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无痕(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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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刘家婶婶进进出出嘴角都抿着笑,还哼着老歌,还喜欢一个人站在满花园盛开的各种花前唱出声来,要不是年纪大了腿脚不利落,她真想在院子里跳几个蹦子。她觉得运气来了挡不住啊,怪不得今年自家的花开得这么旺。以往,她很少去村广场凑热闹,现在每天晚上吃过饭都要去和那群村里的大妈们跳扇子舞,而且还活跃积极得不得了。
  一墙之隔的邻居祁家三嫂那天从菜园子瞥见一个陌生媳妇从刘家婶婶家出来,之后就天天看到刘家婶婶整天兴高采烈的样子。莫非她家遇到了什么好事,这个住了一辈子的邻居可从来没有这样笑模笑样过,平常总是吊着一张脸,好像谁有人欠了她的账没还一样。更难得的是,这两天她还和自己站在巷道口拉起了家常,晚上去村广场也来喊自己搭伴儿一起去。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夏天天黑得晚,一个人在家的刘家婶婶这一向是天天都雷打不动拿着鲜艳的绸扇去跳舞,边跳边唱,和大家家长里短说说笑笑,心情愉悦得连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来。高高兴兴的刘家婶婶,在跳着笑着时总觉得自己掩饰不住心底的不安和急躁,每次都是等不到结束,就急匆匆地先走了。到了家拿钥匙开门时手微微抖着,显出异常的紧张,越紧张钥匙越插不进锁眼,等开了大门反身锁住之后,便三步并作两步跨向处于院子南角的草房,看门好好扣着,门扣上特意插的木棍也还在,才松了一口气,偷笑着,脚步轻盈地进了大房,打开电视看那些永远看不完的电视剧,中间也会情不自禁地出来看看草房的门。
  夜晚的梦里,她老梦见自己和娘家人一起在城里悠闲地逛着。
  刘家婶婶老伴早逝,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远嫁,一年半载才回来一次。大儿子得福早就分房另住好多年了。大儿媳桂兰生了两个姑娘后再也不愿生了,为此,她这个婆婆心里不爽,像她这样一辈子居住在乡下的老人头脑中根深蒂固有着养儿防老传宗接代的观念,但大儿媳过于强势就不敢要求她再生,所以就将希望放到了小儿子得強身上。小儿子的媳妇玉儿平日少话,性格木讷,只知道低着头干活,对家里任何事都听丈夫和婆婆的,自己从不擅作主张,与住在一起的婆婆从未发生过什么冲突,但也不那么亲近,她一直是闷闷的凡事不愠不火,刘家婶婶说她死眉呆眼的,怪不叫人喜欢。她和得强结婚已经六年了,两口子感情还好,也从不吵架。玉儿曾经怀过一个孩子,在雪地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流产了,其后再也没见动静。眼看着这俩人都快过三十了,还不慌不忙,刘家婶婶没有少催他们快快生个儿子。两口子也去过很多趟医院,医生说没啥大问题,可是西药中药玉儿也吃了不少,但似乎没起什么作用。
  农村的青壮年们现在都是以外出打工维持家庭生活的,得强和玉儿俩人也不例外。他们这几年借着打工去过许多地方,今年再不想离家千里万里了,想就近打工。得强是一个熟练的泥瓦匠,清明上过坟后就跟着本家哥哥得明到邻县去了,说是盖房子。村里打工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得强媳妇玉儿因为还有好几服汤药没吃完就耽搁在家里,刘家婶婶见儿媳一天到晚悄无声息地做家务,滚汤药,一直没见她有打工的动静,也似乎不着急,她看着来气,拉着脸唔叨:“哎,不打工,吃啥哩?我们把嘴缝上哩吗?” 又没好声气地催促玉儿赶快想办法打工去。
  玉儿也知道打不上工,日子就真的不好过。这天后晌时分最后一顿汤药吃完了,一边收拾着家务,一边思谋着自己喝下的苦汤药到底有没有用,猜测自己今生命中到底有没有孩子的时候,表妹打电话来:“姐,你活找上了么?”
  “没找上,正颇烦着。”
  “我在省城一个火锅店里打工,现在还招人,你来么?”
  想到省城离家不到一百公里,不远,玉儿赶紧回答:“来哩来哩!”
  表妹在电话里交代:“工资两千四,一个月休息三天,火锅店在城北,赶紧和姐夫商量商量,快点做决定给回答。”
  玉儿想火锅店的活儿可能辛苦些工资也少,但在省城打工毕竟比去很远的外地好些,可以随时听到乡音,不再有身在异乡的那种孤独,休息时还能回家来。和丈夫得强通了电话商量了下,就决定了。晚上又与表妹通了电话,商量好明天早晨去省城,到了省城在哪儿坐几路公交车在哪一站下车等事宜。夜间,玉儿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些必需的用品就早早安歇了。
  邻县的房子在快到端午时完工了,得强他们一行回了家,玉儿也从省城赶来,夫妻俩和刘家婶婶一起过了端午节,住了两晚,玉儿便匆忙回省城火锅店了。
  比得强他们提早回来的得明在一番托关系走路子后,终于又揽了两个学校盖库房的活儿,学校正在清理建库房的地方,耽搁了几天后得明、得强一行八九个人又带着他们干活的工具和被褥出发了。
  小学校处于县城远郊,交通不太便利,得强他们就吃住在工地。给他们做饭的大师傅华秀听说是给他们揽来这个小工程的老板介绍来的。华秀看起来二十八九的年纪,手脚利落,干活麻利,总能将简单的大锅饭做得可口好吃。比起工地上那几个附近村子来当小工的年轻媳妇儿们,华秀看起来有些特别,不胖不瘦的中等身材,身上的衣服熨帖得体,袖套和围裙每天都洗得干干净净,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把低低的马尾一丝不乱,白净的瓜子脸清秀耐看,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不像那些小工们,高声大气,哈哈大笑,肆意胡乱地开着玩笑。
