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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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阵雨过去,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散开,露出青锁色,摊贩竹筐里的带叶蔬菜已经售空,余下橘黄色的南瓜孤零零悬在架子上。沾着暗红肉糜的木质案板、开膛破肚的水果和腐烂鱼虾的混合味道,在晚风中解散,融化成蔓延的液体印在鞋底,被路过的男人一并携带回家。
  从菜场回来一路冷清,只有廊道角落那盆枝叶怏怏的万年青在静静等候他。他缓缓地掏钥匙,手抚过凹凸钥痕,插入,向右扭动一圈,他把自己摔进沙发里,沙发闷叫了一声,再没发出声响。沙发是麻料,被磨得脏兮兮,主人无暇给予它保护套,遑论换洗,边缘露出一点破败的灰絮,败絮像他的头发在空气扬尘中静止,头发像败絮翘在他尖窄的脑门上飞扬。宋木上半身陷进沙发里,一条腿屈膝,脚刚好踩在那灰絮上边,他有点痒。于是他接着愤愤翘起另一只脚,摆出了一个以寻常男人的柔韧度难以做到的姿势。
  到饭点,老式居民楼的各种气味就升腾开来。宋木鼻子打小厉害,和别人打架也没被打坏,一闻,轻易分辨出这其中最明显的排骨香。不过,排骨香也分很多种,他擅长分辨这些——“氢气球缓慢在你的颅腔内上升,然后轻柔地,‘砰’,微不可查碰撞到颅顶从而引起回环波荡,这是汤。红烧的香气是一记闷棍,从天灵盖打下去,一记不行多来几棍,打晕为止。”这是宋木写的,记录在他第一篇合集《厨房的哲学》里。合集没有出版社,自然也没有出版。某天下午他一个人去了离家258米的中学旁边的打印店,掏钱把稿子全部打印出来又一张张烧掉。当时正是“非典”时期,“全国上下一心众志成城,都在为社会做着贡献,每个人都是有价值的……”以至于后来的那十年,宋木都觉得那是他斜靠在沙发上,在电视里略带哭腔的背景音中做的一个又一个梦。
张玥忞 玫瑰铿锵

  晚饭得自己解决。宋木从沙发上双脚落地,摇头晃脑走向厨房。番茄炒蛋,一碗剩饭,一小碟盐水花生,和往常一样照例开了罐啤酒。米粒硬邦邦,碗里盛着黄红的碎渣,好像二者刚在锅里打了一架,落了个两败俱伤。忘记放葱花了。宋木快速往嘴里扒饭,心里喃喃。他夹颗花生,再仰头大口吞啤酒,泡沫积在唇褶周围,泛出颜色不好的白。宋木吃饭很快,就是讨厌洗碗。碗,以前是小昭洗。小昭是宋木以前谈的对象,高个儿,四肢瘦长,脸蛋也尖,像四月潭边抽条儿的细笋。小昭是个生活很有仪式感的女人,虽然她也不爱洗碗,但她动作利索,葱白色的手指在青瓷色的碗中上下翻动,偶尔溅起几朵透明的水花,宋木站在她背后,看她挑选了半个小时的那条红白格子围裙,勾勒出苗条的腰身,脖颈一抬一低,发梢随之微微颤动,好像不是在洗碗,而是贵族小姐在插花。小昭的番茄炒蛋也做得好。番茄去皮,热锅冷油,鸡蛋心甘情愿地嵌入酸甜的茄汁里,松松軟软,缀以葱花。小昭弯腰将菜放在桌上,那红白格围裙也俯身唱一出西厢记。宋木很喜欢那条围裙,只可惜最后她收拾东西离去的那个下午,那条红白格围裙也一并被她收走,她目光平静,看向宋木的眼睛:算了。宋木只记得这两个字,别的他好像怎么也想不起来。
  下次……下次放葱花。宋木嘀咕。起身,收碗。啤酒罐丢进垃圾桶。
