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吴君如反复问自己一个看似形而上的问题：吴君如是谁。答案关乎她的生存之道。吴君如知道自己是谁，也就知道观众喜欢什么样的吴君如。
　　“我的样子或者身材都一般，但如果表现得很努力，最后就会成为一个标杆。观众会有代入感，觉得如果找到自己的理想，终有一天也会成为吴君如。”
　　她照着这个设想，一直很好地控制着人生。
　　29岁，她决定工作，不结婚，成为一名真正的电影人。于是拍了《洪兴十三妹》，拿了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奖。
　　39岁，她想要孩子。两年后当了妈。
　　今年49岁，她突然想不清楚了，明显感到自己在这个年龄卡住了，难以突围。她好像失落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生命的想象力。这对多数人而言都是难以企及的事，她忍不住为此生出牢骚和苦恼。“不过瘾啊。生活怎样才能更好玩一些呢？怎么能再冲出一个天地呢？”同样的问题吴君如抛出来好几次，语气失落又惶惑。她身体往前倾，双肘撑在桌上，掌心托着下巴，双目茫然地凝望窗外灰蒙蒙、湿漉漉的北京。她像是一只被雨困住的豹子，有急躁的倾诉欲望。
　　对付这场中年危机，吴君如设想了如下方案。一是到北京生活，彻底把自己抛在陌生的环境中；二是做公益；三是找个好剧本，做监制或者导演。说完，她上半身又往前倾，叹道，“但这些好像都是正常模式，还是不够过瘾啊。”

照镜子

　　吴君如的眼睛像逗号，有点哀伤、自嘲。我们刚见面时她板着脸，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走开一点。接着她叫助理站在我那个位置，给她和一旁的白瓷娃娃合照。
　　与其说势利，不如说这种傲慢是对陌生人的警惕和不安全感。坐下来后，她的姿态很快松弛下来。说到私底下并不爱笑时，她的声音又细又低，好像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年纪大了，怎么可能还老是那样笑啊。”“那镜头前的大笑呢？”“都是一种反应模式啦。”
　　也许在戏里习惯放松式的自我形象管理，她没有展露矜持、完美的一面。有那么十几分钟，她歪斜着上半身靠在沙发上，头也歪着，神色惘然，久久望向窗外。吃了点点心后，她拾起桌上的牙签，剔了剔牙。
　　22年来，吴君如一礼拜至多吃一次米饭。早餐是奇异果和蓝莓，午餐一碗小米粥加两颗鸡蛋，下午一份面包或一杯咖啡，晚上是清水煮菜、一条清蒸鱼和一碗汤。每天她都跑步，进行力量训练。
　　金光闪闪的镂空长裙紧紧裹住她瘦小的身躯，肚皮似乎都瘪进去了。摄影师请她撑伞在室外拍照，她冷得直哆嗦。
　　她说，胖子，是没有出路的。
　　“你有安全感吗？”
　　“没有。这是女人天生的毛病。”
　　“你会悲观吗？”
　　“悲观。经济上、情绪上、感情上都会担心。”
　　吴君如说自己总是想得比别人要多。打小她就清楚自己不够美。男同学都去追学芭蕾舞、长头发的女同学，没人追她。两个女生，一个安静，一个活泼，她肯定是说话的那一位。
　　16岁进入香港TVB无线训练班，毕业后，同期出道的曾华倩、刘嘉玲等玉女纷纷在影视剧里演女一号，她演了几年配角后，卷入汤镇业和翁美玲的恋情纠葛，在翁自杀后惨遭电视台雪藏。有监制看中她的眼神和姿势“怪怪的”，请她在香港无线电视节目《欢乐今宵》中饰“大白鲨”，她几乎每天哭着上班。
　　难过归难过，她很快找准自己的位置——演丑角。1988年，她出演《霸王花》，将一位路人演成女二号，一夜间红过女主角。同年她又拍了王晶编导的《最佳损友》。戏中她夸张的“挖鼻孔”动作，称得上香港喜剧的经典画面。
　　在她眼里，演喜劇凭的不是讲笑话的能力，关键在彻底放下自我。在镜头面前，她做一些打心底根本不愿意做的表情。她形容，“分分钟比拍三级片还难受。”第一次在《最佳损友》中挖鼻屎，她硬着头皮上了，第二次还要挖，委屈得眼红红，最后劝服自己，“王晶肯定有他的道理”，再豁出去。从此，她在屏幕上挖鼻瞪眼，或叉腰狂笑，以装疯卖傻为招牌。
　　王晶的道理是，“观众喜欢看体面的女孩做恶心的事，很荒唐。”他称她“女版周星驰”，他说，香港再没有新吴君如，要遇见这样彻底忘记自己容貌的人，难。“连周星驰都要找李健仁扮女人来挖鼻屎。”
　　她总结，自己懂得照镜子：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
　　从更大范围来看，这是“艺人”的位置。“身为艺人，你就得如此，”吴君如不止一次在采访中这样说。严格控制饮食、穿漂亮衣服，也是因为艺人要时刻保持光鲜，还要给观众新鲜感。“你是明星，观众花钱不是来看路人的。”
　　在吴君如看来，艺人就跟妓女一样，后者卖身体，前者卖情绪，不管喜不喜欢。她把这种“混圈子”的能力归结于同行父亲的提点。儿时她看在电视台当六合彩主持人的父亲夏春秋常兴奋地“哎呀”，觉得很假，人家中奖，他为什么那么幸福？到了她自己，刚出道被导演骂“没喜感”、“不会演戏”，她委屈，父亲说，我的“哎呀”声，观众听得出是真心的。但你不开心，怎么演好丑角呢？她领悟，“做人一定要拿出诚意来，不然连笑都做不好。”
　　她在《霸王花》里被狂扇17次耳光，脸红成“猪头”。说到辛苦处，她说，做艺人，不能怕累。“观众就喜欢看到演员累，特别过瘾，如果你舒服，他们会觉得，我为什么拿钱看你们演的戏呢。”数年前她第一次到大陆宣传，有人叫她“艺术家吴老师”，她哈哈大笑，“什么艺术家，我不觉得自己是艺术家。大陆演员多是从学院出来的，我们香港演员是一路摸爬滚打出来的。”
　　自小成绩不好，家境又“非常一般”，看着同学有司机接送，住大房子，她也想赚很多钱。父亲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对名利的看法。跟谢贤同期出道的夏春秋演过戏，却因个子小，性格不圆滑，从没大红过。“看着父亲的轨迹，我一直想，我到底要红到哪个地步呢。” 　　父亲打小就笑她丑，她一直不自信。起初她被人叫作“夏春秋女兒”，直到一天有人介绍夏春秋说，“吴君如爸爸。”她才确定自己成功了。“你以为我从小就是电视上那个形象吗？完全不是。我只是不认命，总要找条出路吧。”

