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短篇小说)

来源 :创作与评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hang111816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春天,一切都在发情。
  麦子疯长过了膝盖,暖风一吹,便有风情万种的麦浪。麦浪紧贴着湿润动荡的泥土,俯下身去的时候,便现出其中隐匿的年轻情侣。
  到底是谁先嗅到了麦浪中骚动不安的气息呢?说不清楚。但一定是有一只神秘的大手,将那潮湿的,晕眩的,喷涌而出的气息,从无边的麦田里汇聚起来,又借着慵懒的风,徐徐吹进了这所座落在郊外的大学校园。
  我站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抬起头,闭上眼睛,努力地嗅着麦田里吹来的熟悉的味道。那味道有好多种植物混合在一起,前调当然是麦子的富足与饱满,中调有蒲公英等野草的浓郁与肆意,后调呢,则夹杂着……
  爱液的味道!阿蔓脱口而出。
  什么是爱液?我傻乎乎地问不停旋转着雨伞,看雨滴飞溅出去的阿蔓。
  等你找到男朋友的时候啊,让他在麦浪里亲吻一下,就知道啦!阿蔓坏笑着丢下我,跑开去了。
  我并没有追上她继续问个究竟。我的脸有些发烫,那个“吻”字,让我心跳得厉害,我需要这春天的雨水,将我彻底地冲刷干净,假装,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在知道麦浪中隐藏的秘密之前,我跟阿蔓每天手拉着手去食堂里吃饭,就像那些甜蜜的互相喂食的情侣。不过情侣可没我们自由,至少校园里的“文明检查队”,不会气势汹汹地飞奔过来,在甜蜜的一对还没有来得及调整表情的时候,就将其围追堵截住,而后拉开分头审讯。
  十八年前,我们那所“农村大学”里,还民风纯朴,团委的老师们也尚未开化,所以看到那些在花园里、紫藤架下、草木丛中、梧桐树后,忍不住有亲密举止的学生情侣,便立刻被附近孔庙里的夫子给附了体,一怒之下,成立了“文明检查队”。于是每天黄昏,便可以见到胳膊上戴了鲜红袖章的学生会干部,沿着校园里的“天屎之路”,浩浩蕩荡前往那些隐秘的恋爱圣地,实施抓捕行动。
  睡我上铺的香樟,是被不幸抓捕过的典型,为此她跟男朋友的光荣亲吻事迹,还上过外语学院的“小黑板”。香樟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听着一个尖嗓子男生笑嘻嘻地念着上面贴的公告:现有我院1999级英语系女生李香樟与体育学院男生张天浩,于三月二十一日晚八点三十分,在南操场梧桐树后,试图行不轨之事,被我校文明检查队当场抓获。鉴于李香樟同学给我院声誉带来的损害,现给予该生警告处分。特此通告。
  这份通告不同于那些迟到旷课打架斗殴之类的寻常故事,只一个“不轨之事”的含蓄罪名,就足可以引发看客的无限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不轨之事呢,香樟自己当然不肯详说,她好像被拉出去游行的站街女,在人群的哄笑和放肆的点评声中,有想要落荒而逃的羞耻感。但是这一含蓄暧昧的罪名,却引燃了大家的想象力。于是在香樟被警告批评的当晚,外语学院大一的学生们,都兴奋地难以入眠。各类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与丰富的想象缠绕在一起,凑成了香樟与男友张天浩那晚的所有细节。
  或许在香樟的回忆里,那一晚与任何一个夜晚,并没有什么区别。桃花甜腻的香气,在操场的上空飘荡。有浓郁的酒糟的味道,自一墙之隔的工厂里,漫溢过来。头顶上梧桐树叶的间隙中,露出一两点闪烁的星光。微醺的风吹过,那一小片一小片的夜空,便也跟着摇荡起来。在操场看不见人影的角落里,时不时会传出野猫的叫春声,野狗的吠叫声,杂沓的跑步声,意味深长的咳嗽声。路灯在静寂中摇曳着昏黄的光,像在梦中荡漾的游魂。
  那是没有手机也没有传呼的时代,所以香樟对于埋伏在不远处,准备抓个现行的文明检查队,一无所知。那一刻,她只要男友天浩的亲吻与爱抚。她沉浸在这样初恋般的甜蜜之中,就像一颗小小的石子,安静地隐匿在幽深的海底,谁也寻不到她。
  就在距离香樟不远的其他梧桐树后,还有另外的许多对情侣,也在夜色中缠绵。如果有人能将那些亲吻的声音收集起来,放入瓶子里,一定像千万条悠闲的小鱼,在清澈的水底欢畅游动的声音,或者调皮地吹动泡泡的声音。他们的唇角,也一定有微光跃动。我猜测那微光是萤火虫身体尾部发出的光泽,透明,莹亮,将春天夜晚的某个角落,一闪一闪地照亮。
  可是,猎人不幸来了。不,是他们早就知道操场靠墙的那排粗壮的梧桐树后,是最好的情侣去处。事实上,大部分猎人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光顾过这片安静的栖息之地。紫藤架下和小树林里固然更为隐秘,可是,作为知名的恋爱圣地,很显然更容易被猎人盯梢。几乎自文明检查队成立以来,每天他们都要去那里捉人,将恋人们吓得鸟一样飞走。以至于后来,情侣们分散至各处,再也不扎堆出现在某个角落。而操场的梧桐树与墙壁形成的天然的林荫小道,在夜晚跑步的学生掩护下,显然更为安全。谁会想得到树的背后,会有两条小鱼,在绵绵不绝地亲吻呢?
