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红式防狼喷雾器(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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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选择,完全是偶然——世上什么事不是偶然?——在爺爷生日那天回到老家。
  回祖国看看是有预谋的。
  博士帽抛上天空。接住。突然感觉自己站在人生的门槛上。向外望,水天一线,远山如黛;向里望,这是我宣誓效忠的国家。何去何从,只需迈出半步落地。周边同学都在欢呼雀跃,我想找个安静的角落……
  回一趟爷爷生活的祖国!
  在上海住了六天。上海人对我的黄皮肤看得淡,对我双肩背里哈佛大学法学博士后的证书看得重。旁听庭审,访问律师事务所,与媒体交流。在街上随意漫步,感觉不到离开美国了。一进工作场所,是的,这里是中国。又在杭州住了三天,我爱西湖。十五年前来过,我十四岁,和刚入美国籍的父母一起。“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我把这两个很难写的“潋滟”都记住了。出生在美国,会说中国话和不多的温州方言,却认不下几个汉字。我们在“楼外楼”吃西湖醋鱼,爸说“山外青山楼外楼”是南宋温州老乡林升的诗句。我正嫌淡水鱼刺多吃不惯,爸却郑重其事说八百年前的南宋。他在美国是牙科医生。他总是让病人张大嘴,病人却说不出话。他也像他的病人,嘴里没有多少话,话在肚子里。
  我已经在温州转了一个大圈。九山湖、妙果寺、松台山、江心屿。伦敦奥运会有句广告词:四百年后莎士比亚回到伦敦,很容易找到他的老家。羡慕莎翁!爷爷的老屋拆了,到处是新楼和正在盖的新楼。爸说拆迁户原地安置,原地在哪里?这些楼里哪个窗口是爷爷的家?每个窗口都透着温暖的灯光,合家欢的日常生活。每一盏灯光也在注视我。熟悉,陌生。只得打越洋电话,爸又打电话给爷爷。爷爷说:马上,奶奶下楼接我。
  “走四方”美国海外旅行社来电话,落实机票改签事。我说,提前五天返美。他们问:“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没好气地说:“这不是你的事。”
  人累了,容易作出愚蠢的决定。
  关了手机,一抬头看见巷口有位老奶奶转着身体向四面八方挥手。白发飘飘,黑色马甲,穿耐克旅游鞋——好像是爸寄给她的。
  笃定是奶奶!
  我边跑边喊:“奶奶!”
  “兰兰?你是兰兰!”她把举着的手放下。上下左右地打量我,眼里含着慈爱和惊喜。“大闺女了。”不停地说。我穿得太普通,一点不像老外。我的名字叫尚兰妮。中国人习惯去掉“妮”,纽约的华人也是。
  奶奶把我的双肩背扒下提在手里,问:“行李呢?”
  “放宾馆了。华侨饭店,就在边上。”
  “知道的。”奶奶为她的知道有点得意。
  我又饥又渴,先进宾馆了。灌了一瓶矿泉水。爸说大家等我吃饭。放下行李便出门了。
  “给亲戚还有小孩的礼物带来了吗?”奶奶压低嗓子问。
  “爸说,国内什么都有,什么都买得到。”
  “不怪你,不怪你。你爸就是这样的人。这又不是给领导送礼!你跟我来……”
  奶奶把双肩背带挂在瘦瘦的脖子上,拉着我的手到对面进口食品日用品商店去。一边走着,一边扳着指头念念叨叨。站在门口,她又数了一遍。好像怕忘了自己有几个手指头似的。
  我明白了。我帮着从货架上取东西。一共拿了十几样。她拦着不让我付款,她对售货员说:“我孙女,是我孙女。”我不好意思和奶奶争了。她把这些东西全塞到双肩背包里。
  “奶奶,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奶奶动作灵活,一点也不像七十几岁的老人。手指尤其灵活。她小跑几步穿过街道:“他们在楼上等你呢!”
