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还似旧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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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生旧梦
  我这一生,只握过一次文远的手,可是,再没有任何一双手,能够暖过那双把我推向光明和生还希望的手。
  说起来,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每每我在这未央宫中睁开眼睛,环视穹顶精美的雕刻和繁复的花纹,都以为那只是仓促的梦境。
  我闭上眼睛听宫外的更漏,那些刀光剑戟和征战杀伐之声就漫过一滴一滴的水声,汹涌地席卷上来。
  嘉陵总是说我在睡梦中会笑。他说:“锦衣,这些年你在宫中从没有那样笑过呢。”
  如何会不笑呢,那一年,满十八岁的我,从彩云谷中出来,遵从王命,要嫁给大青的太子文远做妃,我是多么的心花怒放欢呼雀跃。
  我并没有见过文远,我只是从严苛教导我们的彩云谷的师傅口中听说过他。想来世间任何赞美的说辞加诸于他身上都是苍白的,从来眼高于顶的大师傅说:“文远太子是整个大青王室的骄傲。大青开国三百年,从未有过他那样俊采风流的人物。”
  彩云谷中的日月,除了练剑就是厮杀,即便有大青最高明的师傅来教我们琴棋书画,也只是为了一个目的——更优雅美丽更不露痕迹地杀死敌人。
  残酷到连每一顿饭,每一个馒头都要靠武力和心智争抢的岁月,文远太子的惊才绝艳和倾世风度我从来无处去遥想。交集,更是闻所未闻的奢望。
  那一年的暮冬时节,在同伴们凌厉的剑气之中败下阵来的我,独自蜷缩在冰冷的小房间里。战败的人只有屈辱,从来就不能理直气壮地去领当日的晚餐。
  将一身的剑伤裹好,打开门,暮霭沉沉的天气里回廊上有风凄厉地刮过。小可在门前等我,怀里揣着尚温的馒头。“锦衣,若不是你故意露出破绽,我怎么胜得了你。”她将馒头递给我,那夜寒冷的星光下,十五岁的小可朝我绽放出朋友般真诚的笑容。
  我是个孤单的人,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连彩云谷熟知一切弟子籍贯身世的长老也不知晓我的故乡和父母。“她是个孤儿。”她们总是这样议论我。
  有幸能在彩云谷中接受训练的女子个个都不是平常人,她们家世皆都非富即贵。“这其中唯一剩下的,最最优秀的,有朝一日就能进入华阳宫,成为大青文远太子的王妃。”大师傅在与世隔绝的彩云谷里抽出腰畔长剑,站在高台上迎着猎猎寒风,扫视着我们平静地说。
  因为有了这无上的荣耀作为激励,彩云谷里的女子个个都敢为人先,想要成为那最后唯一的人。
  那夜小可走后,我攥着早已冰冷的馒头,却舍不得一气吃完。也许,在彩云谷风霜刀剑与风雅棋琴的无情磨练中,我仍是渴望着友情,渴望她们的友爱和温暖,而不是一次次拔得头筹后的冷眼和敌视。
  我是那样孤单的人。
  腹痛如绞使我已不能走回房里,我趴在廊栏上,看一轮皓月从东方升起,暮冬时节冷透人心的雪,就从清明浩瀚的天空中飞扑下来。
  我不该犯如此幼稚的错误,原来那与我同岁说我们从此做好姐妹的女子小可给我的馒头,竟是下了药的。
  无凭无据,闹到长老那里去只是招惹更大的笑话和耻辱。
  将手抓紧覆上了一层薄雪的朱红栏杆,才能不立刻就倒下去。