  大多数男人们都对漂亮女子没有免疫力,而得强更甚,他是那种患有怜香惜玉疾病的男子,他的这种病经常犯且无药可治。初见华秀,只一眼他就又犯病了,心痒痒的,华秀是他喜欢的那类女子,他开始非常随意而蓄意地靠近华秀。每次饭后其他人都回住处休息了,他却滞留在厨房里,和华秀说话闲聊,很自然地帮华秀干些提水、倒炉灰、砸煤这样的零活。只几天工夫,得强就将华秀的情况摸了个清清楚楚。
  华秀的家因为县城拓展建设拆除,搬进了集中安置的高层小区内,两室一厅70平方米的楼房,华秀有一个四岁的儿子,但她的丈夫嗜酒如命,每次打几天零工挣点钱,就停下来集中喝几天酒,对家事不管不问,甚至有时候为喝酒还玩消失,四处找也找不见。华秀说:有一次,因为好几天找不见他,还报了警,最后警察在城外的一个农家小旅馆里找见了他。他喝得不省人事,那间小屋里,满地都是酒瓶子和方便面包装袋,幸亏及时送到了医院才没丢命。为此,俩人常常吵架,时间一久,华秀实在气不过,生出离婚的念头。这次把孩子托给娘家,让娘家妈接送孩子上幼儿园,自己来到工地做饭,一来躲避丈夫,二来挣钱养活自己和孩子。说到这些,华秀轻轻叹道:“哎,这辈子遇到了这样的冤家,是自己命不好啊!”   听了华秀的遭遇,看到华秀眼里的泪花,得强心里由衷地生出对她的同情。他更加勤谨卖力地每天帮助华秀做一些零活,他还叮嘱华秀不要累着,提水砸煤这样的重活自己干,与华秀说话的语气也明显有别于其他人,言语之间充满关切。而华秀,因为平素丈夫从来没有帮自己干过什么,家里大情小事都是自己操心处理,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家还可以这么体贴人理解人,还可以这么帮着干活。对得强的好感与日俱增。后来明显对他有了一些依赖,很自然地时常喊他做这做那的,眼波里时不时荡漾出一抹温情。她好几次幽幽地对得强说:“我这辈子怎么没有遇到你这样的女婿!”有一次还眼神迷离地说:“你的媳妇肯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得强说娶媳妇就是要疼的,心里却暗暗窃喜,觉得自己与华秀之间有了一种水到渠成的关系。他的心一跳一跳的,眼里心里装满了华秀,工地上的人有意无意时常开玩笑说他俩是一对儿,一开始他还大叫:“嫑胡说”,后来似乎默认了,由他们说去。媳妇玉儿的影子在得强心里越来越淡,有时候几乎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个与自己有关的人存在。
  一来二去的,天天在一起,得强和华秀之间已无话不说了。他们俨然是一对恋人,当俩人私下单独在一起时,柔情蜜意,情意绵绵,华秀喊他“哥”,还会说些让得强脸红心跳的话,弄得得强血脉贲张。两人都是结过婚的人,也就没有那么多忌讳,顺理成章就有了夫妻之实。同村来的伙伴大都见怪不怪,只有得明郑重其事地好几次提醒他处理好华秀的关系,别忘了家里的媳妇。毕竟已经结婚六年了,玉儿除了性情有些冷淡,其实也还挑不出其他什么不是。但得强在心里将玉儿和华秀做了一番比较,这一比较不要紧,得强竟然发现玉儿根本比不上华秀,首要的是玉儿不懂风情,不会说甜言蜜语,在夫妻事上更是机械无趣,作为女人,玉儿简直不够格,尤其不懂得如何取悦男人。得强心里的天平已经倾向于华秀了。其次,他们还没有孩子,或許,玉儿再不能生了吧!如果和华秀在一起,他们肯定能生两个孩子。想到这些,得强很兴奋,似乎自己已经和华秀成了一家,简直不能分离了。权衡之下,他明确地向华秀提出了两人结婚的想法,华秀没有一丝犹豫连连答应。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得强和玉儿自上次端午分开已经两个月过了,时令已经进入初秋。
  后来俩人又相约回了一次家,玉儿晌午到家,得强天擦黑才到。得强正跟华秀难解难分,如漆似胶,怎么舍得离开,就假说工期紧不让请假,住了两晚就匆匆走了。那两晚,得强本来是不想和玉儿亲热的,但久别重逢,好像不应该这样,这有悖自己一贯的做派,他还怕玉儿起疑心,关灯抱住了玉儿。
  玉儿在家里洗洗涮涮,劈了些柴火,又住了一晚才回省城。坐在长途车上的玉儿在想着得强,觉得得强打工太累了,心里充满了对自己丈夫的怜惜之情,想着夫妻这样离多聚少终究不好,决定干完这一个月领了工资就去找得强,给他们干小工。耿直又单纯的她怎么能想到自己的丈夫却正在重新规划着人生之路,且在这规划里已经把她完全排除掉了。
  得强几天后又匆匆回了一趟家,他是来取那张他和玉儿这两年打工攒的三万多块钱的银行卡,本来有五万块,过年花了些,玉儿看病用了些,给阿妈买药和家里的用度给了八千多块,就只剩下三万多块了。
  华秀前两天回家去了,得强在焦急地盼望着,干活心不在焉,像丢了魂一样。第三天的后晌,华秀回来了,脸上明显带着喜气,眼睛亮晶晶的,一见面,就把得强拉到自己的住处,激动地说:“他同意了,同意了!”
  “同意啥了?慢慢说。”
  “同意离婚了。”
  “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真的!”
  俩人因这个喜讯抱在了一起。
  “他提要求了吗?”得强问。
  “提了。”华秀轻声说道,“房子给我,但他要七万块钱。”
  “还有?”
  “孩子归我,他不付抚养费。”
  “不付抚养费,还要七万块钱?”得强明显不爽。
  “不给的话,他就不同意离婚。”说着,华秀快哽咽了。
  得强最舍不得华秀梨花带雨,赶紧抚摸着她的肩膀说:“那就给!给!”
  问她:“你现在有多少?”
  “只有两万块过点。”然后可怜巴巴地望着得强。
  想到俩人以后的好日子,得强一股豪气顿时涌上心头:“好,你放心,剩下的我去想办法!”
