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车子开进了一个有些年头的小区里,拐了两个弯之后,我们找到一栋白色房子,门外的小木条上写着“随喜渴仰”,具有很显著的日式风格。店主船出生在四川,在无锡开出这家小店之前,他已经在杭州的咖啡馆里工作了几年。他说话时语速很慢,声音轻轻的。船有一位搭档“老徐”,她是一个留着短发的酷酷的女生,当我们进店的时候,她还没有过来。在工作日的下午,店里也只有三位客人,两位选择外带,另一人点单之后直接走去用餐区,打开一本书,在窗边安静地读起来。“叫我芋头就行,今天下雨,没办法去湖边跑步了,就想着来喝杯咖啡。”
这时候的随喜咖啡的确安静,隔了一面墙,也听得见咖啡台上操作机器的声响。芋头在读尼采的书,是那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封面旧旧的,看上去像是从图书馆里借阅的,也有可能这本书已经被反复阅读过。芋头也不是本地人,在和芦庄一区差不多样貌的附近老居民楼里住,从事自由职业的他从不赶时间,平日里除了工作、读书和跑步,似乎并不热衷于发掘城里的新鲜事。
“这是你们的咖啡,坐下聊。”船暂时完成了所有点单。
“你们觉得无锡怎么样?这里是不是安安静静的,让人感觉生活很舒心?”
过去一年,无锡的咖啡馆突然多了起来,喝咖啡成了这座城里人们启动午后生活的一种流行方式。人们可以独处,可以相聚,不管下雨天里的庇护还是在极好的天气里抬头看见灿烂日光的一扇窗,咖啡馆都容你置身其中。
就像现在,我们几个懒洋洋地坐在长椅上,看着小区里的人出门、返回,道不太宽。这样有年头的小区里应该没有专门的停车位,路边的空位也被征用了,车子拐弯自然需要一些技巧。但每个人都不慌不忙,早已习惯了小区里的弯弯绕绕和熟人见面的寒暄,当然也包括为外来人指路,找到这家小有名气的社区咖啡馆。
“我挺开心的,来我们这里的客人大多一个人来,安静地坐一会儿,然后离开。我也挺享受这样的节奏。”
船似乎一点儿也不向往大城市里更精彩多样的生活,和依旧在窗边阅读的芋头差不多,平时离开了咖啡店就回家窝着,最多和女朋友去逛逛公园,与大自然多一些亲近会带来更多生活的动力。
“但也缺失了一点儿东西,那可能就是一种城市氛围吧。”
和江浙地区更繁华一些的城市相比,生活在無锡,时间会变得更漫长一些。这种漫长冲淡了紧迫感,也不太容易生出焦虑和烦躁,但不知为什么,总有一些无边无际的虚空感时而就冒出来了。这里的人们享受它的从容,又希望看到一些元素能够重新排列组合,迸发出不一样的感觉,否则总会想着是不是浪费了这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但至少现在的生活是很惬意的,我还想在无锡多生活几年,也许以后会考虑回四川去吧。”
从芦庄一区向外走的时候,雨差不多停了,但我们想要和这个城市的节奏保持一致,暂时不去别的地方了。
古典的、复兴的
就像苏州有拙政园和留园,在惠山东麓的锡惠公园中,也有属于无锡人自己的古典园林寄畅园。在天放晴的日子,我们决定去逛公园,这里是老无锡人也不会厌倦的景点。
无锡人说,寄畅园的美在于“自然的山、精美的水、凝练的园、古拙的树、巧妙的景”。它背依惠山,遥望锡山龙光塔,东临京杭大运河,与千年古刹惠山寺和天下第二泉隔墙相邻,集名山、宗祠、运河、古街于一体,500多年的园林历史中凝聚了传统园林的审美与智慧。对无锡人来说,走进寄畅园不需要特别的理由,上了年纪的本地阿公会在早上9点多就往里走。他们都背着双肩包,里面会装保温壶和几本书,找一个庭院里能歇息的角落一坐下便开始阅读。他们倒也不是完全心无旁骛,时不时会回头看看后面的游客;往里走进去,便到了寄畅园的中心锦汇漪,这里的一泓池水清澈透亮,阳光洒在水面上的时候,倒映出树叶的影子。几个阿婆说着本地方言,即使不能听懂,我也大致猜得出她们在聊家常生活。往园里走的这一路上,我看见提着暖水壶的附近居民进园去晒太阳,也有身着工作制服的、附近惠山古镇的职工在巡游。当我走到水边的时候吹来一阵小风,和花草的香气一同飘过来的还有葱油饼的味道。临近中午,寄畅园里开始热闹起来。 我们在午饭点往外走,在惠山古镇的入口处意外遇到两个迷路的年轻人,他们骑共享单车在附近转了几圈也不确定入口在哪。道路施工的栏杆和挡板遮住了视线,门口的安保看出来了,说:“古镇往里面进,寄畅园也在里面。”
