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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庄有一条河叫湍水,河水静静流淌,不管春夏秋冬。在靠近村子的河坡之后,不远处有一片墓地,梁鸿的父亲和母亲就安葬在那里。一到春天,墓地附近的合欢树开满粉红色的合欢花,风一吹,落红缤纷。
30多年前,母亲去世,梁鸿才刚刚进入少年。之后年复一年,父亲带着他们姊妹几人去墓地上坟。有时,他们会去读那些掩藏在荒草中的墓碑,父亲往往会讲墓碑下的人是谁,经历了什么,有怎样的故事,他的家人现在又如何,都到了什么地方。“那些时刻,地下与地上,历史与现在,都连在了一起。”梁鸿回忆说。
2016年冬,父亲去世的第二个冬天,梁鸿去墓地看父亲。站在寒风中,她看到十几只羊在埋头吃草,从一个坟头到另一个坟头。当她向湍河望去时,发现有一个人坐在河坡最边缘,朝着河的方向,一动不动,凝望远方。那一刻,她仿佛听到父亲在坟墓里的叹息。
“之后,我又听见很多声音,模糊不清,却又迫切热烈,它们被阻隔在时间和空间之外,只能在幽暗国度内部回荡。我想写出这些声音,我想让他们彼此也能听到。我想让他们陪伴父亲。我想让这片墓地拥有更真实的空间,让人们看到、听到并且传诵下去。”梁鸿对《环球人物》记者说,虽然已时隔3年多,但回忆起当时的情形,那些声音和画面依然清晰如故,历历在目。
这就是写小说《四象》的最初冲动。
历时两年半,经过4稿打磨,《四象》于2019年9月在《花城》发表。这是梁鸿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今年4月刚刚推出单行本。在这部小说中,那些早已死去的、被遗忘的人,以一种荒诞又真实的方式再活了一次。
死者不会缺席任何一场悲喜剧
《四象》里的世界,是活着与死去、地上与地下相互连接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韩孝先是高考状元,大学毕业后在省城工作。后来,他患上精神分裂症,回到梁庄,在河坡上放羊。有一天,他不小心被埋在坟园里,4天4夜后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之后,韓孝先的命运发生转折,他能通灵,看得见、听得见3个来自地下的亡灵——“运动”中被处决的留洋武官韩立阁、韩立阁的堂哥也是基督教长老韩立挺、上世纪80年代被车撞死的13岁女孩韩灵子。韩孝先能说中过去,预测未来,被封为“上仙”。四人结伴同行,从梁庄到城市,再回到梁庄,一路上见证着大小人物的命运和人生百态。
3个来自墓地的声音,梁鸿最先想到的是韩灵子。原型是她少年时代的同学,有年夏天喝凉水,突然间就死掉了,之后埋在梁鸿母亲的墓旁边。“每次去给母亲上坟,都会想起她。她的墓地已经是一片平地,好像被家人、被世间遗忘了,从来没有人给她扫过墓。”梁鸿说。在《四象》里,韩灵子是被车撞死的,她喜欢大自然,笃信万物生而有灵。
第二个声音是韩立阁。在梁鸿的第一部非虚构作品《中国在梁庄》里,这个人物就出现过。当时,父亲回顾梁庄历史,说梁庄有三大姓:梁家、韩家和王家,韩家是嘉庆年间形成的,家族中多读书人,能耐大,土改期间,地主、富农均出自韩家。在《四象》中,韩立阁少时熟读四经,懂五行八卦,曾留学日本,回国后到云南搞县政自治,壮志未酬,运动到来时遭斩首,母亲与妻子也被凌辱而死。他来到地上是为了复仇:“我要摧枯拉朽,我要建立一个新世界。”
韩立挺是韩立阁的堂兄弟,他保守退隐,胆小软弱,主张以基督教的博爱去融化人心。3个地下之人经历了漫长的幽闭,终于等来了让他们“重生”之人——韩孝先。他青春向上,是第一个从梁庄走出的大学生,在公司被老板抢走设计专利和女友,最终精神分裂。
《四象》被梁鸿认为是自己写作以来“最有冲动、最压抑的一次写作”,她常常听到各种不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的愤怒、有的天真、有的癫狂、有的软弱……而她要做的是,“再一次赋予他们属于自己的声音,赋予他们语言,赋予他们新的存在。因为,死者不会缺席任何一场悲喜剧”。
最终,敏锐的孝先、进取的立阁、慈爱的立挺和天真烂漫的灵子,四人携带着各自的记忆、痛苦和渴望,经历了一场荒诞离奇之旅:孝先被县长安排到位于城郊的湍菊书院里,帮人看坟起名、盖房娶亲,也为一些富贵之妇算卦,助其夫君一臂之力。名声大震之后,省里来人把他带到“国医馆”,让他坐进玻璃房里当“活招牌”,一日看5人,专攻肿瘤、肠胃和抑郁。不久,“上面”出事,韩孝先一行4人被送回乡下,成了“花婶”——一个农村妇女赚钱的工具,她把孝先关在屋里,看相收费。之后被村长抢走,变成村里致富的产业——孝先被关在木栅栏里“展览”,人们蜂拥而至买门票围观……