  红萝卜是小昭离开后不久出现的。这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2


  红萝卜是一个普通名字,听起来只是水果或者蔬菜,类似甜菜根那样的,念起来有种咀嚼的清脆感,但红萝卜还是很喜欢她的名字。说到名字,家里的名字是按辈分顺序排的,轮到她刚好是“红”字辈。在红萝卜妈妈生的48个兄弟姐妹中,从红开始依次赐予名字:红心、红糖、红手绢、红黄蓝……红萝卜妈妈没有读过书,但她是个善于观察生活的、了不起的女人,不然也不能知道“红黄蓝”。红萝卜这个名字淹没在一片红里并不打眼,好在尚有几分可爱。红萝卜妈妈很忙,她通常不打理自己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要独立,这是大家学到的第一个人生课题。何况,她自己也经常吃不饱,红萝卜爸爸从他们一出生就不见了——毕竟,他很可能不只是红萝卜的爸爸,也许是“白云、白颜料、白开水”的爸爸,他又不止一个老婆。于是红萝卜从小就得自己打理自己:她细心梳理自己腿上的毛,那根根分明的倒刺一样的毛会帮助她在墙壁上稳健行走;她将两根长长触须在抹布上认真弄湿晾干,最后抖落干净背上在管道爬行时候蹭到的尘土。红萝卜的背甲同她的名字一样,是微微泛着红色的——日出一样,红萝卜哥哥这样评价。哥哥叫红袖,他试图拒绝这个名字,但是抗拒失败了。失败以后他也就欣然接受了,毕竟名字而已。有时候,红袖会捎点红萝卜喜欢的盐水花生回来,再和她一起躲在角落分食。红袖比红萝卜只年长一些,然而性别不同导致红袖的体型看上去颇有分量,仿佛一艘迷你的黑亮小坦克。总之,红袖很疼爱红萝卜,他是这个庞大而卑微的家族里最疼爱红萝卜的存在,他总对别人大声嚷嚷:嘿!看!我们家族出了个爱干净的清秀小姑娘!说到日出,其实兄妹俩都没有看过日出,他们实在没有办法在强光源下待太久,他们的手脚会控制不住地颤抖,眼睛也会疼痛。日出时候,他们一起在黑暗中不安蜷缩。
  红萝卜背甲上的米色条纹从一条变成两条的时候,红袖同意她和他一起外出。
  “小心点,红萝卜。”从窝里迈出第一步前,哥哥总这样说。红萝卜挥挥触角不以为然。庞大世界的某一个墙角下,她怯怯探出两根触须,打量屋子里的各式用品。红袖再三强调:一切未知的已知的都很危险,“何况,你现在还没有翅膀。”“翅膀吗?那,什么时候能长出来呢?”红萝卜想象了一下自己日出颜色的背甲。那会是日出颜色的翅膀吗?后来,红萝卜再次回忆当时的对话,她恍然想起红袖对她说的是什么:在我们家族里,曾经有一个古老的传说。你会长出最美丽的翅膀,那令你为之献身,一生忠诚的东西,即是信念。

3


  宋木做了个梦,梦里两具身体,一具树皮一样苍老,一具花朵一样雪白,花朵边上是一条红白格围裙。他醒来走向浴室,镜中他颌似鞋拔,眉末杂乱,一双眼睛倒是炯炯,脸颊凹陷,颧骨却高高凸起,女人若这副模样,要被指指点点说克夫。他刷牙端详自己,牙膏沫流淌下来浑然不觉,脸上还带着奇异的笑,笑着笑着突然心生恼怒,注定今天过得不太妙。他走在路上,控制自己不去踢飞石子,看见路边凌霄花零星开了几朵,不知是开早了还是谢迟了。   宋木第一次注意到这花是2003年,那之前它们从未进他眼里过。有天傍晚他在家和父亲干完架,野兽一样冲出家门,楼下这花开得正茂盛,烧红了男孩的眼,那天宋木就此认定:这花真是橙得令人厌恶。就像树苗被注射了抑制剂,过后几年宋木再也没有长过个。