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镇往事(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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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了个圈
   那年合作化,子午镇的农民都入社,只有白胜不入社。村里的领导去动员,他不入;镇上的领导去动员,他也不入。
   因为白胜一个人不入社,子午镇就没有完成合作化任务,就不好向县上交待,就必须想办法让他入社。
   如果白胜出身多少有点问题还好说,强制就成。偏偏白胜三代贫农,出身不错。白胜不光出身不错,战争年代还救过一个“八路”的命!这个“八路”叫刘大勇,现今在本地区任专员!
   你看看,这事软的不行,硬的又不敢,领导们犯了难。
   说来也巧,领导们正在为难的时候,专员刘大勇视察工作来到了子午镇。趁这空,子午镇领导硬着头皮壮着胆子说了白胜不入社的事。
   刘大勇笑了笑说,我正想去看看他呢,顺便嘱咐一声就是了。
   提起刘专员刘大勇,子午镇的人们没有不知道的;提起白胜救过刘大勇刘专员的命,子午镇的人们更是没有不知道的。
   刘大勇当年在子午镇一带打鬼子时不叫刘专员,叫刘司令。
   其实刘大勇刘司令的队伍比胡传魁胡司令的队伍大不到哪里去。胡传魁胡司令的队伍号称十来个人七八条枪;刘大勇刘司令的队伍往大处说也不过是正规编制的一两个排的人。
   说穿了,刘大勇的队伍其实是八路军的一支地方游击队!刘大勇应该称队长的。叫司令是乡亲们尊称他。他也乐意这称呼,这称呼听起来受用、威风。
   “管他队长还是司令,能打鬼子叫啥都行;不能打鬼子,狗屁不是!”刘大勇给战士讲话经常这么说。
   刘大勇的队伍打起仗来确实不含糊——炸碉堡、端炮楼、打伏击、杀汉奸……个顶个往死里拼。
   刘大勇的队伍在这一带打出了威风。这便成了鬼子的肉中刺眼中钉。
   说起白胜救刘大勇的故事,传得很神,版本很多。
   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的时候,笔者采访了离休闲居的刘大勇,才纠正了谬误,还原了故事的真实面目。
   在一个月黑风高夜,阵阵枪声响过后,负了伤的刘大勇再也跑不动了的时候,倒在了白胜的家门口。也该刘大勇命大,白胜出来解手,听到门前有呻吟声,刘大勇因此而得救。
   也幸亏白胜认识刘大勇。刘大勇来子午镇宣传抗日、组织队伍时,白胜见过他。
   白胜当时没有跟着刘大勇去打鬼子,一是觉悟不高,二是白胜是白家独苗一根,长年卧病的父亲需要照料,所以没有跟着刘大勇去打鬼子。
   白胜认出倒在门前的军人是刘大勇的时候,鬼子和汉奸已经追到了子午镇的大街上。
   大半个时辰的工夫,鬼子和汉奸们先后冲进了白胜家里。
   当时白胜家只有三间草屋和一间厨房,搜查一个人并不困难。
   一只盛粮食的大瓮一枪托子捣碎了,一个盛衣物的破柜子,一刺刀穿透了……旮旮旯旯里里外外砸了个遍搜了个遍就剩下那三间草房的最后一间的时候,白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他们当然不会放过。
   一条破门帘挡不住什么。端着上了刺刀的枪猛地一挑,那门帘就落在了地上。
   此时天已大亮。见到的是一盘土炕。土炕上一床露着烂棉絮的破被子,破被子底下盖着一个人!
   一个鬼子端着刺刀“嗨”一声,刺刀一闪,那床破被子呼地就挑开了。
   被子底下卷缩着白胜的老父亲!
   白胜的老父亲卧床已经三年了。老父亲气喘咻咻,奄奄一息,命悬一线的形骸令人异常惊惧。
   鬼子很失望。随着鬼子很失望的一瞬间,一股恶臭扑鼻而来。这股恶臭立时弥漫了整个房间。原来老父亲浑身沾满了污秽不堪令人作呕的屎和尿!
   鬼子们不知道老人生的什么病,非常惶恐地掩起鼻子退出房间,然后返身蜂拥而去……
   其实,刘大勇就藏在老父亲身子底下的炕洞里!