  “哥,哥,你真好!”华秀一下子钻进得强的怀里,紧紧抱着他,眼眸深情款款,满面娇羞,得强瞬间被融化了。
  就为这件事,得强才来到家里,进门时快到中午了,看到阿妈正在浇菜园,就接手浇起来,又到庄廓院后扒开水渠里的水顺便给几棵果树和玉米浇了些水。随后趁到自己房里换衣服的空把放在衣柜夹层的银行卡装在钱夹里。
  吃午饭时,阿妈给他说了些村里的事,什么李家八十四岁的阿爷病了住院了,白家的婶婶到城里哄孙子去了,王家、祁家的媳妇生娃娃了。得强以为阿妈又要催他媳妇生孙子了,就把话岔开去。他看到阿妈的样子,觉得阿妈好像有些变了,不再是吊着脸,而是脸上有些喜气或者什么,反正有点捉摸不透。快吃完了,手机响了,是华秀,他拿起手机走出房门,说了半天。
  他告诉阿妈,今天就要回工地去,刘家婶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得强还是以为要说生孩子的事,拿起杯子眼光移到杯底,一口喝完,起身去到庄廓后堵水渠。刘家婶婶揣着心事,而且是好事喜事,想给儿子好好说说,但见儿子这样匆忙,吃一顿饭就要走,虽有些生气烦躁,但还是想叫儿子留下,把心里装着的事说出来。等了老半天,不见儿子进屋,手机响了,原来是得强堵完水渠遇见庄邻开车去县城就顺便坐他的车走了,把刘家婶婶气得不轻,就在电话里说叫他尽快回来一趟,有事情要说。
  对于自己的阿妈,得强是了解的,而且相当了解,她要说的无非就是院里的蔬菜人家的孙子,庄邻亲戚的人情礼节,再不可能有什么其他的大事了,他在电话里随意 “嗯嗯”地敷衍了两声就挂了。
  在回去的路上,得强一直思谋着钱的事,自己卡里三万多块,华秀有两万多块,还差一万多块,自己的工资要等工程结束才能领,怎么凑上这差的一万多块呢?只能借了,但去哪儿借呢?   忽然,心念一动,他想到了玉儿,玉儿应该有,他算了算,玉儿已经领了三个月的工资了,他知道玉儿不会乱花钱,即使花了,最大限度就花了一千块,那她现在手里应该有六千块。想到这儿,他拿出手机,想立马叫玉儿把钱打过来。翻出了玉儿的号码,就在手指触到拨打键的时候,他犹豫着停了下来,心里泛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未免有些太不地道,不是人干的事儿,隐隐地有些羞愧,玉儿和自己是六年的夫妻,即使现在要和她离婚,他怎么能骗她的血汗钱。
  他眯上眼睛极力在脑海中回想玉儿的模样,却如一团云雾一样越来越远,越来越淡,最后只剩下模糊的影子。一丝怜惜之情瞬间滋生在心头,不过就是瞬间,一闪而过。华秀清秀的面庞挤掉玉儿模糊的影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笑意也浮上了他的脸庞。
  他果断地拔通了玉儿的电话,当玉儿“喂,得强!”的声音传来时,他不由得身子抖了一下,手机差点掉地上。他稳稳神:“玉儿,你忙着吗?”
  “下午不忙,正在配菜。”
  “哦,你好着吧?”
  “好着呐,你呢?”
  “我也好着。”接着问了些玉儿家常话,最后似无意地问道,“你的工资发了么?”
  “发了!”
  “那你这两天把这三个月的工资存到家里那张卡上。”
  “火锅店发工资要打到银行卡上,我重办了一张卡,钱就在卡上,再没必要存到那张卡上。”
  “还是转存到家里那张卡上,你这个马大哈,不小心把卡弄丢了,还是家里的卡还是保险点。”他随口胡诌着,心甩了两下,就怕玉儿不听他的话。
  不想,玉儿沉吟片刻说:“那好,我明天下午休息就去存。”
  得强舒了一口气,又赶紧问:“有多少?”
  “这个月发了三百块奖金,一共有七千块。”
  “那你自己留几百,就全存上。”又问,“卡号你手机上有吧?”
  “有哩!”
  之后,得强假惺惺地问了问玉儿的身体,还体贴地叮咛她好好吃饭,不要累着,保重自己。
  电话那头,玉儿差点笑出来,离上次见面才多久,得强竟然这样牵挂关心自己,以前好像还没有过呢。玉儿本来想给得强说说自己这几天老是恶心想吐的事,又一想天天在火锅店熏着,自己天天烙饼子,那油烟味更大,哪有不恶心的,也就闭口没提。
  等了个雨天干不了活,得强和华秀一起到了县城取钱。得强已经铁了心要和华秀一起生活了,觉得华秀就是自己理想中的爱人,和自己走在一起,那么般配,自己也觉得脸上有光,好马配好鞍,男人想要漂亮女人配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两个人的钱全部取出来了,凑了六万六千块,还差四千块,华秀说要去娘家借。看时间尚早,俩人便去了华秀的家。华秀的家收拾得温馨亮堂,雪白的墙壁,客厅的沙发、卧室的床都平平展展的,厨房里也是井然有序,洁净光亮。将来就要和华秀在这个家里一起生活,得强怕这是做梦,悄悄掐了自己一下。激动不已的他,心里暗暗谋划着未来,想着一定要好好对待华秀,俩人好好打工,好好挣钱,生个胖儿子,再生个小姑娘,一家人好好过幸福日子。
  没费什么波折,华秀终于把婚离了,得强和她两个人简直高兴得要飞起来。不知华秀做了怎样的交涉,给了前夫六万元现金,写了张一万元的欠条。手里剩下了六千元现金,他俩一起到县城里把前夫带走的一些东西又添置起来,还购置了些床单、被套、枕巾等用品,准备结婚时用。
  剩下的当务之急就是得强离婚了。华秀催促得强快些离了,还担心他一时半会离不了。而得强根本不担心,一则他自己的媳妇自己清楚,玉儿不太会说话,也不会吵架,给她罗列些她的不是,她反驳不了,这婚就能轻易离了。二则最重要的是玉儿不生孩子,那么阿妈也会支持自己离婚,玉儿就不得不同意了。
  快到中秋了,得强他们的活也干完收尾了,大家收拾完自己的工具、行李都吵着先回家休息几天,等过了中秋,再到另一个工地去。
  刘家婶婶一直很喜欢看电视剧,一部一部地看,可以看到夜里十二点。可这一向因为自己心里有事,不能专心看电视剧,就拿着遥控器随意地换台,换到了一档鉴宝的节目,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端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看,看得多了就掌握了播出的时间,还知道有好几个频道都有类似的节目,虽然不太懂,但她几乎集集不落全认真看,心里也时时揣测着自己的那个宝贝能值多少钱。
  再有两天就到中秋了,想着儿子儿媳肯定要回家来,就计划着提早做些吃食,往年小两口天南地北地打工,一直是自己一个人过节,今年一家人终于可以团团圆圆过个中秋了,刘家婶婶便开开心心地提早准备开了。八月十三先炸了些油饼,晚上又和了一盆面,儿子儿媳十四就回来了,让他俩蒸几个大月饼。十四那天,儿子不到中午回来了,告知玉儿打电话说火锅店太忙不让请假来不了。听此刘家婶婶有些不满,但转眼又开心了,自己本来也不待见她,尤其见不得她那不出声的模样,她不回来才好。她手脚麻利地揉面,将香豆、姜黄、红曲等一层一层地抹在面上,还装饰上好看的面花,放进大蒸笼里。月饼很大,一层蒸篦只放一个,两层放了两个,又做了几个小点的放在剩下的两层里。木质的老蒸笼搭在大铁锅上,笼盖上又盖上了大锅盖。灶火里的火熊熊燃烧着,整整蒸了一个小时,月饼熟了,月饼特有的香味飘出了厨房。
  得强烧火时心不在焉的,时不时地看手机发微信,还莫名其妙地笑。刘家婶婶以为他是在和玉儿发微信,就撇嘴翻白眼鼻子里哼哼地喷气,表示自己的不屑。
  娘俩吃过晚饭,坐到了沙发上,照例打开了电视,刘家婶婶选到了鉴宝节目,得强觉得奇怪,老太太怎么看起这样的节目了。娘俩都有事告诉对方,一起開口道:我说个事。看到得强坐卧不安的样子,刘家婶婶沉住气就让他先说。
  得强搓着手,清了清嗓子,说:“阿妈,你看我结婚六年了,还没有个娃娃。”
  听此话,激起了刘家婶婶的愤怒:“我说你俩抓紧到医院里看去看去,你们不听我的话,到现在都没有个娃娃,怪谁哩。”   “药也吃了不少,不见效!”