直到22岁站在编辑老师中间,颤抖着将旧稿递上前时,他仍然像株瘦弱的水杉,看谁都要抬头仰望。宋木紧张等待着评价,不敢目光相接。窗外有几株梧桐,风吹时叶子细微作响,而四面八方的视线扫射而来,他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乐器,那沙沙响只是源于自己躯干内部弹奏发出的声音。现在想起来,宋木真希望自己當时长高一点,最好和窗外的梧桐树一样高,是从外面往里看的,不要从下面往上看。
  没人在意宋木今年几岁,但若从现在的年龄往回看,宋木确实收到过无数评价——小学,那些墨绿色的弹珠和边缘卷曲的纸牌对他来说都太过幼稚,他最喜欢办公室里语文老师的那张米色办公桌。桌前正对着一扇窗,窗外也可以看见一棵树,一棵高高的玉兰,花瓣饱满,紫白相间。大自然的色彩艺术将花朵一分为二,白像冬日凌晨街边的雾,那瓣尾的紫却浓墨重彩,看久了要将他吸进去。他于是写:玉兰开着无用/即使反复书写紫白,在梦中/年轻离地面遥远/却总第一个收到春的消息。
  他在那张桌前,写过无数贴着红花的“范文”,也是在那里,被那位清瘦的短发女老师摸着头。那个年纪的男生头发刺刺的,又不算硬,老师好像在摸着出生不久的小刺猬,她身上香香的,对他说,好好写,是块材料;初中,第一篇诗歌刊登在杂志《春秋》上,他兴高采烈带回家,被翻书包的父亲劈手夺过,卷成一团再扔回脸上,父亲说,什么时候刊登在《优秀作文选》上,再写这些有的没的也来得及;高中,宋木测验单的数字像麻雀被击落般飞速下降,包括他从小引以为傲的作文。
  傍晚,门被打开,玄关弃着一个被撬烂的抽屉。宋木抬脚越过这个可怜的木箱,看见里面的日记本被父亲战利品一样拿在手上。父亲眉毛上挑到奇怪的高度,宛如一个挂在藤上被暴晒到畸形的葫芦。他说,你就天天写这种东西是吗?宋木看着他,不动,不说话,然而大概父亲表情难得生动,这种自制失控的快感令他竟然控制不住微笑了一瞬。就是这一瞬彻底点燃了彼此。小时候,宋木喜欢吃刀削面,他也看过下刀削面——师傅干净利落地把白面团反复揉搓,再以精准力道一刀一刀将其切成大小类似的碎片。此刻如是,伴随着“撕拉”的利落声音,无数雪白的刀削面抛洒在宋木头顶,再徐徐飘落,煞是好看,宋木睁大眼睛,微微抬头。父亲没得到意料中的反应,将矛头瞄准书桌。打击武器自有一套瞄准系统,父亲也是。他准确地掠过教材和参考书,再精准地瞄准了所有的文学书。当撕到那本深蓝色《变形记》的时候,封面略硬的卡纸包装令打击机器有了一瞬停顿。就在这时,宋木低吼一声,身体蜷缩,后退了两步,像一头矫健的豹子,扑了上去。

4


  房子很大,红萝卜最喜欢的就是书房。哥哥带着她在书和书的缝隙里穿来穿去,好像冒险。她也看书,她看《海鸥》,看《红楼梦》,也看《安娜·卡列尼娜》,但她不太喜欢那本深蓝色封面的《变形记》。她趴在书皮上,嗅着印墨的味道。红袖最近不怎么陪她,但有一件可喜的事情——红袖长出翅膀了。红萝卜觉得他的翅膀很好看,缠着他满心欢喜地摸了好几回,这是不是就是日出色?微微透明的羽翼,平时收敛在黑亮的背甲下。红袖可以飞了,他可以去更多地方了。但他不变的习惯是仍会在出门前对红萝卜叮嘱:“小心点,红萝卜。”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遇见了一位姑娘。
