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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Cheryl Tan回了一趟老家。那是位于新加坡东海岸的双层联排,她的房间跟她18岁离去时差不多,周围贴着足球明星的海报,巴乔、范·巴斯腾、克林斯曼。在这里,她幻想过自己的未来,她要去美国做新闻记者,像电视剧里的Murphy Brown一样在战场出生入死,30岁退休去写书。她会有两个普利策奖:一个是新闻奖;一个是小说奖。她也会有一个孩子,不过要到40岁才有时间结婚。
这些少年梦,她最终完成了一半。她确实去了美国,而且还在纽约顶尖的媒体,比如说《华尔街日报》当上了时尚记者。不过她一辈子最接近战场的一次,就是在2001年9月11日踩着3寸高跟鞋跑到世贸大楼做支援报道。她结婚很早。还有,她过了30岁,某一天,她又回到了这个房间,发现自己在做一件从未排进过梦想清单的事儿——学做饭。
老虎从不进厨房
“我是虎年出生的。”一身蓝色无袖短裙的Cheryl说。这还是隆冬时分,酒店外面穿梭着穿着灰黑羽绒服的人们,阳光透过天井的玻璃流泻下来,到我们身上时已经很稀薄了。这个热带女子拿着咖啡就过来了,她牙齿很白,说话脆利而快速,那是在纽约名利场磨练出来的效率。只有在写自己的中文名字“陈如莲”时,她才有点迟滞——中文对这个新加坡移民第四代来说就像拿着一把没刃的刀,用不顺手。
Cheryl用她简洁爽利的英文写了一本书,叫《厨房里的老虎》。这本书出版的时候,正好另一只“老虎”在美国走红:“虎妈”Amy Chua以她严格功利的教育方式震惊了美国人,移民新一代力争上游的故事登上了《时代》周刊。在美国,虎妈的教育方式受到了很多批评,但对同样是移民后代的Cheryl来说,赶鸭子上架式的铁腕一点都不陌生。她是家里的长女,父母对她寄以厚望,六岁的时候,父亲送她的礼物是厚厚的法学词典。这样的孩子自然是不用进厨房的,对她来说,做饭是“女人们”的事,她是老虎,她的猎物在世界的彼端。
Cheryl的母亲也觉得这个女儿心太大。她说,“为什么我有个老虎女儿呢?那么固执、叛逆,在老家这样的孩子都要被淹死的,”看到Chery被惊吓的脸,她又说,“其实嘛,他们就是把孩子的一颗牙拔掉,让她不要那么凶把老公都吃掉。”看到Cherly的眼睛仍然圆睁着,她的妈妈才笑笑说,“你看,最后我什么都没对你做”。
被70个菠萝镇住了
虎年生的孩子在18岁时去了美国,毕业后,如愿以偿地当了记者。只是没想到,一心想做战地记者,或者至少跑跑凶杀案、大选等重大新闻的她,最后却变成了跑秀场的时尚记者。这个工作也没比战场轻松多少,而且最重要的是,时尚圈不吃饭。于是,Cheryl的生活劈成了两半,白天她会在优雅的餐厅吃一份沙拉当午餐,然后在饥饿难耐时去麦当劳胡乱吃个大汉堡。到了晚上,城市灯火阑珊,她就会在自己的公寓里给自己烤个蛋糕、派......一切热量高的甜点。
2008年秋天,全球经济衰退,时尚首当其冲。那是Cheryl最难熬的日子,白天她要用强大的心脏去迎接品牌倒闭、朋友失业的噩耗,晚上她会抱着黑莓手机睡觉,以免错过重大消息。她患上了偏头疼,头发脱落,严重到医生担心她会中风。深夜甜品也不能抚慰她了。在最冷的时候,她开始想家,然后就像很多 新加坡人一样,想家,其实是想家里的食物。
2010年春节临近,Cheryl决定回家,这次她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要学会做凤梨挞。每年春节的前一个月,新加坡人就要开始张罗年货,其中对幸福感至关紧要的标准是,你能不能买到好吃的手工制凤梨挞。这个小甜点制作非常繁复,寻常家庭一般不会自己动手,而她的祖母东陵嬷嬷做的凤梨挞一直很有名,每到春节邻里亲戚就会抢着预订。东陵嬷嬷已经去世了,她的手艺都传给了一直在她身边打下手的Khar Imm阿姨。
春节前的一天,Cheryl带着巧克力来到了Khar Imm阿姨的娘家。她战战兢兢地走进厨房,发现里面竟然排着70个菠萝。70个!每一个都要削皮切块磨成茸,熬煮,铺在比一元硬币大不了多少的饼皮上......这样随随便便就要花掉一整天。她心里不禁想,这些女人们真勇敢,什么都敢挑战。这让她对厨房有了新的观感:这里也需要老虎般的果断、气魄和统御力,其实做饭,也是很凶猛的一件事啊。
大人物的背后
从凤梨挞开始,Cheryl开始频频造访姥姥、阿姨、婶婶、叔叔,从他们身上学习菜谱,一边听家族里遥远的故事。她的亲戚总是问她,“你为什么要回来学做饭?是要开餐馆吗?”“不。”“要写烹饪书?”“不。”......他们不能理解一个已经飞到纽约的“凤凰”为什么还要走进厨房。然后,他们总会接着问:“那么你老公怎么办,谁给他煮饭?”