  “那你来,有啥打算哩吗?”
  得强装着专心吃葡萄的样子,大半天没有出声,他在心里斟酌该怎样说才使母亲不生气。
  “你看,我和玉儿离婚再寻一个成吗?”
  “啥?离婚?”刘家婶婶似乎吓了一跳。
  “嗯!”明显地得强声音低了下去。
  “娃娃,婚离不得,辫辫夫妻还是好。”见儿子不出声,刘家婶婶又接着说,“你离了,谁知道还能不能寻上个好媳妇儿?玉儿除了死板不活泛,也没有啥大毛病,这么的人就是过日子的人。”
  得强抬眼看了看母亲,嗫嚅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我这次打工认得了一个女的,我想和她结婚。”
  “啥?”刘家婶婶好像不认识自己儿子一样,声音里明显带着愤怒,“你说啥?你已经找了个?”
  见母亲这样,得强直了直腰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和华秀的事说了出来,但他没说给了华秀四万多块钱的事,末了,他强调:“我和华秀结婚,直接可以进城生活,你不是一直想着回城里吗?”
  原来,刘家婶婶的娘家在城里的镇子上,后来嫁到这乡下来,几十年来心里却一直没有断了回城里居住的想法。眼见着这几年本村的好多人都在县城里买房了,庄廓大门锁的越来越多,这刘家婶婶就越发羡慕,就不时地唠叨着,啥时候也在县城买个房哩?她多么想也和进城的乡邻们一样过过城里人的生活。
  儿子说完了,等着母亲发话,可刘家婶婶像是被打蒙了一样半天没有说话。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儿子会做出这样的事,这样的事不叫人戳脊梁骨才怪,想到别人的指指点点,刘家婶婶就感到脊背上发麻,虽然现在电视上有很多这样的事儿,但现实中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过,亲戚家、左邻右舍、上庄下庄的也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如今儿子先找人后离婚的做法,还不把人羞死啊。怪不得他今天捧着手机不放,原来是和别的女人发微信,自己还以为是和儿媳发。她不由得连声说:“伤天害理的事做不得,这么做不得!”
  得强其实已经不愿考虑母亲的想法了,先前他只不过是做出顾及母亲的样子,装出听听母亲意见的姿态完全是走个过场。想到自己和华秀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就差自己离婚了,今天说出来,其实就是给了母亲一个通知,叫母亲知道自己将改变原来的生活,重新开始与另一个女人的婚姻。他自己对和华秀的婚姻是充满憧憬和期待的,甚至觉得和华秀在一起会幸福许多有趣许多。
  大半天,刘家婶婶出口问:“那个媳妇有娃娃吗?”
  “有个四岁的儿子。”
  “哎,你个糊涂虫啊,人家有娃娃,你以后就是养别人的娃娃,这个娃娃养大了,你还要供他上学给他娶媳妇,你老了,谁知道以后他会不会认你养你。”刘家婶婶加重语气,“这个事万万不成。”活到这个岁数,刘家婶婶见过听过很多的重组家庭里存在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她可不愿自己的儿子干 “把不疼的手往磨碾里塞”这样的蠢事儿。
  但在得强看来,母亲说的事太遥远了,目前重要的是他和华秀的感情已经难以分开了。
  “那些以后的事谁知道!”他梗着脖子。
  “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你难道不想进城了吗?”
  “进城,我们自己买房子呀。”
  “房子贵得吓死人,我啥时候才能挣够买一套房子的钱呢?”
  “钱?我有。”
  “啊?你有?你有那么多钱?”得强觉得母亲可能是气糊涂了。
  刘家婶婶瞄了一眼电视,开口道:“你看电视上的这些宝贝多值钱啊!”
  “就是。这些宝贝我们见都没见过,听也没听说过。”
  “儿子,我们家里就有一件这么值钱的宝贝!”
  “啊?啥宝贝?我咋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这个宝贝是我前一向得的。”
  “在哪儿?到底什么宝贝?我看看。”
  “你等着,我去取。”
  刘家婶婶出了房门,快步走到院子南角的草房,打开门走了进去,一会儿,她手里拿着一个化肥袋子,看起来沉甸甸的,但袋子里的东西分明很少。刘家婶婶弓身从袋子里取出了东西,一看还用自己的头巾包裹着,她款款地解开了头巾,又用旧报纸包着,她又把两层报纸拆开,一个七寸大的像碗又像盆的东西呈现在眼前,呈深赤黄色,在灯光下闪着光泽。得强似乎有些蒙圈,只一下子就猜到这个宝贝是金子的。他“呼”一下站起来伸手捧起左转右转地对着灯光观察,还伸出手指敲打,这个东西发出沉闷的声音,好似也没有半点弹力。他张开嘴想咬一下,刘家婶婶紧忙出声制止:“不要咬,咬坏了就不值钱了。”得强觉得这个东西应该叫金钵,电视上和尚们经常托在手里的。刘家婶婶转身猛然看见窗外似乎有个影子,就大声问“谁?”没有回音,可能是自己眼花了。想起忘了上大门,就叫得强快出去把大门锁上。
  得强进了房门看到母亲用手轻轻摩挲着金钵,似乎重一些就会弄坏一样。
  “娃娃,你看这是个老古董,肯定能值几十万块,卖了它,半个钱就能在城里买个房子,剩下的钱你和玉儿好好看病吃药。”
  得强乍一见这个宝贝,心里有一丝的怀疑,觉得这么个东西不太会值许多钱,但母亲说:“我一直看电视上的鉴宝节目,我知道,这个很值钱。”
  母亲的话题又回到得强的事上:“你和那个媳妇断了。”得强盯着金钵,不吭声,刘家婶婶又说:“我们有钱,你就是不愿和玉儿过了也能娶个黄花闺女,绝不能娶个二婚还带娃娃的媳妇。”
  得强想的是:如果华秀把孩子还给前夫,那不就行了吗?想到这个办法,他明显有些激动,并告诉了母亲自己的想法,可是刘家婶婶说:“你就糊涂啊,你打问打问,阳世上有几个妈妈肯撂下自己的娃娃跟着别人走的?”又加重语气说:“妈妈不可能为了自己不要娃娃,你快快儿打消这个念头。”
  但得强铁了心,一定要和華秀结婚,他决定和华秀见面后,说服华秀把孩子交给前夫。得强是有这个信心的,华秀一定会听他的,毕竟两个人的感情比什么都重要,而孩子,只要结了婚,他俩自己可以生,或许生两个也行。得强的脸上浮出笑意,而母亲却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极力劝阻他不要再与华秀来往,甚至重申同意他和玉儿离婚,另外找寻个姑娘结婚的话。   爱情,是多么叫人放不下的情感啊!我得强是宁叫天下人负也不负天下人的有情有义男子,我可不愿负了华秀,一定要和她共结连理白头到老。得强任由母亲说教,也不反驳,暗暗地给自己说。
  说不通他,母亲转而又说起金钵的事儿,叫得强抽空到城里打听一下,哪里可以收购,尽快卖了,早出手早有钱。转而,娘儿俩很兴奋地又畅想了一番有钱后的日子和打算。
  夜已经很深了,娘俩关了电视各回房安歇。睡下时,得强猛然才意识到忘了向母亲问最关键的:这个金钵到底是哪来的?
