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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世紀初年,英国和非洲还没有直接的联系。由于西班牙和葡萄牙对航海技术的垄断,加之他们在西非沿海探索、殖民的先行,英国所有和非洲的接触都要先经过欧洲。对于非洲的“旅行者”来说,他们到达英格兰的途径通常要经过葡萄牙、西班牙或者意大利。1507年都铎王朝的国库名册中,记载着一个名叫约翰·布莱克的“黑人小号手”,一份文件证明国王批给他11月份的工资是20先令(以今天的货币来算大约有430英镑)。这位有着英国名字的小号手是英格兰有文献记载的历史中最早出现的黑人。他的形象在1511年威斯敏斯特比武锦标赛的记录画卷中也得到了证实:皮肤是深色的,裹着黄绿色的包头,穿着和其他小号手一样的制服,在皇家仪仗队的列队中非常容易被甄别出来。在那个种族之间的联系有着地理隔离的年代,约翰·布莱克究竟来自何处?一个黑人是如何进入英格兰国王的王廷,享有国王批准的俸禄,还被画家精确地描绘在了画卷中呢?遗憾的是,也许是约翰·布莱克太过无足轻重,与他直接相关的文献记载并不多。但我们不难从其他记录里找到蛛丝马迹。
在中世纪,来自世界各地的游方艺人出入各国王廷不是罕事。1194年,在西西里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六世凯旋仪式上,有一个包着包头的黑人小号手出现在乐师队列中,这幅壁画保留在意大利的一所教堂顶部。1470年,那不勒斯国王费迪南德购买了一个名叫马蒂诺的黑人奴隶,也是一名小号手。那个年代许多欧洲王室的音乐家都来自国外,佛兰德斯(今比利时西部、法国北部、荷兰沿海部分地区)、法国和意大利的乐师最受欢迎。亨利七世,这个都铎王朝的开创者在法国流亡长大,在他入主英格兰之前,对他的喜好影响最大的还是欧洲王室中的流行文化。他的小号队队长叫皮特·德·卡萨诺瓦,来自意大利。亨利七世的女婿詹姆斯四世豢养着一名著名的“摩尔人鼓手”,他不只会打塔波鼓,还会编写舞剧,很得苏格兰国王的宠爱。吹小号似乎是流亡欧洲的黑人乐师继承的传统艺能。亨利八世和表哥弗朗西斯一世在金缕地上摔跤时,法王的乐师队伍里也有一名在吹小号的黑人,乐器上挂着象征法国王室的三朵鸢尾花旗帜。不过这名小号手戴着白色的高顶圆帽,跟摩尔人的包头截然不同。摩尔人是生活在北非的阿拉伯人和黑人的混血后代,大多数是穆斯林,包头是他们的一种民族头饰,在中世纪保存下来的绘画作品中很容易鉴别出来。里斯本教堂里的一幅装饰壁画上画了六名惟妙惟肖的头戴包头的黑人号手,手里拿着各种不一样的黄铜乐器,这幅画出自著名的文艺复兴画家维托雷·卡巴乔之手。委托卡巴乔作这幅纪念壁画的是葡萄牙王后,奥地利的埃莉诺,她有一个著名的小姨嫁到了英格兰。她就是亨利八世的第一任王后——阿拉贡的凯瑟琳。
凯瑟琳的母亲是兰开斯特公爵冈特的约翰的曾孙女,而亨利七世是亨利六世异母弟弟的儿子,在讲究正统的天主教欧洲王廷中,凯瑟琳对英格兰王座甚至有比亨利七世更“正统”的继承权。费迪南德二世治下的西西里和阿拉贡远比英格兰富有强大,若想要巩固都铎王朝统治的正统性,没有什么比让后代和同时拥有西班牙和英国血统的公主联姻更好的了。1500年10月,在费迪南德和伊莎贝拉给亨利七世的信中附上了凯瑟琳公主的嫁妆单与随从名册,名册中有58人,包括 两名奴隶,而奴隶是没有名字的。约翰·布莱克会是其中的一个吗?
文献记载中,凯瑟琳公主有一名贴身女佣,名叫卡特里娜,领取女佣的工资。卡特里娜没有画像留存下来,但文献中提到,她是皈依了天主教后才成为公主的仆人。1509年凯瑟琳改嫁给亨利八世后,卡特里娜回到西班牙,嫁给一个叫奥维耶多的摩尔人。我们已经知道,在伊比利亚半岛的收复失地运动中,大批信奉伊斯兰教的摩尔人和犹太人或被驱逐,或沦为奴隶。如果卡特里娜是幸存在西班牙的摩尔人后裔之一,作为陪嫁财产被送去英国,而英国是不流行使用家务奴隶的。所以她皈依了天主教,给自己取了一个英语教名,继续在她的公主身边当差。当那个帮助她成为自由人的王子去世之后,她回到西班牙,恢复了摩尔人的信仰,嫁给一个跟自己相同族裔的男人……这是一种可能,但能佐证的材料不多。而约翰·布莱克这个名字后面可供我们推理的东西就更立体了。这个英语名字显然不是摩尔人的本名,“布莱克(blanke)”一词来自法语的“白色(blanc)”——当时的英国贵族还在讲法语——在有的内阁文献中他的名字也写作约翰·怀特(White)。用反义词来给黑人起一个滑稽的名字不是个例,1565年,格拉纳达的一个黑奴被取名叫胡安·布莱克(Juan Blanco),用的是西班牙语的“白色”命名。我们能如此肯定他的身份,除了王室文书里明确标注的“黑人”以外,还有图可证。在存世的威斯敏斯特比武锦标赛画卷中,所有的小号手都穿着灰黄相间的制服,浅色皮肤的小号手都戴着款式相同的假发,其中只有一个深肤色的,头顶摩尔人身份象征的黄绿色包头。他不是我们的约翰·布莱克还能是谁呢?
