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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些保证投票支持我们而最后食言的国家。”当年的美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后来的美国总统乔治·布什在自传中如此写道。直到表决开始前几小时,他都相信,美国支持的提案将以微弱多数甚至一票之差胜出。
这样想的不是他一个人。
一位欧洲外交家感叹,美国已使这次表决变成了一次关于“赞成美国还是反对美国的世界范围的公民投票”。根据“国意”统计,联合国的观察家们大多认为,双方旗鼓相当,美方胜算略胜一筹。
在大洋彼岸的中国,毛泽东也与自己的护士长吴旭君各执一端。吴旭君每天为毛泽东读报讲时事,对联合国中正在进行的辩论和表决颇为熟悉。她说,投票能通过。毛泽东说,通不过。她说,能。毛泽东说,不能。
毛泽东认为,美国是“计算机的国度”,包括尼克松不早不晚在这时派基辛格来华访问,都是算好了的。他后来打趣说,自己对美国的那根指挥棒,还有那么多迷信呢。
指挥棒为何失灵?超级计算机漏算了什么?历史的巨手,又是在哪里投下了它决定性的、不可逆的一票?
时间回到1971年10月25日,26届联大辩论、表决中国代表权问题的第1976次全体会议。那是马拉松般漫长的一天。
潮流变了
10月25日是周一。联合国金黄色穹顶、铺着蓝色地毯的大会堂里熙熙攘攘,过道和墙边都站着人。
印度尼西亚外长、大会主席亚当·马利克在高高的、俯视全场的主席台正中就座,联合国秘书长吴丹和负责大会事务的美国籍副秘书长分坐两侧。印尼当时与中國处于断交状态,美国等国对由马利克担任本届大会主席感到满意,认为他不可能偏向中国。
事实上,马利克在9月前往纽约赴会时,特意绕道香港与好友、印尼爱国华侨司徒眉生密谈,表示自己想在中国席位问题上有所作为。司徒眉生向北京作了转达,周恩来表示感谢,告之可将表明中国立场的外交部8月20日声明英文稿传给马利克,希望他在可能情况下予以帮助,“但不必勉为其难”。
下午三点,马利克敲下木制会槌,大会开始。
阿尔巴尼亚副外长马列利、台湾代表刘锴和美国代表布什先后登台,就中国代表权问题作第二次辩论发言。发言登记在8月20日就截止了,这将是最后一轮发言。
在这个问题上,两大阵营已整整对峙了20余年了。
从1951年第六届联大到1960年第十五届联大,美国年年都能轻松取得多数票,使“暂缓讨论”中国代表权的提案(因所谓“侵略”问题)获得通过。但1960年,原来跟票的主要国家加拿大、英国、巴西等都通知美国,下一年会改变立场,赞成对这一问题加以讨论。
于是,美国另辟蹊径,联合日本、澳大利亚、哥伦比亚和意大利,于1961年提出关于中国代表权的“重要问题”提案。这一提案规定,凡是任何改变中国代表权的提案都属于《联合国宪章》第18条所规定的重大问题,需三分之二多数通过。
也是在1961年,苏联提出了“恢复中国在联合国的合法权利”的提案,1962年第二次提出。随着中苏交恶,从1963年起,中国的好兄弟、被称为“欧洲社会主义明灯”的阿尔巴尼亚成了牵头国,年年提出这一提案,阿尔及利亚、巴基斯坦、罗马尼亚等都是核心国家,并且提案国逐年增加。
到1970年,形势已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一年,对阿尔巴尼亚等18国提案的表决结果是51票赞成、49票反对、25票弃权,赞成票首次超过反对票,虽未获三分之二多数,但已跨越了一道心理界线,预示着潮流的转向。
潮流的确变了。
英国此前一直既给阿尔巴尼亚等国提案投赞成票,也给美国提案投赞成票,中国视之为“半票”,因此也把中英关系搁置在“半建交”的代办级关系。英国外交大臣霍姆曾问中国外交部长陈毅,上届联大我们已经投了你们的票,我们需要投多少次才能使中英互换大使呢?陈毅说,一次就够了,但必须是全票。1971年,英国终于决定要投“全票”了。