  但是,猎人们显然更胜一筹。他们在春天夜晚尚有些凉意的风里,带着一丝窥私和捉奸的兴奋,假扮了便衣,混迹在人群之中。想到那些锻炼身体的学生里,就有那么一个,是猎人中的内探,香樟一定觉得后怕,寒毛都竖了起来。当初怎么就放任自己在树的阴影里,放肆地亲吻呢?那些听起来小夜曲一样的脚步声,回想起来,也有步步紧逼的恐惧。
  所有的铺垫,不过是为了最后奋力的一扑。六七个戴红袖章的男生,雷厉风行地将香樟和男友浩天拉往两个方向,单独审讯,直到问出他们真实的姓名和院系。造假是不可能的,否则,他们会喋喋不休地盘问下去。暗夜中他们将手电筒照向香樟的时候,她唇上廉价的口红,一定被男友浩天的亲吻,给涂抹到了两边腮上。而浩天黝黑发亮的脸上,也一定还残留着香樟的齿痕。也或许,更难堪的是,香樟的衣衫也是不整的,慌乱中,纽扣还扣错了一个,文胸带子,也没来得及扣好,就那样蓬松地在胸前立着,一高一矮,像两个不知所措的笑话。哦,想到这最后一个细节,这一晚,外语学院大一的宿舍卧谈会上,便充满了暧昧的“吃吃”的笑声。
  这一羞耻的事故发生后,作为舍友的我们,也跟着香樟丢了脸。隔壁的胖妞扭着肥得没有男生愿意去看的屁股,拦住要去水房打水的我,窃窃私语:昨晚被抓的,是你们宿舍的吧?   明知故问!我飞一个白眼,弯腰从她胳膊底下钻过去,噔噔噔地走开了。
  但是谁能拦得住一则香艳新闻的传播呢?它们是比弥漫在宿舍楼里方便面的味道,还要无孔不入的。什么门窗啊帘子啊锁头啊,都挡不住那消息从小道或者大道上,蜂拥而来。那些细节,像锅里炖着的白菜豆腐粉皮,时间越长,越有滋味,嚼来嚼去,永不厌烦。
  只有我们宿舍,出奇地安静,以至于上铺香樟的呼吸声,清晰得好像一只蚊子,在耳畔嗡嗡叫喊。那呼吸明显是不安的,压抑的。如果可能,我想香樟连这样的呼吸声也不要,会强行将它们摁进被窝里去。舍长莲子在优雅地削着睡前的苹果,她的脸上,是不动声色、试图稳住军心的克制。那苹果皮,眼看着就要断了,可是竟然在最细微处,完好无损地继续绕下去。最后,莲子将完整的苹果皮,长长地摆在桌面上,吁了口气。斜对面的脆歪歪,继续沉浸在她的武侠世界里,却时不时地将眼皮向上挑一下,又迅速地从蒙头睡觉的香樟身上跳开去。阿蔓呢,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边听收音机里的点歌台,一边嘘嘘地吹着一杯热豆奶,又不忘意味深长地与我对视一眼,而后微微笑着继续埋头听她的歌。
  我们都知道香樟脑子里紧绷着的丝线,快要断了,可是谁也不肯说破,却又盼着听到那一声咔吧的脆响,在熄灯之前,能自动响起。
  最终,我们的这一企图破灭。香樟至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声叫喊。或许,她流了眼泪,但是,眼泪浸入了棉被里,我们想要听到啪嗒啪嗒响声的愿望,也落了空。
  香樟将来一定是个厉害的家庭妇女。阿蔓这样背后总结。
  二
