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70年代末，蒙受不白之冤的全国劳动模范时传祥平反昭雪不久，海政歌舞团的作曲家吕远先生在《人民日报》发过一篇回忆文章，里面有一句话给我的印象极深。他说与时传祥接触，第一印象就是他永远带着一种想为你做点什么的表情，你跟时传祥打招呼，他的第一句话一般也是“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让你不忍麻烦他，更不忍伤害他。接下来的议论也很精彩，一个连时传祥这样的好人都要被打倒的运动(指“文革”)，还不该怀疑吗?打那我便知道吕远先生不仅是个好的作曲家，而且是一位好的散文家。他将“想为你做点什么”形容为一种表情，很生动，很传神。这样的句式也给我很大的启发，多年之后，我说某人永远带着急于解手而又找不到地方的那么一种表情，就是从他这里来的。
　　想为你做点什么的表情总是特别能打动人，让你看一眼就忘不掉。我幼年在乡村，青年到部队，中年进城市，所见的永远带着这种表情的人并不多，也就有那么两三个。
　　一是北京百货大楼专事卖糖块的张秉贵。70年代初我出差至北京的时候，曾两次专程去百货大楼买他的糖。他那种永远想为你做点什么的表情，连同他那“一把准”的稔熟的技艺，让你觉得不买他的糖对不起他。有时你并没打算买，可受了他的感动与感染，还是忍不住，临时决定买一点儿。看他卖糖确实就是一种情感抚慰与艺术享受。
　　二是海军招待所的一个老炊事员，具体叫什么名字来着忘记了。那年，我在海军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宣传组干过几天工作，每天晚上都要加班加点地搞材料，而每当深夜12点的时候，绝对会有一位老炊事员给我们每人送一份荷包蛋过来。当时是有个工作到12点可以享受夜餐的规定不假，问题在于他怎么知道我们在加班?我们这样问他的时候，他就带着想为你做点什么而又帮不上忙的一种表情，说是看见你们窗口的灯亮着，就知道你们在加班，饿了吧?快趁热吃一点儿。有时我们并没加班搞材料，而是在那里打老K或侃大山，可只要灯亮着，他就照送不误。吃着他送来的荷包蛋，心里热乎上一会儿，就良心发现地埋头干一段。
　　再一个是泰国的老司机。他是前不久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至泰国访问的时候专门为我们开车的，叫奈沙万，陪同我们的人则叫他昆沙(“昆”的发音是泰语“先生”的意思)。他个子不高，面色很黑，头发很稀，68岁了，还在开车。因为语言不通，他又一直不声不响，头几天谁都没怎么太注意他，只是我们下车的时候，他将手放到车门的上方以防我们碰着时跟他点一下头。慢慢熟了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黝黑的脸膛上确实带着我所久违的那种想为你做点什么的神情。那不是职业性的微笑服务，而是善良的一种直接表现。因为是接待方租的车，他吃住都不跟我们在一起。他惟一一次跟我们一个桌上吃饭，是从曼谷到清迈的途中，他那种谦恭、自卑、过意不去的劲头儿，让我特别感慨。还有我们离开曼谷的时候，他在机场的隔栏之外眼里含着泪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们的镜头，我此生大概也是不会忘掉的?
　　说到这里我才突然发现，永远带着想为你做点什么的表情的人，还都是老人哩，而且大都是所谓的平凡人、劳动者。那些达官贵族以及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是不会有这种表情的。我之所以对此念念不忘，也是因为如今的现代人不太有这种表情了，有点热情也差不多是职业性的，更多的往往是你能为我做点什么吗?当然还有傲慢、狡黠、冷漠以及麻木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