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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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显庆三年(659年)冬,爱州(今越南清化)一所破旧衰败的宅子里,褚遂良坐在摇摇晃晃的竹椅上晒太阳。他眯缝着眼,手捋着花白胡子,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自己上书高宗的时间,算起来都已经有小半年了,不说“十万火急”,就是平常信函也够跑几个来回了,高宗即便再忙,可行与否也该给自己回个信啊。
  也不是他盲目自大,自我感觉太好,因为他确实有大恩于高宗。
  太宗生前有多个儿子,各有长短,也争得很凶,所以储君一直没有定下来。太宗咨询重臣褚遂良时,他毫不犹豫建议让晋王李治接班,说他厚道、稳重、纯良、和善,能善待兄弟姐妹,不会发生骨肉相残。这是经历过玄武门之变的太宗最担心的事,也是他的一块心病,褚遂良这一句话就让犹豫不决的太宗下了决心。并且,太宗去世时,命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为托孤大臣,当面把李治交到他们手里,要他们像霍光辅佐汉昭帝一样尽心尽力。褚遂良对继任的高宗也确实忠心耿耿,不辞劳苦,立下汗马功劳,李治心里是有数的。无论如何,他也应该给我这个面子的,褚遂良心想。
  这一年,褚遂良63岁了,身体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加之爱州是亚热带气候,潮湿闷热,蚊虫肆虐,他感到很不适应,三天两头不舒服,总是病恹恹的。而且越老越是思乡心切,他希望能终老家乡,落叶归根,但苦无良策,每日里郁郁寡欢。一日偶读汉书,看到汉和帝永元十二年,时任西域都护的班超年老思乡,已69岁,老病衰困,上疏乞归“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两年后,班超获准回到洛阳,病逝后葬于洛阳邙山之上。
  读到这里,褚遂良不由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希望,就效法班超,精心修书一封给高宗,说自己年老多病,日暮西山,朝不虑夕,乞求回乡养老,以终天年。褚遂良是唐代大书法家,他修此书,不仅情真意切,泣血相告,而且字字用心,笔笔讲究,是不可多得的书法精品。

  信发出之后,他就天天去驿站打听有无京城来函。一天又一天,他拖着病体来往于住宅与驿站之间,每每抱着希望而来,大失所望而去,病体也一天天加重。久而久之,他甚至生出怀疑,山高水远,关山迢递,莫非是我的信寄丢了,要不要再写一封?
  他的信没有寄丢,高宗确实收到了。读着褚遂良的上书,再想想他的诸般好处,种种恩情,高宗也曾动过赦免褚遂良回鄉养老的念头,可是他一想到武则天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就不由得泄了气。
  褚遂良与武则天这梁子还是在5年前结下的。永徽六年(655年),高宗欲废黜王皇后,改立武则天为后,褚遂良与长孙无忌坚决反对。在高宗召集几个朝廷重臣议论此事时,褚遂良不仅公开表明反对废后立后的态度,还将官笏放在台阶上,把官帽摘下,连连叩头以致于流血。这种不要命的态度,让坐在皇帝后边的武则天狠狠发声:“何不扑杀此獠!”关键时刻,一向善于迎合上意的李绩说了一句话:“此乃陛下家事,不合问外人。”这既改变了唐王朝的命运,也将褚遂良等人推入了悲剧的深渊。
  武则天成功上座后,就开始疯狂报复褚遂良。先将他赶出朝廷,任潭州任都督,又把他贬到广西桂州去任都督。这还不解气,武则天又与许敬宗、李义府一起,诬告褚遂良反叛,最后把他贬到更遥远的爱州。
  平心而论,褚遂良本质上是个书法家,对做官兴趣不大。他之所以走上仕途,也是歪打误撞的结果。《新唐书》记:“褚遂良,字登善。贞观中,累迁起居郎。博涉文史,工隶楷。太宗尝叹曰:虞世南死,无与论书者。魏征白见遂良,帝令侍书。帝方博购王羲之故帖,天下争献,然莫能质真伪。遂良独论所出,无舛冒者。”也就是说,虞世南死后,褚遂良就是当时最负盛名的书法家了,能和唐太宗讨论书法艺术的也就只剩他了。
  不过,褚遂良是个极端认真的人,钻研书法如此,做官从政也是如此。不干则已,干就要不辱使命,尽心尽责。其正直无私、铁骨铮铮,为国为民直言进谏、不惧斧钺的品格,并不比魏征逊色。太宗想去泰山封禅,他坚决反对,说那是劳民伤财,徒有虚名,非圣君所为;太宗想看起居注,他严词拒绝,坚决不开后门;太宗要御驾亲征高句丽,他竭力阻止,大唱反调。事实证明,他都是正确的。
  官职一贬再贬,褚遂良并不是太看重,他还有书法为伴,这才是他的生命所系。越到老年,他的书法艺术就越是炉火纯青,几臻化境。即便是病重在身,他也一天没有停止练笔,研习书法陪他走过了人生最艰辛也是他的最后时光。在偏僻之极的爱州,他仍收获了众多热爱书法的粉丝,他的墨宝仍四处流传,一张便笺,一封书信,一则草稿,都被人争相收藏,视为珍宝。
  最终,望眼欲穿的褚遂良还是没有收到高宗归乡的赦令,气病交加,绝望至极,不久便死于任所,终未落叶归根。他给高宗的那封信也不知所终,倘能侥幸留下,肯定也是书法中的无价之宝,或可与《平复帖》《祭侄帖》《自叙帖》《寒食帖》一较高下。可惜高宗没遗传到老爹的这个眼光和雅好,暴殄天物,将其损毁于无知,实为书界憾事一桩,无论何时想起,都会令人隐隐作痛,恨恨不已。
  选自《朝华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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