  校园里耳鬓厮磨的阵地,因为文明检查队,渐渐缩小。但是,铜墙铁壁也挡不住热恋情侣的激情,用阿蔓的话说,楼下那几只夜夜发春的猫叫声,算什么,香樟的思念一来,能炸掉整个体育学院的男生宿舍楼,总之一定是要将浩天给翻箱倒柜找出來,亲上几口,才肯安静的。楼下的猫叫春的时候,会一下子跃上墙头。有时候,这也不过瘾,就径直爬到楼顶。我们315宿舍,恰好正对着学校健身楼的顶层,于是,一到春天,那凄艳的呼唤伴侣的叫春声,就整夜整夜地折磨着情窦已开却待字闺中的我和阿蔓。尤其到了周六,宿舍里连脆歪歪都被联谊宿舍的武大郎给约走了,夜间被野猫抓挠得一晚未眠的我们,看着满宿舍因为换衣服约会而乱糟糟的床铺,心情更加阴郁。于是干脆拉上窗帘,陷入日间的昏暗里,继续夜晚的梦境。
  香樟在警告处分不久,心情很快恢复平静。每晚回到宿舍,都会看到她的脸上,有熟悉的潮红,好像刚刚跑了一万米回来。阿蔓因此推算,亲吻的心跳频率,与万米长跑相差无几。不过我不关心这些数据,我只想知道,香樟到底开辟了怎样的新阵地,让她有了如鱼得水般的欢快与自由?阿蔓试图套取香樟的秘密去向,但她始终笑而不答。那笑让阿蔓觉得恼火,有一股子“小孩子别来凑热闹”的骄傲与不屑。
  哼,等着吧,天下还没有我阿蔓不能侦查到的秘密。阿蔓忿忿对我说。
  那时,春天已经铺天盖地地来到了人间。迎春开了,是杏花;杏花落了,接上去的,是一簇簇粉白粉白的桃花;而丁香呢,早已将浓郁的香味,越过了十里长街。而香樟这朵花,还没等春风到呢,就出了墙。阿蔓带着浓浓的嫉妒,探身看着窗外那些等候被女王们接见的男生,幽幽地说。
  宿管大爷向来保守,严厉禁止男生跨越宿舍楼半步。于是每天宿舍楼要熄灯的时候,楼前便开始上演缠绵悱恻的离别大戏。莲子是大家闺秀,她找的男朋友也是谦谦君子,我和阿蔓从未见过他们有任何越轨举止。哦,竟然连牵手都是蜻蜓点水式的。不过即便这样的触碰,也足够让莲子脸红一阵的了。她要等着风把心底的悸动,都吹跑了,才肯进宿舍门来。进了门,见到片刻前趴在窗台上冲她故意喊叫的阿蔓,也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我猜测如果哪一天文明检查队抓住了莲子和男朋友,她肯定没有香樟大无畏的厚脸皮精神,她自此患上抑郁症,整个大学期间都不敢再谈恋爱也说不定。
  知道吗?莲子和男朋友坐在草坪上一起说情话,都是隔开一个人的距离呢。阿蔓这样笑嘻嘻地告诉我她的重大发现。
  那他们肯定不会被文明检查队抓住!我断言。
  也是,再抓,也还是香樟吧,看她跟男友腻歪的样子,就差将他变成一个小人,放到衣兜里,带进宿舍楼,晚上藏被窝里,抱着又啃又舔了。
  我听了嘲笑阿蔓,你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我猜测宿管大爷每到晚上,就不知道该把视线往哪儿放。朝窗外放吧,那里的亲吻密密麻麻的,跟大雨过后,游街的青蛙,他的视线实在插不下脚。况且,他觉得害臊,丢人。他不停地唠叨着,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我这老脸都没法搁了!朝宿舍楼里看吧,也不得安宁,女孩子们穿着花花绿绿的睡衣,在他面前游来荡去,根本就对60岁的他,视若无睹!
