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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入土为安。2003年6月16日,在陈寅恪逝世34年之后,在他113岁华诞之日,他的骨灰终于落葬庐山植物园。作为策划者之一,我一颗悬了多年的心也随之安定下来。
庐山成为陈寅恪的长眠之地,是历史的机缘。
坐落在庐山月照松林处的松门别墅,是陈寅恪的家,他一生虽然只来过一次,但却魂牵梦绕。那是1930年,陈三立八十大寿,在清华大学任教的陈寅恪上山为父亲做寿。有人研究过,作为史学大师,陈寅恪在著作中很少流露对故乡故居的情绪,但作为诗人,他的乡愁却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离开庐山15年后,1945年4月30日,陈寅恪的《怀故居》就是一首代表作: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破碎河山迎胜利,残余岁月送凄凉。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
陈寅恪作此诗时,双目已失明,5个月后日本宣布投降。诗中流露出作者对庐山深深的怀恋。新中国成立之初,周恩来总理通过陈三立的挚友李一平,到广州看望陈寅恪,并转达对陈寅恪的关怀和期望,希望陈寅恪不要离开祖国大陆,他居住的地方由他自己定,广州、北京、庐山都可以,如果他愿意住在庐山,政府可以把他家在牯岭的旧居加以修缮。
庐山虽然没有成为陈寅恪晚年的治学颐养之地,但陈寅恪及其一家对庐山却情有独钟。早在1870年,陈寅恪祖父陈宝箴第一次游庐山,在山南三峡涧、栖贤寺一带流连忘返,曾写下“匡庐五老绕乡思,真面何人写照来”等诗句。后曾计划在栗里购置地产,准备回乡归隐。
陈三立更是以庐山的主人自居,倾心为庐山效力。早年,他多次游庐山,晚年住庐山松门别墅,倡修《庐山志》,81岁高龄仍亲笔为之作序。1932年,他出席牯岭万松林诗会,并编辑《癸酉庐山雅集诗录》,撰写了极具兰亭风韵的序言。后老人移居北京,日寇入侵,老人忧愤拒药,于1937年9月14日去世。抗战胜利后,原定公葬陈三立于庐山,后因故葬于杭州。
先祖、先君没有实现的事,陈寅恪实现了。庐山植物园创始人之一的陈封怀,是陈寅恪大哥陈衡恪之子,比陈寅恪小10岁。根据陈寅恪三女陈美延说,新中国成立之后陈寅恪与陈封怀都在广州工作,叔侄俩生前时相过从,身后相伴,也是缘分。
我接触陈寅恪骨灰安葬事已有9年(编者注:作者本文写于2003年)。我素来为义宁陈家这个三代承风、一门五杰的百年家庭所倾倒。1994年8月17日,我在省社联主席、省社科院院长任上向时任江西省省长的吴官正同志请示成立赣文化研究会的事,顺便说起陈家后裔、台湾淡江大学陈伯虞教授近年三次来赣,拟将陈寅恪骨灰从广州归葬南昌西山陈宝箴墓地旁,同时希望将庐山松门别墅内几户居民迁出,建陈三立纪念馆,并愿承担部分费用。吴官正同志当即要我写报告给他。8月22日,吴官正同志在我呈递的报告上批示:“请张才会文化厅、社联、南昌、庐山等单位负责同志协商解决好。”这年9月,省社联和省诗词学会在南昌召开陈宝箴、陈三立学术讨论会,陈家后裔来了不少。会后代表们到庐山松门别墅考察。陈家后裔知道吴官正同志批示后很高兴,提出了将陈寅恪骨灰从西山改葬庐山的请求。
又是几年过去,2001年春,著名画家黄永玉从《陈寅恪的家族史》一书中获悉此事,主动与陈寅恪大女陈流求联系,两人联名致信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原江西省委书记毛致用,请求毛致用同志相商于江西省,落实安葬事,省政府领导又作了明确批示。次年4月,毛致用同志还偕黄永玉、陈流求亲上庐山,最后商定在松门别墅之“虎守松门”岩石下凿洞放置骨灰。一天,我在庐山植物园与郑翔主任聊天,说到此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郑翔脱口而出:“葬在植物园。”我说:“好主意!”随即通过省社科院的胡迎建研究员与在中山大学的陈美延联系上了,陈美延连夜与在成都的大姐陈流求和在香港的二姐陈小彭磋商,一致同意,遂有此举。
庐山有幸埋忠骨。自古有“武当论剑,庐山论文”之说。庐山接纳松门别墅的一位主人,植物园安葬一位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不仅是题中应有之意,而且为世界文 化景观增添一份文化内涵,何乐而不为之!记得1950年,新中国建立不久,华东局拟在杭州建一空军疗养院,陈三立墓地正好在规划之内。有人将此事反映给周恩来总理,周总理立即电告华东局,陈毅制止了此事。陈毅说:“如果我们共产党人把陈三立的墓都挖了,那我们何以谢天下!”中国共产党人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忠实继承者和发扬光大者,今天陈寅恪归葬庐山,不也是天下人都高兴的事吗?
陈寅恪之墓简朴而庄重。墓碑是庐山植物园与陈家后裔就地取的材,据说是二三百万年前第四纪冰川留下的一块砾石,上面镌刻着黄永玉书写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10个大字。这是老画家连写20幅,从中挑选出来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陈寅恪毕生之追求,也是这位美术大师留给后世的一个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