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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常常想,如果孩子是一棵草,那么是父亲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腐朽在我们的根下,让我们茁壮地成长;如果我们前进的脚步踏实有力,那么每条路上都有父亲身体铺就的碎石;如果我们能够在人世间生存,那么一定是站在父亲的肩头。
长大之后我才慢慢体会到,两个男人之间,两个有血缘关系的男人之间,那种最深的情愫,原来是不能用语言传递和表达的。就像我现在,和一天天苍老的父亲,我们两个人,总是相视着憨笑,傻笑,最后两个人同时“嘿”一声,继续做别的事情。
没有人知道,从小到大,当我穿梭于城市的群楼之间,当“小商小贩禁止入内”的字样闯入我的眼帘时,我的心里会有怎样的针扎般的酸楚。
父亲他,就是一个蹬着三轮车卖水果的小商贩,他用那辆破三轮车,走街串巷地辛苦劳作,早贪黑地蹬着三轮车卖东西维持我们一家人的生计。
印象中,父亲总是很沉默,他不爱说笑,也丝毫没有生意人的精明。我小的时候,感觉父亲好像只会不停地摆弄整齐他满车的水果。
我知道我是穷人家的孩子,贫穷不仅给父母带来了生活上的窘迫,也让幼小的我感觉到了有钱没钱的差别。
比如,我穿得很土气,全是一些街坊邻居接济我的旧衣服;我没有任何玩具,惟一的零食是父亲卖不掉的水果。那个时候看到某个同学衣服挺刮、气宇轩昂的父亲,我就非常羡慕。我简单地想,一个大老爷们,一辈子就是蹬着个破三轮卖水果,也太窝囊没志气了。就算职业无高低贵贱之分,那人家卖水果的怎么能开成铺子,咱们为什么只能在三轮车上卖呢?再有就父亲一天下来水果早早卖完,就兴奋地跟个孩子似的,把他的破三轮车擦了一遍又一遍,我总是暗暗冲他翻白眼,觉得他没出息到头了。
二
上初一的寒冬,有一天早上下着大雪,我不想穿那件别人送的土得掉渣的旧黄棉衣,便装着怕迟到一溜烟跑了。结果我跑到学校后,冻得浑身直哆嗦。当时的学校未通暖气,都是生着小煤炉,教室里也很冷。
第一节课刚下来,有外班的同学喊我,说有人找我。
天空旷的操场上,雪很厚,雪地上只有父亲的一深一浅的脚印和三轮车的轱辘印。他穿的那件很不合体的棉大衣掩盖住了他的瘦小,头上也没有戴帽子,脚上是一双被磨偏了底的棉鞋。他的车上满是水果,被棉被盖着,只有两只冻蔫了的苹果在风雪中费力地昂着它们的头。我低头迎去,父亲左手一个一个地去解开大衣的扣子,松开他一直紧夹着的右臂,从腋下取出一件新的防寒服,赶忙塞给我:“刚才我瞅雪越下越大,你也没穿个衣服,去给你买了一件,学习累,别冻坏了。”
父亲一直看着我穿好后,才去系好他大衣扣子,推着他的水果车,在风雪中渐渐离去。他的棉大衣,简直已穿成个破单衣片儿了,很滑稽地在风雪中飘来荡去。
我穿着还留着父亲体温的新衣服,风雪模糊了我的双眼。以前我总是担心父亲在同学面前出现,我怕同学们笑话父亲是个底层的小商贩。可是那天我看着父亲在雪中瑟瑟的背影,想着父亲穿得那样单薄却舍不得给自己添一件暖和衣服,想到冰天雪地里四处卖水果的艰辛,我心如刀绞。
三
以前我一直以为父亲是不会哭的,即使是在我上高一,母亲患肝癌永远离去的时候,父亲几天几夜没合眼,也都没有流泪。
母亲去世以后,父亲更加忙碌了。为了给我攒上大学的学费,他白天卖水果,晚上就去蹬三轮拉客人。父亲没什么文化,我知道,他是怕我读不好书以后找不到工作。父亲常在凌晨回来,而当我早上起床时,父亲已蹬着三轮去进水果了。我们父子俩,常常好几天不打一个照面儿。
没有了妈妈的管束,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我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们这样的贫苦人家,我不明白慈善的母亲怎么会一下子就没有了。我很害怕一个人呆在家里,拼命地想往热闹的地方钻。于是我跟着同学打游戏、滑旱冰、溜街,有时接连几个通宵不回家。
依稀记得那是个星期二的早上,父亲居然没有去批发水果,他疲倦的身躯靠在门框上,仿佛一时间苍老了许多许多。父亲看着我久久没有说什么,默默地递到我手中一个面包。然后他又去收拾袋子准备出门了,临走时只说了一句:“我没照顾好你,你又瘦了!我怎么对得起你妈妈呢?”