  那一阵电视里天天播放《永不瞑目》,我和阿蔓过去凑热闹,阿蔓便逗大爷,电视有啥好看的,还不如你楼前上演的睡前离别戏好看。大爷鼻子里哼一声,忿忿道:现在的女孩子啊,太不像话了!
  可是大爷不知道,不像话的事情,还多着呢。比如香樟吧,就跟男朋友,在黄昏跑到了人家麦田里去!
  这事是香樟自己无意中抖搂出来的。她大约太兴奋了,回来就朝我们叫嚷,好像发现了新大陆般,说起自己终于认清了麦子和韭菜的区别。麦子的香,是清新的,像刚出锅的馒头;韭菜的香呢,则是豆腐脑上漂的两三点白色韭菜花的味道。香樟细细描绘着她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的时候,从乡下出来的阿蔓,很不屑地一撇嘴,只吐出四个字:五谷不分。
  不过随即阿蔓又眯眼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哎,香樟小姐,你和天浩同学跑到人家麦地里去干嘛?不过这时节,麦子正疯长呢,坐在麦垄上,聊聊文学,倒是挺诗意的……
  接下去的话阿蔓没说,但香樟却是完全明白了话外之音。她的脸果然红了,就像那次她看到自己的名字,被文明检查队写入了警告处分里一样红,不过上次是愤怒的红色火焰,这次则满是羞涩的桃花红。
  咸吃萝卜淡操心,给你介绍男朋友你嫌人家是矮墩子,现在又跑来嫉妒人家。香樟飞一个白眼给上铺咯吱咯吱吃黄瓜的阿蔓。   阿蔓大大咧咧,一点也不介意香樟的嘲讽,照例慢腾腾地一声叹息:唉,风吹麦浪,十里清香,寡人如我,满心忧伤。
  香樟听了咯咯笑起来,无意中,就露出了耳根处的一抹吻痕。更神秘的是,一片麦叶,竟从她的内衣处,飘落到了地上。
  阿蔓等香樟走后,拾起那枚细长的还带着香樟体温和香水味道的麦叶,笑嘻嘻朝我道:我知道文明检查队,为什么逮不住狡猾的狐狸精香樟了;他们的战场,原来转移到了麦浪里去了。
  啊,麦浪,这听起来真是狂野又暧昧,单单想想那风起云涌一般的麦浪,想到那里隐匿着一对又一对的情侣,他们含情脉脉,如漆似胶,那亲吻也如雨点密密实实,那喘息更是动人心魄。可是,这一切都被无边的麦浪遮掩住了,大地看上去风平浪静,可是,只有我和阿蔓才知道,那里正上演着怎样动荡起伏的爱情瞬间。
  我因为这样的想象面红耳热,好像已经飞奔到了那片神秘的麦浪,像一尾鱼,纵身跃入其中,窥见了无数的爱抚与亲吻,当然也包括,更为隐秘的、我从未敢想的亲密细节。我的心里也因此像阿蔓一样涌起嫉妒的泡沫,我为自己没有人爱而自卑自怜,我在周末空荡荡的宿舍里,想念畅游在麦浪里恣意的香樟。
  但是阿蔓早已经行动开了。黄昏,太阳还没来得及将最后的余晖,从大地上收起,阿蔓就背起悠闲的旅行包,打算出门。
  我见了生气:将我一个人丢下,你这是也跟哪个王子去约会么?
  阿蔓小心翼翼地看看门外,确定无人偷听,这才问道:要么,你也跟我去麦浪里走一圈?
  啊,你去那里做什么?那里明明是香樟他们的爱情圣地。
  我就是去踏青,还不行?谁规定那里只能情侣去?算啦算啦,你不去我自己去!
  我将无聊的“走遍美国”一把扔掉,跳下床,迅速地扯下书包,跟阿蔓飞奔下楼。
  春风真是醉人,我和阿蔓的脸红扑扑的,彼此看着都觉得可爱,如果是情侣,不互相咬一口才怪。不过,大路上人并不多,像我和阿蔓这样闲闲溜达的同性,更是少见。有那么几对情侣,常常在我跟阿蔓说话的功夫,就神秘地消失不见。以至于我见了鬼似的,朝阿蔓叫喊:难道刚刚那一对,是我的幻觉?
