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说“修身”，佛教说“修行”；这两词虽说有别，但自佛教中国化以来，后世多已混用。今在台湾，更尤其如此。于是，不妨也就如此沿用吧！
　　《大学》经文中，有句紧要的话儿，“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修身，乃文明之本。自古以来，透过礼乐的修行，透过佛、道之修为，中国人的一生，向来，就是一生之修行。有此修行的自觉，才有所谓的中国文明；有此修行的自觉，中国文明才能历千劫、经百难，却始终文明不坏，始终保持着光明喜气。百年来，中国文明之倾颓崩坏，其实，也就是大家忘了要修身。正因忘了要修身，这光明喜气的民族，竟变成了整天怒斥、整日批评，最后，遂堕落成人人浮躁、处处抑郁的难堪景象。而今，倾颓总算即将结束，中国文明也初初重建，首要之务，就是先恢复这修行的自觉。
　　修行，始于家庭。《大学》先说修身，紧接着谈齐家；盖中国文明之修行基地，本来就是家庭。家庭始于一夫一妇，因此，真要说修行，就不妨从夫妻相处做起吧！
　　眼下许多的“成功”人士，常在外头春风得意，逢人遇事也总游刃有余，但才转个身，一回到家庭，面对最寻常的夫妻相处，却常踉跄不堪。反差如此之大，正映现了夫妻相处的真实情境：看似平常，实则最难。
　　正因最难，故而更需修行。
　　闻听有夫妻自结缡以来，自始至终，琴瑟和鸣，从无争吵。这当然令人艳羡。但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一切俱足者，毕竟，只是极少极少之特例，大可搁置不论。若真论一般夫妻，恐怕，仍多半如我与内人一般，才刚结婚，才过蜜月期（这蜜月期可能短至几天，甚至不到几天），便开始冲突；这冲突，先是想法的摩擦，渐渐转成激烈之口角。如此口角，在婚后的前几年里，我夫妻可半点没少过；严重时，也曾冷战数周，毫不言语。
　　夫妻相处，向来艰难。盖男女之异，原本就天差地别；彼此的家庭背景与生活惯性，也必然相互径庭；双方的种种偏执，又谁也没比谁少；再加上大家渐渐晚婚，生命柔软度已多退化；偏偏，又赶上男女关系不甚健康、个人主义更无限张扬的这个时代。于是，在彼此毫不遮掩、也无可遮掩之下，所有的矛盾，都彻底暴露于前；如此暴露，且又朝夕相处，整天盯着，整天看着，焉能不碍眼？又焉能不憎恶？于是，夫妻扞格，几成必然。因此，才新婚伊始，便关系紧绷，陷入僵局，最后甚至以离异收场，又何奇之有？
　　怎么办？
　　危机，便是转机。这话，人人会说；但真能有此一转，却不容易。转得了，从此渐入佳境；转不了，于是每况愈下。当年，我幸而有此一转；如今回头想想，这关键一转，还是有赖于那修行的自觉。
　　所谓修行，就是照见自己；换言之，能否返观自照，便决定了这关键之一转。所谓自照，其实，也不过是心平气和地看到自己，看到自己原来有诸多习气，有种种偏执，有隐微之浮夸，有难言之虚矫，还有许许多多不愿承认之限制。
　　修行，就是承认自己的限制，从而体谅对方之不足。
　　以前自照工夫尚多不到时，夫妻才一冲突，我的嗔恨之念便起，刹那间，嗔恨化身千万，布满四方，放眼望去，尽是对方之不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越不顺眼，便越强化嗔恨的正当性。于是，越看越嗔，越想越恨，念念相续，生死流转，其实，这就是个无间地狱。
　　这地狱，当然是自造的。
　　佛家说“离苦得乐”，讲白了，就是别再自造地狱，别再跟自己过意不去！明白了这点，从此，与内人若有隙罅，又开始心生嗔恨时，我就学会了像旁观者细细盯着自己，盯着那嗔恨，看它得转念几回才肯休歇。所幸，近年来，因盯久了，遂稍有长进；如此休歇，已渐渐无需太久。
　　于是，我也开始“珍惜”每回的冲突：一旦有了冲突，才可更清晰地照见自己。如此自照，看久了，也看仔细了，只觉得，自己其实好笑又好气；但是，若真要自责，又知无益；于是，我只好抬头望望窗外，一看，好天气呢!
　　（摘自《时代周报》2012.6.7）B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