此前和英国一样投“半票”的还有加拿大、意大利、奥地利等国,但上届联大之后,这三国都已与中国建交,加拿大已经表明要转变投票立场,意大利和奥地利显然也有很大可能。美国的另外两个北约伙伴国,荷兰希望升级与中国的代办级半外交关系,比利时正在探讨与中国建立外交关系的可能性。这两国上次都投了美国提案,同时对支持中国的提案弃权,这次也可能改变。1964年率先与中国建交、现已退出北约的法国就不用说了,联邦德国由于两个德国的问题自己还没有加入联合国。因此尼克松感叹,早在1971年春就已明白,反对接纳北京的“传统投票集团”已无可挽回地瓦解了。
阿尔巴尼亚领衔的另一个“传统投票集团”阵营这一年则是阵容壮大,未雨绸缪。
早在7月14日,就由阿尔巴尼亚常驻联合国代表萨米·巴霍利主持,在阿尔巴尼亚代表团总部召开了提案筹备会议,参加者有阿尔巴尼亚、阿尔及利亚、古巴、刚果人民共和国、几内亚、伊拉克、马里、毛里塔尼亚、坦桑尼亚、索马里、苏丹、叙利亚、南斯拉夫等17个国家。巴霍利说,这届联大是亚洲籍秘书长吴丹任期的最后一年,吴丹一贯是支持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代表权的,因此今年要尽力争取。
按照联合国大会议事规则,先提交的提案有先议权,因此阿尔巴尼亚等第二天就正式向吴丹提交了提案。提案要求:“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切权利,承认它的政府的代表为中国在联合国组织的唯一合法代表并立即把蒋介石的代表从它在联合国组织及其所属一切机构中所非法占据的席位上驱逐出去。”按照字母顺序排列,提案打头的是阿尔巴尼亚和阿尔及利亚,因此人们将这个提案称为“两阿提案”。后又有几国参加进去,最终定格成为23国提案。 与之相对,美国则联合日本等22国提出了两个提案。一个是传统“重要问题”提案的新版本,其要点为:任何会导致剥夺台湾在联合国代表权的大会提案,都是《宪章》第18条规定的重要问题,需要三分之二多数通过。过去是接纳北京需要三分之二多数,现在是驱逐台北需要三分之二,因此被称为“逆重要问题案”。另一个是“双重代表权”提案,即一方面在联合国中接纳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代表,一方面确认台湾方面继续拥有代表权,并建议由中华人民共和国代表享有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席位。
双方主辩相继登台,作最后的总结陈词。
阿尔巴尼亚副外长雷·马利列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伟大、强大、爱好和平的社会主义国家,是一个战无不胜的社会主义堡垒。它是世界各国人民利益的强大保护者,是美帝国主义和苏联社会帝国主义的霸权计划的不可克服的障碍。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的合法权利将是所有会员国和联合国本身的胜利,也会严重打击美苏两个大国对联合国的操纵。”
台湾代表刘锴发言说,一些国家害怕北京的军事力量,再加上无孔不入的宣传;另一些国家却不怕说出和做出它们认为对的事情,它们维护同伴会员国的权利就等于在保护联合国宪章的神圣性质。他的代表团希望,大会会作出正确的判断。
最后,美国代表布什登台发言。他说,他发现有一个主要问题贯穿于整个辩论中。这个问题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席位问题。事实上,现在应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取得席位、包括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席位的时候了,对这一点历史上第一次几乎取得了一致意见。我们真正面临的问题是:应该驱逐一个成员吗?如果两阿提案通过了,这将是联合国有史以来第一次以任何程序——不论合法或非法的——驱逐一个会员国。“如果这还不是本大会的一个重要问题,那么什么才是重要问题呢?”