   第二天子午镇大街小巷贴满了捉拿刘大勇的悬赏布告。捉活的一万大洋,逮死的五千大洋——刘大勇当时很值钱的。
   刘大勇在白胜家调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只要白胜家还有一碗饭,就先让刘大勇吃饱。
   也是一个月黑风高夜,已经康复的刘大勇离开了白胜家。
   临行,刘大勇在老爷子炕前磕了一个头,回身跟白胜只说了一句话:“只要我活着,我会报答你的!”
   刘大勇还真是活到了这一天。
   这一天刘大勇来到了白胜家。白胜的父亲早已亡故。刘大勇先到老父亲坟上烧了纸钱磕了头,然后告诉白胜说,解放了,我刘大勇不当司令了,当县长了,说吧,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的,吭一声。
   白胜挠了挠头皮,想了半天,还真说了一件需要解决的事情,他说,“今年倒是风调雨顺的,就是地里缺肥;地里缺肥,雨水再赶趟,也不多打粮食!”
   想不到这话说过没两天,就有拉着大粪的八辆马车,来到了白胜那三亩地的地头上。
   白胜一见就惊喜地跳了起来——这是城粪呀,是城里人拉的屎晒的大粪干呀,特壮地了。很贵的呀,一斗高粱米,换不了几十斤呢——白胜跟乡亲们这么说。
   这一年白胜那三亩地还真丰收了。丰收了,就去还刘大勇买大粪的钱。
   刘大勇一拍胸脯说:我是谁?一县之长呀!我一句话,什么事办不到?没花钱!不用说几车大粪,再金贵的东西,一句话……
   这话说过不久。便露馅了。是刘大勇的通信员小王说破的。小王說刘县长给你买了八车大粪,一家人吃饭,啃了半年疙瘩咸菜呢……
   这以后白胜再也不在刘大勇面前提要求了。
  
   后来刘大勇刘县长到地区当专员了,这回因了入社的事,刘大勇刘专员来到了白胜家里。
   刘专员本来就没有官架子(那时的领导都没有官架子),见到白胜后更没有官架子了。两人像亲兄热弟一样盘腿坐在炕头上张家长李家短地说了好长时间话,才把话题扯到入社的事儿上。    刘专员说:“镇上那些农户都入了呢,光剩下你了,入吧!”
   白胜说:“别的事你说啥俺听啥;这件事,俺是谁的话都不听。”
   刘专员说:“说这么坚决干啥?原来俺还寻思你一定起带头作用着呢,想不到……还是入了吧,我不误你。”
   白胜光抽烟,不吱声。
   刘专员又说:“合作化是奔社会主义的金光大道呢,早晚的事,为啥不早入?再说,你不入,我脸上也无光呢。”
   白胜依然默头抽烟,就是不吱声。
   刘专员本来以为叫他入,他就答应的,想不到竟是这么顽固。要知道他的话,县长听了都得当命令执行呀。但是刘专员还是耐下心来给他讲前途讲政策,讲入社的好处和必要性……白胜听着听着,把头低下去,一袋烟接一袋烟地狠着抽,就是不说一句话。
   刘大勇不是当年被白胜藏在炕洞里养伤的那个刘大勇了,现在是大干部了,能来白胜家里坐一会儿,就很难得了,这就耽误了他许多宝贵时间了。他确实很忙的。刘大勇刘专员见白胜不说一句话,有些沉不住气了,就板起面孔站起来,没好气地大声说:“你说话呀,入还是不入!不入,讲出个道理来,咱也长长见识!”
   白胜从来没有见他这样对自己说过话,抬眼看了看他,没好气地说:“大道理俺不懂,俺这人认死理——一些人好吃懒做,自己的地都种不好,还能为大伙出力?不都成了懒汉才怪呢!我怕把地种瞎了……”白胜说完这话也站起来,已经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了。
   “那就等着瞧吧,事实会说服你的!”刘专员撂下这话,回头就走。
   白胜就冲他后背喊一声——这事长不了!