  “爸对我说了。”
  “好多人。”
  “奶奶,我最怕称呼了。美国人简单,只分男女。”我自己笑了,“你教我。”
  “你跟着我叫。你也跟着我说,这些东西都是你从美国带来的。”
  奶奶只是笑。让她快乐就是报酬了。美国老奶奶不会管这么多的。我听爸说过,奶奶是家里“一贯反对派”。二叔上山下乡,奶奶拿过凳子坐在家门口驱赶报喜的人:“我们不是自愿的!”文革中爷爷跟队游行喊口号,奶奶不让去:“你认识刘少奇,还是刘少奇认识你?”爸爸来美国,她赶到上海机场拽着袖子不让走。家里大事小事她说了算。
  我们上楼,大家都站在门口迎接。我才明白,今天是爷爷八十一岁生日。接到爸从纽约打来电话询问地址,他们才知道我来温州了。停筷等候我。一桌是爷爷的朋友和我的长辈;一桌是我的同辈或更小。
  我跟随在奶奶身后,微笑,点头,感觉怪怪的。爷爷介绍我,不无骄傲。随后介绍中国人。我对二叔、三叔有印象,爸常说起。两人是双胞胎,相差一小时。生下来一直到上初中还是如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人称“两滴水”。老师也分不清,让他们自报A、B。“我是尚文,A。”“我是尚武,B。”可是眼前的A、B,我吃一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完全不像是五十年前的双胞胎,连一家人都不是。早一小时的A叔,面色红润发光,举手投足充满自信。他对我说了句英语:“总有一天我的企业要在美国上市。”我微笑。B叔当年上山下乡当知青,瘦弱,哈腰弓背。贫穷让他失去想象力和尊严,看得出来。眼光躲闪,几乎不说话。专心吃东西,这是他不可剥夺的权利。
  “兰兰从美国来,美国大老远的。先吃,吃饱了慢慢说。”奶奶发话了。
  众人听从。各归其位。
  爷爷让我坐在他的右手边。我身后挂着爷爷书写的一幅字。
  “爷爷,你念给我听,好吗?”开局的话,我来说。
  “‘坐观云起,笑看花落。’怎么样?”爷爷认真地说。亲切,不分长幼。
  “肯定有深意。”
  “老子《道德经》第十六章:‘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观复就是静看云起云散,花开花落。爷爷这个年纪,就是享受观复了。”   “我知道《道德经》。我们上东方哲学课,《道德经》老师指定的参考书就有五六种。我真的要好好学中文了。”
  “你普通话说得比我们温州人都好。凭你的聪明才智,几个月就可以了。”一位正襟危坐的长者说。
  “他是严校长。你爸上学时,他是思想政治课老师。”爺爷说。
  “严校长好。”我站起来,鞠躬。“谢谢严校长。”
  爸爸的老师,我这样称呼合适吗?他坐在爷爷的左边,隔着一位白发白眉,而且很有特点的、留着长长的上唇白胡子长者。中国人注重座位次列。严校长点点头,爷爷不喜欢他摆架子。在我们说话时,我的桌前已堆满食物。爷爷也给我夹菜:“慢慢吃。先吃,先吃。”我在众人的注视下,很快感到饱了。
  奶奶一桌人在里屋。那里是我的同辈或小辈。里屋传来阵阵让人轻松的嬉闹声。奶奶要发放“我的”礼物了。我猛地想起,惊出一身汗。双肩背里有我的内衣裤、洗漱用品、卫生巾,还有一管口红式防狼喷雾器。在美国见过这种喷雾器,我不敢碰。这是一位姓曹的年轻同行在上海送的。