  阿蔓对我的一惊一乍觉得不耐烦,说我没见过世面。有那么几次,见我打草惊蛇,恨不能把我像摁一只蚂蚁一样,死死摁进泥土里去。我知道阿蔓想做福尔摩斯,寻找香樟的踪迹。可我觉得她这是白费功夫,在这无边无垠的翻滚的麦浪里,寻找两个人影?哼,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夕阳将最后的余晖,洒落在绿色苍茫的大地上,一切都笼罩在这温柔的光里,又因为即将消失,这光中便闪烁着哀愁之美。风慢慢被我们落在后面,可是这麦田,却还没有走到尽头。或许,它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尽头吧,就像朝天空深处走还是天空,朝大地深处走还是大地一样。而风把涌动的麦浪,带往哪里,哪里也一定会有阿蔓寻找的爱情的味道吧。
  后来我们就走累了,坐在大道边上休息。蒲公英一小朵一小朵的,在我们脚边绽放。远远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可是看不见人影,我因此怀疑是一只迷路的兔子。我还侧耳倾听了一会,想象着那只兔子穿过湿润的麦田,洁白的身体上,沾满了露水。它也一定是孤独的,马上夜幕就将覆盖整个的大地,它可如何在没有路灯的麦田里,凭借记忆,寻到自己隐匿的家呢?我甚至为此发愁起来,想走进麦田里去,帮帮这只可怜的兔子。
  可是,就在我矫情的功夫,不远处的麦田里,忽然间站起两个人来。而且,是一对情侣。女孩子背对着我们,拍打着衣服上的泥土和草屑。男孩则细心地帮她摘着头发里的麦叶。他们还互相检查了一番彼此的衣着是否整齐,好像,他们刚刚从一场沉睡中醒来。
  我的心跳得厉害,似乎我才是躲在麦田里“做坏事”的女孩。我揪一揪阿蔓的衣服,想要问她该怎么办,是逃呢,还是低头装没看见呢?可是来不及了,他们牵着手,亲密低语着,朝我们走过来了!一直守株待兔的阿蔓,也显然发现了这样一个秘密。她一下子兴奋起来,身体紧紧缩着,怕打扰了这一窝情侣兔的警惕。如果面前有一个大洞,阿蔓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吧,当然,她会拉着我一起跳进去的。她不能留下我在麦田里,惊扰了一场好戏的开始。
  可是即便有洞,也来不及了。因为四双眼睛,瞬间对视在了一起!
  我和阿蔓惊讶地同时喊出了声:啊!
  而对面的香樟,则像脱光了衣服,又恰好被人窥到了一样,立刻很羞耻地转过身去。
  在站起来拉阿蔓逃跑的瞬间,我满脑子只有一件事,香樟一定比恨文明检查队还要对我们恨之入骨吧!
  三
  在香樟还没有考虑好,到底是跟我和阿蔓断交,还是把我们大骂一顿的时候,新的小道消息就嗖嗖地沿着校园的林荫道传播开来。
  说是附近村庄里的农民,接二连三地到校长办公室告状,要求学校赔偿他们的经济损失,因为他们的麦田被破坏得不成样子,那些学生情侣闲着没事就朝麦地里钻,而且钻进去还老半天也不出来,比拉一泡屎还耗费时间;等到人终于出来了,他们蹲踞过的那片麦子,就全倒伏了。这还不算,他们还拔下麦子来,铺在麦地沟里,也不知到底是用来做什么!
