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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下班回家,看到一群一群的鸟儿飞过高楼,飞过树林,朝着南方飞去。
我们知道鸟儿晚上无论怎么寒冷,无论刮什么样的大风,也依然要风尘仆仆,也要顶风冒寒,回到世代祖先传下来的家中。
家是多么温暖,多么让人神往的地方。
樓下的白蜡树上,夜里总有两只鸟儿,那是一对喜鹊,各自栖息在一根枝条上。它们栖息的枝条并列着,它们没有巢,而两根树枝似乎是连理枝,这里,就是它们相依为命的家。这个家,是它们祖先的土地。
十几年前,一棵大杨树被硬生生伐倒,足足有一米高的几个鸟巢也散落下来。喜鹊们围着鸟巢,叽叽喳喳,那是失去家的撕心裂肺的哀鸣吧。
我知道,夜里这两根枝条上的鸟儿,就是那个“家”的守护者,它们不再衔树枝建鸟巢,它们在附近生长起来的白蜡树上栖息:只有在这里,它们的心才是最踏实的,哪怕家仅仅是一根树枝。
突然记起193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俄罗斯作家、诗人布宁的一首诗《无题》(乌兰汗译):
“鸟有巢,兽有窠。
当我离开祖国的家园,
对故乡来说‘宽恕我’,
青嫩的心是何等心酸!
兽有窠,鸟有巢。
当我背着破烂的包裹,
划着十字跨进陌生的房舍,
我的心忧伤得怦怦抖瑟。”
布宁出生于没落的贵族家庭,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祖传的地主庄园里度过的。
“在我的记忆中,自七岁起,我的生活先是同田野、同农村,然后同农民、同我的家庭教师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1920年开始,布宁侨居法国。但是,他的写作一直没有离开他童年的乡村和祖国。
1939年夏,他决意回国,又因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未能成行。他一生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故乡,感情却一直沉浸在失乡的苦涩挣扎中,因此也就有了这无数的《无题》一样的悲戚的哀歌。
三十载,他以侨民身份在法国创作,但他的作品,表达的始终是一个俄罗斯人对故乡和祖国的眷爱和牵念。
1953年11月,布宁病逝于巴黎。
“鸟有巢,兽有窠”,鸟儿有自己的巢,而祖先世代居住的故乡,他离开后却再也回不去了。
一只鸟还有自己的巢,还会不论多远都要回到自己的巢里。作为一个人,无论他走到哪里,他的怀乡情感和怀乡情绪,那种苦楚,只有流浪在外的游子,他自己心里最清楚。而布宁去世时依然是俄国侨民的身份,他无法再回到自己的故土,这使他终生无法释然……
傍晚,看到一波波飞旋着南去的鸟群,它们归家的幸福和对路径的熟悉,让我充满了羡慕,我时时张望着它们飞行的路程。
富有意味的是,人与鸟儿有着一样的思绪和心境。
对家的眷爱,对家的认知,无论人与鸟,都是如此一致,那是与生俱来的,是割舍不掉的一份隐疼,伴随人或者鸟儿的一生。
三十多年前我离开家,老土屋伫立在那里,它一直等着我,每一次我回去时它都是那样亲切,让我怦然心动。
熟悉的门台,那是童年玩儿泥巴的地方;在那里,奶奶给我们讲一个夏夜无穷无尽的故事。奶奶讲的银河,是王母娘娘用玉簪划出的银河,它隔开了牛郎与织女,隔河而望的悲戚爱情,也让我们年少的心里有了一份同情。
所以每年的农历七月初七,我们都会到门豆架下,听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的情话,抬头望见的故乡的天空也是有着生命、感情、故事和爱的。
而你走到异地他乡,同样的星空和夜晚,却满是落寞。异乡再美好的风景,也比不上你家乡的河流、沙滩和树林,以及那里的一次次日出日落,让你的灵魂有了一种宗教一样的皈依。
我曾经写过一首诗,里面有一句是:只有故乡的星空才是我一生的依恋。
这种带着温度的故乡是与你的生命连在一起的,与你的生命一同成长和死亡的。
我第一次离开故乡,回望故乡时,我仿佛是被故乡遗弃的孩子。
那是三十三年前一个冬天的清晨,麦苗上一层寒霜,全村的男女老少送我踏上人生的行程。
这是一个人的前程吗?这确实是一个村庄的愿望。
朝夕相处的伙伴也要分开了,还有河边鸟儿的歌唱;月光的迷离,成为了我一辈子的惆怅。
在送行的锣鼓声里,我走出了村庄。而母亲无言,母亲的沉默,是压抑在心底的忧伤。
我转回头,紧紧拥抱住母亲:“娘,放心吧,我会好好干的,您要保重自己!”
我转过身,从此我知道,我不再属于这个小小的却是我心里最大的村庄。
我拥有了整个世界的广阔,内心装的却是一枚瓦片一样浮游在一生旅途上的那个叫陈汶西的村庄。
第一个远离故乡的明月夜,窗外大地上铺盖着茫茫无垠的白雪,增加着我心里的寒冷。照在我大檐帽上的月光,如此陌生。这也是纠缠在一生路途上的一个画面,刻骨铭心:“从此故乡成梦境,相隔山水空相望。”
在长春读军校时我写过一首诗《土地》,开篇就是:
再一次回望大地
像庄稼哗变
离去之后
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了我的土地
“我的土地!”祖先生养繁衍不息的土地,我像许许多多的晨行者或者夜行者,清晨出门时,再回到故乡,已经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
只有每一个夜晚,我都像潜行者,在梦里,趁着夜色遁入故乡,还能感受故乡故土的那份温馨与安宁。
物是人非。再一次回到故乡时,墙角里已经空空落落;那些和你打招呼,让你在墙角下蹲下来晒太阳的老人们,也一个个离开了人世。
一个个人家外出打工,生锈的大锁,让故乡的炊烟也淡了许多。
而每个人的心还在故乡,“鸟有巢,兽有窠”。我看到走出去多年的村民,回家来铺了水泥路,村庄的墙面也装饰一新,低矮的瓦屋盖成了楼房,一幅新农村景象。我走在村里的大街上,第一次有了在城市里走着的感觉。
“鸟有巢,兽有窠。”
没有人能遗忘了自己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