  最后我只记得,他抱我在怀里,喂我喝清凉的药,将一双温暖的手抚在我的额头上,对我说:“也不是什么难解的毒,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他穿着夜行的黑衣,头巾蒙面,只有一双眼睛,在我昏愦的意识里,天边星星一样璀璨地亮着。
  恍惚之中有人喊“有刺客”,走廊上有远远的嘈杂脚步声。
  我拽住他的袖子,问他是谁。“苏文远。”他似乎笑了,声音清淡,只一个转身就消失在窗外的茫茫雪夜中。
  曾有佳人泪倾城
  那之后的每一天,我手中的剑刃再也没有软弱过,无论对上哪一张温存堪怜的笑脸,也会十指翻飞一曲琴音技惊四座。若要飞扬舞姿,一身大红锦衣飘卷云袖也能将彩云谷婉转得风云变色。
  我不要褒奖,也不再需要小可她们庸常的友爱和温暖。我只要他——苏文远。他是我在以后三年每一个寂寞孤独的日日夜夜里唯一的希望、念想和安慰。
  我从不肯松懈。只有做到最好,那一日我才能真正站在他面前,而不只是朝朝暮暮的遥想和回忆。
  彩云谷最后的厮杀里,我一剑斩断小可的手腕。大师傅说,彩云谷三千弟子,若论琴技,小可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在最严苛最挑剔的长老面前,我剑法凌厉,舞姿柔曼,没有人能够胜得过我。彩云谷主从闭关的重楼里走出来,她托起我娥眉飞扬的脸。我听见她说:“锦衣,你是唯一最优秀的,并不只是你倾国倾城的容颜。”
  那一日,大青皇帝明黄的圣旨,血样的朱砂笔迹。写着我的名字,锦衣。
  满头的珠翠,璎珞环绕,红头巾下是我难以平复的心情。也许,他早已不再记得三年前那个倒卧在雪夜栏杆边的女子。
  “锦衣,彩云谷出去的女子,要以文远太子的生命为自己的生命。”不需要长老和师傅们的提点,我已经知道我这样日夜拼杀勤学苦练出来的结果,只是做一个实际上的文远太子保镖和死士。可是,我是多么兴高采烈心甘情愿。
  那一日华阳宫中凤宵楼上与他三拜九叩,不曾听得司礼官那一声“礼成”,城门攻陷的坍塌声已轰然传来。火焰。风声。宫娥的尖叫。太监们的仓惶奔走。明晃晃的染血盔甲。箭簇如急雨般地扫射。践踏过尸体的马蹄与城楼上招展的旌旗。
  我的眼前红艳一片,是他未曾揭开的盖头,他甚至都来不及将我的名字喊出口。他推我,在九重的凤宵楼上,他上来拉住我的手,推我,“你走——快点跟他们走。”
  我攥住他的手,哪怕这一生只有这一刻的倾心相握,我也心满意足。我怎么会走。
  身边有无数的人来来去去。“太子殿下,皇上和皇后已在昭阳殿中以身殉国,留下遗诏要太子速速前往陈国。太子……”
  “我知道你身怀绝技。彩云谷里出来的女子,逃命应该不难——不要跟着我!现在宫中一片大乱,跟着我只会招至更大的危险……凤宵楼下有千里良驹,那是我的坐骑。你,走吧。”
  有侍卫剥下他身上的红裳,内里一片温润清朗的白。他猛地推开我,九重宝塔,富丽辉煌的凤宵楼,我在夜空中飘卷如同一枚红叶。凛冽的风刮去我头上盖头,我在急速的下坠中扭头回望这终于不能相知相守的男子,将一声在心底叫了千百个日夜的“苏文远”硬生生哽在喉中。   有箭雨如飞蝗射向楼中,屹立皇城看三百年沧桑的凤宵楼燃起滔天的大火。
  “不——不——不——”我一声声地尖叫,头上珠翠散乱,璎珞珠玉在白驹的任意驰骋中纷飞四散。
  十岁进彩云谷,八年来夜以继日勤操苦练,以为能够陪他共看江山,笑谈风月,谁想这样的比肩,竟是覆国倾城,斯人葬身火海永世隔绝。
  谁的初见
  常常是这样,痛哭着,不能自已地冷汗涔涔地醒来。
  嘉陵握着我的手,连门外宫人都来不及吩咐就扑过来,他一声声地喊我,“锦衣!锦衣!”