  曹律师是我下飞机认识的第一个中国人。他说,他是来接机的,却把素不相识的我接上了。他说是缘分,国内这两个字很流行:缘分。我没问他要接的是男人还是女人,为什么他来接又不接了。他递过来的名片我没看。他认真看了我的名片。他亲自送我到上海宾馆,又为我在前台填写表格。拿着我的护照反复看。这种事在美国匪夷所思,我没有要求他为我服务。他也未经我的允许介绍自己:为了事业至今未婚,年龄与我相仿。他说在上海有很多社会关系,和法官称兄道弟,当律师这是不可或缺的能力。我对他的热情避之唯恐不及。我只让他帮一个忙,拿到庭审旁听证,也只有这一次让他陪同。临行他送我去动车站,意外地送我这个印着“美国造”的口红式防狼喷雾器。口红仿得逼真:小巧,红色。我说不需要。他说,“你需要的。为了我,你也要带上。”莫名其妙!不容分说,他把“口红式”塞到我的背包里。我不确定这是示爱还是公安关怀。中国的公安关怀十分到位。
  防狼喷雾器如果他们在饭桌上拿出来玩,要惹大祸。
  我端着一杯椰子汁,急忙离席去里屋。
  “奶奶,我来发。”我拿过双肩背。摸了一下,“口红式”在。
  “一人一样,记住说谢谢。”奶奶嘱咐。
  “都是奶奶买的,在楼下买的。”我瞥一眼奶奶。她好像没有回过神,只是眯着眼笑。“下面贴着小标志。你们看,有中文的、英文的。我们一起喊:谢谢奶奶!”
  奶奶这才明白。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用手指着我笑,笑我背信弃义。快活就行。
  我一边发礼物,一边说:“我回美国,寄一盒派克笔送大家。一人一支,那时你们再谢我。奶奶也有一支,奶奶那支给谁呀?”
  “给爷爷!”
  热热闹闹。有这么多亲戚真好。在美国,学校我一人,回到纽约家也才三人。
  “我谁也不给,留给重孙子,兰兰的孩子。”奶奶的脸笑成一朵花,黄菊花。
  我身旁的亲戚问:“有男朋友了吗?”
  “不在计划内。”我说。
  “坦白交代!”大家喊。
  我有过一次简单的恋爱。刚读研究生和他相遇了。他英俊得让女孩子生畏,软件工程师。地道的美国人。地道的美国人不多,他说百年前来自爱尔兰。那年暑假他邀我去夏威夷旅游。他说男人太英俊就会对女生不尊重;女人自爱是浪费资源,造成男女不平等。他精力充沛,不停地说话。除非他睡着了,几分钟没听到他说话准是睡着了。他的癖好是偷窥。我说话他根本不认真听。无聊之极,有他更感到孤独。归途,飞机上我们就说好下飞机不再联系。他说,好吧,不过秋天我们应该去圣安东尼奥旅游,那里……我没有听下去。我的女同学说,跟他生个孩子再分手,多好的品种。我说:恶心。之后,我一直建议爸领养个孩子,非洲裔也行。
  这不是合适的话题。奶奶一直在注视我,在我脸上寻找答案。
  不能久留。回到客厅,他们的谈话好像经历过一波高潮,一时难以继续。缺话题了。在网络时代,没有了家书,一切都变得没有时间,没有距离。爷爷奶奶半夜想起(美国时间中午),马上可以和爸妈见面、聊天,看到纽约家里的扫帚、抹布放在什么地方,也看到女儿在温州爷爷家里面对堆得高高的食物一脸无奈。
  A叔问:“你在美国吃中餐还是西餐?”
  “大学里基本就是吃比萨喝可乐。许多同学也是这样。”
  “哈佛食堂有中餐吗?”