如果话题再往下深入,就会变成“你什么时候要孩子?”这就是盘亘交错的华人家族里人们最关注的东西,夫妻、孩子和生计,一个个菜谱交织着整个家族的生命延续。东陵嬷嬷来自农村,她嫁给了城里有着大片橡胶园的富家子,所以必须做好饭菜来讨好这个高攀的婆家。她做饭不厌其烦,甚至会罕见地用石磨来磨新鲜面粉,但在这个家里她的生活并不好过,只有她的公公很欣赏她。
关于这位传奇的曾祖父,Cheryl总是听到他的发迹史。而在厨房中,她聽到了更多的故事。曾祖父是个鸦片烟鬼,当新加坡禁烟的时候,他就半夜偷偷在二楼的卫生间里熬煮生鸦片,吊起几束韭菜来掩盖味道。被迫戒烟之后,这个大人物就百病缠身死了。
人死后,家族也崩塌了。她的爷爷是个赌鬼,很快就把家产挥霍光。既然老公不能依靠了,务实的东陵嬷嬷只好想办法活下去。怎么办呢?她自己开起了赌场。所谓赌场,其实就是在家里简单摆几桌,小孩子也没闲着,有时要帮赌客到外面的食店买碗面。为了尽量留住客人,东陵嬷嬷发明了一种简易的食物,浑名叫“赌博饭”,就是把五花肉、香菇、葱等炒一炒,放进米饭里一起焖煮。赌红了眼的男人们一手拿着“赌博饭”,另一只手正好可以空出来玩牌。
最严重的乡愁患者
一直到老,东陵嬷嬷对烹饪都很偏执。当地有一种饼干叫“番婆饼”(Kuih Bangkit),洁白酥松,一入口就化成甜香,但制作很麻烦,必须把淀粉炒得很干很干。在人人都用微波炉和烤箱的时代,东陵嬷嬷却在公寓的走廊里支起了炭炉来翻炒,把走廊弄得粉迹斑斑,被邻居投诉。
她老年被一种神秘的疼痛折磨,第一次住院的时候,她把养子Soo Kiat叫到医院里,就为了交代一件事,她说:“我做好了otah的辣酱,”——otah是一种香辣的鱼饼,包裹在香蕉叶里,“我买了鱼,所以一定要把otah做出来。”然后,她细细地把制作方法告诉儿子,才放下心来。
东陵嬷嬷的葬礼,是幼小的Cheryl的愉快记忆之一。不落幕的盛宴、跟堂兄弟姐妹们说蹩脚的潮州话、不停地驱赶猫以防它们跳到棺材上面引起诈尸......直到她长大后,才意识到,她永远失去了阿嬷,再也不能跟她学做饭了。
自凤梨挞开始,Cheryl就缠着常常给东陵嬷嬷打下手的Khar Imm阿姨,从她壮观的厨房里学会了各种“东陵阿嬷”菜谱:肉粽、月饼、鸭汤、豆腐卷等等。刚开始的时候Cheryl常常问这样的问题:要加多少糖?水要几毫升?这个一辈子与食物打交道的长者总是笑着说:“agak-agak咯。”agak在马来语里是“自己拿捏”的意思,这个答案常常让拿着笔记本在旁边等着的资深记者无语。
“对她们来说,没有‘学做饭’这样事情,做饭就是工作,手艺是一顿顿做出来的”。从厨房的紧张工作和私密交谈中,Cheryl忽然醒悟,她其实比较像家里的男人们,都同样以自我为中心;而当她走进厨房里,她才发现了家里的女人们,她们忙碌地洗菜切肉,却更加的伟岸。
在学做凤梨挞之后的一年,Cheryl迎来了最后的试炼——她要按照东陵嬷嬷的食谱给家人做一顿晚餐。这一天她紧张极了,汗水淋漓把T恤都粘到了身上,最后她发现自己忘了煮鸭汤,散落在灶台上的炒斋菜原料也被忘得一干二净,鸭子有点煮焦了,水煮蛋不成形。等到她把一样样菜端上桌子的时候,她怀疑自己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但在饭桌上,她开始安慰自己说,她的手艺自然比不上东陵嬷嬷和Khar Imm阿姨,但她给家人做了饭,为此,这些平时散落在四处的人都聚集在了一起。包括离了婚的父母,分开后她妈妈一直很抗拒见叔伯妯娌,但今日她来了,而且开怀大吃起来。
有数据显示,2010年美国人在家吃饭的频率比2002年增加了7.3% 。
《纽约客》的记者Calvin Trillin写道,在吃这一方面,新加坡人(或者华人?)是患有最严重乡愁的族群。
在春节的饭桌上,Cheryl吃着东陵嬷嬷传授下来的鱼饼,周围是举着筷子的亲人们。于是她明白了做饭的意义,“只有在饭桌上,我们才真正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