  姑娘的名字好听极了:红宝石。虫如其名,她的眼睛像宝石一样亮晶晶,腹部坚硬,在红袖眼里好似也闪动着独特光芒,她的触须更长更柔软,有次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红宝石的触须轻轻扫过了红袖,红袖就蓦然战栗了一下。红宝石还有一颗包容的心,她没有像其他蟑螂一样嘲笑红袖的大名,红袖最满意的就是这一点。
  红萝卜长大了。
  她背甲上的两条横纹变成了三条,她也不再相信哥哥小时候哄骗她的话——书里说,昆虫有着自己的发育形式和合乎自然规律的发育期。从幼虫到若虫,有“完全变态”,有“不完全变态”。红萝卜知道自己总会长出翅膀,只是时间问题。平常,她在书房里来回晃荡。书房相对安全一些,鲜有人类踏足的痕迹,她不太敢去厨房。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再也没有见过妈妈。但是蟑螂家族是有这个传统的:某一天你认识的人会不再出现。所以大家也没有特别惊慌。
  红萝卜慢慢地爬行着,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样。她晃悠着头上的触须,安静地嗅着世界的各种味道。突然,她停住了。某种味道……好像是她喜欢的味道……带点油脂气和隐约的咸味,啊!她无法控制地飞快地向那处移动着——厨房。她却步了,找了个墙壁的灰色小角落,细腿微蜷,将自己隐藏起来,再犹豫着探出脑袋,张望着。
  某个男人,个子很矮,背影很瘦,背脊上方凸起,好似里面躲藏了一对蝶翼,大概是长期低头所致,后背的白衣晕着一块汗迹。他正打开一个锅盖,将盐水花生一点点盛进碗里。盐水溅到他的手腕,他无所谓地低头吮了吮,又在上衣上擦了擦。盐水花生逐渐在碗里冒出一个钝尖,花生皮被炖得酥烂,世界充盈着红萝卜最爱的味道,那种丰富的咸味令她有着本能的悸动,同时内心深处开始瘙痒。
  红萝卜从未直视过太阳,但她可以痴痴望向那处瘙痒的源头:夕阳西下,群山镀金,微风轻吟,草木簌簌,灰玫瑰色的天空好像长在男人的手臂上,他只消一动,风起云涌。某一刻,她的后背突然战栗了一下。红萝卜长出了翅膀。红萝卜陷入了衷情。这两者可能并无关系,但是红萝卜还是因此对红袖深信不疑。红袖双眼红红,红宝石不见两天了,他不能不想到家族的那个消失的传统。是吗,你确定那是你一生的信念吗?你感受到指引了吗?红袖问。我毕竟只是蟑螂,而他会做盐水花生。如果一只蟑螂为了避免空虚,而其信念要坚持一生都不被放弃,那我大概找到了。红萝卜回答。
  哥哥最近不太好。红萝卜能感受到,但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没有再见过哥哥的翅膀,他总是将它们收敛在背甲下。他不再在屋里起飞。水槽、废弃的草莓花盆、客厅吊灯,都不去了。他有时候静静地发着呆,偶尔不放弃地去红宝石喜欢的卧室荡一荡,再四处嗅一嗅。红袖的反应早就不复曾经的灵敏,他慢慢对红萝卜说:   “你不明白,红萝卜。我们出现在世界那一刻,很多东西就不由我们选择,我们遵循最基础的生物规律。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也曾想做一只可以飞天遁地的蟑螂,还得有坚不可摧的铠甲。还有红毛丹,你记得他吗?他甚至想做一名画家,但他最后只用自己的排泄物堆积出一幅谁也看不懂的画……红萝卜,我们能吗?我们不能,我们只是最普通的蟑螂,随便哪里都能瞧见。然后吃东西,睡觉,每天四处搜寻,在屋子里爬来爬去。”