“表面看来,这个故事有一点点魔幻性质,但我的目的并不是要写作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它与现实世界有一种变形的、但又密切的关联。”梁鸿说,写《四象》是为了写当代,想写出当代人的一种精神状况——个体是什么状态、社会是什么状态、时代是什么状态,“它们交杂在一起,互相‘成就’,互相影响”。
在《四象》里,梁鸿借韩孝先之口勾画出当时社会的形态:游轮里妻子消失,丈夫淡然下船;保姆纵火,将一本书放在沙发上,点燃;资金链断了的老板喝安眠药自杀;反腐官员患抑郁症,从高楼跳下;苹果积压一屋的农民,站在苹果堆上吊……“相比过去,明明社会更发达,科技更先进,人们的内心为何依然惶恐不安?当人们的内心、精神需要安抚时,韩孝先出现了,尽管他说着胡言乱语,人们还是将他奉为神明。”
小说的最后,韩孝先又回到梁庄,回到河坡之上。他已看不到地下的3人,只能听到一个女孩脆生生的笑声,“那些复杂的、混浊的东西,都在慢慢地遁去,只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世界”。
文学塑造一个梁庄
《四象》里的墓地、河坡和长满杂草的庭院,依然是梁鸿笔下人们熟悉的那个梁庄。梁庄本不是她故乡的名字,是她写作时用的化名。后来,当《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出了名后,村子里的人也自称此地为梁庄了。
“文学足够强大时,会甚于现实,直至替代现实。”梁鸿说,10年来,她用文学塑造出了一个梁庄,不管是非虚构作品还是小说。
梁鸿记得是2008年的暑假,7月3日,她带着儿子离开北京,回到了位于河南省西南部禳县的梁庄。从那一刻起,她踏上了探索梁庄之路。在父亲的陪伴下,她和村里人吃饭聊天,听留守的人讲述自己和梁庄的故事;她还到西安、南阳、广州、青岛、北京等地,行走大半个中国,在老乡们的打工场地,在城中村、出租屋里听他们说起自己的奋斗、哀痛和欢喜。
如今再回忆起来,梁鸿觉得那一次次的走访并不是一个愉悦的过程,“里面承载着太多失败的故事”。
在梁庄,她在村头遇到了清立——一个带着一把刀的中年男子,当年他拿着砍刀,将村支书夫妇砍成重伤,后经鉴定他患有狂躁型精神病,这才免于入狱;韩家巧玉抛弃丈夫明,和梁家万青一块儿跑到深圳生活,后来明中风在床,巧玉和万青又回梁庄照顾明,直到他去世。
在西安,有一个拉三轮车的年轻人叫民中。经梁鸿多番央求,他终于答应一起吃顿饭,但只喝了一杯酒,便匆匆赶去参加一场斗殴。“他愤恨他要成为这样的形象。”她仍然记得民中跑出去解救自己兄弟之前看向自己的冷冷眼神:“再见我,说不定就在监狱里了。”
在青岛,梁鸿的童年伙伴小柱倒下了。他连夜被送回南阳,一个月后,已经是癌症晚期,“咳嗽一下,血喷得老高。”去世时他才28岁。小柱短暂的打工生涯实则是一段受伤史,从煤厂、铁厂、刨光厂到家具厂,整整12年,他一直在困顿的工作环境中辗转。
最终,梁鸿花了5年的时间,写了两本书《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两者共同构成当代中国背景下的小小梁庄,也构成疾速变化裹挟之下的广袤农村。“当时,我把自己定位为一个乡愁记录者。”梁鸿说,“他们的自述很重要,我们的文学史和社会史一直在遮蔽这种声音。其实,他们的情感和痛苦超出你的把握”。
“书写的不只是梁鸿的家乡,也是我们每个人的故乡在这个时代的沦陷模样。”有人评价说,梁鸿关于梁庄的书写,击中了每个人心中的痛,这种痛是一种隐痛。
梁鸿自己也被击中。写完梁庄,她一度陷入到复杂的情绪中去——虚无、失落、内疚,她跑回梁庄,在湍水边大哭了一场。“好像既得名又得利,变成了所谓的‘著名作家’,但是我真的为梁庄人做了什么?我一直在从梁庄索取。”后来,沿着湍水走了十来天,每天和河边的人们交谈,才慢慢释然。
梁庄的故事告一段落后,梁鸿依然每年都回梁庄。每次回去,她都会去吴镇的哥哥家。在哥哥家无事待着的时候,她常常会搬个凳子,看街市上人来人往。有时也去赶集,慢慢走过一个个商铺,一个个小摊儿,和别人挤着,心里总是充满奇异的感觉。有一天她问自己:“我为什么不写这些人呢?”她把这个想法和《上海文学》的编辑、作家金宇澄说了,对方鼓励她动笔,名为“云下吴镇”的一组文章就这么陆续发表了。后来,这些故事集结成短篇小说集《神圣家族》。
梁鸿总共写了12个人,流浪汉、自杀的妇女、无知少年、低保贫困户……更多的是镇上的知识群体:明亮、杨凤喜、蓝伟们,他们读了师范甚至本科,后来无一例外都想在官场出头,但最终都失败了。