“无定向导弹”启动
这天开会之后,又有两位代表向大会提交了提案。突尼斯代表德里斯提交了三个提案,沙特阿拉伯代表贾米勒·巴鲁迪提交了一个。
根据大会议事规则,辩论发言已经结束,但代表们可以就程序性问题发言。
巴鲁迪首先发言,要求将表决延期到第二天,以便代表们有时间审议他和突尼斯代表刚提出的4个新提案。不但如此,他还要求优先审议权。他说,他的提案(“北京加入联合国成为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台湾仍留在联合国,未来由台湾人民在联合国监督下自决”)是对美国等国提案和两阿提案的综合,即便不是提供了最后解决方案,也提供了其基础。
巴鲁迪是联合国里的老资格,以程序专家自居。他每天游走于联合国各会议室,进门后即登记发言,天马行空长篇大论,随后将自己发言速记稿保存起来,月底报给沙特政府,据说其待遇与发言时间挂钩。他在发言中经常批评这个抨击那个,目标游移不定,因此得了一个外号“无定向导弹”。
布什几次召集友好国家代表开会商讨战略,但不知是有意还是疏忽,其中没有巴鲁迪。沙特政府一直追随美国投票,与台湾也有“外交”关系,巴鲁迪奉沙特国王之命全力助台,问题是,“无定向导弹”一旦发动起来,其方向是难料的。
美国本来预料,表决会在稍后几天进行。美国代表团发言人曾表示,这“符合我们的时间表”,因为美国不期望在基辛格访问中国期间进行表决。
基辛格是于10月16日开始他访问中国的第二次“波罗行动”的。临行前,他与国务卿罗杰斯发生了一次相当激烈的公开争吵。
罗杰斯拿着15日的最新统计数字说,形势是严峻的,这些日子美国代表团在做拉票工作时,总有人反问:“你想让我们投票得罪北京,那你们的基辛格这时跑去北京做什么?”罗杰斯问基辛格:“你现在出现在北京,代表团的工作不是白做了?”基辛格说,如果改日期,会对与北京的新关系造成不利影响,如果不想影响尼克松明年2月访华、5月访苏的预定日程,他现在就得去。而且,他不认为表决会受到决定性影响,因为每个国家都是根据同北京关系的政治重要性来投票的。两人不欢而散。
基辛格在回忆录中不无尖刻地说,在打开与中国交往大门的过程中,美国国务院感到自己被撇下了,明确归它管的对华政策的一个方面是中国在联合国中的代表权问题,“它以政治特权受到伤害的心情狠抓了这个问题”。
基辛格说,自己对罗杰斯弄出的双重代表权提案是抱怀疑态度的,觉得它既笨拙又自我拆台,还不如坚持原来的立场,总比为了再拖一两年而自己制造失败好一些。据基辛格说,尼克松本人其实也是这个意见,但他不愿意同罗杰斯争论,而且也希望避免被指责为不愿为保住台湾的席位而努力。
居于顶层的政治人物们在下一盘绝大的棋,用基辛格的话说,这是一场美苏中“三维空间的游戏”,它的名字就叫“均势政治”。但联合国里的当事人不是这样的视角和心情。双方已到短兵相接。
两阿提案国在10月19日晚间开会研究时预测,按照辩论进展速度,表决时间有可能提前到来。阿尔巴尼亚提出,在辩论结束后马上要求表决,其他发起国一致同意了这个方针。听到巴鲁迪提出延期表决,巴基斯坦代表夏希与伙伴之间通过手势、眼神和简短话语迅速交换意见后,开始了一致行动。
夏希和叙利亚、南斯拉夫代表都要求发言,提出巴鲁迪的提案没有任何新鲜东西,当然他有权利要求次日再表决他的提案,但不影响今天先表决两阿提案等。 另一阵营则一致反驳。日本、菲律宾和利比里亚代表都表示,同一项议程下的提案,怎么能分开表决呢?“你们的代表或许有这么大的权力可以自作主张,我们是必须先请示国内的。”
马利克裁定就是否延期表决进行表决,巴鲁迪的动议以53票赞成、56票反对、19票弃权被否决了。
也就是说,表决将不延期,决定性的时刻就在当晚。
解释性发言