  可是你明明对我说过,为了长出翅膀,蟑螂也可以有一生都认真对待的东西的。这句话红萝卜没有对红袖说。红萝卜试图明白,大家明明都只是蟑螂,为什么仍然有一些奇怪的不同,比如有的蟑螂想当画家,有的蟑螂叫红袖,有的蟑螂美得像宝石,而有的蟑螂选择了人类的盐水花生。红萝卜每天都会试着接近一下宋木。是的,她已经知道他叫宋木,是从他外套里的身份证上看到的,他的证件照拍得真不怎么样。
  有时候宋木会带一叠纸回家,他翻看它们,然后签名。那大概是他的工作。他会喃喃自语,偶尔突然暴躁,甚至把一些书往墙上丢,任由它们散落在地面,装订线都几近脱落。红萝卜无法搬动那些书本,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这样,于是红萝卜开始有些坏心眼地希望他把那本深蓝色封皮的书也丢出去,但宋木从没有。有时候宋木也会低声咒骂着做一些很简单的家务,比如洗碗,但是洗着洗着,他会突然沉默,好似周围的空气都凝成下雨前低压的水汽。红萝卜会在他离开后,小心翼翼地拨弄那些被他遗留在地上的水珠。绝大多数时间里,宋木都很孤独。红萝卜听见他的手机传出一些震耳欲聋、富有节奏感的歌曲,又或者是一些网络节目里,夏日蝉鸣般不停歇的笑聲。但是红萝卜看得懂他的神情,就好像也知道哥哥很伤心。
  宋木会煮盐水花生,还有番茄炒蛋,盐水花生配啤酒,番茄炒蛋配饭,但红萝卜最喜欢他煮盐水花生的时候,这是她最爱的食物,于是她努力让那种丰沛的咸味沾染在自己的触须上。宋木也笑,但是大多时候他的笑不是两边嘴角一起扯动的,而是左边先动起来,然后左边的眼睛眯起来,带动右边的嘴角,右边的眼睛不动,睁着看着某处。
  为什么人要这样笑呢?红萝卜不知道。没劲。我的人生没劲透了。宋木喜欢这样说。为什么人要这样说呢?红萝卜也不知道。红萝卜还没有想明白这两个问题,红袖就不见了。红萝卜知道,那是红袖从小就和她说过的蟑螂家族的传统。天黑了很久,红萝卜也等待了很久,她知道红袖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趴着没动,饿了一会。她知道自己得单独出去,去找一些吃的,如果有盐水花生就更好了。没关系的,红萝卜鼓励着自己,现在我有翅膀了。于是她轻轻迈动着两排小细腿,一步一步,往窝外挪动,将要踏出的那一刻——“小心点,红萝卜。”好像还能听见哥哥在旁边对她说。
  见鬼了,最近。其实宋木的生活已经见鬼了很久。上班时候,公司楼下停了一辆五彩冰淇淋车。里面的姑娘扎着高马尾,头上戴着兔子耳朵,笑容明媚地朝小朋友招手。一个小女孩挣脱妈妈的手,跑过去的姿势好像一只春天应该被高高放飞的风筝,她站在车前,眼巴巴看着冰淇淋车上的模型,宋木敢说,他大概再也不会见到这样明亮单纯的一双眼睛。
  高马尾姑娘咯咯发笑,宝贝,你妈妈还在后面呢,你要买冰淇淋吗?小女孩说,兔子姐姐,你真好看。又转头对匆匆赶来的母亲说,妈妈!我要这个!那母亲也是温柔的样子,只稍稍犹豫了一瞬,问她,那你今天做了什么呀,可以让妈妈买冰淇淋?女孩很认真地低下头想了很久,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今天起得比昨天早一些……出门前,把桌上的积木收到柜子里,还有,昨天我帮老师一起擦幼儿园的小木马了,老师也夸我很乖。好孩子应该得到奖励对吗?