“漫长的人生像一个不断搏斗的过程,人是在节节败退的,而不是节节胜利。”梁鸿说。有时,她甚至觉得写的就是自己。当年师范毕业后,梁鸿成为镇中心小学的一名乡村教师。后来因为指出校长的失误而被调到更偏僻的学校。只不过,她不甘忍受命运安排,最终考出乡村,一路读到博士,成功进入都市,在大学教书。
吴镇,这个连接梁庄和城市的中心小镇,最终成了梁鸿文学飞翔之地——她由此从非虚构进入到虚构的领地。2015年,父亲去世之后,她又将父亲作为小说《梁光正的光》的主角,讲述一个不合时宜的农村父亲,如西西弗般屡战屡败、永不言弃的奋斗史和爱情史。
《梁光正的光》和《四象》的故事,被认为是梁庄在虚构世界的延续和拓展。“但其实梁庄在里面没有赋予太多意义,只是人物生活的环境而已。”梁鸿说,之所以选梁庄,是因为熟悉,“那是自己生长的地方,在熟悉的土地上飞翔更自由”。
颓败与生机并存
让梁鸿没有预料到的是,梁庄有一天会从她的书中出走,登上国际舞台。
今年年初,贾樟柯导演的最新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在柏林电影节上连放三场,场场爆满。在这部忧郁而怀旧的片子里,贾平凹、余华、梁鸿等不同时代的作家作为“历史见证人”,讲述农村历史和记忆。 梁鸿的那一章节是在去年5月拍摄的。当时,她和儿子一起回到梁庄。在贾樟柯的镜头里,她坐在一个裁缝铺里,好几次掩面而泣。这一次,她不再是旁观者,不再讲述他人的故事,而是自己的故事:瘫痪而早逝的母亲;木讷、不善于表达却坚决支持她读书的父亲;失去母亲以后,和父亲一起支撑起家庭、未曾真正享受青春的姐姐……
“梁庄不单单是你从前所描述的那个梁庄,那个由许多个梁庄人的故事所构成的梁庄。它是你的家,你的家庭在那里经历了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与你早已是血与肉的关系。”梁鸿说。如今,回梁庄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不管那里变化多大,美好还是颓败,她的心灵都能获得宁静。每次回去,她都会到湍河边走一走,那是她最美好记忆所在——少时,她和小伙伴常常踏着这条河去上学;中学时,她会逃課到河边发一天呆。
她熟悉村里的一草一木,知晓每个院落里的故事。路边的土屋已经荒芜,那是三个兄弟的家,老三从偷东西到偷女人,后来入了狱,两位哥哥不知所踪;邻居二婶子随子女搬进了城里,现在却后悔把村里的房子卖了人,“没了根”。老屋前的坑塘已经干涸,被人填了土,种了菜,绿意盎然;一座座楼房拔地而起,尽管很多都无人居住。
“这是一个普通村庄的自然演变,颓败和生机就这样并存着。”梁鸿说,一方面是经济的新生、环境的新生——即便是一种野蛮的生长,一方面是旧的情感和文化的颓败。自《中国在梁庄》出版至今,整整过去了10年。10年间,梁庄和梁庄人都发生着变化,有人去世,有人出生,有人离开,有人回来。“我想要再写一部续集,续写那些曾经在我书中出现的人物的故事。如果可以,每隔10年写一次。”
“为什么要不断地回到梁庄并书写梁庄?”
“因为我需要梁庄,它就像一个泉眼一样。其实回到梁庄并非是要书写梁庄,而是希望在梁庄那个地方,找到一种自由生长的可能。”梁鸿说。
她正在写的一部非虚构作品,也与梁庄有关,主题是“我们那边的一个姑娘”。故事最初是从朋友那里听来的,后来她又去采访姑娘和相关人,慢慢理出“一个姑娘的一生”:一个女孩出门打工,挣了一大笔钱,开了公司,结果被丈夫家侵占,她不得不和丈夫打官司。“一个农村的女性,在奋斗的过程中,她与社会、与男性的关系是怎样的?她为何遭到非议?为何被污名化?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梁鸿说。
疫情到来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梁鸿突然间对自己写的东西产生怀疑,“在这样一个巨大的灾难面前,那个女孩子的故事好像也没有那么具有启发性,所有的人生都好像变得无足轻重”。面对生命的不断逝去,她特别沮丧,每天看新闻哭得一塌糊涂,无法动笔。
直到有一天傍晚,她看着窗外的薄雪渐渐消融,一下子想通了:“大地不是突然变白的,而是一片片雪花落下,最后改变了大地的色彩和形状。灾难也不只是意外,它是由一件件微小的事情积累最后变成大事件。一个写作者的任务也许不是写大的灾难,而是灾难形成前那一片片雪花、一个个微小事件的形状。这或者也是写作的意义。”
她会继续写梁庄的姑娘,写梁庄的小伙,写梁庄的叔伯、婶子、奶奶、小孩……他们的命运共同汇成梁庄那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