  大月国长安城第一缕的曙色照在年轻帝王满是担忧的脸上。我睁开眼睛,对上他英俊的容颜。我常常想,是我眼花吧,还是我思念文远太过于迫切。我竟然在那一瞬看到了我十五岁那年那个风雪弥漫的寒冷长夜里看过的那双眼睛——清明,锐利,如星星一般闪亮,却无比温柔。
  “锦妃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忧思过度,夜不成寐,多休息就好。”宣来的太医诚惶诚恐地伏在阶下回禀。
  嘉陵挥挥手,让他们都退下。
  “锦衣,你担心什么呢?”他伸出手,拂过我散在枕上的长发。
  “陛下为陈国的兵马在边疆日益滋事甚为烦恼,我听他们说起陛下想要御驾亲征……”
  “你担心我?”他坐上来,一把搂住我,将头埋在我的颈间。
  未央宫中耀目的水晶帘子在晨曦里无风自动,映射着帝都明媚的春光。仿佛只是一转眼,在大月国已经是第三年。
  “锦衣,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看见你……攻下大青国的皇城是一场艰苦卓绝的血战,遍地的尸首,血流成河,还有什么比那次更凶险……你从凤宵楼上直坠下来,如同一只翩飞的蝴蝶,你的头巾飘卷到我身上,血一样明艳,你在白马上纵横驰骋,红衣长发,锦衣,我再没看见过那样美丽的女子。”
  “这里还会痛吗?”他直起身来按在我的肩上。“千军万马的箭阵之中,你也敢这样大胆?那些兵器哪里是长了眼睛的。”
  “初时我还以为你并没有受伤,血把你的衣服都染红了……你跌倒在我马前时我吓了一跳,只顾着问你为何要那样疯狂地跑。大月的将士从来不伤妇孺,你为何要那样恐惧。”
  其实嘉陵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何要那样明知无望还是一次次策马奔逃,他下马抱起我时,只是跟我说:“没人会伤害你,你要去哪里?”
  玄色的大氅下他盔甲的坚硬刺痛了我,我神智昏愦,却只能捉住那一掌冥冥中的温暖。我说:“我要离开这里,求求你带我走……求求你,苏文远,天涯海角,大青或者陈国,天堂或者地狱,带我走。”
  醒来是在大月将士班师回国的路上,营帐里昏暗的光线,油灯如豆,英伟的男子手执兵书,背对着我。
  才挣扎着坐起身来,他已回过头,盈盈地笑着,“你可终于醒了。”
  火光明灭,那一双眼睛,锥心刺骨般剜在我心头。我失声地问:“你是谁?”
  “你好没道理,我们殿下好心救了你,怕你伤口复发,还把你安置在帅帐中随时用医诊治。谢都不谢一个,殿下名字也是你问的。”出去端药的小厮跑进来,对我一通抢白。
  殿下?帅帐?
  “欧阳嘉陵。”他落落走到我身边,接过小厮手中药碗,语声轻轻,于我,却是轰然巨响石破天惊。
  当那一匙温热的汤药送至我唇边时,也想,是否这样不顾一切拼死一击能够将他斩于手下。大月的皇子,西征大青国的主帅,欧阳嘉陵。
  “殿下,搜遍大青国皇城也没有太子苏文远的踪迹,探子回报他已经进入陈国,苏文远的姐姐是陈国贵妃,可能他志在陈国以图复兴。”
  “复兴?”身前的人轻蔑地吐出这样的两个字。夜风卷入,我似听到一声冷笑。抬眼,那一双注视着我的眼睛,如水清明。
  没有人相信我的说辞,我说大青国的太子苏文远看中了我的美貌,强逼着我嫁入宫中为妃,我宁死不从,从东宫的凤宵楼上纵身跃下。
  “一派胡言。陛下,这女子留着就是一个祸害,她武艺高强,留在太子身边只会有危险。”
  附和者众,朝堂上沸反盈天的都是将这来历不明的女子必须除之而后快的奏请。
  “父皇,儿臣一战,浴血厮杀幸不辱命,儿臣不求任何赏赐,儿臣恳请父皇放过锦衣。儿臣要娶锦衣为妃。”
  大殿之中浩浩荡荡的人声都在顷刻隐去,我抬头,看到那玉阶下盔甲鲜明英姿勃发的男子,声音铿锵坚定不移地说着这样的请求。
  那一双眼回望着我,只微微一笑,又点头。我跪在森严朝堂冰冷的青玉地面上,缓缓伸出了手。
  那日九五之尊的大月皇帝再没有多说什么,欧阳嘉陵扑过来抱住我,他一声一声地说:“锦衣,这样不值得。不值得。”
  值得的。我将手举到他的眉间,拂过他已然有泪水浸出的眼眸。