   为入社的事,两人竟然不欢而散。
   这次不欢而散,成就了白胜在子午镇独一无二的单干户。
   没有人再去做工作了。地区刘专员亲自动员,都不成,谁还能做得通。
   子午镇有个叫白胜的单干户,从此出了名。
   单干户白胜勤勤恳恳种自己那地,得空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很滋润。
   滋润的日子过了四五年,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情。这件事情是闹饥荒,子午镇的人们都挨饿,只有单干户白胜不挨饿。白胜不但不挨饿,还把囤积的余粮救济了挨饿的乡亲们……
   这话说着又过了四五年,中国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情。这件事情是闹“文革”。“文革”一闹白胜灾难临头了。那地被没收了不说,还游街批斗吊打非刑……白胜再也忍受不了的时候,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携家眷逃跑了。
   都知道白胜的岳父家在东北,就议论这人肯定逃东北去了。开始时,有人还说要彻底消灭资本主义,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就得把他捉回来,捉回来跟那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专员一块批斗。说归说,大家穷得买斤盐都得拿鸡蛋去换,谁拿钱出这个差?逃就逃了吧,早晚你可得回来。回来再跟你小子算账!
  
   白胜这一逃,竟是十多年。
   十多年后的某一天,子午镇的村民们家家户户在分地!名头叫包产到户或叫责任承包。反正不再集体了,不再合作了,又回到原来了。
   这个时候白胜回来了,一个人回来的。
   回来听说刘大勇离休后在子午镇安了家,便来到了刘大勇家里。
   生死之交呀,两个人有说不够的话。
   那个亲呀,一日三餐,吃大肉喝茅臺,一住就是半个月。
   说了半个月的话,谁也没有触及那个敏感的话题。白胜要走了,刘大勇才说:“怎么被你言中了呢!”
   白胜说:“后来我也后悔过,怎么就没给你留个脸面呢。”
   刘大勇说:“你知道不?当时我生了好大的气呀!气的是你没文化见识短!”
   白胜说:“我只觉得那地成了集体的,就谁也不上急不出力了,我才觉着长不了……”
   刘大勇再无语。只是用食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个圆圈,便起身送客了。
   一个哑语。白胜一直没有想明白。
   从刘大勇家里出来,便来到原来自己那地里。抓起一把土,在掌心里搓了搓,放鼻子底下嗅了嗅,自语道,得养好几年,才有好收成!不过,他没有要自己那地,也没能承包队里的地,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到处走一走,看一看,还要回去的。他跟乡亲们说,东北那地方比这里承包得早,他在长白山老林里种人参呢,两大亩,值老鼻子钱了……
   有个小学生就向老人们打听他是谁。
   老人们说是白胜。
   小学生问白胜是谁。
   老人们说白胜是单干户。
   小学生仍不解,就回去查《现代汉语词典》,想不到词典上还真有“单干户”这词条。是这么解释的:农业合作化时期不参加互助组和农业合作社的农户……
   小学生就寻思,看来这个叫单干户的白胜真了不起,不然,能上词典?
  灵 芝
   灵芝是在二十岁那年,嫁给十三岁的王平的。
   王平是独子,家有五十亩良田,这在子午镇算是不小的财主了。因为王平的父亲去世了,母亲又得了不治之症,大夫告诉她最多不过两年阳寿时,这才急忙为儿子办了这桩婚事。显然为了把灵芝娶进来,撑持王家这份家业的。
   大夫诊断得不错,灵芝嫁过来的第二年,婆婆便去世了。