  “大概有吧。我也分不清中餐西餐。炒鸡蛋是中餐还是西餐?香肠烤肉是中餐还是西餐?烤鸭、烤鸡波士顿街头多的是。东西方文化在许多领域已经边界不清了。要说最早,土豆、洋葱是西方还是东方?”我多说了几句。因为嘴不累,胃需要休息。
  “你那个什么佛的大学,”坐在我身边蓄长须、秃脑门、穿对襟唐装的老者,一直半闭眼睛,仙风道骨模样。吃得很少。他说什么佛是故意的,大家笑起来,“肯定吃不到这道菜——温州三鲜。”
  他捋着胡子,慢条斯理。
  “兰兰,爷爷在跟他学易经。贾师父。”
  不过在座的诸位,似乎不欣赏贾师父的作派。
  “兰兰,你对易经有兴趣吗?”严校长问。
  “我没研究。黑格尔说东方早期哲学是原始的、粗糙的,他认为缺乏逻辑性。”
  “黑格尔和易经相比,那是小学生和大学生的区别。”贾师父很快跟进,语速急促。
  A叔对爷爷的老师显出轻慢:“我们只管吃,民以食为天。”
  这句话在美国华侨中常常听到,尤其在宴会上。有一次我说,猪也以食为天,而且全心全意、全力以赴,更接近真理。我说战争年月,灾年,劝统治者关心老百姓吃饱肚子是对的,但是人活着,还有精神需求、思想、情趣、文学艺术、爱和友谊。衣食住行,食也只占一项。中国人太注重吃了。不过在这里,讲这些话不合时宜。
  我说:“在美国,吃饭如同给汽车加油,汽油对上号,加满就行。”   没想到这句话还是引爆了话题。有人可怜我和父母生活在被过度工业化的国家,生存已没有丝毫乐趣。有人说,是呀,吃饭像是给机器人充电。
  中国人爱争论。爸每年春节、中秋节,都要在纽约家里招待华人朋友。可是几乎每次都会引发争论,无论大事小事,相关不相关,总要面红耳赤。爸很难受,又不便阻止。世界很大,房间很小。在这里又恍如纽约。
  严校长觉得谈吃有点俗。他问:“你一个女孩,考上哈佛又是博士后,真不容易。你在哈佛受歧视吗?”
  “没有。”我本来还可以说一句,哈佛有中国留学生七百多人。
  “你知道章莹颖的事吗?”
  “美国报道很多。有同学作个案研究。”
  “为什么拖这么久不判?是不是等陪审团没情绪了,不耐烦了,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严校长特别强调一下陪审团,他知道在以食为天的人中大多不知道陪审团。
  “老鼠养的猫不疼。”有人插嘴。有人笑了。
  “美帝亡我之心不死。经济不行了,军力不行了,拿我们留学生开涮!”严校长义愤填膺的样子。
  我想起来了。去年他给我写过两封信。他孙子想到美国读常青藤名校,希望我和哈佛校长联系,“沟通一下”,他要来波士顿登门拜访。我劝他别来,他们每年都来中国招生,看重中国生源。第二封信希望我寄哈佛、普林斯顿、耶鲁、哥伦比亚这些大学的“内部资料”,并附有孙子的成绩单、各种奖状和他给大学校长的信。信是打印的,签上名,让我填上校长名字。我没有递交,没必要;那些吹捧的话美国人不习惯。
  他的表情没有写过信的痕迹。也许他已经打消主意甚至后悔了。我不必再提起。
  饭桌已转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
  我已吃饱。插不上话。回到家才1小时,时间过得慢。没有血缘带来的亲近和激动,我自责和惶恐。
  “爷爷,你研究中国古典文化……”
  “我不是。”爷爷谦和地说。
  “易经不算吗?”我在找话题。幸好可以自圆其说。
  “爷爷初中没毕业就参军,抗美援朝。到过朝鲜,年龄太小没打过仗。部队复员保送上大学,去清华读建筑工程系。毕业正逢搞‘四清’运动,在农村待了几年。以后就是文化大革命了。爷爷在城建局工作,收房租,他们说专业对口,挨家挨户上门收了十多年房租。什么都见过了,什么都受过了,只是把大学学的什么巴洛克、哥特,古典主义、现代派,也忘光了。这样倒好,五蘊皆空。空也空不了。看风水,学八字命理,自娱自乐。”
  “爷爷,国外有汉学家说,儒家经典十三经64万字里没有一个‘真’字,是这样吗?”