  当日,朝堂之上,我以这样的决绝明了我的心志。在彩云谷以命和血换来的一身武学悉数尽毁,我自己废去一身功力。从此只可花间月下,俯仰流连,再不能得见那让人惊心动魄见血封喉的彩云谷剑法。
  世人皆以为,能伤人的只是利器,取人首级得报大仇的都是刀剑。多么可笑。我瘫软在欧阳嘉陵的怀抱中,无声冷笑。
  谁的情深
  那夜,大月皇子欧阳嘉陵纳妃,虽是娶一个敌国的不知底细的女子,也操办得庄严而且隆重。
  百褶的红裙,颈间的璎珞,珠翠环绕凤冠霞帔血样的流苏。他握着我的手,一步步行来,三跪九叩。司礼官洪亮而悠长地唱着:“礼成——”
  文远,苏文远。我在锦衣下流一行泪。嘉陵轻轻地揭了盖头,倾身细细吻过。“锦衣,”他温柔地唤我:“锦衣,我这样喜欢你。”
  我不知道欧阳嘉陵是这样风雅的男子。早起已是在运河华丽的画舫上,百思不得其解。一脸坏笑的人说:“锦衣,你生在蛮荒的青国,从来就没有看过大月的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喏,我想给你这样的惊喜啊。来年,我还再带你去看江南的三月桃花,烟雨重楼。好不好?”那样青衫素带、凭栏软语的男子,怎样,也不能让人联想到攻城掠地浴血厮杀的将帅。
  遍览过江南小桥流水人家的婉约风情,我也欢喜,只是那笑容并不曾抵达过我的心底。
  回帝都那日,他屏退一切随从,青骢马在驿馆的柳树下扬蹄。“我想,你或许还是更喜欢白马西风的豪放。是想故国吗?想念故国的样子?”我看着他,看着他将我一挽手抱于马上。策马驰骋,极目所见都是暮冬时节风雪欲来的晦暗。   温暖的狐裘拥着我,身后是他坚实的怀抱。他在我耳边说:“锦衣,为什么你从来不开心呢?我要怎样做,你才会真正开心?”
  雪落下来的时候,风里有隐约的梅花香,这长在大青国彩云谷中的花树,让人又回忆起那多年前的一幕。蒙面的微笑男子,覆在我额头上的温暖的手。“也不是什么难解的毒,睡一觉就好。”
  蒙蒙的雪花飞扑上我的眼,在睫毛上融化了,满满都是冰凉的泪。文远,苏文远。
  他从身后覆上手来,将掌心盖在我脸上。“怎么哭了?”“没有。雪花扎进眼睛了。”立时有带着体温的斗篷将我裹住,拥在炙热的怀抱里。
  而泪,怎么也停不住。
  第二年,大月的靖皇帝崩,二十一岁的大月太子欧阳嘉陵继位,皇帝皇后坐在鸾殿上接受百官的朝贺,坐于下侧的我,凝目打量这个身在万丈荣光中的男人。英姿勃发,器宇轩昂,却在视线交织的刹那绽放给我最无邪的笑容。
  我已很久没有想起过文远太子,大月与陈国,隔着万水千山,这未央宫太深,我即便是登上最高的揽月楼,也望不到帝都长安的尽头。
  那些密信辗转送到我手中的时候,苏文远的印章在末尾浓艳如鲜血,深沉地凝望着我,我几乎被烫到。
  他唤我锦衣,说见字如面。文远,苏文远。连这一面,也是那倾覆的皇城中凤宵楼上的转头一别,那春风化雨般温润的一身洁白。
  我握着信,眼泪簌簌地落。
  那之后,我开始整夜地做噩梦,总也睡不安宁,人迅速地消瘦下去,药石罔效。
  大月的巫师说,是有人诅咒锦妃娘娘。
  嘉陵紧皱着眉头。那天他在朝堂上勃然大怒。
  侍候我的宫人说,皇上从来没有这样过。从他十七岁领兵打仗,到二十一岁君临天下,大月的欧阳嘉陵爱民如子,对朝臣礼贤下士,对将士体恤有加,就是对敌国的妇孺,也从未有过丝毫侵犯,从未这样捕风捉影地痛骂和责罚。
  今天,连三朝元老的吴大人也挨了板子,鲜血淋漓地躺在午门前。只因他向皇上进言锦妃狐媚惑主,恃宠而骄,起用巫师有辱国体。
  “你说,锦衣,你有恃宠而骄吗,你跟我说,”满脸疲色和怒意的嘉陵趴在我的身前,拉着我细瘦的手。“你没有。锦衣,你只是叫我不要听信巫师所言。”
  这样英伟的男子,哪怕四方来朝,彼时坐于心爱人的床头,束手无策时也只是一个软弱的孩子。
  他捧着我的手,语声中带出了一丝哽咽。“吴大人骂我昏君……他是我的老师,从小教我诗书礼仪,教我忠君爱民开疆拓土,可是他怎么就不明白,锦衣你是这天下最好的女子,你并没有狐我媚我,恃宠而骄。你没有。”
  一滴滚烫的泪,悄然滑落在我的手背上。
  痛彻心扉。
  未央宫里残雪冷,
