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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畔,有一条叫做乌衣巷的古道,乌衣巷不远处还有一座名叫朱雀桥的石拱桥,这正是“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前夕阳斜”的诗句中说到的古地名。这条曾让刘禹锡咏叹的金陵古街巷,如今是秦淮河畔的繁华之地。百姓们靠在巷子口议论着每一天的柴米油盐,唠叨着日复一日的寻常家事,人们唯有从路边立着的石碑上才知道1600年前的这里曾是东晋显赫一时的王谢府邸。历经变迁后,一切已物是人非,一抹斜阳撒在青灰色的瓦檐上,抖落满地璀璨,一如幽然脱俗的晋时花木。
秦淮水畔,是能品读到当年的魏晋遗风的。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说,南京人身上透露着一种“烟水气”,看淡了世事沉浮和命运起落,将寻常日子里的琐碎与纠葛过成了豁达与潇洒的人生,人们说这是南京人的“魏晋遗风”。想当年,魏晋人的骨子里时常散发出一股真性情,他们超然物外的处世态度是最接近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士”的性格的。想象中,潇洒的魏晋人常常在幽幽林泉下把酒吟歌,那些散淡的日子如同琴弦,拨动的都是轻音,一点一点隐于风里。建安七子如此,竹林七贤如此,“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亦如此。当《广陵散》烟消云散,成为一个渺远的梦境后,一个时代也渐去渐远了。但时,美妙灿烂的文章和超凡脱俗的精神却在历史的册页里深深地镌刻下来了。
魏晋遗风是一种难得的智慧,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名士风度。我常常想,究竟是怎样的契机赋予了南京这般神韵,莫非那消散于历史长河中的古越城早已不经意间在南京的血脉里写下了命运的谶语?
世人皆羡范蠡的潇洒风流——轻轻一个转身,便能舍弃高官厚禄,伸手一揽太湖,便有美人红尘相伴,衣袂飘飘,闲云野鹤,千金散尽还复来。仿佛在这个被后世神化的古人眼中,自由自在地活、发自肺腑地爱方是人生真谛。卧薪尝胆,忍辱偷生,卷土重来的越王毁灭了吴人的旧梦,越军势如破竹,一路西去,意在挟灭吴之余威与楚人逐鹿中原。2000多年前,聚宝山(今雨花台)下的秦淮河与长江相接,在此屯军,进可攻黄淮,退可守江东,熟谙军事的范蠡受命筑城屯军,在满目荒野的秦淮水畔垒下了第一块砖石。
进退自如是行军用兵之道,进退中有舍有得,这是为人处世之法。当同居庙堂的大夫文种被赐剑自尽时,不知早已远遁尘世的范蠡该是怎样的唏嘘感慨。江湖已无范大夫,百姓只知陶朱公,随着崇文的风气逐渐浸染江南,越城收起了剑戟金戈,在日益秀美的秦淮河畔摇身变成了锦绣之城。
城名为建康,司马睿渡江在此定都竟也是为了进退自如。进可复夺中原,退可偏安一隅,500年来时过境迁,却终究改变不了一座城的命运,也改变不了一座城的性情。
北有前秦铁蹄,西有胡人战马,当大一统的中原王朝只剩下半壁江山,唯有赖着长江天堑守护着锦绣江南的温柔梦乡的时候,往日里不问世事的江南士人不得不从幽篁深处走出,在无奈与愁绪中打量着这个似乎有些陌生的世界。他们徘徊在凡尘琐事与琴瑟诗酒之间,他们的灵魂仍然悬浮在市井瓦栏之上,但是他们的肉体已不得不蹒跚在地面,为人间多舛的命途而忧思和牵挂了。
王氏和谢氏家族也便是在这个时候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在1600年前的南京写下了飘逸风流的诗篇。
在司马睿渡江称帝建立东晋的过程中,王导是最重要的辅佐大臣,他官居宰相,手握军事重权,历经了元帝、明帝、成帝三朝政事,为东晋政权的稳固起到了强有力的奠基作用。匆匆南下的晋元帝根基较为薄弱,处处依赖于王导,将王导比作自己的“萧何”,当时民间就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
