄,其中较为清晰的一段:
  为了躲避现实,或者从中逃离,人们不得不维持着自己的谎言,当然,这也谈不上多么糟糕或者违背意愿。只是许多人尚未意识到:哪怕只是一句无关轻重的谎言,世界也会因此改变,发生一点点的偏移。刚开始时,不过是一场迟到的约会,一段失败的关系,然后是一个人的命运,一个家庭的境况,进而一场风暴登陆的位置,一套法则的变更或摧毁,乃至引发一次激烈的社会运动。事实上,这个被谎言不断撬动着的世界,逐渐取消了所有人的主体性,当我们幡然醒悟并且拒绝加入其中时(认为自己无辜也不行),它便会毫不犹豫地展示出真正的力量。我们无计可施,只能默默承受,譬如黑夜,亦为谎言所致的想象,如一种有限的液体,从东半球到西半球,逐日循环流淌。
  后面的三页均是空白,第四页上还有一段:
  我们总认为自己的智力高于直觉,恰恰相反,直觉是一套标准语言。所谓智力,不过是在试着去破译和解析,类似不间断的瞄准,若要一击即中,则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情。进而,我们不妨倒推回去,认定直觉来自诸多的经验、历史与规则,逻辑完善,至少可以用来说服或者为自我开脱。问题也在于此:这套标准语言恰恰是所有人的谎言所构成的。这已近乎于一种罪恶,无可回避,亦无法脱逃,夜晚时,惩罚降临,星星闪烁,那是我们的天空正在另一侧执行绞刑。
  我想,林晓琦可能多少有点不正常,跟我分手,后劲儿比较大,爱得痛了,痛得哭了,哭得懵了,导致产生一些幻觉。我们相处这一年多,其文字能力,我还比较有数,她虽然很爱表达,却往往词不达意,能做到通顺流畅,少写几个错别字,那已经很不错了。这两段话,上天入地,舞舞玄玄,我读着都比较吃力,别说她了。此外,我还有一个毛病,遇见这种不太好理解的,总喜欢念出声来,我连着读了两遍,也没完全想通。这时,范妮低声问我,这是你写的?我抬头一看,她的屁股往中央挪了挪,脱掉了鞋子,单腿盘在床上,神情拘束。我连忙说道,是的。她说,很有意思啊。我说,我平时比较喜欢思考人生,随手也会将一些感悟记录下来。范妮说,看不出来,有点深度。我说,见笑。范妮说,也爱喝酒吧?我说,从来不喝,酒精过敏。范妮说,那挺奇怪的,刚才趁着你在朗读时,我转了一圈,发现厨房的垃圾桶里好几个空易拉罐,以为是你喝的,我吃了茶叶蛋,现在有点噎,也想来一罐。
  听到这里,我心头一沉,立即奔去厨房,果然见到好几个捏扁的易拉罐,不用分析便可以得出结论,很显然,这两天里,不止我一人来过这里,林晓琦平时也不饮酒,吃个酒心儿巧克力都得起一身红斑,即便喝了,也绝不会把罐子捏扁,我太知道她了,根本不会做任何费力气的事情。洗衣机在一旁持续咆哮,此刻听来,像在嘲讽,我骂了一声,使尽力气,踹过去一脚。洗衣机立刻安静下来,滚筒勉强又转了一圈半,最终停止。
  范妮撇了撇嘴,问我,现在你有什么人生感悟,要不要写一写。我说,跟你说不上,我现在收拾东西,马上就走,你爱拿啥拿啥,与我无关。范妮说,这倒是行,但是,你穿啥走呢。