   灵芝是贫苦人家出身——给人家当大媳妇的多是贫苦人家出身——能吃苦耐劳,品行端正,虽然模样不算俊俏,却聪明伶俐……这些都是婆婆非常看中的。婆婆去世前便把儿子王平和这个家托付给了她。婆婆说:你公爹是兄弟三个,平均分了祖上留下的家业的,到后来只有你公爹把家业维持住了。其他弟兄有的懒有的馋有的赌有的嫖,都把日子过瞎了。本来就嫉妒,你公爹一去世,就想把我们孤儿寡母逼走,好贝青受这份家业的。婆婆心强,定要争口气给他们看看。好歹熬过了你公爹走了之后的这几年,谁承想心强命不强,得了这病……我再走了,剩下个小儿郎,他们有热闹瞧了……为给平儿找媳妇,四周八乡的闺女都访遍了;婆婆一见你,就看中了你……这个家,今后就指望你了……    灵芝来到的第一年,人们便佩服婆婆好眼力,给王家娶了个能媳妇。
   灵芝来到的这一年是个风调雨顺年。家家户户的小麦都丰收在望。灵芝家小麦种了二十亩,长势尤为喜人。遍野小麦眼见黄梢了,几个毒日头之后,家家户户开镰收割了。常言道“争秋夺麦”,灵芝早命长工双喜雇下了十几个短工,但等开镰。割倒的小麦拉到场院里,便马上打场、脱粒、晒麦,一刻都不能耽搁。“天有不测风云”、“收到囤里才是粮”——这是农民们挂在心尖上的话。这一天赤日炎炎,正是晒麦的好天气。子午镇农人们都喜气洋洋。因为再晒这一个日头,麦子就收囤里了……
   许多年以后的子午镇的人们,都没有忘记这一天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和那场暴风雨给灵芝带来的传奇似的声誉。
   谁都没有准备。瓢泼大雨说来就来。场院里,男女老幼一个个落汤鸡似的只有在水里捞麦。还能捞多少?眼见一场金灿灿的麦粒被水冲走,许多人已经在哭天抢地了……
   暴雨来了,开始灵芝也慌张。二十亩地的麦子全在这场院里,怎能不慌张?眼见一年的收成马上就要泡汤了,灵芝站在场院中央四周望了望,望着望着,猛地一机灵,撂下手中的簸箕向领着短工们忙乱着的三喜喊道:“这麦子不要了,开个口子,让它淌湾里吧!”
   双喜瞪着眼看着灵芝大声说:“啥?淌湾里?收一点是一点,淌湾里不就全瞎了!”
   靈芝生气了:“叫你开口子你就开口子!都淌湾里,一点不剩地淌湾里!”
   灵芝家的场院左边是条路,右边是个湾。那场院朝路的这边地势高,朝湾的那边地势低;朝湾的那边一旦掘开,一场院麦子转眼间便一粒不剩地全被冲湾里了……
   这雨就像为淋这麦子到来的。一会儿便雨过天晴。人们只有望着一片狼藉的场院嚎啕了。只有灵芝若无其事。正是割了麦子种豆子的好时节——这雨来得及时呢!
   眼见地里的豆子出苗了,抽叶了,开花了……秋天到了。这里的秋天是旱季,湾里的水渗下去了,露出了一湾长了绿毛的霉麦子。灵芝便去请了一位师傅来。师傅抓起一把霉了的麦子放鼻子底下闻了闻,说了声:“正是做大曲的好胚料!”
   二十亩麦子不但没瞎了,还发了财!婆婆便恍然。她知道灵芝娘家老辈里是开曲坊的,山东地界上的酿酒作坊,都用她家的曲!后来她家遭了兵祸,才败落了……灵芝如此机灵,婆婆自然很喜欢。这一年,婆婆是在满心欢喜中,离开人世的。
   婆婆走了,空落落的一个大宅子里,就剩下还不懂事的小丈夫王平,再就是王平的奶娘刘妈妈和长工三喜子。因为王平是刘妈妈带大的,结婚后他还是离不开刘妈妈。刘妈妈说,明年他就要到城里上学了,当年跟太太说定的,平儿进城上学后,她就回老家。刘妈妈既是王平的奶娘又是家里的佣人,烧火做饭,浆浆洗洗,喂养牲畜,哪一样也舍不得她。舍不得归舍不得,转过年王平考上了城里的中学堂了,刘妈妈也要回老家养老了。因为是婆婆在世时答应的,灵芝不便挽留她。
   刘妈妈临走告诉灵芝说,我走了,家里还有三喜呢。只要三喜在,什么营生也误不了的。三喜是孤儿,十六岁来王家干活至今已有十年了。还没见过像他那样厚道的人,少言寡语的,成天只知道干活。太太在世时都拿他当儿子呢……灵芝这才想起嫁过来快两年了,这三喜都没主动跟自己说过话和正眼看过自己。成天只知道一住不住地干活。家里共有五十亩地,出租了三十亩,剩下二十亩,全靠三喜一个人打理着。二十亩地的耕种和收割一个人自然干不过来,多数时候是雇短工,雇短工他更忙。不光自己领着干,还要指挥别人干……