根据议事规则,在表决前,代表们可以对自己的投票理由进行解释,但大会主席可以限制解释时间。马利克建议,时间不超过10分钟。
日本代表中川融发言说,日本代表团团长爱知揆一曾在这个讲坛上说明反对两阿提案的基本理由,他愿意在这里再重申和说明一下。
事实上,日本是最后一分钟才决定做美国的联合提案国的。
美国太需要日本撑台了。日本的《朝日新闻》写道:有影响力的西方大国中,冷遇美国的国家日益增多。美国只能将人口不到一百万的斐济、冈比亚、莱索托等小国拉进提案国里,给人一种美国“不顾人间羞耻把它们搜罗进来”的印象,反而突出了己方阵营的劣势。还有一些国家要问清大金主日本的态度后才肯列名。因此从尼克松往下都极力动员日本。
日美成为紧密同盟已20多年,但美国的“越顶外交”对日本造成了巨大冲击,日本首相佐藤荣作希望访华遭周恩来拒绝,如果这次再追随美国,失利的话极可能导致佐藤政府垮台。
日本卸任外相爱知揆一曾怀着困惑的心情给布什讲了一个中国的成语故事。他说中国有个古人说自己的矛是天下最锋利的,又说自己的盾是天下最坚不可摧的,旁人就问,那用你的矛戳你的盾会怎样呢?布什笑得前仰后合。爱知揆一告诉他,这个成语的名字就叫“自相矛盾”。
尽管如此,佐藤在经过一夜的闭门思考后,还是抱着即使失败也不惜的决心,同意仍然做共同提案国。
日本一旦决定,就以比美国还拼的姿态开始背水一战。根据大会内外的表现,日美共同制定了对60多个有争取空间的国家做工作的“攻防目标”。爱知揆一马不停蹄,亲自携礼物登门拜访,或是请对方到高级餐厅用餐。日本代表团驻地每天晚上都是灯火辉煌,房间角落里夜宵盒饭堆得高高,从中川大使到司机,每个人的眼睛都因睡眠不足而充血,摆开了迎接一场“联合国有史以来最大战役”的架势。
对于美日做工作的程度,联合国里流传着一则消息。说是印度洋有一个叫M的岛国,过去一直是重要问题提案的支持国,去年的联大它缺席了,日本外务省调查后得知未出席是由于财政上的原因,正在考虑由日本来负担M国代表在联合国的费用。更段子化的说法是,尼克松政府派了一架水上飞机把一个代表团从马尔代夫群岛接到东京,视其投票态度再决定是否把他们接到纽约。
不过,段子可能纯属谣传,也有可能是伪装了的真相。后来的事实表明,确实有一个据说答应要来却未出席的国家,但不是M国。
在发言中,中川融总结说,日美等国的提案不是想制造“两个中国”,而只是面对现实的一个过渡措施,他相信联合国是有生气有活力的组织,能够找到办法来解决这个影响所有国家和平与安全的问题。
在结束解释发言之前,他又提出了一个程序性建议,要求给予逆重要问题案(不包括双重代表权案)以优先表决权,理由是:程序性提案应在实质性提案之前表决,否则就会面对这样一种局面,即不知道该提案是被通过了还是被否决了。
在他之后,萨尔瓦多代表加林多·波尔上台解释。萨尔瓦多是逆重要问题提案国,但不同意做双重代表权提案国。波尔说,台湾声称代表中国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但支持北京一方的观点也有些不符实际。他没有明确说会如何投票,只是说要保留随事态发展而变化的权利。
接着,马来西亚代表扎卡里亚发言,明确表示对逆重要问题案和双重代表权案投反对票,对两阿提案投赞成票(前年投了反对票,去年投了棄权票)。
接下来,奥地利代表瓦尔德海姆发言。他说,奥地利政府已于1971年5月与中国建交,因此不能赞成支持任何其他政府有权代表中国的提案,并希望通过和平进展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再过两个月,瓦尔德海姆就将继吴丹之后当选为新的联合国秘书长。他的下一任是秘鲁人佩雷斯·德奎利亚尔,巧的是,下一个上台解释发言的正是德奎利亚尔。