  毛巾一直往下掉。我示意范妮起身,又将床上的被单撤出来,裹在身上,掖过几层,扮成原始人,反而觉得自己有几分威武,之后,我想把洗到一半的衣服拿出来,却怎么也打不开门,反复用力扯拉,橡胶逐渐松动,门也没开,却有暗色的液体向外流出,不知是哪件衣服掉色。范妮站在一旁,悄悄说道,我们抓紧吧。我一听见这话,怒火熄掉一半,又陷入纠结。我叹了口气,跟她说道,先不要这样,虽然她背叛了我,我也并不想以同样的方式进行报复,你明白吧,这很愚蠢,当然,我不是说你不好,事实上,你非常好,长相不错,异域风情,口味也跟我相近,要说我一点想法也没有,那是假话,但时间不合适,如果方便的话,等会儿我找到手机,先加个联系方式,彼此再熟悉一下,我这人比较慢热,还请体谅。范妮说,来不及了。我想了想,犹豫地说道,要么我们换个地方,虽然这是你家,但她也住在这里,我怕心里有障碍,发挥不好。范妮顿了顿,说,什么意思?我说,这样,要么你先冲个澡去,打打肥皂,我也培养一下情绪。范妮说,你不会认为我要跟你发生点啥吧?我说,都到这一步了,你盯着我底下看了半天,有啥不好意思的,咱们都是东北成年人。范妮正色说道,你今天得跟我走,我来主要是为了这个。我说,跟你走?范妮说,对。我说,我是你的财产?范妮说,也不能这么说,我来执行任务。我说,妈的,我刚明白,林晓琦给你的钥匙,过来试探我,有意思吧。范妮说,你说的那是谁,我不认识,也不打算认识,钥匙不是她给的,事实上,谁家的钥匙我都有,什么锁都拦不住。我说,你到底是干啥的,开锁的?公安局有备案吗?范妮说,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我说,带我上哪去?范妮说,西半球。我说,不去,没办护照。范妮说,那边现在是晚上,群星闪烁,你的感悟都很好,再往下的话,没必要多说了。
  洗衣机里溢出来的液体越来越多,夹杂着泡沫,无休无止,在地上形成一个水潭,从厨房向屋内缓慢入侵,像要将我们逼至角落。此刻看去,窗台上的两瓶花也略有不同,液体从瓶底钻入,花瓣掉落大半,水分尽失,枝脉干枯,如一节衰老的手指,向外伸去。我跟范妮说,这样,我给你讲讲我跟林晓琦的事情。范妮说,长话短说,有点时间观念。我说,第一次见到她那天,我刚跟朋友喝完酒,没打到车,踉踉跄跄,自己往家走,行至半途,在两条路的中央,遇见一片三角形的小树林,形状规整,长势茂密,像被双腿夹住的内裤。汽车飞驰,我走在道边,听见里面有哗啦啦的流水声,仿佛一条小溪经过,我的膀胱有点控制不住,便钻进小树林,准备尿一会儿。刚解开裤子,正在酝酿情绪时,觉得被什么东西握住了脚踝,很柔软,并且有温度,我吓了一跳,尿也憋回去了,往后一看,发现是个人,蜷缩在地,脏血满脸,辨不出性别,像是一袋被遗弃的水泥,或者患有精神疾病的拾荒者,口中念念有词,但一句都听不清楚。我觉得不太妙,连忙抬起另一只脚,绷紧足弓,接续猛踢,我小时候练过几天足球,力度还可以,她被踢开之后,翻了个身,仰面倒在一旁,月光映照,我凑过去才发现是个女的,穿着一身灰色连衣裙,四处开衩裂口,小腿上遍布瘢痕,她的身体下面缓缓渗出许多黑色的液体,逐渐扩散,朝我涌来。我有点慌张,以为是血,当时便清醒了,喊她也没反应,便背着往医院去,那天实在是很醉,没走几步道就有点虚脱,同时也在想,要是去了医院,我那几脚也不好解释,后来缓了缓,决定先带回我家里。那天晚上,我们都在地板上睡着了,第二天,我伴着水声醒来,浑身酸痛,睁眼一看,发现她正坐在马桶上尿尿,也没关门,脑袋低垂,头发遮着脸。我当时比较忐忑,夜里的事情,我只能记得一半。她尿完后,拧开喷头,冲了个澡,光着身子出来,问我借了套衣服,又拿走了我家的钥匙,说,你在这里,不要乱走,我取点东西,很快回来,晚上给你做饭。我没来得及反应,她便已离开,并将门反锁住,果然,没到中午,她提着行李箱回来了,里面装了几件衣服,一些化妆品,还有两瓶花,从此在我家住了下来。