　　两人在穿衣上非常合拍。这次出席首映会，吴君如穿着一条紧身黑色复古长裙。赵薇在后台见到她，大眼闪烁，“哇，君如姐，这条裙子好漂亮。”吴君如回，“今晚你是第三个这么说的了。”赵薇问，“这什么牌子？”吴君如回，“PAULHARNDEN。我和他（陈可辛）都好喜欢。”
　　过了一会，穿长款黑色西装的陈可辛走了进来，张译跟他打招呼，“陈导，最近经常看你穿这种类型的西装啊。”陈可辛微笑回，“这个牌子叫PAULHARNDEN。”
　　她警惕外界用“陈太太”的角色定位她。走完红地毯，《亲爱的》在放映，赵薇过来问她，“君如姐，你待会还上台吗？”吴君如说，“不了，不是自己的作品，总是怪怪的。”
　　吴君如和陈可辛相恋17年，生了女儿，没领证。参加《铿锵三人行》，窦文涛看她的眼神里有敬佩，“我终于见到了这个不凡的女人。”马家辉说，“你当年那些漂亮的女同学都是大妈了，你还是吴君如。”
　　吴君如已不愿当陈太太，“陈太太是什么？吴君如是个品牌。”

“吴君如，你都有今天啊”

　　接演《岁月神偷》时，吴君如曾拒绝导演两次。她一直排斥演母亲的角色——这类角色通常意味着女演员年老色衰。但那部戏她演得入心，经常手抖，差点“精神分裂”。当时她已经当了母亲，深知母性的厚度。一次谢霆锋见她对女儿的好脾气，笑她，“吴君如，你都有今天啊。”女儿让她修养大了“100倍”。 　　为陪孩子，这几年除了主持香港无线电视台的节目，她很少拍片。她不希望女儿感到寂寞。每天送她上课，一起做功课、学画画，睡前给女儿读故事书。每次女儿发脾气，斜睨着眼，板起小面孔，她觉得神奇，“怎么这么像我，哎，惨了。”
　　从前她爱在家听老派的蓝调爵士音乐、黑人灵歌，爱读亦舒和张爱玲。现在她几乎没有私人时间。
　　失去的乐趣还有开车。今年年初她去美国玩，租了一台车疯狂地开。说这段的时候，我们正在赶往首映会现场的路上。她摇头晃脑，两只手做了个激情开车的动作，嘴里嚷“哇哇性能很好啊”，一副很帅很酷的表情，仿佛要冲出这堵车的夜。
　　她叹气，有些乐趣只有年轻时才能拥有。年轻时不怕死，年纪大了有好多顾虑。
　　黑色的夜还在下雨。说起张国荣，她声音低了下去，“以前很难接受一个朋友突然离开，但人真的要面对很多生死离别。我现在尽量不去想这些伤感的事了，我会逃避。”
　　吴君如曾经的偶像是强大的麦当娜。这些年过去，她发现自己远算不上强大。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这里其实很软。”