  一直到两个人走远,宋木都没有回过神。他不知道自己在愣什么,只觉得这一切应该发生,可是它很久都没有发生。他走到冰淇淋车前,说,我要一个巧克力冰淇淋。顿了顿,说,我。马尾姑娘在打冰淇淋,回头诧异地问,什么?宋木摇摇头,说,没什么,我没什么值得说的。高马尾姑娘尴尬地笑了,说,这是您的冰淇淋,您拿好。宋木又笑了,左边嘴角先动起来,然后左边的眼睛眯起来,带动右边的嘴角,右边的眼睛不动,睁着看着某处。不动的右眼,令他看见公司一楼的花坛。花坛里有一株长势很好的玉兰。那么高的玉兰树,他很久没见过了。可惜还没开花,开花的时候应当很漂亮。紫白相间,风吹过时落英簌簌,余下几朵依然会高高缀在枝头,好似不可触碰的月光。这花真是嚣张,又带着一些他很久未能拥有的浪漫。他想象着,白在颅顶高悬,而紫摔落在脚下。
  什么时候见过这种紫白的花?宋木有点想不起来。宋木会想不起来很多东西,但是也会突然一瞬间想起来很多东西。他想起之前他对上司侃侃而谈的时候,上司就看着他没有说话。过了会儿,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宋木,我们都只是普通人。普通人?谁?我们?不,你自己去当吧。宋木这样回道。他说出口了吗,他忘记了。但这句话好熟悉,好像某一个下午,小昭把那条红白格围裙收进行李箱,也对他这样说过,宋木,你是普通人,你不懂什么是生活吗?你可以不屈膝,也可以屈膝,但你不要屈一半,直一半。只有雕塑才能做到那种姿势,你会受不了的。我也会。小昭指了指红白格围裙,问,你知道为什么这条围裙我可以挑半个小时吗?又摇了摇头。她最后说的是,算了。
  夕阳缓慢移动着,好像一摊浑浊的液体。当宋木回到家的时候,夕阳暗黄的脚正好爬升到平角三楼廊道的万年青上。万年青叶子枯黄,枝秧下坠,不晓得主人多久没有浇过水。宋木重复着身体记忆的机械动作:掏钥匙,手抚过凹凸钥痕,插入,向右扭动一圈,他把自己摔进沙发里,沙发闷叫了一声,再没发出什么声响,周围只沉寂。他不在意这些,反正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突然,宋木的耳朵动了动,也不是完全的沉寂,好像哪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某种爬虫物品在缓慢接近。
  真是见鬼了。宋木坐起身来。

5


  如今的红萝卜已经能够隔着厚厚的门板,隐约判断出他的脚步声。他今天的脚步有点沉重。他开门了,她躲起来。今天的宋木不太一样。红萝卜感觉今天的宋木就好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水杉,顶端的叶还是鲜嫩的,但是能感觉到在由根到叶,逐渐枯萎。红萝卜着急了,她慢慢从藏身之处往外爬,想看得清楚一些。宋木坐起来了,他不耐烦地揉着眼睛,看见了一只陡然出现在地上的蟑螂。   四目相对。
  红萝卜战栗了一下,她的翅膀颤动,想迅速起飞,她应该能做到。但是她稳了稳翅膀,站在原地没有动。她静静看着宋木,想看看他会做何反应。红萝卜知道人类厌恶蟑螂,出门前哥哥总是告诫过她要小心,同时还给她做了科普,如果把“蟑螂”两个字打进搜索系统,得到的排名前几的问题分别是:“如何有效杀灭家中的蟑螂”“蟑螂咬人吗”“如何防止蟑螂爬到床上”“适合女生杀蟑螂的方法”等等,品种齐全,无一想让他们活命。为什么还要有适合女生杀蟑螂的方法?我们蟑螂也有女生啊。红萝卜不解地问红袖。当时,哥哥只是笑着对她说,是,你就是女生。你是我们家里最清秀的、最爱干净的小姑娘。
  红萝卜想起了哥哥,紧张的对峙场面里,她只感到伤心。
  纵然红袖不再陪伴她,但她依然每天努力地梳洗自己,她很干净的。宋木开始没有动,后来缓缓地站起了身,朝红萝卜走过去。他走进一步,红萝卜退一步。他走进一步,红萝卜退一步。这是第一次,你靠近我,不是我靠近你。红萝卜后退着,心里这样想。
  见鬼的日子,家里居然那么多蟑螂,现在居然大白天还敢出来,之前明明打死过那么多只。宋木低咒,轻手轻脚向蟑螂靠近,不过,这只还挺有意思,还在慢慢后退,居然不跑,也不飞。如果我停,它也会停吗?宋木起了恶作剧的心思。他于是停住了,蟑螂也停住了。
