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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 [安哥拉]
译者:王渊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在翻开安哥拉作家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的小说《遗忘通论》之前,不妨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许多年后,当人们提到2020年的这个春天,“隔离”应该是频频出现的关键词。当然,几乎没有人愿意远离繁华的街区,独自在家对着自己的房间大喊无聊。隔离不过是疫情暴发时,我们每个人远离病毒肆虐、保持身体健康的权宜之计。于是,当刚刚解禁的我们随手翻开《遗忘通论》的时候,一股熟悉的味道就不由自主地扑面而来,唤醒了往日那些新鲜、真切的记忆。
《遗忘通论》的故事开始于1955年。彼时,女主角卢多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她并不知道“隔离”意味着什么。一次意外的性侵,让她受到了身体与心灵的双重伤害。更令她痛苦的是,她的父母并不理解女儿的不幸,反倒一味地责骂她、怨怼她,将她锁在家里,不准她出门。这是卢多人生中第一次被“隔离”。久而久之,隔离就成了她人生的必修课。父母去世后,卢多与姐姐、姐夫住在一起。甚至,在1976年姐姐、姐夫双双失踪后,她仍然独自待在公寓里,开始了长达28年的自我隔离。
相信每个有过被隔离经历的人,都不会不知道隔离的滋味。这意味着远离人群、独自在家、与寂寞为伍、与孤独做伴。但在阿瓜卢萨这里,一切就有了不同。《遗忘通论》显现出他高超的讲故事的能力。但我相信,他更愿意当一个怀抱诗意、面向世界的诗人。阿瓜卢萨生在安哥拉,长在安哥拉,对这里的一切有着深深的感情。对他来说,《遗忘通论》不仅是一部精心创作的小说,更是安哥拉当代历史的重现。小说开始于1955年,结束于2002年,时间跨度长达47年,其中囊括两次战争(1961年到1974年的安哥拉独立战争、1975年到2002年的安哥拉内战)。以这样的观点来看,《遗忘通论》本该是《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一类的皇皇巨著。然而,阿瓜卢萨偏偏要反其道行之,写成一个女人对抗记忆、对抗过去的隔离“通论”。或许,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像狄更斯那样,一笔一画地勾勒战争阴霾下的苦难人生。相反,《遗忘通论》很轻盈、很诗意,这里没有刺鼻的硝烟,更没有凄惨的哭泣。它像流水一样静静地流淌,记录下卢多同样安静的日子。
当然,卢多的自我隔离并不复杂,不过是一系列日常片段的累积:一日三餐、四季轮回、花开花落,都发生在同一间公寓里,都需要她孤身一人去面对。不过,隔离并不代表彻底的封闭。很多时候,远处吹来的一阵风、一只来路不明的猴子,都足以打破沉寂,激起卢多的好奇心。于是,每当她抬起头来,静静观看窗外那个喧嚣的世界,揣测这只像国王一样严肃的猴子究竟来自何方,她的世界就有了一丝不同。《遗忘通论》是卢多的个人史,也是安哥拉的民族史——卢多在公寓里度过的每分每秒,都有真实的历史作为依托:当姐姐、姐夫计划举家搬回葡萄牙,恰逢安哥拉独立之初,举国上下很难抑制对占领安哥拉500年的宗主国葡萄牙的痛恨;而等到内战进一步升级,整个城市断水断电,卢多只能靠接雨水、接露水、烧木箱、烧地板、烧图书,来缓解无水无电的危机。
读到这里,我们应该怎样来描述卢多的隔离感受:郁闷、无助、困惑、抓狂?都不是。至少卢多并不痛苦,她很享受独处的时光。28年的隔离教会她一个道理:要与自我和平相处,就得接受命运的无常,就得与环境握手言和。卢多居住在安哥拉首都罗安达的一座豪华公寓里。20世纪30年代,这里曾是一片潟湖,长满高大的芦苇,狮子河马出没其间。之后几经改造,人们在消失的潟湖上建起公寓。然而,潟湖从未消失,它只是被掩埋了、被隐藏了。战争开始,人们纷纷离开家园,迁往别处。直到安哥拉独立后,空荡荡的公寓才渐渐有了人气。住户中的很多人是刚刚搬到城里的农民、从邻国返回的安哥拉人。他们并不习惯公寓生活,于是偷看邻居的一举一动,就成了卢多的日常。“在十层D室的阳台,五只鸡在观看日出。楼房后部对着宽大的庭院,几个月前那里还是停车场,高耸的建筑从两边和前方把这块空地围住,现在长疯了的野草占据了整个空间。”她想象着,水从深坑中冒出,淹没了低洼的空地,那些消失不见的潟湖再次“复苏”,最终有了河马群的回归。
遗憾的是,潟湖没有复苏,河马没有回归。漫长的隔离之后,卢多迎来了她的春天。长时间的隔离,并没有让她失去爱与被爱的能力,它们就像被掩埋的潟湖一样,始终在等待复苏的那一天。小说中有这样的一幕,值得反复揣摩。某一天,卢多用姐夫留下的一袋宝石诱捕一只从远处飞来的鸽子,意外地发现鸽子脚上套了一个指环,指环上绑有一个塑料圆瓶,瓶子里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明天。六点,老地方。小心。我爱你。”卢多当然不是收信人,但这并不妨碍她的想象。她不止一次地猜测收信的女人究竟想要逃离什么,是窗外这个早已崩壞的世界,还是令人窒息的婚姻,或者是“像别人的鞋子一样束缚住她双脚的未来”?甚至她“脑洞大开”,想象写纸条的男人一定“是个高个子,行事干练且细心”。
我们不知道写信的男人是不是高个子,但很明显,这封信打开了卢多的心。巧的是,这只鸽子名叫“爱”。在被卢多放走之后,它出现在不同阶级、不同出身的几个人(逃犯、警察、记者)身边,将“爱”的信息不间断地传播开来。这代表什么?17世纪,英国诗人约翰·堂恩曾说过,“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换句话说,只要有了连接彼此的纽带,人与人之间就有了一片大陆。《遗忘通论》正是这句话的最佳诠释。小说最后,当孤儿萨巴鲁从封闭的阳台进入卢多的公寓,在她的厨房里放上一瓶可乐、几片面包,当着众人的面叫她“奶奶”,我们知道卢多并不孤独,更没有从现实中黯然离开。所谓的隔离,不过是以她自己的方式了解世界、读懂世界。正是无处不在的“爱”,将她与周围的孤岛紧紧地连接在一起,最终形成了一整片广袤的大陆。
编辑:黄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