当父亲转身而去的时候,我看到了父亲眼角,渗出了一滴晶莹的东西。阳光下,那粒泪水折射出强烈而夺目的光线,刺得我连忙闭住了双眼。
父亲哭了,从未在我面前哭泣的父亲哭了。
我捧着那块面包,怎么也吃不下去。有什么东西在我胸膛中肆意翻滚着,涌动着,我羞愧难当。我真想追着父亲,让他狠狠地打我一顿、骂我一顿。因为父亲这颗泪水,我完全抛弃了贪玩的恶习。
我考上了大学,在我生平第一次远离故乡的前一天晚上,父亲跟我说了许多许多。长那么大,从未和父亲有过深谈,一直到深夜我才睡下。可我感觉到父亲并没有离开,静静地看着我。睡梦中,我似乎又看到父亲的眼泪,和上次不同的是,父亲笑了!
四
上大学后,父亲怕身在异乡的我为他担心,有什么难处都瞒着我。为了给我挣学费,他什么样的苦活累活都干过,当过搬运工、收过废品,给人擦过玻璃、洗过油烟机。
放假回家的时候,我常陪父亲坐着闲聊,我发现,他的肩膀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宽阔。他脸上的皱纹也突然多了许多,他的眼神很不好了,头发基本上全白了,可他依然要乐呵呵地出去找点事做。
大一的那个假期,我第一次陪爸去卖水果,很新鲜的水蜜桃和西瓜。我蹬着三轮,让父亲坐在车上的空档处,烈日下,我的肩膀被烧灸得疼痛不堪。
好不容易来到一条宽敞的街道上,一株法国梧桐下,父亲执意让我停下来休息会。
就在我们父子俩刚刚坐在路边喘了口气的时候,猛然间十几只水蜜桃从我们的车上哗地飞到我们身上脸上,破裂开来,甜蜜的汁液溢向我的眼睛。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扯开嗓子大吼:“谁让你们随地摆摊了?罚款罚款!”
刹那间,我浑身的血液好像都沸腾了,我“唰”地一下站起来,握紧了双拳。父亲死死地将我拖住,布满纹路的脸上堆着讨好的、谦卑的笑容:“对不起啊,我们只是累了在路边休息一下,我们没有随便卖东西的……”
我永远记得那天是2004年的7月6日,我不管多少人在看着我,也顾不得惹父亲难过,我趴在三轮车上,趴在已受到损坏的水蜜桃和西瓜上,放声痛哭。
从来在城市里都有很严格的法规和制度,却鲜有人在执法时和若春风。我不知道父亲这些年来都受过怎么样的责难和伤害,不知道天下那些苦苦供养妻儿的父亲们忍了多少委屈和苦涩的泪,今天,我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五
现在,父亲每天又精神十足地卖开了水果。他说,蹬着三轮卖水果,想着儿子肯上进,这样的日子,踏实又乐呵。
父亲不太懂我为什么要去放弃原来的专业去攻读社会学系的硕士,但我心里清楚,他给予我的父爱,如山般沉重。我是父亲血肉的继承和父爱的再次延伸,我愿意穷尽一生,为我生活在底层的父辈们,维护应有的尊严和尊重——
我盼望有一天父亲蹬着三轮车停错了地方,有人温和地跟他说一声:“老伯伯,您休息会儿,换个地儿吧,这儿不能卖东西啊。”如此,身为人子,夫复何求。
我常常想,如果孩子是一棵草,那么是父亲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腐朽在我们的根下,让我们茁壮地成长;如果我们前进的脚步踏实有力,那么每条路上都有父亲身体铺就的碎石;如果我们能够在人世间生存,那么一定是站在父亲的肩头。
长大之后我才慢慢体会到,两个男人之间,两个有血缘关系的男人之间,那种最深的情愫,原来是不能用语言传递和表达的。就像我现在,和一天天苍老的父亲,我们两个人,总是相视着憨笑,傻笑,最后两个人同时“嘿”一声,继续做别的事情。