人要看准自己

　　人物周刊：当初怎么决定走上喜剧之路的？
　　吴君如：第一个看出我有娱乐天赋的人是我妈妈。出道后，我去电视台做综艺节目《欢乐今宵》，我告诉自己，你没办法演电视剧女主角，不如用心一点演好电影。首先你要确定自己的优势，然后把事情做好。观众认同之后，你就被定位成喜剧演员了。他们觉得你一定要跟长得不好看的人在一起。

　　人物周刊：那段时间总要扮丑，会难过吗？
　　吴君如：刚开始难免有一些心理关口。王晶第二次要我挖鼻屎我就不高兴了。他从来没有把我当女孩子看待。但我一直告诉自己，一定会有好的事情发生。我也很羡慕别人取得的成就，但我没可能达到。人一定要看准自己。我常常问自己：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要什么样的人生？
　　人物周刊：这个问题有答案吗？
　　吴君如：每个阶段不一样。年轻时想赚多点。之后我担心如果自己一直拍喜剧，会不会变得毫无价值。女演员会一直贬值，片酬越来越低，从第一女主角到第二第三第四，然后到可能只有一两天戏。我就想，哎呀，那惨了。那时候二十几岁，我问自己要什么，比如我是不是要嫁人。但我并不太甘心做这样的角色。我很喜欢工作。
　　人物周刊：现在回头看当时的作品，会笑吗？
　　吴君如：有时看电影回放，觉得蛮好笑，蛮欣赏自己。这几年没灵感，就会回看自己以前的片子，想想为什么那时可以那么松弛。但年纪大了，我也逼不了自己了。
　　人物周刊：这些年来，你经历过香港电影的繁盛期和低迷期，你说自己也乱演过，也是拖垮香港电影业的一份子。
　　吴君如：有时候时代会带领你去一个地方。以前我觉得自己的条件不是很好，所以没那么小心挑剧本。但我觉得还是没办法改变，重来还是会这么走。不过，反倒是低迷的那几年，我感觉很好，很专心在拍戏，花很多心思去想人物怎么做，也没那么多商业活动要跑。
　　人物周刊：前几年你演了《金鸡》《岁月神偷》，还给《麦兜》配音，这几部戏都反映了典型的香港精神，你身上的香港精神是什么？
　　吴君如：香港精神是什么？就是变通。既然时代已经变了，我们就重新出发。《金鸡》讲的就是这样。香港精神是“绝地翻身”。走到一个地方走不下去我就转。走不下去当然也会沮丧，但沮丧又能怎样？可能我的基因决定了我比较乐观，一遇到问题就想办法改变。
　　人物周刊：为什么你的座右铭是“别跟成功争论”？
　　吴君如：成功者一定有成功的道理，你别去看不起任何的成功，你要想他为什么成功。
　　人物周刊：有人说你很会挑老师，年轻的时候跟王晶，后来又跟周星驰拍档，再又去俞铮旗下做电视清谈节目。
　　吴君如：不是我挑他们，是他们挑我。
　　人物周刊：对你帮助最大的老师是谁？
　　吴君如：我从来都不是主流的成功人士会欣赏的学生。当时在无线训练班任老师的黄霑讲话风趣，班上却只有我听了会笑。黄霑跟我说，做人不要跟大部分人一样，要特别一点。他觉得我思维跳脱是一种优势。

口甜从来都是一个杀手锏

　　人物周刊：做节目时你采访明星，如何把握说话的分寸？
　　吴君如：我有个优势，以前我在电影里一直是女二号，所以没那么自我，我懂倾听。现在很多电视访问我，但他们根本对我没兴趣。我常跟搭档说，你不能对被访问的人没兴趣。我访问一个名人，我和他很熟，知道他很多东西不能说，怎么办？分寸在于，我要对他保持好奇，好像我是第一次和他讲话一样，“喂，你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做什么？”做電台好有趣，那段时间我变得更有判断力。
　　人物周刊：因为说话直接，你在节目里得罪了一些人。
　　吴君如：我现在到了另一个境界了。我不喜欢你，我就摆明我不喜欢你，不需要掩饰。我情商不高，可能偶尔讲一句话得罪了别人，但我心安理得，我不是故意让你不开心。
　　人物周刊：生活中你会嘴甜吗？
　　吴君如：口甜从来都是一个杀手锏。爱情要经营，人需要身边有欣赏自己的人，有时我也会尽量夸大他的优点。比如夸他拍戏拍得很好啦。
　　人物周刊：这么说来，你觉得自己EQ究竟高不高？
　　吴君如：我管理情绪的能力很高，但小事情容易发脾气。比如现在塞车，我就会抱怨身边人。我觉得这有利于健康，我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很多人跟我合作，发现我也挺OK。其实每个人心中有数，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发脾气。
　　人物周刊：觉得外界对你最大的误解是什么？ 　　吴君如：没必要解释。你们在电影看到的吴君如，也像吴君如，如果不像，这么多年我也装不出来，无论你当我是大笑姑婆，或女周星驰，我都没所谓。