秘鲁,是双方都在做工作的一个重点。
当时小泽征尔指挥的旧金山交响乐团正在纽约巡演,布什邀请喜爱古典音乐的德奎利亚尔同去欣赏。看完演出一起喝咖啡时,布什从小泽征尔出生在中国说起,把话题转向了中国,但他不知道,秘鲁这一票,他已经拉不动了。
一个多月前,秘鲁与中国启动了建交谈判。谈判是在秘鲁驻加拿大大使德拉富恩特和中国驻加拿大大使黄华之间展开的。德拉富恩特表示,可以明确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是中国唯一合法政府”,但对“台湾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表述有困难。黄华表示,考虑到秘方的实际困难,中方同意沿用有一定灵活性的“加拿大方式”表述。关于驱蒋问题,秘鲁表示拉美人的本性是不对倒在地上的人再踩上一脚,中方同意以口头协议的方式解决,但秘方要保证采取有效办法来促使台官方机构人员离开。中方则同意在公报中加入一句话:“中国政府承认秘鲁对临接其海岸的200海里范围以内的海域主权。”德奎利亚尔对布什诚恳相告,公报已由总统拍板批准,因此秘鲁必须投北京的票。
此刻,作为国际法专家,德奎利亚尔在联大讲台上的解释发言温和而严谨。他说,逆重要问题案是以程序为借口,拖延一项刻不容缓的决定。而双重代表权提案法律上前后矛盾,在联合国宪章中找不到任何依据,在政治上也不会产生任何效果。他也坦承,对两阿提案有一些技术性的保留,因为“驱逐”的概念用得不够确切,宪章第18条对“驱逐”有明文规定,并不能适用于目前这个代表权问题。但总之,秘鲁将投票赞成两阿提案,反对会对这个问题的迅速解决造成困难的提案,尤其是双重代表权案。
此后,马达加斯加、卢旺达、达荷美、塞内加尔等十多个国家代表先后上台发言。美国、新西兰和澳大利亚在发言中都要求了逆重要问题案的先议权。巴鲁迪要求沙特提案的先议权,因为“亚洲人应该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而且,鉴于大家对他的提案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他还要保留自己对美日等国提案的修正案,并且要求以唱名方式逐段表决。“这是你们自找的麻烦,如果你们不客气,也别想要我对别人客气。”他说。
关键战役
解释性发言结束后,进入表决阶段。
马利克宣布,鉴于逆重要问题案、沙特提案和突尼斯提案都要求先议权,根据联合国大会议事规则,按照先后顺序,他先将逆重要问题案的先议权提交大会表决。
联合国大会有三种表决方式:第一种,举手或起立表决;第二种,唱名表决;第三种,按机械设备表决,又分为无记录表决(只记总票数)和记录表决(需登记国名)。凡是有代表要求唱名和记录表决的,就不能用举手或起立、无记录表决这几种方式。
经代表提议,对逆重要问题案的先议权采取唱名表决方式。
负责联合国大会事务的美国籍副秘书长的桌下放着一个棕色小盒子,里面装着各国的名牌。他把盒子递给马利克,马利克伸手进盒子抽出了一块,是中非共和国。唱名表决由中非共和国开始。
主席台上方有两块电子显示屏,上面各会员国国名按英文字母顺序排列着,每个国名旁有三盏显示灯,绿灯亮代表赞成(Yes),红灯亮代表反对(No),黄灯亮代表弃权(Abstain)。
身材微胖的副秘书长开始唱名,响亮的声音响彻大厅。他第一个念出了中非共和国的名字,该国代表高声答“yes”,并同时按下桌上电子表决器的按钮。与此同时,显示屏上中非共和国旁的绿灯亮起。