没有人知道,从小到大,当我穿梭于城市的群楼之间,当“小商小贩禁止入内”的字样闯入我的眼帘时,我的心里会有怎样的针扎般的酸楚。
父亲他,就是一个蹬着三轮车卖水果的小商贩,他用那辆破三轮车,走街串巷地辛苦劳作,早贪黑地蹬着三轮车卖东西维持我们一家人的生计。
印象中,父亲总是很沉默,他不爱说笑,也丝毫没有生意人的精明。我小的时候,感觉父亲好像只会不停地摆弄整齐他满车的水果。
我知道我是穷人家的孩子,贫穷不仅给父母带来了生活上的窘迫,也让幼小的我感觉到了有钱没钱的差别。
比如,我穿得很土气,全是一些街坊邻居接济我的旧衣服;我没有任何玩具,惟一的零食是父亲卖不掉的水果。那个时候看到某个同学衣服挺刮、气宇轩昂的父亲,我就非常羡慕。我简单地想,一个大老爷们,一辈子就是蹬着个破三轮卖水果,也太窝囊没志气了。就算职业无高低贵贱之分,那人家卖水果的怎么能开成铺子,咱们为什么只能在三轮车上卖呢?再有就父亲一天下来水果早早卖完,就兴奋地跟个孩子似的,把他的破三轮车擦了一遍又一遍,我总是暗暗冲他翻白眼,觉得他没出息到头了。
二
上初一的寒冬,有一天早上下着大雪,我不想穿那件别人送的土得掉渣的旧黄棉衣,便装着怕迟到一溜烟跑了。结果我跑到学校后,冻得浑身直哆嗦。当时的学校未通暖气,都是生着小煤炉,教室里也很冷。
第一节课刚下来,有外班的同学喊我,说有人找我。
天空旷的操场上,雪很厚,雪地上只有父亲的一深一浅的脚印和三轮车的轱辘印。他穿的那件很不合体的棉大衣掩盖住了他的瘦小,头上也没有戴帽子,脚上是一双被磨偏了底的棉鞋。他的车上满是水果,被棉被盖着,只有两只冻蔫了的苹果在风雪中费力地昂着它们的头。我低头迎去,父亲左手一个一个地去解开大衣的扣子,松开他一直紧夹着的右臂,从腋下取出一件新的防寒服,赶忙塞给我:“刚才我瞅雪越下越大,你也没穿个衣服,去给你买了一件,学习累,别冻坏了。”
父亲一直看着我穿好后,才去系好他大衣扣子,推着他的水果车,在风雪中渐渐离去。他的棉大衣,简直已穿成个破单衣片儿了,很滑稽地在风雪中飘来荡去。
我穿着还留着父亲体温的新衣服,风雪模糊了我的双眼。以前我总是担心父亲在同学面前出现,我怕同学们笑话父亲是个底层的小商贩。可是那天我看着父亲在雪中瑟瑟的背影,想着父亲穿得那样单薄却舍不得给自己添一件暖和衣服,想到冰天雪地里四处卖水果的艰辛,我心如刀绞。
三
以前我一直以为父亲是不会哭的,即使是在我上高一,母亲患肝癌永远离去的时候,父亲几天几夜没合眼,也都没有流泪。
母亲去世以后,父亲更加忙碌了。为了给我攒上大学的学费,他白天卖水果,晚上就去蹬三轮拉客人。父亲没什么文化,我知道,他是怕我读不好书以后找不到工作。父亲常在凌晨回来,而当我早上起床时,父亲已蹬着三轮去进水果了。我们父子俩,常常好几天不打一个照面儿。
没有了妈妈的管束,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我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们这样的贫苦人家,我不明白慈善的母亲怎么会一下子就没有了。我很害怕一个人呆在家里,拼命地想往热闹的地方钻。于是我跟着同学打游戏、滑旱冰、溜街,有时接连几个通宵不回家。
依稀记得那是个星期二的早上,父亲居然没有去批发水果,他疲倦的身躯靠在门框上,仿佛一时间苍老了许多许多。父亲看着我久久没有说什么,默默地递到我手中一个面包。然后他又去收拾袋子准备出门了,临走时只说了一句:“我没照顾好你,你又瘦了!我怎么对得起你妈妈呢?”