马路对面的司机师傅在摇窗向我们招手,离开惠山地区,车子就往回市区的方向开了。老城中心的马路即使不太拥挤,也有忙碌之感。人和人之间看似互不认识,又在一段可触的距离之内;在成片的社区里,每个人都适应了这里平淡的生活。我们决定去找找无锡年轻人爱去的地方。车子停在解放西路和复兴路交叉口,这里并不是什么潮流之地。“复兴路”实际是一条只有几百米长的短巷,但我们预先得知这里有一家不太一样的咖啡馆。“复兴商店”并不是一间能在沿街看见的店铺,外面连招牌都没有。我们还是找到了一扇铁门,根据导航和来过的人提供的信息:“找到地狱牛蛙餐馆,从隔壁铁门上二楼就到了。”这扇铁门看上去已经很旧了,好在它是打开的状态,很难想象如果每个人进出都需要动手拉一下,之后再任由它随意关上,这“哐啷啷”的声响会不会让隔壁的店客心烦意乱。
这栋不起眼的、看似居民楼的矮楼里实际没有住户。我一进来就猜到老板应该在国外居住过。这里是浓浓的美式风格,木制的桌椅和陈列柜、不同造型的小丑摆件、十几个可口可乐盒子向高处堆叠,银器随意摊在桌上、皮质的旧箱子散落在各个角落,乡村的、复古的、哥特的、金属的,所有物品混杂相伴,风格各异。在用餐区,桌子上的烛台大小不一,上面放着的花瓶也有高有低,桌布有花纹的、红白相间宽格子的、完全透明的,都不一样。藏在吧台后的女孩起身说:“这里有单子,拿去看看,选好了过来点就可以。”
欣欣看起来很安静,她从去年8月开始来店里工作,在工作日客人不多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看店。她生在无锡,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离开过也不打算离开这里,但她也一直说,“我不是无锡人,家里人也都不是本地的。”这样的状况在无锡似乎不少,“很多江苏人都在无锡工作,生活挺安逸的,反正高铁来去自如,想去哪里都方便。”
黑漆漆的空间里竟然有一整面窗户能晒着太阳。坐在窗前,外面的阳光蓬勃,但在咖啡馆里坐着的年轻人却乐于享受室内的闲暇,除了男士们偶尔下楼抽烟,很少有人会主动去外面站一会儿。活跃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一小部分被厅中央的中古行李箱隔绝了,更多的就留给坐在窗边的人。欣欣每做好一杯热饮都会立刻端来,“趁热喝。”这里倒是度过午后时光的好地方。
米拉又瘦又白,走进来的时候很显眼,我们一下就猜出她是欣欣提到的“新疆老板娘”。她穿着一身四口袋的军绿色长外套和军裤。欣欣很熟练地递上绿色的可口可乐玻璃杯,米拉一口气喝下去。
曾经在江南大学学设计专业的米拉是一名设计师,2009年从上海的高中毕业后在无锡开始大学生活。10多年间,她已经不记得在无锡和上海之间来回多少趟了“, 我想要玩儿的时候就回去上海,平时就窝在这里,店里的咖啡豆子也是从上海进的。”
米拉觉得这里的时间和空间是不对等的。如果不在工作室里待着,在无锡的日子里,很大一部分时间将是空白的存在。她既不会跑去距离几公里的芦庄找老徐,也没有发掘出什么更新鲜或者值得去探一探的地方。但对她来说,复兴路这条“巷子”又是整个日子的重心。大多数时候,她生活和工作都不用离开这条巷子,咖啡店里有简餐,菜式都是米拉自己爱吃的;工作室就在步行五分钟能到的地方,住处也一样。她不用“朝九晚五”,时间自由,只需在这狭小的巷弄里应付日常琐碎。