会场很安静,代表们大多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显示屏,还有的在纸上做着记录。
不久,显示屏上出现了表决结果数字:赞成61票,反对53票,弃权15票。
现场响起了掌声,美国代表团成员兴奋地在座位上击掌相庆。
经询问,德里斯和巴鲁迪都表示,现在应先表决程序性提案,到实质性提案表决阶段他们才要求优先权。于是,大会开始唱名表决逆重要问题案。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今晚真正的决战。如果提案被否决,后面的两阿提案获得简单多数票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马利克抽签抽到了加拿大。因此,由加拿大第一個投票。
加拿大总理皮埃尔·特鲁多1968年4月就任时说,加拿大一直追随美国,现在要干一些美国不同意也不喜欢的事,就算是老虎尾巴也要扭它一下。1969年5月,中加开始在斯德哥尔摩进行建交谈判,但是一谈就是一年半。
谈判卡在两个问题上。特鲁多认为,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为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这个表态已经够了,至于台湾地位问题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情,无须加拿大表示赞成或反对;另外,对中国在联合国的代表权问题,加拿大也不愿意“预先承担义务”。1969年联大加拿大依然投了中国的“半票”,中方对谈判采取了冷处理。
考虑到加拿大所承受的美国的压力,周恩来同意在坚持一个中国的立场上灵活接受加方的阐述方式,毛泽东批准了这一方式。1970年10月中加建交,建交公报表述为:“中国政府重申:台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加拿大政府注意到中国政府的这一立场。”“注意到”就是新中国建交史上的“加拿大方式”,这为此后许多建交公报提供了范本,为中国的外交打开了突破口。外电说,这既是由于中国拥有核武器这种“严厉威胁”的手段,也是中国大力开展灵活的“微笑外交”的成果。
26届联大召开前,加拿大外交部长米歇尔·夏普高兴地告诉中国驻加拿大大使黄华,他们已经“点着鼻子”数过了,今年接纳中国的提案一定能通过。
决定性时刻到来了。
副秘书长唱道“加拿大”,加拿大代表博尔尼郑重答道:No。接下来是中非共和国,Yes;锡兰,No;乍得,Yes;智利,No……唱答平稳地进行着。
唱到美国时,无人应答。布什正侧身与后排的副手低声交谈,甚至没有听到唱名。
六天前,联合国的观察家们说,台湾和美国人士都表示相信会以四票到六票的多数保住国民党的席位,接纳北京的行动可能至少还要推迟一年。
两天前,布什在联合提案国的战术会议上表示,估计提案将“以一票之差获胜”。不过,仍然有十多个中小国家态度没有最后明朗,它们在美国和日本等的政治压力和经济手段与“中国参加联合国是世界大势所趋”之间激烈地动摇着。
直到当天下午,美方官员还在表示,相信逆重要问题案会获得成功,“努力会有好结果”。
哪怕台湾都承认,美国对它的两项提案的努力是不容怀疑的。《中国日报》写道,尼克松总统亲自函电各国元首,罗杰斯国务卿坐镇纽约与各国外交部长恳谈,联大代表布什连休假日都与各国代表团接头,从来没有一件外交事务使美国政府如此努力。对于态度动摇的国家更是委曲求全,如毛里求斯进口糖的配额原为1.8万吨,骤然放宽为3万吨。
投到美国时,表决已渐近尾声,可能布什几次怀疑自己听错了,如他后来所告诉记者的:“我不是在讲虚无缥缈的梦话,我们可能误解了。有些还是坚定的保证呢。”