1501年10月,阿拉贡的凯瑟琳公主携嫁妆与大批随从登陆普利茅斯。公主血统高贵又富有,英王亨利七世的长子亚瑟年轻英俊,这桩婚事暂时让双方都比较满意。可好景不长,1502年4月,亚瑟王子去世,新寡的凯瑟琳作为两国外交博弈的棋子在英格兰留了下来——她本来需要回到卡斯蒂利亚,连同她已经带来的嫁妆——亨利七世明显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英王劝说凯瑟琳嫁给自己的二儿子,也就是未来的亨利八世。我们不知道凯瑟琳当时是否愿意,但1504年,随着凯瑟琳之母卡斯蒂利亚女王的去世,她在英格兰宫廷的生活已经愈加困难,这回轮到亨利七世不想继续与西班牙的联盟了。1506年,凯瑟琳不得不典当一些嫁妆来养活自己带到英格兰的亲信。她抱怨称“自己一年只能够买两件新裙子”。就在1507年,一位从无背景可考的黑人小号手约翰·布莱克从英国王室领到了第一笔工资。 1509年,亨利七世驾崩,亨利八世成为宫廷小号手约翰·布莱克的新国王。趁着新王即位,约翰·布莱克请一位文书代笔,向国王提出了涨工资的申请。申请中写道:“您忠诚的仆人约翰·布莱克现在的工资已经不足以维持他为国王陛下服务的生活……為了能让他像去世的多米尼克一样,作为您忠实的小号手服务终身……应许以16便士一天的工资。”多米尼克·查士丁尼是一个刚去世不久的意大利小号手,约翰·布莱克似乎认为多米尼克的死为他腾出了晋升的空间——是啊,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到来,宴会、演武和国王的野心蠢蠢欲动,谁会不想从这盛世中分一杯羹呢?亨利八世继承的英国正在经历着君主专制史上的一个黄金时期。作为这位以好大喜功、热爱比武炫耀的国王的乐手,约翰·布莱克的职责说不上轻松。虽然他的制服、餐食和下处都由王室负责,但如果国王需要出城,比如巡视土地或者在郊外举办宴会和比武,就需要随从们自己解决住宿和马匹的花销。考虑到亨利八世旺盛的精力和对饮乐的喜好,这些花销还真不能算少。1509年4月,亨利七世驾崩,约翰·布莱克穿着新的黑色制服,和其他宫廷仆从组成的送葬队伍一起把国王的棺椁从里士满送到威斯敏斯特教堂。小号手们必须一路不停地吹奏,行进在执剑者、伦敦内臣、国王信使的队伍后面,紧跟着他们的就是欧洲国家派来的使臣。几周后,约翰·布莱克又换上新的猩红色制服,在亨利八世和凯瑟琳王后的加冕典礼上吹奏。亨利八世刚即位的那几年,在宫廷内组织了不少宴饮狂欢,这意味着乐师们也得跟着连轴转。不过约翰·布莱克和他的同僚吹奏的那种小号很难说是一般意义上有谱调的那种音乐。小号也叫军号,更多地是演奏一种军乐风格的齐鸣声,就像他在留下画像的威斯敏斯特比武锦标赛画卷中演奏的那样。
1511年的元旦,凯瑟琳王后为亨利八世生下了一个男婴。对年轻的都铎王朝来说,这无疑是值得举国欢庆的大喜事,亨利八世立刻命令廷臣们开始准备一系列官方庆典和庆祝活动。元月五日,新生的亨利王子举行了隆重的洗礼,他的教父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二,还有坎特伯雷大主教威廉·沃勒姆。法国、西班牙、威尼斯的国王和教皇都派使者前来道贺,让年轻的国王觉得脸上倍增光彩。为了庆祝他继承人的出生,或许还有一些炫耀财富的意图,亨利八世决定举办一个前所未有的盛大比武锦标赛,这场比武必须要极尽华丽,热闹非凡,邀请英国内外的所有武士与贵族参加。国王的目的当然达到了,1511年2月威斯敏斯特比武锦标赛的盛大恢弘以内阁文件、史书和画卷的形式被如实记录在案,后人随便一翻都能读到,并惊叹于五个世纪前都铎王室的富有与恣意。但对于约翰·布莱克这样的小号手来说,比武锦标赛可不是像典礼、节庆那样轻松的工作。