  他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看到玉儿发来了一条微信:今天月饼蒸了么?他只发了两个字:蒸了!然后切换到华秀微信的界面点了发消息:睡了么?想你!等了一会儿,没见回音,想着可能华秀已经睡下了。他放下手机,转而陷入沉思。他觉得今晚可以说是神奇的一晚,家里忽然有了一个值钱的宝贝,而自己要和相爱的人在一起,他的命运就要来一个彻底的改观了,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命大人,双喜临门。自己以后就会是一个城里人了,在城里买一处大些的房子,华秀的小房子就可以卖了,自己手里就有不少的余钱了,算是一个有钱人了。他甚至觉得华秀是自己的福星,她给了他爱情,可能金钵也是因为她才进了自己的家,若不是她,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打这么一个翻身仗……他愈想愈兴奋,久久难以入睡。干脆不睡了,尽情地设想着自己今后的好日子。
  远在省城的玉儿在火锅店里忙到了十一点才回到住的地方,这一向玉儿没有食欲不想吃饭,闻着炸油饼的油烟味就犯恶心,胃里烧烘烘的,似乎有一只尖利的爪在抠胃壁一样。整个人表现得恹恹的,像失去了水分的花朵,嘴唇泛白,脸色发黄。八月十五店里人手紧不让请假回家,她的情绪很是低落。她天天盼着和得强通个电话,说说话,但得强好像很忙,两三天才来一次电话,说上几句就挂了。不过玉儿本不是个拐弯抹角的人,她一直天性单纯,心思直接,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她每天晚上下班,脚和小腿肿得木木的,劳累的她躺上床就入睡了,但夜夜梦多,根本休息不好。
  玉儿一个人在外拼命打拼,为全家人过日子精打细算,从不乱花一分钱,她做梦都不知道,结婚六年的丈夫,就要哗变了,他要把她换掉,马上她就不是与他有关系的人了。
  刘家婶婶给得强说起了金钵的来历。
  那天,刘家婶婶在菜园里拔草,一个年轻媳妇在大门口探头探脑。
  “你干啥的?”
  “婶子,我是甘肃古庄那边的,来这里打工,走迷路了,想要点水喝,也问问路。” 一口外地话,刘家婶婶也不知道是不是甘肃话,身上穿的前十年流行过的衣服,大夏天头上还包着个头巾。刘家婶婶给她倒了水,看她乏塌塌的样子,肯定是饿了,就又拿来馍馍和中午炒多了的菜叫她吃。她手里拿着个布袋子,紧紧攥着,刘家婶婶叫她先放下,她却紧张地把布袋又放在自己的怀里。
  “啥宝贝东西吗?”
  “啥也不是。”说着还把布袋往怀里掖了掖。
  “你怎么跑这么远的地方打工来了?”
  “家里穷,婆婆和女婿都不待见,还老打。今年过了年就从家里偷跑出来,来到了青海,几个月里拾过垃圾、下过砖、当过小工,前几天找了个挖地槽的活儿,挖了七八天。”
  “挖完了吗?”
  “没挖完。”
  “工钱给了吗?”
  “也没给。”
  “出啥事了吗?”
  她半天才说:“地槽里挖出了个东西。”说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的布袋里拿出了金钵,上面还沾着好多泥。
  “挖出来时还以为是个破碗,拿起来时重得很,擦了擦,左看右看像个古董,可能能变点钱。我没地方放,又害怕老板知道了拿走,今天天刚亮就跑出来了,不知道方向才到了这儿。”
  “你拿着这个古董要回家吗?”
  “想找个买主卖掉,拿着钱远远走掉,再不回婆家了。”
  “这个东西真的是古董吗?恐怕是假的吧。”
  “婶子你好好看看,这个一看就是老金子。”她把手里的古董递给刘家婶婶说,“你看看,好好看看。我挖地槽那儿离得不远就是一个寺院,等于是从寺院外面挖到的,绝对是贵重的古董,不会是假的。”
  刘家婶婶将这个古董拿在手中,转来转去看了好久,也感觉就是老金子,就问:“这个值多少钱呢?”
  “最少也值六七千块。”
  古庄媳妇从刘家婶婶手里接过她的古董又装进了布袋抱在怀里,问:“婶子,这附近有没有有钱人,我想去问问买不买这个古董。”
  “有钱人全部搬到城里去了,这附近找不上一家。”
  “哎,我咋命这么苦啊?半辈子日子不好过,现在有个宝贝都卖不出去。”
  她抬起身子作势要站起来,又坐了下去,问:“婶子,这个古董你要吗?”
  “太贵了,我没这么多钱。”
  “婶子,你就当救救我,我再不走,老板知道了要追我,更害怕的是婆家人找到我,我就没活路了。”
  “我没有这么多钱,买不起。”
  “那我便宜些,你要么?”