爱情是化学反应，但每个人都需要Partner

　　人物周刊：此前田朴珺在文章中称陈可辛是闺蜜，你生气吗？
　　吴君如：现在评价她显得我很没风度。陈可辛处理得很好啊。我不想猜她为什么这么写，可能她真的觉得自己是陈可辛最好的朋友，这个没办法。
　　人物周刊：你和陈可辛两个都很强，你是遇强则强？
　　吳君如：不怕别人强，我从来都不怕。我就像海绵，总是吸纳别人最好的东西。
　　人物周刊：你俩价值观还是相似的吧？
　　吴君如：我们很务实，但性格不是很相似。开始他觉得我特别，我觉得他有才华，但都没有展现真实的自己给对方看。后来才发现跟想象中不一样，产生很多问题，我很喜欢被人哄，但他真的非常自我。后来他去美国拍《情书》，我们分开一阵。有一天他打电话聊天，两人才打开心扉。起初大家都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人，后来才发现原来我们价值观很像。
　　人物周刊：价值观相似还指什么呢？
　　吴君如：品位要相同，我们都喜欢潮流中的不潮流。我们两个有很多话题，很多事我们有自己决定，但我们还是会沟通。
　　人物周刊：你从陈可辛身上学到了什么？
　　吴君如：陈可辛很天真，他以为自己做生意很会算计，我说你是还没见过大鳄。
　　人物周刊：你说过你俩都是辛苦命。
　　吴君如：是的，我们的成就和我们的付出是成正比的。都是失败了又爬起来，失败了又爬起来。
　　人物周刊：有没有最难忘的困境？
　　吴君如：我们每一天都在共同渡过困境。经常见不到没事，困难的是我们要怎么处理坏情绪。我们会帮助对方处理情绪。人的情绪一旦崩溃就很难恢复。前几年《投名状》很成功，但他拍得太累了，后来他也遇过跟人不和，种种问题和压力都有。
　　人物周刊：这个时候你怎么安慰他？
　　吴君如：很难。我不能干涉他，又不能讲无关痛痒的话。我有时假装自己比他更紧张。他反而放松了。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关键看你说话的时机。
　　人物周刊：你说过婚姻是不可靠的，为什么？
　　吴君如：结婚真的是没用的喔，因为我也会变心，我就算不会变心也可能不想和你在一起。
　　人物周刊：你现在怎么看情爱？
　　吴君如：爱情就是化学反应。但每个人都需要一个partner，互相支持。我们俩现在都有很多争执，对小孩的教育也有不同想法，他说我太紧张，我跟他说，如果我让你不紧张你的戏你行吗？总的说来现在挺舒服，他找到了喜欢做的事，我也很开心自己生活。有时一个人，有时两个人，又有时3个人一起。

跟自己斗

　　人物周刊：女儿对你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吴君如：我没有被她改变。但我看到她身上一些地方很像我和陈可辛，觉得人生很美妙。因为她，人生更丰富了。
　　人物周刊：小时候父亲说你丑，你觉得女儿漂亮吗？
　　吴君如：我经常问女儿你觉得自己漂亮吗，她就说，OK啦，普通咯。但我常常说，我觉得你最漂亮。
　　人物周刊：你希望她日后与众不同吗？
　　吴君如：她做普通人都无所谓。但我不希望她做师奶，遇到事情，我想她有自己的分析能力。
　　人物周刊：怎么对待年龄带来的压力？
　　吴君如：人们都想看到美的明星。我现在跟谁比呢，没得比，我就自己开心。我希望我50岁看起来像四十几岁，60岁看起来像五十几岁。女人还是不愿意拥抱自己的岁数。
　　人物周刊：陈可辛说你越老越美。
　　吴君如：气质需要经历的沉淀。我现在也不要去争、去抢，淡定从容一些。和自己斗，对抗年龄，对抗所有不好的情绪。
　　人物周刊：跟自己斗会累吗？你一直吃那么少，痛苦吗？
　　吴君如：当然会痛苦，我现在胃已经缩小了，吃多了反而不舒服。人生嘛，痛苦和开心都要平衡，你从来不痛苦，怎么会很开心呢。瘦，更多是为了找出路，为事业为爱情。很多人觉得这很肤浅，但是这就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