中世纪的比武锦标赛是贵族特有的一种消遣,因为参赛武士的马匹、盔甲和武器都要自己负责,不少有钱的贵族在盔甲的装饰上一掷千金。我们在纪录片电影中能够看到这种骑马比武的流程:全副武装的两名骑士在军乐中雄赳赳气昂昂地入场,摘下头盔,向看台上的贵族(通常有国王和女士们)致敬,然后分别纵马奔向一条长长跑道的两端,举起自己的长柄武器,等待号令声下,沿着跑道中间的栅栏向对手冲过去,错身而过时出招,如果没有把对手击落马下便到跑道尽头调转马头重来一次。每一个骑士出场,都需要至少十五名约翰这样的号手齐奏,在宣读规则、宣布比武开始和宣读胜利时分别还要再奏。比武持续了两天,画师用高超的技艺把盛况记录了下来,画卷的中央是凯瑟琳王后坐的看台,正面是亨利八世身着盔甲用长矛击中对手的场景,前端表示比武开始,后端表示比武结束,中间则按出场顺序描绘了那些参赛的贵族武士们。约翰·布莱克在画卷前面和后面都出现了,在比武开始的那一天,他戴着绿色的包头,结束时包头则换成了黄色。他总是在小号手队伍的第二排第二列,骑着灰色的马,穿着一色黄灰相间的制服。虽然比起画卷中央亨利八世那栩栩如生的造型和精雕细琢的盔甲远远不如,不过,约翰·布莱克的形象已经难得地被画师用心表达了:他前后左右的小号手干脆都长得一模一样,反正都戴一样的假发、穿一样的服装,只是胯下马匹和马鞍颜色不一而已。
1511年的同月,这个出生便享受了极大欢迎热情的亨利王子就夭折了。在接下来的数年内,亨利八世和凯瑟琳王后又拥有和失去了七个孩子,给他们已经不牢固的婚姻雪上加霜。不过在1512年时,在教皇训令祝福下的亨利八世和凯瑟琳王后的婚姻还处在蜜月期,所有的基督徒婚姻还都必须在天主教堂内举行。约翰·布莱克的名字又出现在了内阁文献上,这次是他的结婚礼服账单——国王慷慨地为他以及一位叫理查德·梅耶的宫廷侍从的婚礼买了衣服和礼物。亨利八世给他的赠礼包括做一件紫色礼服长袍的布料,一顶礼帽,一顶无边女帽。这份礼物不算丰厚,因为理查德·梅耶的礼物是一件四码长的紫色礼服长袍布料、等量的黑色爱尔兰羊毛、黄褐色的做一件夹克的布料和给他妻子做礼服用的三码长的紫色布料。梅耶掌管着宫廷里盥洗用的陶盆,每天早上还给国王刮胡子。亨利八世对他当然比约翰要亲近得多。由于婚礼在教堂举行,尽管我们不知道约翰·布莱克的新娘是谁,但他至少在1512年已经皈依天主教了。在他的婚礼上,他是否解下了那摩尔人标志性的包头,穿着亨利八世赠予的紫色长袍?在1534年以后,他是否也如同口称的“永远是国王陛下最忠实的仆人”那样改信了安立甘宗呢?
经过亨利八世轰轰烈烈的离婚案,天主教祝福的婚姻神圣性似乎也打了折扣。不过这对约翰·布莱克这样的小人物来说不重要。因为结婚礼物账单是他最后一次在史料上留名,1514年给小号手发工资的内廷账册上已经没有了约翰·布莱克的名字。他或许在婚后换了一份工作——这不太可能,吹小号已经是那个年代一辈子安身立命的本事了,要知道之前他也许只是凯瑟琳公主嫁妆队伍里的一个奴隶。或许他继承了妻子家的小生意,像许多娶了宫廷侍女的弄臣那样,退出了宴饮无度的宫廷生活。又或许,他如1513年的许多英国男人那样,应征入伍,去了苏格兰或者法国。最不幸的猜测就是,在预期寿命不足五十岁的中世纪,他没享受多久家庭生活便去世了。毕竟我们无法推断他的真实年纪,在威斯敏斯特画卷上,约翰·布莱克不像里斯本教堂壁画上是明显的男童,也没有画家描绘老人时一般会加上的胡须。只能说他大概率是一个年轻人,只是无足轻重到没有人记录下这位宫廷乐手的年纪。
这就是约翰·布莱克短短的一生。他是在英格兰史料上留下确切姓名和记载的第一个黑人,在16世纪,他的旅途很难说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英国从来不是探索世界的先行者,在西班牙、葡萄牙的航海家把世界的边际扩大到整个大西洋时,英国还在尽量把自己与欧洲割裂开来,好专心整理不列颠群岛英格兰地区的内政。然而,英国地理资源的限制、王朝血脉的关系、宗教外交的传统都不允许这个年轻的民族国家封闭自己。实际上,亨利八世也没有这样的愿望,他对参与欧洲事务仍是野心昭昭。约翰·布莱克的到来只是英格兰和探索大西洋的先行者卡斯蒂利亚王国、阿拉贡王国交往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附属产物。在不破不立的都铎时期,这个以不列颠群岛为天然边界的岛国,通过大海向世界建立了新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