  到底是用来做什么呢?我青涩懵懂,但是看多了爱情小说的阿蔓,却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慢悠悠道:还能做什么?就做呗。可是她这个回复,让我更加地迷惑不解。我想知道得更清晰一些,比如,具体做什么啊,那样深的麦田里,坐在沟垄上,一定有浩荡的风声,从四面八方,穿越万千的麦子,落在亲吻的两个人的耳边吧。那是一个小小的绿色的房子,幽暗,静寂,湿润,又温暖。两个人在那样隐秘的房子里,除了亲吻与爱抚,又能做什么呢?啊,我多么嫉妒香樟,她一个人,霸占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好。
  可是香樟却因为这个小道消息,躲在宿舍里惴惴不安了好多天。好像那些农民,马上就会冲进我们宿舍来,朝她索要賠偿;甚至有些农妇,还会上来撕扯她的衣服,剪断她的文胸,而后将她捆绑起来,拉进村子里游街示众。尤其,在我和阿蔓知道她的内情,最有可能当叛徒告密的情况下,她更是合不拢眼。有那么几次,她神经紧张,眼看着就要朝我和阿蔓吼叫开了,可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和阿蔓因此愧疚起来,好像我们两个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倒是香樟,满腹委屈,一脸被人陷害冤枉的无辜模样。我们坐在宿舍里嗑松子闲聊,松子是莲子拿来的,她是宿舍里的贵族阶层,家中有钱,每次父母开车前来探望,都带来一后备箱的吃食,我们因此跟着沾光,算是改善生活。不过吃人家的嘴短,免不了要奉承莲子一筐的好话回去。
  于是阿蔓说:莲子最近面色红润,愈发显得年轻了,好像一下子小了十岁,回到婴儿肥的少女时代,这一看啊,就是庄哥哥的功劳,唉,如果我有那么一个每天不辞辛苦帮我打水买饭的情哥哥,我也会像莲子公主这样,过上衣食无忧的贵族生活。
  我也抢着拍馬:而且人家庄哥哥还是个文质彬彬的君子,所以我敢肯定,他永远也不会被文明检查队抓住把柄。
  此句一出,坐在我的上铺,蔫蔫地胡乱翻书,等着男友浩天来叫的香樟,立刻被电击一样,嗖地一声,将在我脑袋上晃着的两条长腿收起来,而后将书朝墙上一扔,用被子蒙上了头。那书顺着床缝,一坨“天屎”一样,啪嗒一声落在我的枕头边的时候,我也红了脸,立刻紧张地朝阿蔓看过去。
  阿蔓大约也是懵了,向来口齿伶俐的她,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一个没有剥皮的松子,一句话也没说。而别人呢,又不知晓我们三人之间的秘密,于是对香樟冷硬的背影,便觉得莫名其妙。脆歪歪“吱吱”地将一袋豆浆喝得差不多了,便叹一口气:唉,青天白日的,有人不去约会,躺在床上生闷气,小心,再生下去啊,人都发霉喽!
  莲子也用她惯用的优雅语速,安慰香樟:好好的,别闹大小姐脾气,起来打扮打扮,春暖花开了,跟你家浩天去校外走走,这才是恋爱中的女孩子该做的事。
  香樟果然起来了。不过她是跳起来的,因为个子高,她的脑袋还碰到了天花板。她即刻呲牙咧嘴地喊了一句:你们就幸灾乐祸吧!
  说完了,她便突突突地爬下来,抓起挂在床栏杆上的一件外套,头发也没梳,砰一声关了门,消失掉了。
  那晚香樟没有回来。好在莲子男友李庄跟张浩天都在体育学院,所以打听了一下,便得知她跟着张浩天去了通宵影院。熄灯之前,学生会来查夜,脆歪歪慌忙从楼上叫来一个朋友,跑到香樟床上,蒙头盖上被子,冒充了一回香樟。
  检查的一走,卧谈会便由脆歪歪炮轰香樟拉开了帷幕。
  自从被文明检查队抓了现行,她就跟我们所有人结了仇,好像捉奸的倒成了我们。
  阿蔓则语焉不详:我看也未必是因为那事。
  莲子在黑暗中接过去:下午还以为她跟张浩天吵了架,结果两个人去看了通宵电影,看来那时生气,多半跟我们有关。
  我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说出那个马上冲出嗓子眼的秘密。最终只插了一嘴:看通宵电影,不困吗?
  阿蔓乐:妹妹,你可真是纯洁无瑕,不知道通宵电影院里,最后几排有包厢吗?据说紧抱在一起,还是可以侧躺两个人的。
  大家都咯咯笑起来,好像亲眼看到此刻的香樟跟张浩天,正亲密又可怜地挤在窄窄的包厢里。
  阿蔓更眉飞色舞起来,脱口而出:我们都没人家香樟甜蜜,操场梧桐树后也抱过,宿舍楼前也抱过,包厢也抱过,麦地也抱过……
  啊,麦地?脆歪歪明显有些兴奋:看来农民到校长办公室告状那事,不是小道消息,摧毁麦地的,也有香樟和张浩天的功劳啊!