  那年秋天,三朝元老,大月倚之为重臣的吴清风告老还乡,众人都说这是皇上盛怒,革除了吴大人的职务。只有我知道,在未央宫里,嘉陵曾怎样握紧那风烛残年的老臣一腔碧血写就的死谏书,面沉似水,眉宇纠结。
  朝中闻风而动,皇后也谏言,陛下大婚多年,臣妾无福为陛下诞下龙子,恳请陛下广选秀女,充实后宫。
  那又是暮冬,帝都的天空彤云密布,似有雨雪。嘉陵来时我正站在廊下看宫城中迤逦渐远的莲灯,它们在风中摇曳,让我想起那一年,嘉陵带我去看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广选秀女,充实后宫,这正是我心之所愿的,这样,大月的帝国或许会倾覆得更快一些。然而,此刻看着那在屋门外踯躅徘徊不肯近前的人,却似有什么,缓缓撕扯着我锦衣华服下的心。
  嘉陵问我:“你愿意?你可愿意?”
  我仰着头笑:“这是臣妾之福。大月之福。”
  他笑了一下,神色凄凉。“锦衣,”他说,“锦衣,我倒是真希望你狐媚惑主,你恃宠而骄。”
  雪将未央宫的朱红栏杆满满覆盖住的时候,我靠着墙角蜷缩下来。我看着嘉陵绝然转身离去的背影,他没有再回头。
  有心碎裂开来的痛,一寸一寸,强过十五岁那年在彩云谷中毒的痛千重万重。
  为何定要他爱上别的女子,你才觉得这些计划付诸起来理直气壮手脚从容?
  嘉陵宠幸不同的女子,环肥燕瘦,大月皇宫一时脂香粉浓。他不来未央宫,寒冬过去,春宵苦短,有时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醒转。往事汹涌,笑着或者尖叫着痛哭醒来。身前,却总是一脸担忧的嘉陵早于宫人俯在我的床前,握我冰凉的手,一声声唤我,锦衣。
  枕下有文远前些时候送进来的信,大月的军事边防,嘉陵何日启程,边寨几处要害云云。
  嘉陵搂着我,在耳边絮语,“锦衣,太医说你睡不好,就是整夜担心我吗?陈国虽强,我欧阳嘉陵还并未放在眼里……”
  “我担心你。嘉陵,不要御驾亲征好不好?就在这里陪我好不好?”我伸手抱住他的脖颈,不知道怎样才可以用尽全力去挽留一个人。
  “锦衣……”
  “嘉陵,我们去看江南十里桃花,去看春天的烟雨重楼。你带我去好不好,现在就去。”
  他完全不知道我为什么流那么多的眼泪,伏在他明黄的衣衫上,他用手拭也拭不完。
  “等打完了这场仗,我一定带你去,我几时骗过你。”他的手掌拭去那些冰凉,笑看着我,“锦衣,我几时骗过你。”
  大月年轻英武的帝王欧阳嘉陵御驾亲征的时候,我在揽月楼上一身火红衣裙为三军歌舞以壮行色。
  云袖飘卷,纤腰婉转,纵身提气,凌波在揽月楼上的春光里如蝴蝶展翅翩跹。转身。回顾。嘉陵,为何我今生的初见,不是你。嘉陵。嘉陵。
  他打马离去,刀枪剑戟之中盔甲鲜明,那英伟灿烂的笑容沐浴着帝都长安的春光,玄色的大氅在春风里招展。
  我听见他朗朗地说:“锦衣,我回来那日,江南十里桃花应未凋谢,烟雨重楼正是好景致,你等着我,我们一同去看。”
  佳期如梦
  嘉陵再没有回来。
  暮春,大青国残存的部队,誓死效忠拥护文远太子的兵马联合陈国的精锐铁骑偷袭了大月的皇城,千年的帝都长安火焰翻腾,一如三年前的大青。
  我在高高的揽月楼上抚琴,明月千里,琴声悠远。
  头戴王冠的男子白衣如雪,三军簇拥中坐于千里良驹上,气度风流。   他在侍卫的护送下登上城楼,一步步地近前。
  “锦妃操得好琴。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琴弦“咯噔”一声,在指下响如裂帛。我回过头,打量他,我的文远,苏文远。
  六年前那个救我于苦痛中的男子,让我知道人间爱与温暖的男子,那双清亮过天边星辰的眼睛。
  满城的硝烟与天上的明月照亮了他无瑕的脸,他微笑地看着我。那卧薪尝胆而后君临天下的气势,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谋划。白衣清淡,贵气翩然,笑着的眼睛,却单单不是我十五岁那年遇见过的人。单单不是。
  “锦衣。”他迟疑地唤我的名字。