   有三喜这么个长工,灵芝自然省了不少心。省心归省心,灵芝毕竟是穷人家出来的,吃苦受累的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三喜反而觉着帮了他的忙……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时间久了,灵芝便寻思,三喜虽然既忠厚又老实,毕竟是个强健壮硕的大男人,偌大的一个大宅子里就住着他们俩,万一生出什么枝节来,就不好收拾了。恰巧就在灵芝犯心思的节骨眼上,眼前出现的一幕,让她措手不及。
   燥热的秋天,庄户人家再忙也要午睡的。这天早晨,三喜起得早,活不累,午觉睡得沉,下午两三点了,还没起床。短工们都在场院里等他领着下地干活呢,灵芝觉得应该叫醒他。就在灵芝推开三喜睡觉的房门时,看到的是三喜仰躺着的赤条条的光身子,胯间那具阳物,正雄姿勃发地挺立着……
   蓦然间,灵芝惊呆了。嫁到王家来,还没过回真正夫妻生活的灵芝,顿觉心性乱了。她竟然想跨过脚下那道门槛去。狠狠心不顾一切地跨过去!跨过去,仅仅一步之遥;一步之遥,天翻地覆。她又犹豫了。她终于没有跨过那道门槛。她双手捂着狂跳的心,悄悄退了出去。其实,只是一瞬间。一瞬间她感觉过了许多年。
   灵芝回到自己屋里,倒头便睡去。一直睡到第二天太阳出来,便把三喜叫到面前,她说你坐下,挨我近着点,有话和你说。三喜说听着了。灵芝说十里外的兰家崖那五亩地送你种了,不收租子。再给你三百块洋钱,盖间屋,娶个媳妇,过自己的日子去吧……
   打发走了三喜,灵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马上雇了一个佣人。佣人也姓刘,五十多岁,也叫他刘妈妈。又雇了一个长工。长工是婆婆娘家的一个远亲,也是五十多岁,姓于,一脸黑麻子,都叫他于麻子。灵芝管他叫于叔。在这之前,街面上已经有些无聊的人,对王家想当然地生出些闲话,灵芝这一举措,又让人们刮目相看了。
   这话说着,已是到王家第五个年头了,灵芝二十五岁了,王平也十八岁了。日子虽然过得平平稳稳,遗憾的是灵芝至今没怀孩子。灵芝知道没怀孩子的原因。灵芝嫁过来,小丈夫就不愿搭理她,夜晚一直跟着刘妈睡,寻思着岁数大点就好了,想不到长大了,上中学堂了,竟然对灵芝更冷淡。这年清明节,王平领着一帮同学下乡来踏青。同学中有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学生,上身白褂子,下身蓝裙子,留着齐耳短头发,叽叽喳喳总是围着王平转。看得出,王平对她也是很亲热。后来王平经常单独领着这位女同学来家里,一住两三天。灵芝心里就不是滋味了。来得勤了,灵芝往往拿脸色给他俩看,他俩根本不在乎。有一次俩人竟然睡到一块去,灵芝自然恼怒了,指着那个女学生说话了:“睡觉在外头睡,别在我家里!”王平马上回话道:“你不过是我妈给我找了个办饭的,怎么成了你家?不愿在我家待了,你可以走嘛!”
   听了这话灵芝心头一愣怔——自己年复一年地在这个家里日夜操劳,已经是一个面黑皮糙的村妇了,人家却已长成一个豆芽菜似的白面书生。想想当年父母不该贪图他家富有答应嫁给他,这会儿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王平说的对,这个家是他的,他若撵你走,你还真得走!没有给你做主的。灵芝看了一眼那位如花似玉的女学生,已是无话可说了。
   灵芝想了一天又一夜,断然决定离开这个家,成全他们俩。
   灵芝离开这个家的时间是民国三十二年初夏时节。五年以后子午镇进行土改。镇上的地主分子游街来到了兰家崖。锣鼓声、口号声、声声传到了灵芝的耳朵里。灵芝便抱着孩子走出柴门看热闹。见到王平头戴纸糊的高帽子从灵芝面前走过时,灵芝流下了两行泪,回头告诉丈夫三喜说:几年不见,王平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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