  诶?这有点意思!宋木微微直起身,搓搓手掌,开始起了兴味。继续往前走呢?宋木进一步。蟑螂继续退一步。空旷的屋子里只有轻微的风声,闹钟秒针划过,好像进行一个默契的游戏。宋木也不是非打它不可,一个男人怎么会怕蟑螂。于是他又坐下,看那只蟑螂要到何处去。蟑螂没有动。
  没劲。宋木想,拿出手机,陷入沙发。然而等他目光移开手机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
  那微红的蟑螂还在地上,竟然往他的方向逐渐靠近。他看不见它在动,所以其实是肉眼难以判断的速度,但是从参照物来判断,它确实在移动。你到底想干吗?宋木坐在沙发上,问它。噢,我是疯了吧,和蟑螂说话。宋木低头锤了一下自己。虽然这其实比想象中有意思很多。反正比和人交流有意思一点,宋木想。
  红萝卜在等着宋木向她走过来,宣判她的结局。但是宋木只走了几步,又不动了,他晃了晃头,回到沙发重新坐下。他好像没有要对我做什么……他果然是很善良的人。红萝卜想。
  她停了一会儿,思考接下来的行动。但她并没有想很久,因为她能感受到宋木的持续性枯萎。她能做什么呢?于是她想起哥哥,红袖在她不开心的时候,都会轻轻拥抱她。每次哥哥抱着她对她说她日出色的背甲和翅膀有多漂亮的时候,她都会很开心。
  红萝卜于是下定了决心,她想拥抱宋木。她还是很胆怯,但她也很坚定,于是她一点一点,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着,这样也许就不会引起他的厌恶了吧。这条路红萝卜走过很多次,但是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漫长,红萝卜隐约觉得这是她的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件事。红萝卜的生命其实特别简单——她看不了日出,但是哥哥说她有日出色的翅膀;她喜欢盐水花生,但是吃不到这个也可以吃别的;她不是家族里最好看的,但是依然每天把自己梳洗干净;虽然红袖从某一天起再也没有出现过,但是哥哥让她知道她生命的意义。
  那只蟑螂慢慢地,一点一点向宋木爬过来。
  宋木放下了手机,饶有兴味地看着,看着它移动到沙发下,用它两排细腿钩住沙发,继续慢慢接近他,直到碰到他的衣角。但它没有就此停住,它好像对宋木的衣角不感兴趣,它换了个方向,方向是宋木搭在沙发上的手臂,它慢慢地,一步一步……
  “靠!”宋木迅速站起身,把手上的蟑螂向墙上狠狠地甩过去,蟑螂坚硬的背甲撞击到对面白色的墙壁,发出“啪”的清脆声响,像小时候玩的摔炮一样,而后再缓慢滑落下来,落在角落里深蓝色封皮的书上。奇怪,蟑螂明明可以飞吧?宋木想。但它落在地上,棕红色的羽甲散落,再没有动弹。
  宋木给很久以前曾经带过自己一段时间的编辑打了电话。电话响了好久,编辑接起来就说,好久不见,不过……你很久没写东西了,我们以为你不写了,最近版面都排好了,不太方便呢。宋木说,我不是来求你们发我的稿子的,我有个故事想说给你听,有只蟑螂,她叫红萝卜,她还有一个哥哥……编辑说,这样说起来我们还有个新开的社会专栏,打算刊登一下放飞精神的奇闻轶事,领导说要叫“盗梦空间”,你这个梦倒是挺合适的。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和你说笑呢。宋木回答,顿了顿,又说,在你们眼里,古往今来,所有作家都喜欢在作品里幻想出一个对自己忠贞不渝的伴侣,你以为,我为自己设置的是一只蟑螂?编辑说,是这样的,首先,你搞清楚你根本不是作家;其次,這个专栏你到底要不要接稿?宋木说,我不写。我不写了。编辑吸了几口气,干净利落说了再见。宋木没有在意,也没有马上挂电话。