当父亲转身而去的时候,我看到了父亲眼角,渗出了一滴晶莹的东西。阳光下,那粒泪水折射出强烈而夺目的光线,刺得我连忙闭住了双眼。
父亲哭了,从未在我面前哭泣的父亲哭了。
我捧着那块面包,怎么也吃不下去。有什么东西在我胸膛中肆意翻滚着,涌动着,我羞愧难当。我真想追着父亲,让他狠狠地打我一顿、骂我一顿。因为父亲这颗泪水,我完全抛弃了贪玩的恶习。
我考上了大学,在我生平第一次远离故乡的前一天晚上,父亲跟我说了许多许多。长那么大,从未和父亲有过深谈,一直到深夜我才睡下。可我感觉到父亲并没有离开,静静地看着我。睡梦中,我似乎又看到父亲的眼泪,和上次不同的是,父亲笑了!
四
上大学后,父亲怕身在异乡的我为他担心,有什么难处都瞒着我。为了给我挣学费,他什么样的苦活累活都干过,当过搬运工、收过废品,给人擦过玻璃、洗过油烟机。
放假回家的时候,我常陪父亲坐着闲聊,我发现,他的肩膀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宽阔。他脸上的皱纹也突然多了许多,他的眼神很不好了,头发基本上全白了,可他依然要乐呵呵地出去找点事做。
大一的那个假期,我第一次陪爸去卖水果,很新鲜的水蜜桃和西瓜。我蹬着三轮,让父亲坐在车上的空档处,烈日下,我的肩膀被烧灸得疼痛不堪。
好不容易来到一条宽敞的街道上,一株法国梧桐下,父亲执意让我停下来休息会。
就在我们父子俩刚刚坐在路边喘了口气的时候,猛然间十几只水蜜桃从我们的车上哗地飞到我们身上脸上,破裂开来,甜蜜的汁液溢向我的眼睛。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扯开嗓子大吼:“谁让你们随地摆摊了?罚款罚款!”
刹那间,我浑身的血液好像都沸腾了,我“唰”地一下站起来,握紧了双拳。父亲死死地将我拖住,布满纹路的脸上堆着讨好的、谦卑的笑容:“对不起啊,我们只是累了在路边休息一下,我们没有随便卖东西的……”
我永远记得那天是2004年的7月6日,我不管多少人在看着我,也顾不得惹父亲难过,我趴在三轮车上,趴在已受到损坏的水蜜桃和西瓜上,放声痛哭。
从来在城市里都有很严格的法规和制度,却鲜有人在执法时和若春风。我不知道父亲这些年来都受过怎么样的责难和伤害,不知道天下那些苦苦供养妻儿的父亲们忍了多少委屈和苦涩的泪,今天,我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五
现在,父亲每天又精神十足地卖开了水果。他说,蹬着三轮卖水果,想着儿子肯上进,这样的日子,踏实又乐呵。
父亲不太懂我为什么要去放弃原来的专业去攻读社会学系的硕士,但我心里清楚,他给予我的父爱,如山般沉重。我是父亲血肉的继承和父爱的再次延伸,我愿意穷尽一生,为我生活在底层的父辈们,维护应有的尊严和尊重——
我盼望有一天父亲蹬着三轮车停错了地方,有人温和地跟他说一声:“老伯伯,您休息会儿,换个地儿吧,这儿不能卖东西啊。”如此,身为人子,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