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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本届上海国际艺术节“扶青计划”国际邀约剧目的以色列当代剧场《野兽何在》,在舞台的多样性上有着不一样的呈现。一张银幕,三个演员,四个片段,作品中情节的推进和意义的凸显不再依靠演员的表演,而是通过多媒体的运用才得以实现。当个人表演不再是舞台的主导,演员个人的独特性被大幅消解,这显然已打破我们对于戏剧和舞台的理解。当戏剧无法比拟的现场呈现被技术打破,戏剧何在?
《野兽何在》已经走得太远,但若我们把目光放在近处,也可以看到一些技术侵入戏剧后引发的新问题。且以《盗墓笔记》为例。几年前,当舞台剧《盗墓笔记》第一部出现在上海舞台上时,悄无声息便创造了票房奇迹,这极大地震撼了当年的上海话剧市场。在人民大舞台的售票处,不少观众都是拖着行李箱、坐着火车,从外地奔赴上海,来进行一场朝圣式的观剧。也有专业戏剧人表达了他们的困惑和不满,这一部以明星演员的加入和多媒体技术应用为主要卖点,但并没有在思想和艺术上作出贡献的作品,为何能在低靡的戏剧市场获得商业成功?而专业人士的意见并没有影响那些前赴后继奔来观戏的粉丝。在这部剧上演期间,人民大舞台还特意在购票处开设了大件行李的保管服务。
《盗墓笔记》似乎让人看到了戏剧吸引年轻人的一个有效方法。如今的年轻观众不看戏,某种程度上不是因为戏剧无法吸引他们,也不是因为他们缺少体验戏剧魅力的审美能力,更多却是因为他们缺少进入戏剧的机会和途径。面对被通俗文化团团包围的现代年轻观众,让他或者她去观赏一场充满实验、先锋、讽刺意味的戏剧作品,比如说《等待戈多》,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青年人对戏剧的进入需要有一个由浅入深、循序渐进的过程,而多媒体无疑是戏剧与现代青年观众进行有效沟通的一个通道。对于这些习惯于盯着电脑屏幕和电影银幕的青年观众来说,这部舞台剧里既有他们熟悉的声光电多媒体,戏剧的现场演绎又带给他们一种新鲜的冲击和独特的体验。如果说《盗墓笔记》是一个入口,那么,它成功搭建起了戏剧和青年观众之间的联系。
然而,物极必反。对于总是喜欢一擁而上、追逐热点的资本来说,《盗墓笔记》已然创造了一个票房纪录,那么,还有什么能比直接复制一个成功模式更方便快捷的盈利方式吗?此外,近年引入国内并获得口碑和票房双赢的西方戏剧作品,又有哪一个不是追求多媒体的独特运用?
随着风气的形成,对新技术的无原则追捧,对多媒体运用的无节制体现,已然越来越成为这一类作品的创作趋势。但是,否定多媒体、反对多媒体,并不是我的主题。在信息化时代,多媒体在戏剧中的运用必然会越来越趋于普遍。兴起于农业时代的传统戏曲,以一桌二椅完成所有舞台布置,极简的道具足以勾起观众无限想象空间,但这是与当时社会的物质发展条件相当的。人类文明已从农业时代进入工业时代又进入信息化时代。当钨丝代替了烛火,虽然我们再不能生出“共西窗剪烛”的幽叹,但也有了点亮整个黑夜的慷慨;当鸣笛汽船代替了一叶孤舟,虽然我们只能遥想“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但已有变天涯为咫尺的能力。当我们千里迢迢奔赴一个远方时,普通人都会选择更快捷的交通工具,而不可能仅仅因追忆田园牧歌便舍弃现代化的便利。从生活到艺术,在21世纪里,我们不可能要求戏剧舞台回到从前,抗拒技术的拥抱。因为,即使我们时不时会怀念从前,怀念当年那个文学的或者戏剧的黄金时代,但更多的也是在怀念当年那些熠熠生辉的灵魂,而非承载这些思想和灵魂的躯壳。从古至今,人类的思想并非有太多的突破性发展,与之相反的,作为今人的我们还常常震惊于古人的智慧,但在技术层面,今人却已有突飞猛进的发展,是古人所不能比拟的。
多媒体技术是可以在当代戏剧中发挥作用的。它富有时代的气息,带着科学和技术的光环,它是生而青春的。运用得当的多媒体技术,同样可以带给戏剧惊喜,拓展观众的想象,丰富剧本的意义。说到底,它是一种“技”,应用得恰当巧妙,便可成为“艺”,运用得不恰当,便只是空洞的形式。
艺术应该赋予技术以灵魂,而非仅仅固守自己既有的表达方式。所以,我反对的,是过度轻剧本而重技术、轻思想而重形式的创作态度。多媒体在舞台上的运用,如果止步于技术,没有与戏剧的内容和精神进行呼应的能力,如果一种新技术在艺术样式上的运用只能停留在单纯的重复运用阶段,那么,技术可以带给戏剧什么样的推动和促进,是值得怀疑的。
所以,同样由《盗墓笔记》的舞美团队打造、同样被寄予厚望的舞台剧《三体》,却难以再达到当年轰动效果。这便形成了反差。技术升级了,团队成熟了,为何这一类戏剧对观众的吸引力反而减弱了呢?一方面,从文学的角度来说,《三体》的文学性和思考力度要远远高于《盗墓笔记》(这也注定了其粉丝群的绝对数目无法和《盗墓笔记》相比)。从另一方面来讲,《盗墓笔记》的成功模糊了主创团队的思维,在改编这部与《盗墓笔记》有着截然不同特质的作品时,团队放弃了《三体》自身的优势,过于倚重多媒体技术,单纯地表现场景而非赋予场景以生命和意义,然而,电影中声光电的技术已经远远超越当下舞台能力范围之内的呈现。技术奇观带来的短暂震撼消散后,我们如何维持观众对戏剧的热情?唯有让技术也变成艺术,为思想插上飞翔的翅膀,才能打破时间的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