走出“复兴商店”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但临街的老西门面馆还有几个零星的客人,老板娘从收银台方向迎出来。我简单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餐牌,上面是江浙一带面馆菜单上的常规品种。鳝背面端来,除红汤面条之外,只有用鳝片、洋葱和一点儿青椒炒出的一盘浇头。迅速吃光,走出面馆,我回头,向上望了一眼窗口,原来从室外路边往窗户里看竟是空荡荡的,几乎所有的室内装饰和人都躲在了窗户后面,很隐秘,又很安全。
热闹的、幽静的
在江南地区,春天多半到得早,甚至在农历新年之前,已有春意。3月的无锡,地面温度每天都比前一天升高一些,日光也迅速活跃起来,樱花、桃花、杜鹃这些代表春天的植物已经等不及了,排着队似的,竞相开放。鼋头渚和太湖沿岸一带的樱花早就出芽了,在入园不远处,一片粉色的花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是一派繁盛的春景。
在无锡,来鼋头渚看樱花并不是一件“游客才会做的事”。不得不承认,整个景区最有利的位置都被女性同胞占据了,上了年纪的摄影爱好者穿梭其中,指导着樱花树下的女孩們如何摆出最好看的造型。另一边的草坪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毯子和餐点,高中生打扮的姑娘们已经轮番拍完了照片,席地休息的时候抓起三明治大口吃。旁边的姑娘拿出了一袋纸包的马蹄,看上去像是刚从入口的小食品店里买的,还冒着热气。 在鼋头渚,我终于还是看见了无锡人爱热闹的一面。樱花谷里的早樱品种河津樱已经开出了一大片,湖堤上的樱花与江南园林建筑在这里巧妙融合。再过十几天,中樱的主要品种染井吉野就要盛开了,这是去年来这里拍照的姑娘告诉我的,她说过几天自己会穿着汉服再来一趟,每个人都渴望在登上赏樱楼的那一刻独享一片花林。
从鼋头渚出来,下行的路开始拥堵,左侧的车道则是空空的,几乎没有人往湖边方向去了。每到樱花盛开的日子,太湖畔的傍晚都是这样热闹。但若你想回避这份纷扰,也有好去处。去蠡湖之滨的君来湖滨饭店观景、尝太湖鲜是我们离开无锡之前最开心的事。这家1978年创立的酒店一直以来都是老无锡人最认可的一块招牌。主厨朱建带我们直接上了9樓,“这是看湖景最好的位置,来,先喝杯茶。”
窗外,湖面一片开阔,靠近酒店方向的建筑被一片葱郁的绿叶环抱,青灰色的砖瓦屋顶和白净的墙面组成的长廊沿着流水一直延伸,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建筑。从这里望出去的景象完全不同于前一天的鼋头渚,湖面平静,一眼望不见人的踪迹,也没有出现早春的樱。但酒店早就和周边的蠡园、蠡湖公园景区融合在一起,要从这里不留间隙的过渡中找出酒店与公园的界限并不容易,很难得的是,这里没有被一般观光据点共有的通俗性所湮没。
朱建主厨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几年,他是土生土长的无锡人。每日从老城区开车十几公里到达酒店,朱建从不觉得远,“不过20来分钟,快速路很方便的。”朱建对这家饭店的感情很深,后厨里的年轻人也都敬重他。12点还不到,中餐厅里已经来了四五桌客人,朱建主厨和他的伙伴们开始在后厨忙起来。这个季节的菜大多由江南最常见的食材制作而成,早春里想得到的品种有马兰头、蚕豆、河虾、春笋、青团,当然也少不了名声在外的无锡排骨。朱建主厨知道我们前一天已经看过无锡的招牌景色——鼋头渚的樱花,说:“那么离开之前,一定要吃吃我们无锡的传统菜,也是我们酒店的特色。”
我们怀着感激的心情坐下来,默默地吃完一桌菜,口味的确是超出其他任何菜系的甜。但关于这一点,我们早就在9楼的茶歇处找到共鸣:无锡的甜,就是这座城市饮食文化中的经典与传承,每一个老无锡人都不想轻易去改变它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