  “再便宜也买不起啊,你还是到别处问问去。”
  古庄媳妇显然很焦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连连叹气,末了,像下定决心一般说:“婶子,你给我五千块钱就行,我就把古董给你。”
  “我一个老阿奶哪来五千块钱,我不要你的东西。”
  “婶子,你看我这么可怜,就救救我,求求你。”她一直在可怜巴巴地央求,屁股坐在小凳子上,一条腿弯了下去,就要跪下去的样子。
  刘家婶婶其实早就心动了,想买下这个宝贝,但自己手里的钱只有三千多点。看到刘家婶婶犹豫的神情,古莊媳妇又开口:“婶子,你给我吃给我喝,一看你就是个大善人,你这么好的人一定大富大贵。你有多少钱,你说,合适了我就把古董给你。”
  “我就有两千过点。”
  “婶子,两千太少了,我也知道你是识货的人。”她似乎咬了咬牙说,“你看我也是着急走的人,你给我三千五也行。”   “那就算了,你还是上别处去问问。”刘家婶婶装着很无所谓的样子。
  两个人,一个不要一个硬要说服,来来去去讨价还价差不多啰嗦了一个小时,最后以两千九的价钱成交。
  当刘家婶婶把平时舍不得用的养老金和儿女们给的一共两千九百元钱交到古庄媳妇手里时,那媳妇还不情愿地连声说:“卖得太便宜了,太便宜了,婶子你再加点再加两百也行。”还抓着已经递到刘家婶婶手里的布袋子舍不得放开,刘家婶婶说:“我把全部家底都给你了,要不是看你可怜,我也不会要你的古董。”她仍然不松手,刘家婶婶激她:“你后悔了吗,我不要了。”说着一手去拿对方手里捏著的钱,见此,她马上松开了抓袋子的手,并说:“不后悔,不后悔。”她起身给刘家婶婶鞠了个躬:“婶子,你是个大好人大善人,你救了我,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我要走了,你不要给别人说我来过你家。祝你一家平安,祝你健康长寿。”
  “好,好,那你走,我不送你出去了,我也不会给人说你来了的事儿。”
  那媳妇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院子,她出去时,正好被在院外菜畦子拔草的祁家三嫂看见了。
  八月十五晚,当又大又亮的月亮升至中天时,得强遵照母亲的指教在院中摆了方桌,将盛在盘中的月饼瓜果、一对儿点燃的铜油灯、插入几枝花园里正开的菊花的花瓶悉数献在桌上,母亲开始了祭月仪式。母亲双手合十朝月亮拜了几拜,嘴里念念有词。按照“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风俗,得强从没参与过祭月,今晚母亲一人祭月,就随在母亲身后给母亲作伴,自己又怀着心事,心下暗暗向月亮祈下了心愿。母子两人的一个心愿是一致的,那就是那个金钵能卖个大价钱。另外的心愿两人则大相径庭,刘家婶婶祈愿儿子不要离婚,卖了金钵叫玉儿抓紧看病,尽快给自己生个孙子。而得强则默默祈愿自己和华秀终成眷属天长地久,他一边在祈愿,一边看着月光下摇曳的油灯光晕里菊花朦朦胧胧的美,恍惚觉得大若碗盏的菊花幻化为华秀的面庞向着他张望。
  热恋中的男女总想时刻待在一起,不想分开。得强和华秀已经好几天没在一起了,虽然在手机上随时发微信发视频,但爱而不见越发叫两人煎熬。中秋佳节更叫人产生相思之情,得强很想尽快见到华秀,而华秀也是盼着他。十五的祭月刚完,得强就决定第二天早早上县城去见华秀。
  得强吃过早饭就以上县城打听金价为由出门了,刘家婶婶再三嘱咐多打听几家,还叮嘱他打电话给媳妇玉儿请假回家。
  得强转了几家收金子的首饰店,问了问金子时价,侧面问了问老金子怎么收。问好了自己估摸了一下,家里的金钵沉甸甸的应该有两斤重,两斤就是一千克,一克三百多块,那就是三十多万块,金店老板说老金子更值钱,那就是说很有可能卖到四十万块,呵呵,真的发财了啊!他激动地搓着手,脚步异常轻盈,心里美滋滋地,不由得意气风发地哼唱起来:今儿个真高兴真呀真高兴!正在此时,电话响了,是玉儿:“得强,你在哪儿!”
  “我在家里呢。”
  “八月十五怎么过了?”
  “蒸了月饼,做了牛肉熬饭。你怎么过了?”
  “我们店里吃了月饼,大家会了餐。”
  沉吟片刻,得强说:“你请个假回一趟家吧。”
  “这一向客人多店里不让请假。”玉儿紧接着又说,“你来省城吧,听说公园里这两天菊花开着好啊,我俩看看去。来了几个月了,尽是上班,我一直还没出去转转。”玉儿想着两口子也学学人家城里人一起逛逛公园拍个照。
  一听这话,得强有些恼火:“你这个婆娘叫你回家你说请不上假,那你哪来工夫逛公园?”他气咻咻地说,“这个家你不想回了么!哼,你忙你的,不要管我,挂掉!”
  玉儿拿着手机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她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得得强发火,“快点快点,干活,客人催了。”那边已经在喊了,算了,先不管了。
  得强嫌玉儿早不打电话晚不打电话,自己正高兴着,也正要给华秀打电话时来电话,这不是故意添乱嘛。哼,这个傻婆娘还不知道我要和她离婚,还想着叫我去省城和她一起浪公园去,想什么呢,要去也是自己和华秀去。
  他拨通了华秀的电话告之自己在县城,华秀在电话里嗔怪他怎么早点不说,到了才说,并叫他赶快来家里,她做好饭等他。得强忙不迭地答应着,冲进超市买了些水果零食,提了两大包兴冲冲地往华秀家走去。
  这次见面,却是不欢而散。得强向华秀提出了不要带孩子的要求,华秀反应强烈,声音极大地说:“结婚,一定要带上孩子。”
  得强小心翼翼地说:“我们俩还可以生,生两个。你把孩子给他爸爸。”
  “不成,坚决不成!”华秀气得近乎喊叫,“打死我也要孩子!”
  看着华秀脸上的愤怒,眼睛里的怒火,连鼻子也似伸长了一般,得强感到很吃惊,他还没有见过华秀生气的样子,竟然这样厉害,他有些不快,他连连摆手:“你消消气,我们好好商量。”
  “没有商量的,结婚一定要带着孩子。”华秀问,“这是你的意思吗?”
  得强嗫嚅道:“是我阿妈不同意。”
  “是不同意结婚还是仅仅不同意带孩子?”华秀问得犀利而急迫。
  得强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我们再商量再商量。”
  华秀一下子也住了口,心下却有了种种不祥的猜测。而得强也算是见识了华秀强势的一面,华秀在他眼里的美好形象有了一些坍塌,心里也稍稍有了一点不适。
  玉儿一直在火锅店炸油饼,自上次回了一次家,回来不长时间老犯恶心,她一直想是油呛烟熏的,就要求调一下岗位,说了两三次,才被调到配菜部。以为会好些,但时不时还是有些恶心想吐,乏塌塌的,吃不下饭,胃里反酸。她想去医院看看,但火锅店客人太多,白天忙得团团转,晚上下班又迟又累,就一直拖着,这几天似乎好多了。只是晚上老做梦,乱七八糟的。一回梦见得强抱着一把花从自己身旁跑过,自己喊他,他却越跑越远。又一回梦见自己站在小河里洗脚,一条大鱼扑到了自己的怀里,滑溜溜地,濡湿了自己的前胸。尤其是梦见一股旋风刮进了家里,园子里的那些菊花、大丽花都在风里摇来晃去,婆婆和得强也都在旋风里转圈,而自己站在房前却没被风吹着。这个梦反反复复做了好几次,自己不得解,也觉得很奇怪。   玉儿掰着指头算了算,差不多快发工资了,到时自己就辞工回家跟着得强去干小工,老这样两不相见,影响夫妻感情。也是时候要个孩子了,自己还要抓紧吃药看病,争取怀孕。
  得强把打听来的金价和自己的估算说给母亲听,刘家婶婶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合不拢嘴。正高兴时,老大两口子得福和桂兰来了,来给刘家婶婶送月饼送水果。老大媳妇桂兰问:“阿妈,你俩这么高兴的,遇到啥好事了?”