身旁的副手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他愣了一秒,才如梦初醒地探身按下桌上的表决器,喊出“Yes”。全场哄笑,一些代表的哈哈大笑声格外响亮。
晚上9时47分,电子显示屏顶端的数字滚动几秒后定格。55:59:15。逆重要问题提案以4票之差被否决。
一瞬间,会议大厅沸腾了,热烈的掌声、欢呼声持续不断。穿着一身中山装的坦桑尼亚代表萨利姆离开座位,走到过道上,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纽约时报》如此描述现场:坦桑尼亚人,北京的“场内监督”之一,从座位上跳起来,来到前排,跳了一会胜利舞。阿尔及利亚人,他们是共同提案国发起人之一,相互拥抱。阿尔巴尼亚人严肃地互相握手。其他人都站起来,鼓掌,欢呼。有节奏的鼓掌声震动四壁。
马利克敲槌两下,欢呼声丝毫没有减弱。他靠近麦克风,还没开口就笑着停住了,稍加力度又敲了三下木槌,会场依然热闹不息。他笑了笑又敲槌三下,声浪终于弱了一些,他得以宣布了投票结果。
掌声再次响起。有代表发现摄像机在拉近景,兴奋地起身对着镜头招手。
突尼斯代表德里斯上台宣布,他提出那三个提案是考虑到逆重要问题案有可能被通过,现在既然没有通过,那突尼斯代表团撤回这三个提案。他说:“我们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即我们已经翻开了历史的一页。”
只有历史才能判断这个时刻将何等重要
形势逆转,美国代表团席位上的代表和专家们交头接耳,在做紧急磋商。日本代表中川融和加濑渗一也赶过来,一起商议应对。
布什要求发言。他提出动议,要求把“并立即把蒋介石的代表从它在联合国组织及其所属一切机构中所非法占据的席位上驱逐出去”这句话删除。
马利克说,此前塞内加尔代表已提出动议,要求对这段话单独表决,现在属于表决进程中,因此布什提出的这个新修正案此刻不能被接受。
这时塞内加尔代表法尔要求发言澄清。他说,他没有提出将这段话单独表决,他只是对它“不礼貌”的措辞有保留,但他还是会投票赞成提案全文。
根据议事规则91条(修正案先于提案本身付诸表决),马利克裁定先对沙特的修正案进行表决。
巴鲁迪要求唱名表决。塞拉勒窝内(后译塞拉利昂)代表则上台发言,反对这种无谓的拖延时间。
会议已经开了很长时间了。瑞典代表里德贝克去大厅外透口气,边走边对加拿大代表罗布勒斯低声开玩笑:“应该将巴鲁迪先生驱逐出去。”没想到巴鲁迪竟听见了,几乎破口大骂,表示如果对他不礼貌,他不但会坚持将自己的修正案逐项唱名表决,还会将他选定的任何提案的各段交付唱名表决。里德贝克忙上台解释,说自己不是这個意思。
插曲过后,唱名表决开始。
巴鲁迪的第一项修正案,只有他自己和毛里求斯代表投了赞成票。第二项修正案,还是只有这两张赞成票。接下来该表决第三项修正案。索马里代表恳请用更快速的记录表决代替唱名表决,这次巴鲁迪宽宏大量地表示,剩下的不用表决了。
经过这一番耗竭性的疲劳轰炸,终于轮到表决布什删除“驱逐”一句的动议了。根据代表要求,这次采用记录表决。表决的结果是,51票赞成,61票反对,16票弃权。动议被否决了。
这时,台湾代表团团长周书楷走向讲台,发表了一项声明。他说,否决逆重要问题案是对联合国宪章公然的违反,他的代表团现已决定不参加这个大会任何的会议。他感谢了在过去的岁月中给予了他们全力支持的友好代表团,表示今后将继续与之一起为遭到背叛的理想而奋斗。
周书楷说完之后,向大门口走去。刘锴等代表团其余五人也马上离席,相随离去。布什突然抑制不住情绪,追了上去,难过地把胳膊搭在刘锴肩上,说他很遗憾。