  忙音在耳边嘟嘟嘟。他转头愣愣看向窗外,窗沿灰痕斑驳,细小的微尘在清晨的光辉中上下浮升,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所有鸟都在飞,所有虫子都在叫,所有车都疾驰而过。但宋木没有眨眼,他一动不动,专心致志地站着,数十年的风从他的身体里沙沙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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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点评  普珉是这个时代隐秘的大诗人,不那么为人所知我想原因有二。一、性情原因。排斥交际,喜欢游戏。也就是说无论在理解层面还是实际上都是缺乏功利野心的。二、所写题材往往冷门,完全看自己的一时兴致。例如普珉曾有长诗《穿过一座城市去×你》,其构思被余秀华借鉴后广为流传,而普珉的原作却几乎无人知晓。这次编发的普珉的儿童诗取材也颇为偏门,是根据一款网络游戏《旅行青蛙》而来的。以下是普珉的自述:  “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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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藏信封,但我不写信  话从心里跳出来它就长大了,成熟了,老了  我喜欢简单的、小巧的,最原始的事物  所以,我瞥见的阳光都喜欢折叠  那些透过窗子的阳光留下的褶皱里  都有一張张不说话的小嘴巴  一天之中,中午最适合沉默  我们都不说话,眺望着炊烟  让阴影一点一点解释出背面的含义  闲置的物体越多越好  无用的椅子和杂草,无用的纸张和句子  把人间过得全都无用,全都和自己无关  母亲在庭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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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得知一切的时候,我竟然不那么想死了。  突然发现命运的荒诞感超过单纯的“活着”这件事。挺神奇的。一直以来,我都对“活着”这件事没什么真实感。  我有个算是朋友的人,很喜欢蚬子。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每天都去海鲜市场,看着蓝蓝窄窄的水箱里吐泡泡的蚬子。这的确是种聪明且优秀的生物,突出表现为“会吐泡”。要是人类也想这样,呼吸的时候能够被看出来,或许能增添一点活着的真实感吧。  漂浮在世界上的时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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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脚的词语和我落脚的家是相同的  在家里可以明确辨出洗衣机、冰箱以及那盘土炕  我熟悉他们身体里每个按钮,以及炕上的热  甚至炕桌上嘴巴掉落的朋友  落脚的詞语和我落脚的家是相同的  离家的人,总得走回去  无家的人迟早摔在下一阶楼梯  还会在地板上大醉一场,醉了才发现  醉和没醉都一样,那些事情  始终也看不懂,那些词语也总是摸不着  一生也寻不到同他打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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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的春天  我记得一切应当记得的事情  一次站台的偶遇  和一个胎儿的早产  在這个时节  相逢总是多于离别  钥匙转动车轮  又一个花篮被挂上生命牌  在旧吊瓶里回忆点滴  看一个粮油铺从旅舍做到了酒店  还有工厂旁边的那棵白杨  浑身黝黑地刺痛一抹斜阳  菜圃老去  抚摸胡茬,除了流泪  我想不出一句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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