  “第一次听说。不过老子《道德经》里有‘修之于身,其德乃真’。”
  “毛主席说过,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严校长高声提醒,“兰兰,你是学法律的,没有认真的态度法律就是一纸空文。美国人别老拿民主自由吓人,先把自己的事搞好。”
  他是冲着我说的。他把我当成美国大使了。
  爷爷抚着我的手背,说,“兰兰,这不是你的事。”
  “我知道。”
  我起身去洗手间。几分钟,我的三十岁依然未婚的知识已在饭桌上普及了。人人仿佛都和我命运息息相关了。看着我,欲言又止。贾老似乎是大家的代表,他严肃庄重地发言。
  “中国的传统观念,最注重家庭。不孝有三,无后......”
  二婶突然插话:“兰兰,美国人跳广场舞吗?”
  我高高兴兴回答:“没听说过。大学校园没人跳。广场舞是什么?你能唱几句吗?”
  “舞曲就是流行歌曲。什么歌流行就唱什么。对我们中老年妇女最合适了。减肥,又团结人。你在美国推广推广。我唱几句,唱不好,表示欢迎你的意思……”
  这时,坐在爷爷左边的白胡子白眉毛的前辈,倏地站起来。原地踏步,大声唱:
  雄赳赳,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
  ……
  B叔跑过去,把他硬拽强拉离开席位。他唱完“打败美国野心狼”才让扶走。
  里屋的人也跑出来了。看热闹。
  奶奶说:“我说嘛,今天不请洪爷。他一请就来,来了就喝,一喝就醉,一醉就唱。兰兰,受惊了吧?”
  大家才发现似的,这里坐着美国人。沉寂了,尴尬了。于是大家都拿起筷子,在菜盆里不停地翻动,“吃,吃。”
  爷爷坐着。爷爷不动筷子,给我说了缘由。
  这位前辈叫洪阿武。比爷爷大五岁,他们一起跨过鸭绿江。洪爷是高三学生,任部队班长。是他对上级说让爷爷当通信员。他在前线被炮弹震昏当了俘虏。停战后遣返俘虏,他发现国军起义的一位排长动员别人去台湾,已有几个人签名。洪爷会英语但装着不懂。洪爷和一位东北大个子战友夜里把排长用枕头捂死。他觉得是一件壮举,没想到回国后接连的审查甄别,那位东北战友后来也去了欧洲某国。无人作证。车轮式逼供,甚至假枪毙。疯了,关在上海精神病院七年。每天早起,他都要唱这首战歌,正步操练。改革开放后落实政策:“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医院出具证明可以回家。他已无家可归。爷爷经常照顾他。
  爷爷以缓慢的声调讲这个故事。他无意让大家听,大家都在听。
  餐桌上的菜肴剩下一半。没有食欲了。B叔去卧室看望洪爷。
  “睡着了。无碍。”爷爷也离席去探望洪爷。爷爷步履蹒跚。A叔搀扶着。我也去了。
  洪爷鼾声很响。蓦然止住,醒了,但是认不得人,眼神空洞。嘴里念念有词,上唇白胡子沾着唾沫,A叔拿过纸巾擦拭。我们围在床前,吃力地倾听,断断续续听懂几句:“当年在朝鲜把美帝打趴下了,现在还想围堵中国?呸!呸!”
  其实,我们都有点感动。
  10点散席。
  我回到宾馆给爸打电话。
  “我正在工作。你就回答两个字。热闹吗?”   “热闹。”
  “爷爷奶奶高兴吗?”