  我一头扎进被子里,想,完了,香樟回来会骂死我们的,不,她连骂我们的力气,也一定没有了。她是彻底在宿舍里,被我和阿蔓给毁了。
  那时民风还未开化到情侣出去租房同居,但周末夜色掩映下的学校东门口,常会看到附近农民悄无声息地凑上前来,问牵手的学生情侣,是否想住家庭旅店。上世纪末的小城,消费低廉,一份露天小摊上的炒菜,也不过一块五一盘。所以家庭旅馆,一晚10到20元,不仅仅是住宿,还可以看看电视,喝杯热茶,再用热水洗漱,并泡泡脚。自然,这样便宜的价格,是可以招徕不少情侣的,尽管他们都要冒着夜不归宿、被学校警告处分的风险。但那昏黄清冷的路灯下,农妇们的窃窃私语声,跟在人身后暧昧的召唤声,甚至包括夜市上所卖的性学家李银河的盗版书,都散发着一种迷人的气息。于是一对又一对的情侣,被这不安的野性的气息蛊惑着,跟着农妇们拐进了附近的巷子。
  那巷子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沿着并不宽阔的夜市,一条紧挨着一条,向纵深处延伸。水泥砖瓦盖起的平房,或者小二层楼,不知是不是早就考虑好了做家庭旅馆的缘故,竟然家家都有一个闲置的房间用来出租。那些院子也大致都是相似的,像北京的四合院,小小的天井里,也就能盛放下一株银杏树,一辆三轮车。就连阳光,也得让路,方方正正地,洒下一小块豆腐似的光亮来。如果是夜晚,在这样的院子里站着,便可以看到四面窗户上,映着的人影,一定有那么一间里,是亲密私语的两个人。当然,那定是一对学生情侣。
  学校因为这些小旅馆的存在,常常突袭查夜。但是学生们也聪明,会提前串通好同学,帮忙“点卯”。可怜了那些学生会查夜的,鬼子进村一样,扫荡完这间宿舍又奔赴下一间,结果被呼呼大睡的人蒙蔽着,一晚上也揪不出几个夜不归宿的。香樟人骄傲,胆子也大,在逃过几次查宿之后,干脆连吭也不跟莲子舍长吭一声,就消失掉。以至于她在外逍遥“鬼混”,为了集体的荣誉,我们要为她瞒天过海,或者求邻宿舍的同学来“角色扮演”。
  可是我和阿蔓知道,香樟不领情,她觉得我们欠她的。我们在背地里,集体“嘲讽”了她的两次亲密事件,从操场到麦田,她引领了爱情的风潮,也承受着我们带着浓郁嫉妒的言语刻薄。
  香樟甚至都不给我和阿蔓道歉的机会,就在众人的惊讶声中,卷了铺盖,搬去校外,与浩天租房。我不知道在香樟之前,有没有女生,这样离经叛道地公然跟男朋友“试婚”。但是我确信,香樟再一次引领了潮流——校外同居的潮流。这一次,负责嘲笑的,成了香樟。我想她在出租屋昏黄的灯光下,一定用不屑一顾的语气,这样点评过我和阿蔓:瞧她们两个可怜兮兮的女光棍儿,没有男朋友,不知道亲吻和爱抚的滋味,只能跑到麦田里看人家风花雪月,也不知这四年大学,她们还有没有人追求。   在学校东门喧哗的小吃一条街上,我和阿蔓有时会碰到香樟,趿拉着拖鞋,松松地挽着头发,淡淡施了胭脂,像一只野兔,出来寻觅吃食。那时她已经通过关系,办理了“跑校”资格,可以正大光明地不在宿舍居住,所以除了上课的点头之交,香樟好像跟所有舍友都變得陌生起来。她不再需要求人帮忙点卯,也不需要在我们带着浓浓嫉妒的画外音里,局促不安,摔门而出。她比我们更多的人,提前明白了一个道理,讨好集体是无效的,与其在一群人中孤独,不如与爱情长相厮守。
  将文明检查队和舍友远远甩在身后的香樟,见了我们,会虚情假意地推让一下袋子里的水果,甚至会邀请我们去她的小窝里做客。我克制着内心巨大的好奇,终归拒绝了香樟,只是看着她像一个娴熟的家庭主妇,扫荡完所有喜欢的吃食,而后穿过拥挤的人群,消失在某一条幽深的巷子里。
  那时的大地上,正有风吹过大片大片耀眼的金黄的麦浪。那高贵的金黄,像香樟转身时,脸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抹疏离的微笑。我确信我被香樟遥不可及的骄傲的微笑,给彻底地击中,以至于我站在喧哗的人群里,有些迷茫。我不确定是应该重新回到单调乏味的宿舍生活,还是追随着香樟的足迹,在无人打扰的庭院里,一朵花一样恣意地怒放。
  麦浪在大地上消失之前,传来了一个悲伤的小道消息,有一对情侣,跟随着麦浪纵情翻滚的时候,被一陌生男人盯上。男人以农田破坏为由,欺负了那个女孩。“欺负”这个词语,究竟包含了多少不便言说的内涵呢,我并不清楚。我只是想,从麦浪中永远撤出的香樟,是多么聪明啊!她竟然再一次,引领了爱情的潮流。