表决两阿提案的时刻最后来临了。
按代表的要求,表决以唱名方式进行,从抽签抽到的中非共和国开始。
一年一度的表决,人们多已彼此熟悉。当一个原来投反对或弃权票的国家代表“倒戈”,喊出es,会场就会立刻响起掌声和欢笑声。
“以色列!”“Yes!”“葡萄牙!”“Yes!”“加拿大!”“Yes!”掌声和欢呼声一阵又一阵响起。
晚上11时20分,显示屏上的数字停跳。决议草案以76票赞成、35票反对、17票弃权获得通过,成为联合国第2758号决议。
两阿提案通过后,美日等的双重代表权案自动成了废案,不用付诸表决了。尤其令人感慨的是,当历经22年终于击败重要问题案和逆重要问题案,双阿提案却稳稳地获得了三分之二多数票。
这期间还从会议大厅外传来消息,比利时与中华人民共和国从各自首都宣布两国建交。
最长的一夜结束了。
此后多年,联合国里都流传着巴鲁迪的传说,说他帮了美国代表团的倒忙,为中国立了大功。
纽约时报记者亨利·坦纳后来写道,许多外交官事后交换看法时都说,两阿提案阵营之所以取胜,既是由于多日来各国政府在双方这场拉票运动中形成的态度,也由于大会会场氛围所造成的一刹那的心理影响。其中,对美国不利的最明显因素之一是,许多国家的政府认为,美国在联合国采取的立场同尼克松总统新的对华政策是矛盾的。他们说:“你们投票反对北京是容易的,你们的总统将去那里进行解释。我们将如何解释我们的投票态度呢?” 布什告诉记者:“有人已向我们作了保证,但没有履行。”他没有说名字,但美国和台湾方面的其他人士告诉美联社记者威廉·奥蒂斯,这些国家是没有到会的阿曼以及投票时弃权的摩洛哥、突尼斯、卡塔尔和塞浦路斯。此外,比利时也投了弃权票而不是赞成票,爱尔兰投了反对票而不是弃权票,虽然它们并未作过保证。
而被指责的人同样感到委屈。爱尔兰大使科尼利厄斯·克里明称:“我不晓得美国怎么会认为我们要弃权的。”
媒体说,这是美国外交所尝到的最大的失败滋味。许多美国人感到极度失望,被联合国殿堂里的狂欢场面所激怒。尼克松气得扑过去关了电视。很多人觉得,让一些人如此兴奋的只是在山姆大叔身上踩了一脚。一些美国议员质疑,美国分担的联合国的费用份额(当时超过了30%)是不是太高了,给一些国家的援助是不是太多了?
而许多当事人则反唇相讥。萨利姆说,如果一两个或者60个代表愿意以他们各自认为恰当的方式自发地表示出他们的满意心情,这难道不是适当的场所吗?赤道几内亚代表说,我们要继续鼓掌,继续跳舞。
身为虔诚佛教徒的秘书长吴丹在离任前表示,台湾代表的离开使他感到悲哀,但他呼吁,不应该从胜败的角度来看待提案的通过,不要有任何怨恨,而要接受“已经向前迈进的这巨大的一步”。
真正冷静下来后,布什清楚地看到并且承认,让中华人民共和国加入联合国并开始与之进行外交接触,很明显是基于长期利益的明智之举。1975年他主动选择了去中国,担任美国驻中国联络处主任。
中华人民共和国代表团来到联合国时,包括布什在内,赞同或反对两阿提案的双方代表都纷纷上台,发表了欢迎词。
锡兰常驻联合国代表汉密尔顿·阿梅拉辛格说,今天,我们庆祝联合国历程中一个有历史意义的时刻。只有历史才能判断这个时刻将何等重要。世界上两种主要的经济和社会制度现在有了比任何时候更充分的代表。从来不曾有过现在这样的大好时机,使两种制度和平共处,友好竞赛。
他说,自己曾说过,并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需要联合国,而是联合国需要中华人民共和国,但现在,更恰当的说法应该是,它们是互相需要的,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