  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叫一声“文远”,我却怎么也叫不出来。他不是我的文远。
  “六年前殿下可曾到过彩云谷,救过一个晕倒在雪夜里的人?”这问题古怪,来得突然,将他愣住。
  他凝神思索,摇头肯定,“没有。”
  从未有过这样的荒谬和凄凉。他说没有。苏文远说没有。
  大月皇后被押上揽月楼,这母仪天下的高贵女子,轻蔑地瞪着我,似乎不屑。
  “锦衣,我来时彩云谷主曾交给我一块玉佩,她让我带给你,她说你的身世,一切都在这玉佩上。“
  雍容端庄的皇后从兵士的手中挣脱出来,扑向那块玉佩。她神情古怪,又转头声嘶力竭地质问我:“这不可能是你的。”
  “大月慕容家的玉佩,不可能是你的!六年前嘉陵就去大青国找过芙妹妹,彩云谷的人说她早就死了!十岁那年被人偷带出宫就死了!”
  仿佛惊天的迷局,解开,只是国之谋士们为主子逐鹿中原问鼎王座不遗余力布下的一个个圈套。
  “芙妹妹与嘉陵自小就有婚约,她怎么会是你这般叛国求荣的狐媚女人……”
  “哦……”我一声声地笑。手中玉佩跌下去,在青砖上四分五裂。
  我看着苏文远,如果不是为了这最后的唯一的面对面相见,我怎会坚持等到今天。
  苏文远看着我,眼中是淡淡的悲悯,或许,连这工于算计的帝王心,也不忍看一场爱情的湮灭。
  “我等到今天,也只是为了告诉你,文远,六年前你救我,彩云谷中的长老和师傅说要以你的生命为自己的生命,命可以给你。只是,锦衣爱着的,早就不是你。”
  我回来那日,江南十里桃花应未凋谢,烟雨重楼正是好景致。你等着我,我们一同去看。
  揽月楼上纵身一跃,火红的锦衣衣袂翻卷,风中烈烈宛如蝴蝶。
  嘉陵,今生初见的即便不是你,锦衣深爱的,仍只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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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呀,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  柔长的枣红色卷发,蓝紫色眼影,蜜色唇彩,夸张的流苏耳环,奶白色蕾丝的荷叶边低胸抹裙,镶满亮晶晶水钻的镂花高跟,我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嘴角微微上扬四十五度,百媚生情。  是的,是因为今天要去见陆小虎,所以我才会悉心打扮,华丽丽出场。  陆小虎既不是帅哥,也称不是潮男,更不是富二代或钻石小开,反而有点呆头呆脑,傻乎乎的。他剃着再普通不过的小平头,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经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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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夜沉如墨,冷冷清清的铺子里只点了一盏孤灯,几只飞蛾绕着那片昏黄不知疲倦地飞着,这样黑的天街上惟一还开着门的就属这间烛火铺子了,昏黄中透着诡异。晚娘整张脸被一张青色头纱罩住,靠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  门外传来女子细碎的脚步声,一角白衣轻飘过门槛,莲步无声。  “掌柜的,买灯。”  晚娘从靠椅上探起身来,嘶哑中带着倦意的声音从青色头纱下传出,“何灯?”  这样的嗓子苍老如七旬老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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