  “有个啥好事呢?没有!”
  “我听说你得了个值钱的宝贝。”
  “啥宝贝?谁说的?”刘家婶婶很吃惊,她怎么知道了。
  桂蘭看了得福一眼,说:“有人见了。”
  刘家婶婶心下一惊,想到了那晚窗外的影子,莫非是大儿子?她把询问的眼睛望向大儿子,得福转过了脸假装看电视不看她。
  “啥宝贝?我咋不知道,大嫂你听谁胡说的?”得强开口道。
  “有没有,我不清楚。我话说到前头,要是真有,就要二一添作五,我们也应该得半个。你说呢?死人,你说话呀!”她狠狠捶了一下身边的丈夫,得福不置可否,“喔”了一声。
  “没有,没有。”刘家婶婶和得强一迭声地说。
  “没有就好,要是我知道有宝贝,手心手背都是肉,亲弟兄俩都应该有份!得强一个人私吞了,我就不答应!”她的眼睛里分明已经有了火焰。
  他俩走了。得强不快地问刘家婶婶:“你给大哥说了么?”
  刘家婶婶说没说,她给得强说了那晚上窗外闪过的人影,“是不是你大哥?”
  得强噤了声,原想着自己独享这笔飞来的财,可现在大哥大嫂知道了,就大嫂那脾气不给他们分些,大哥和他们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她有本事把大家闹得鸡飞狗跳。
  先不管他们了,要紧的先把金钵赶快出手,等钱到手了再说吧。
  得强带着金钵去县城走了几家金店问要不要收购,那些老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得强都说:自己没有那么多钱收购这个古董金钵,还是去别处问问。
  得强也觉得奇怪,这么好的古董他们怎么都不要?莫非它真的很贵很贵,连他们都买不起!
  他从最后一家金店出来时,隐约听店员说:怎么又一个拿着这个玩意来卖。得强没有从这句话中听出什么端倪,想着也许小县城的金店不识货,干脆去省城,找个大金店卖了金钵!
  自上次和华秀见面谈不拢后,俩人一直在电话里时好时吵,还是孩子的事,双方各不相让,一个坚决要带着孩子,而一个不同意,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得强觉得很累很乏,想起母亲的建议,有了钱,或许能找一个黄花大闺女,自己何必为别人养孩子,再说自己和华秀的事毕竟是遭人戳脊梁骨的事,一辈子都要防着他人嗤笑……他不由得权衡利弊,意志有些动摇起来。可是想到给华秀离婚的那笔钱,又很心疼,思谋着假如婚事成不了,那笔钱就得要回来,即使全部要不上,要回来一部分也行,起码这样损失小些。但他深信华秀不是那种爱钱的人,她一定会痛快地把钱还给他。
  事情远不是得强想象的那么简单。
  几天后,他来到省城,进了一个门外牌子上写着“回收黄金”字样,看起来门面很大,里面金碧辉煌的金店,店员热情地接待了他询问他要买金饰么?他怯怯地问道有个金钵想出手,你们收吗?店员喊来了老板,得强捕捉到老板一看到金钵时眼睛里闪过的一道强光,他心跳加速,觉得今天一定能卖个好价钱,顺便在这个金店里买一条项链送给华秀,还有许多美好的想象都一起来到了他的脑海。金钵被老板拿去后面检测了,等得强喝完了一杯水,老板出来了,把金钵还给了得强,还没等得强询问,便被告知:不是金子!
  不是金子,不是?得强瞬间发蒙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瞬间他的嘴里发苦发涩,眼前似有一团雾水,不知道怎么走出了金店。镇定了片刻,又走进了一家金店,仍被告知:不是金子!不死心的他又去了一家,这家更直接,假货!拿着个破铜烂铁来充金子,拿回去当狗盆子。
  得强头重脚轻口舌发麻,大脑里一片空白,头有些晕,眼前冒着金星,心里原有的规划顷刻间全部灰飞烟灭。本来,打算好卖了金钵后去火锅店找玉儿跟她挑明离婚的事儿,现在他也忘了这茬,昏昏沉沉地往长途汽车站走去。在省城转了大半天连一顿饭都没吃,坐在车上,他的脑子慢慢清醒过来,在脑子里重新理了理母亲买金钵的情形,此时才后知后觉:母亲被那个装可怜的自称是古庄的媳妇骗了!
  华秀这几日陷在矛盾当中,自从那日得强说他母亲不同意她带孩子的话后,从得强的言语间她已经猜到得强母亲对他们婚事的态度了。她也多方打听了一下得强的家庭情况,也隐约知道得强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和得强的事自己娘家人全部知晓了,也都基本表示同意了,而得强却到现在还不离婚,迟迟也不带自己见他家里人,华秀猜测得强八成是说服不了母亲,他可能动摇了。他在电话里隐晦地提过那笔钱,听音是想要自己还回去的意思。这怎么能还呢?当时是他自动给的,也没有强迫他。再说,他俩已经有了多次夫妻之事了,凭什么给你还钱。还了,我不是吃亏了么!再说自己现在也没钱啊。华秀心里很不爽,就把这些想法说给了自己的弟弟。
  得强在车上摇来晃去,情绪一落千丈之时,华秀打来了电话,没有说上两句,又扯到了孩子和钱上,得强没好气地说:“再别说了,成就成,不成拉倒!”说完就挂了电话,把人家华秀气得在那头大哭起来,正哭着,弟弟来了,问怎么了,华秀竹筒倒豆子,又哭又说。弟弟安抚姐姐别哭,说一定给你出气。
  也是得强活该倒霉,他从长途车上下来后看天色还早,就想着去找华秀解释解释,觉得自己刚才话说重了,给她道个歉,再商量一下两个人的事到底怎么好。还没走到华秀家小区门口,就看见华秀弟弟和两个同伴走过来,他正想打招呼,不想华秀那弟弟上来就一脚踏倒了他,接着往他身上使劲儿又踢又踹,嘴里还骂着:“你这个流氓,骗我姐姐,打死你打死你!”那两个同伴,看似在阻拦,实则拉偏架,一个过来把他拉起来抓住了他的手,另一个假装拉不住华秀弟弟,华秀弟弟扑过来往他脸上狠狠甩了几个耳光,瞬间,得强的鼻血喷了出来,那两个同伴拉着华秀弟弟迅速走了,华秀弟弟还在喊:“别拉我,我要打得他满地找牙。哼,敢骗我姐姐,以后见一次打一次。”   幸亏路上没人,不然叫人看见了,那就羞死了。得强擦了擦鼻血,把身上的土拍了拍,再也无心去找华秀了,拎着装金钵的包转身回家了,右腿有点疼脚在地上踏不瓷实,好在走了几步就坐上了城乡公交车。
  哎,今天这是怎么了?去省城卖金钵,说是假的。找华秀,被莫名其妙揍了一顿。得强越想越气,简直太丢人了。我得强这辈子还没受过这样的侮辱。或许母亲的话是对的,毕竟母亲活了那么大的岁数,见过经过的事比自己吃过的盐多,自己和华秀的事波折太多,看来前景不会太好。
  回到家,看见得强踮着脚走路,刘家婶婶问怎么了?得强轻描淡写地回答刚才下车时跳了下來崴了一下。
  刘家婶婶最关心的是金钵卖了多少,得强不敢说金钵是假的,怕年岁大了母亲听了接受不了血压升高出意外,只说省城金店没有检测的机器,人家不敢收。“哪儿有检测的机器?”“可能金城有。”金城是邻省的省会城市,是真正的大都市。“那就去金城。”“嗯,我过两天去。”
  家里到处堆着一些破旧的东西,得强顺口问母亲翻弄这些东西干啥?刘家婶婶以兴奋的口气回答,以后搬到城里住,这些破烂都用不上,提前收拾该扔的扔该烧的烧,免得到时忙乱收拾起来麻烦,末了,加重语气说:“我们要轻轻松松搬家,新楼房里全买新东西。”得强敷衍地说“先别急,慢慢收拾”,就急忙进了房。
  刚睡下时,华秀的电话来了,本来不想接,犹豫了一下接通了,他先发制人:“你弟弟今天发什么疯,你知道不知道,他打了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知道,没打坏吧?”