  那个不知是不是想象出来的男人,让所有试图将爱情放置在麦浪之下绽放的情侣,自此,竟然再也不敢靠近金黄或者碧绿的麦浪。
  而学校东门一条又一条的巷子里,无数个香樟,开始携着烟火气息的爱情,进进出出。
  安宁,本名王苹,女,生于1980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人。出版作品25部。代表作有:《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聊斋五十狐》等。曾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走亲戚》入选2015年度全国散文排行榜,图书《遗忘在乡下的植物》入选中国作协2016年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同时有繁体版图书《试婚》在台湾等地发行。在《十月》《天涯》《作品》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张韵波
其他文献
赵燕飞小说表层看来有比较多的游戏形式,多少能看出她的叙事态度有如此性质,可仔细阅读时它又呈现出人文关怀的色质。这使文本在价值与形式之间构成了某些矛盾的冲突,总体上看似
“是镇党委、政府和群众的信任,才把权力赋予了我,我要以百倍的努力和热情回报党和人民。”作为大林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的李桂梅,时常用这句话勉励自己。大林村南邻淮河,属
摘要:随着我国电力行业的不断发展,促使发电机的机组容量增高,参数也逐渐复杂,这对化学监督工作提出了更高效求,与其相对应的化学在线仪表发挥的作用也越来越重要。对于目前的电子工业水平来讲,仪表出现的故障较少,但当其内部电子元件发生问题后,对于在线仪表的维修工作来说变得比较困难,要求相关工作人员对仪表工作原理清晰,以及对电极故障做出准确判断,这样才能保证仪表的日常维护工作顺利进行。  关键词:在线仪表;
目的:探讨经皮肾镜微创碎石取石术是小创口肾镜下取石碎石,术中配合与护理。方法:对2008年7月至2011年11月,共开展此项手术167例,对术中护理进行总结分析。结果:仅2例术中中
可以等待是幸福的枝头的嫩芽雨露目光可以向前或者向后雏鸟有时就蹲坐在春风里
摘 要:生物化学是高等医学教育中的主要课程,它对于医学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由于医学生物化学课程中的知识具有庞大的系统化的网络体系,在教学过程中教教师需要通过不断的探索,以将生物化学教学中的重难点及解决方法更好的传授给学生,比如将深奥难懂的新陈代谢机理和复杂的代谢反应等知识转化为浅显易懂且形象具体知识,提高课堂效率及教学效果。生物化学的教与学是每一位专业教师教学过程中不断探索的事情,课堂教学作为教学
目的:探讨腹腔镜手术治疗特殊部位异位妊娠的方法。方法;回顾性分析腹腔镜手术治疗异位妊娠患者的临床资料。结果:280例诊断为异位妊娠的患者在腹腔镜下见输卵管壶腹部妊娠23
摘 要:对于一项复杂且重要任务的水利工程施工管理。本文分析了其中一些规律性的特点及建设管理中存在的问题,提出了一些解决相应问题的建议。遵循水利施工管理的规律及特点,在施工安全、质量控制等方面就如何加强水利工程施工管理的措施进行了相应的探讨。  关键词:水利工程;施工管理;安全管理;质量控制  水利项目是与国民经济和人们生活相关的重要项目。水利项目的建设管理,对企业的生存产生直接影响。本论文中,就水
摘 要:随着社会市场经济的不断发展,基本的建设规模也得到了发展,政府也加大了对基本建设的投资。为了使能够更好的利用建设投资,则需加强工程造价的控制,做好动态管理。为了使工程造价得到合理的控制,本文主要针对工程造价预结算进行合理的管理和分析,在将工程造价的编制、审核工作进行说明,要重点介绍工程预算审核的内容、方法以及作用。  关键词:电气工程造价;审核工作;编制  1 电气工程造价的编制工作  编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