  “高兴。”
  “这就好。爸忙完了再去电话。对爷爷奶奶要孝顺。”
  这就是我的老爸。
  爸是中国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大学生。北京医学院毕业,高才生。尊重知识的年代,临床工作五年就破格调到一个市的卫生局任医务处副处长,“第三梯队”的培养对象。他满怀理想,却一事无成。社会病了,病得最重的是医院。他毅然辞去候补副局长的职务赴美。英语不过关,日夜恶补;在美国重新考医生执照,业务荒废多年,从头学起。爸是我心中的伟人。
  一夜未安眠。我想要逃离的宴席,蓦地变得非常亲切。我看到了流逝的时间,感受人性。我敬畏岁月,敬畏生命。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不可替代的,独一无二。宾馆后面的松台山上,松涛隆隆,正好为我的心绪伴奏整夜。
  第二天一早,蒙蒙亮。我被窗外音乐声吵醒。从窗口望去,对啦,她们在跳广场舞。整齐划一,一个音节一个動作,一丝不苟。广场上很多人在跳,很享受的样子。我说不上喜欢。她们喜欢。
  下楼吃早餐。自助餐全世界大同小异。餐厅门口,看见爷爷奶奶从宾馆大门进来。两人搀扶着,爷爷不让奶奶搀扶,不时推开她的手。他俩向电梯走去。
  我不想立即喊他们。我目送他俩的背影。爷爷略微佝偻的宽厚的脊背是山,奶奶的白发是雪地。这是大自然的奉献。他俩演绎着岁月。
  我眼里含着泪水。
  我追上去喊:“奶奶!爷爷!”
  他俩惊喜。他俩误以为我特地在大厅等候,说:“兰兰,孙女。你不用下楼的!”
  我应该稍稍梳理一下。房间里很乱,被子没叠,换洗的衣服没塞到箱子里。
  “上去。去你的房间。”
  我说:“我想喝茶。我们去茶室吧!”
  “好,好。究竟是我孙女;你爸就爱喝绿茶,不爱喝咖啡。”奶奶说。
  爷爷宿醉。
  我们刚落座,手机响了。
  “兰兰,到家了吗?”
  上海曹律师打来的。
  “谢谢,很顺利。你送的口红,没派上用场。”我心情好,开玩笑。
  奶奶问:“男朋友?”
  我食指捂住嘴:噤声。
  “早晚会用上的。”
  “你说对了。我计划飞机改签,在中国多待些时间,北京八达岭、西安兵马俑、西藏布达拉宫、甘肃敦煌、宁夏西夏王陵,还有哪里啊?我都想去看看。带着你送的这支口红。”
  奶奶高兴地直点头。
  “这些地方,我去过,去过也想再去。我有假,我陪你去?”
  糟了!刚才我顺嘴报了这么多地方,故意大声说,为了让爷爷奶奶高兴。当然,我是想去,这是祖国。
  “谢谢你了。我喜欢独来独往。”我用英语说。
  “要不,费用AA制?我不会因为你是美国人让你付钱。你放心。”他用汉语说。
  恶心。
  “你这支口红式防狼喷雾器多少钱?”我不无好意地问。
  “不贵。不是真的ASP,美国产要贵得多。这种也能喷出5米。你放心,有我在你身边,我要用我的肉身为你防狼。”他听不出我的意思。他又补充说,“在中国当律师,吃香,又不吃香。在电话里不好说。我们合伙会赚很多钱。”
  我把手机关了。如果我和他一起去,这支口红式防的就是他。幸好,不可能有这个如果。
  爷爷奶奶听不明白。他俩只顾高兴。看着我心疼,又有男朋友电话。
  “要不,我让爸妈也来?”
  我的好主意全是即兴而至,如同灵感。
  “你放心,爸妈肯定会同意的。”
  他们是指爸妈一起来旅游,还是面试我的“男朋友”?
  我招手让服务员上茶。正巧看见严校长提着一个袋子站在大厅里。东张西望,畏畏葸葸。他看见我们了,急忙转身离去。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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