  得强的身上这会儿正火烧火燎地疼,“差一点打死!你给他说啥了?还说我是骗子是流氓。”
  “我没说什么呀。”华秀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对你不好么?又帮你干活又给你借钱,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吗?”
  “今天你电话里态度不好,还说成不成啥的。”
  “我看我们的事还是冷静地考虑一下吧。”得强咬紧牙关说,“还有,我给你的那笔钱你想办法还给我,我家里有急用。”
  “什么,你说什么?你撺掇我离婚,现在又说考虑。你要钱,那个钱是你自愿给我的,不是我借的。你占了我的便宜,你就是骗子……”机关枪一般,吧啦啦说了一大堆,临了“骗子骗子,流氓流氓”地,骂了一通,电话挂断了。
  得强又一次蒙了,这还是自己心仪的华秀么,怎么完全变了一个人,简直就是个泼妇,自己难道看走眼了吗?得强不由得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又攥起拳头砸自己的头,黑暗里,好似完全崩溃了!此刻,他就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得强这两天完全陷入了两难的焦虑之中,一边华秀咄咄逼人,催命一样叫他赶快离婚;另一边母亲也在催促他赶快去金城卖了金钵。他此生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叫他六神无主的事情,绞尽脑汁总是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想去本家哥哥得明那儿讨个主意,但想起得明当初劝过自己处理好和华秀之间的关系的话,又不好意思去了。给自己的哥哥说吧,又怕他转身说给嫂子,那就一辈子在她那儿留下了口实。他竟然连一个讨主意的人都找不见,他似乎尝到了人生酸涩的滋味,好似掉下了一个深渊,找不到出路。他现在很后悔当初没听得明的话,本来自己只是想和华秀暧昧一下,调解调解枯燥的打工生活,却没刹住自己,惹下了事。他嘴唇起泡,双目充血,一支烟接一支烟,早晨起来总要“咯咯咯”地咳一阵。
  刘家婶婶一直在收拾家里那些陈年的东西,好多已经处理了。得强一直思谋不出恰当的办法委婉地给母亲说金钵是假的这件事,他十分害怕母亲知道被骗,受不起打击而倒下。
  这天,刘家婶婶一如既往去村广场跳扇子舞,大妈大婶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自己听到的新鲜事儿,隔壁祁家三嫂说,今天中午看地方新闻说是抓到了几个骗子,他们专门骗农村里的阿爷阿奶,有个阿爷从他们手里便宜买上了个金碗,拿到银行里检测了说是假的,报案了,把那些骗子抓住了,一共四个,三个是女的。
  刘家婶婶一听,心里不由得打起哆嗦,她借口头疼赶忙往家赶去,她知道八点的时候地方新闻重播。等到八点,电视里果然有这条新闻,她起身扑到电视跟前仔细看那几个被抓的骗子,她清清楚楚看见了那天那个自称是来自古庄的女子。
  霎时,刘家婶婶嘴里一股腥甜,眼前一黑,瘫软了下去。坐在沙发上看手机的得强吓坏了,一蹦子跨到母亲身前:“阿妈,阿妈,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看见母亲紧闭着眼,晕了过去,他颤抖着手拿起手机找不到大哥的电话,大半天才找到,语无伦次地说:“大哥,阿妈晕倒了,你快来,找个车,送医院。快点!”忙乱中,被华秀弟弟打疼了的那条腿又磕在烤箱上,钻心地疼。
  直到凌晨,刘家婶婶才在医院里悠悠地醒转过来,她睁开眼,看见了雪白的天花板,又看见立在身旁的输液架,脑子大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突然就嘤嘤地哭起来,嘴里不断地说着:骗子骗子,把我一个老阿奶骗掉了,三千块钱呀,心疼死了!心疼死了!我咋就上当了啊!骗子,要遭天打雷劈呀!呃呃呃呃呃……
  得强和大哥都沉默着,只有大嫂,连说带劝:“再别后悔,已经骗了,你也要不回来,破财免灾!”又说:“你也是,几千块钱,当时怎么不来找我们,那天我问得了宝贝,还说没得,哼!”
  天亮后,大哥去派出所了,想问问被骗走的钱能不能追回来。得强恹恹的,无精打采,小腿还在疼。他和华秀已经彻底闹掰,那笔钱也等于打了水漂,华秀坚决不还。还威胁叫他等着,会让自己弟弟来收拾他。哎,也怪自己,想一步登天既换媳妇又做城里人,最后竟然鸡飞蛋打,偷鸡不着蚀把米。自己真是倒霉,当初怎么就没有把持住自己呢?那钱可是自己和玉儿的血汗钱呀,就这么没了,可怎么向玉儿交代。当初自己英雄救美豪气冲天也没想要什么凭证,这个哑巴亏吃大了……正在焦头烂额、暗自叹气,不想玉儿来了电话说是不想再在火锅店干了,要回家来。得强听玉儿的声音,分明比平日高昂,也没多问,就随口说回来吧!并告知母亲病了住院了,叫她直接来医院。玉儿很着急地问好好的怎么病了,要紧吗?得强回答是血压猛地高了,不要紧。
  下午玉儿就来到了医院,问候了婆婆,之后踅到得强跟前,悄悄把一张纸塞到了他手里,眼睛里分明有一抹喜色。得强不耐烦地展开,原来是一张医院化验单——孕检:阳性!
  作者简介:凌寒,本名张志梅,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简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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