迄今为止,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她说,想叫我什么都可以,所以这个名字是我给她取的,来自一个偶像剧的女主角。我们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除了那天晚上的事情之外,一切都很正常,偶尔也跟我吵架,均是琐事,不算严重,很快便会和好,总体来说,相处比较融洽,我也越来越爱她。几个月前,她忽然提出跟我分开,我无法接受,问其原因,她说,跟我在一起,只是为了验证一些事情,那天她本来是要吊死自己的,但没有成功。我问她究竟是什么事情。她也不讲。再回家时,她已彻底搬走,只留下一个笔记本,上面写着这样一段话:我时常设想,如果在一年之前成功死掉,那么接下来,我该进入到什么样的世界里,此刻,或许有了一点答案,当然,我们都不必质疑这段感情的真实性,与此同时,过去的确可以凭空创造,在你身上,我就进行了一次试验,虽然不算成功,但这无数的并非恶意的谎言,一次次重塑今日之现实,我偶尔为此得意,更多时候,其实是不知所措。尽管在那天晚上,我就已经知道,死亡是一种液体,极易流动,没有确定形状,不断向上涌现,也许受某种引力所控制,与潮汐的道理近似,我们只能在其退却之后,依据残余的印迹(很可能是空白),重新绘出关于过去和未来的图景,并迫使自己相信,这一切看似徒劳,却是我们躲避它的唯一方式。
  讲到一半时,范妮已经脱掉上衣,侧身贴近,轻轻摸着我的脸,然后伸過脑袋,搭在肩膀上,吻向我的耳朵。她的舌尖很凉,不停舔舐,像是要将我吞掉。地面上积满不明液体,淹至踝部,还在持续涨升。我觉得自己位于岛屿之上,星群驶过天空,各就其位,等待黑暗降临。此时,我的手机铃声响起,那段再熟悉不过的音乐也如某种液体,在房间里环绕流淌,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找到声音的来源。它空空荡荡地升起来,又落向所有的角落。我将范妮推开,她从身后俯过来,毫不厌倦,充满耐心,渐渐将双臂缠在我的脖子上,越来越紧,如一道锁链或者影子,与我嵌为一体,再也无可挣脱。
  阳光渐隐,沉入暗处,窗外天色已晚,需要极力分辨,才能看清附近的楼群,排布有如星图,其中一些窗户点着灯,大部分则没有,灯光无法连缀成任何可供想象的图案,如刚被潮水冲刷过的海滩。而一阵阵海风从此经过,悄悄拉住所有人的衣角。我想,现在也许有六点多了,很快就要到七点,林晓琦马上就要到家了,她会为我炒四个菜,至少也有三个,我在厨房帮她打下手,很久之前,我们就是这样的,动作默契,配合流畅,有半个小时就能做好了,遗憾的是,我们吃得太快,狼吞虎咽,又不喝酒,所以结束得很早。这时,我们会倒上一杯热水,坐在桌旁,谁也不动,林晓琦望着窗外,地上有走兽,空中有飞鸟,她会让我讲个故事给她听。一般来说,我讲得都不会太好,没头没尾,磕绊无数,只是一些不明的情绪而已。如果有一天,我的运气足够好,故事讲得还不错,那便如同将脱臼的骨头放回原位。上床之后,她会像一只松鼠,闭着眼睛,刺溜一声,钻进我的怀里,我则将被子拉过头顶,整个晚上,我们都会做一个重复的梦,关于树木、星星与西半球,我很久没做过这样的梦了。而此时,我已经想好了今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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