王导虽然身居高位,却不贪功不专权不僭位,颇有汉初张良的隐士之风。他性情谦和宽厚,有恻隐仁爱之心,善于调解各方面的矛盾。面对南北士族的冲突时,他积极斡旋其中,终于将江南望族纳入了东晋政权之内。王导所追求的是一种相对的稳定,他将政治重点放在安抚内部矛盾上,对于北伐中原并不关注,在后世儒家学者看来,这是典型的“偏安一隅”,但是王导的做法却给历经了“八王之乱”的国家带来了安宁。毕竟,生命里总有一种沉浸于散淡中的渴望,放逐凡尘也许才是魏晋士人真正的理想。
说王导是政治家,毋宁说他是风雅名士。王导本质上是魏晋士人的遗族,他的理想更多的是在个人修养方面,他更希望过一种超然脱俗的艺术化的生活。王导是王羲之的叔父,擅长行草,《书断》称他的书法“风棱载蓄,高致有余,类贾勇之武士,等相惊之戏鱼”。人们常说,字如其人,身为大将军的王导本就是一个兼有勇武与风雅的高尚之士。
王导的志趣也影响着家族的后人,王氏家族门庭显赫,人才辈出。当时,太傅郗鉴希望从王家选一个年轻人做自己的女婿,王导满口答应,于是领着太傅来到家中。太傅一进门,就看到竹席坦胸露腹躺着一个年轻男子,顿时满心欢喜——做人就该这般坦荡,不遮不掩,心底无私。亲事当即拍板定了下来。这个坦胸露腹的年轻人,就是王羲之。
王羲之,以及他的胞弟王珣、儿子王献之都是东晋的大书法家。就在乌衣巷,三王分别写就了《快时晴帖》、《伯远帖》和《鸭头凡帖》,清朝的乾隆皇帝经常在养心殿暖阁阅读这三部法帖,称它们为“三件稀世珍宝”,于是为暖阁起名为“三稀堂”,这三部法帖也就合称为《三稀堂法帖》而流传于世了。
乌衣巷的另一位主人公谢安,更是为后代文人所仰慕,唐朝诗人李白将其视为心中的偶像,把酒挥毫曰:“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尽胡沙。”
谢安出生于江南,四岁时就聪颖多智,少年时已有很大的名声,连王导都对他有所耳闻。江南士族对谢安寄予了很大希望,当时人们常说:“安石(谢安字)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然而青年谢安对仕途毫无兴趣,尽管多次接到举荐信,他仍然每天与王羲之、许询、孙绰等名士畅谈玄理,游赏山水。直到胞弟谢万在军事上的指挥失误导致被革职,谢安才为了家族的兴旺,从山水之间走进了庙堂之上。
“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戟隔花窗”,这是古人对乌衣巷内谢家府邸的描述,朴实而不失雅趣。静处院内竹枝下,做遁于红尘的隐士,白云为伴,山水为邻,不求功贵,飘然忘尘,这便是谢安独特的人格魅力。清风明月间,他汲取的是山水的灵气,红尘人烟里,他滋润的是超然的人生。
想当年淝水之战,前秦王符坚统兵百万,挥师南下,以“投鞭断流”的气概直逼长江北岸,眼见东晋王朝危在旦夕,天下苍生皆望谢安。乌衣巷内,一壶清茗,一盘残棋,魏晋士子的风流儒雅一举击溃了前秦大军;八公山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代枭雄符坚惊惶之中大败而归,给后世留下了千古笑谈。
王谢的人生,是文人心目中最理想的典范,能成就一番功业,亦能不失自己的真性情,能在艰险中匡扶国家,亦能不行卑躬屈膝之事。“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今在南京人的生活中,似乎还能寻觅到一千六百年前王谢的遗风,那种去留无意,宠辱不惊的大度之气依然随着秦淮河的流水荡漾到今朝。
在漫长的历史记忆里,王谢,几乎成了一个时代的代名词。在东晋金陵特殊的风景中,他们把酒临风站在秦淮水畔,站成了一组永不退色的雕塑。
朱雀桥边,花开花谢,乌衣巷内,燕去燕来。
大抵南朝多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风流飘逸的魏晋遗风留给后人的,是一种坚守自我的操守,面对外界的纷争和个人的沉浮,保持着置之度外的态度。
我相信,刘禹锡读懂了南京的乌衣巷,他在贞观元年的政治革新中遭到贬谪,失意之中漫游秦淮,以一首千古名篇诠释了王谢遗风的真谛。
风华与衰老紧挨着,所幸乌衣巷、朱雀桥这些地名还在,这些故事还在,这些垂垂老矣的痕迹还在,倒是越城已不见了丝毫踪迹。也许不会有人记得,王导与谢安的身后站着范蠡,建康城的身后耸立着越城,人们关注的是显赫与荣光,对于已然消散的过往,谁还愿意花心思去聆听呢——恰如谢安淝水之战时未下完的那盘残棋,胜负与得失无人再去关注。
显赫也好,黯然也罢,夕阳斜照下的野草花依旧淡然地享受着属于它们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